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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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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正色道:“你不胡说罢,山陕庙里,岂是闺女们看戏地方?”王氏说:“他是个小孩子,有何妨?若十七八时,自然不去了。”孝移道:“女人鞋脚子,还叫人家做,是何道理?”
  王氏道:“如今大乡宦,大财主,谁家没有管做针指、洗衣裳的几家子女人,那争这巫家哩?”孝移道:“难说他家没有个丫头爨妇?”王氏道:“丫头忙着哩,单管铺毡点灯,侍奉太太姑娘们抹牌,好抽头哩。”孝移道:“居家如此调遣,富贵岂能久长?”王氏道:“单看咱家久长富贵哩!”孝移叹口气道:“咱家灵宝爷到孝移五辈了,我正怕在此哩。”王氏道:“结亲不结亲,你是当家哩,我不过闲提起这家好闺女罢了,我强你不成?”孝移道:“巫家女儿,你毕竟没见;孔家姑娘,我现今见过。还不知孔耘轩肯也不肯。”说完,往前边账房同阎相公说话去。
  到次日,孝移饭后到碧草轩,同娄潜斋候孔耘轩。不多一时,只见程嵩淑、孔耘轩齐到。跟的小厮手巾内包着七八本新书。谭娄起身相迎,让在厢房坐下。耘轩道:“昨日失候有罪,今日特邀程兄同来,正好缓颊,恕我负荆。”潜斋道:“久违渴慕,不期过访不遇。”孝移道:“端的何事公出?”程嵩淑接道:“我们见了就说话,那有工夫满口掉文,惹人肉麻!”
  耘轩道:“张类村请了个本街文昌社,大家损赀,积了三年,刻成一部《文昌阴骘文注释》版,昨日算刻字刷印的账,一家分了十部送人。谁爱印时,各备纸张自去刷樱如今带了两部,分送二公。”随取两本,放在桌上。谭娄各持一本,看完凡例、纸版,都说字刻的好。孝移道:“这‘一十七世为士大夫身’一句,有些古怪难解。至于印经修寺,俱是僧道家伪托之言,耘兄何信之太深?”耘轩道:“孝老说的极是,所见却拘。如把这书儿放在案头,小学生看见翻弄两遍,肚里有了先人之言,万一后来遇遗金于旷途,遭艳妇于暗室,猛然想起阴骘二字,这其中就不知救许多性命,全许多名节。岂可过为苛求?”程嵩淑道:“也说得有理。”潜斋道:“张类老一生见解,岂叫人一概抹煞。”大家俱笑。
  孝移出来,吩咐德喜儿叫厨子邓祥来,秘问道:“先生午饭是什么?”邓祥道:“素馔。”孝移叫德喜儿:“随我到家,取几味东西,晌午就在厢房待客。”原来孝移待客规矩,是泛爱的朋友,都在前厅里款待;心上密友,学内厢房款待。
  孝移回家去,潜斋问耘轩道:“耘老几位姑娘、相公?”
  耘轩道:“你岂不知,一个小儿四岁,一个小女今年十一岁了。”
  潜斋道:“令爱曾否许字?”耘轩道:“尚未。”潜斋道:“我斗胆与令爱说宗媒罢?”耘轩道:“潜老作伐,定然不错。”
  问是谁家,潜斋道:“耘老与孝移相与何如?”耘轩道:“盟心之友,连我与程老都是一样的。”潜斋道:“你二人结个朱陈何如?”耘轩道:“孝老乃丹徒名族,即在祥符也是有声望的门第,我何敢仰攀?”潜斋笑道:“这月老我做得成,你说不敢仰攀,他怕你不肯俯就。我从中主持,料二公也没什么说。”话犹未完,孝移已进门来。问道:“你两个笑什么?”
  潜斋道:“做先生的揽了一宗事体,东翁休要见责,少时告禀。”
  孝移已猜透几分,便不再问。
  少顷,摆上饭来。饭后,洗盏小酌,说些闲散话头。潜斋问孝移道:“旧日为谭兄洗尘,一般是请我坐西席,为甚的当面不言,受程嵩老的奚落哩?”孝移道:“我请先生,在我家开口,于礼不恭。”程嵩淑望孝移笑道:“闷酒难吃,闷茶也难吃。二公结姻的事,潜老已是两边说透,我一发说在当面。我不能再迟两天吃谭兄启媒的酒。”孔、谭两人同声各说道:“不敢仰攀!”潜斋哈哈大笑道:“二公各俯就些罢。”耘轩道:“到明日我的妆奁寒薄,亲家母抱怨,嵩老不可躲去,叫娄兄一人吃亏。”潜斋道:“他手中有酒盅时,也就听不见骂了。”四人鼓掌大笑。日色向晚,各带微醺。程、孔要去,送出胡同口而别。
  嗣后谭孝移怎的备酒奉恳潜斋、嵩淑作大宾;怎的叫王中买办表里首饰;自己怎的作了一纸“四六”启稿,怎的潜斋改正一二联;怎的烦账房阎相公小楷写了;怎的择定吉日同诣孔宅,孔宅盛筵相待;怎的孔耘轩亦择吉日置买经书及文房所用东西,并“四六”回启到谭宅答礼,俱不用细述。这正是:旧日已称鲍管谊,此时新订朱陈盟。
  却说孔耘轩那日在谭宅答启,至晚而归。兄弟孔缵经说道:“今日新任正学周老师来拜,说是哥的同年,等了半日不肯去。若不是婚姻大事,周老师意思还想请哥回来哩。临去时大有不胜怅然之意。”耘轩道:“明晨即去答拜。”
  原来这周老师名应房,字东宿,南阳邓州人。是铁尚书五世甥孙。当日这铁尚书二女,这周东宿是他长女四世之孙。与孔耘轩是副车同年。到京坐监,选了祥符教谕。素知孔耘轩是个正经学者,况又是同年兄弟,心中不胜渴慕。所以新任之初,即极欲拜见。不期耘轩有事,怅然而归。
  到了次日,门斗拿个年家眷弟帖儿传禀,说:“文昌巷孔爷来拜。”慌的周东宿整衣出迎,挽手而进。行礼坐下,耘轩道:“昨日年兄光降,失候有罪。”东宿道:“榜下未得识韩,昨日渴欲接晤,不期公出不遇,几乎一夕三秋。”耘轩道:“年兄高才捷足,今日已宣力王家,不似小弟这样淹蹇。”东宿道:“年兄大器晚成,将来飞腾有日,像弟这咀嚼蓿盘反觉有愧同袍。”两个叙了寒温,东宿道:“今日就在署中过午,不必说回去的话。”耘轩道:“我尚未申地主之情,况且新任事忙。”东宿道:“昨日年兄若在家时,弟已安排戴月而归,自己弟兄,不客气罢。我有堂上荆父台送的酒,你我兄弟,小酌一叙。”耘轩不便推辞,只得道:“取扰了。”
  东宿吩咐:“将碟儿摆在明伦堂后小房里,有客来拜,只说上院见大人去了,将帖儿登上号簿罢。”于是挽手到了小房。
  耘轩见碟盏多品,说道:“蓿盘固如是乎?”东宿笑说:“家伙是门斗借的,东西却是下程。他日若再请年兄,便要上‘菜根亭’上去的。”二人俱大笑了。又吩咐自己家人下酒,不用门斗伺候。说了些国子监规矩,京都的盛明气象,旅邸守候之苦,资斧短少之艰的话说。又说了些祥符县的民风士习,各大人的性情宽严。东宿忽然想起尹公他取友必端,便问到昨日新亲家谭公身上来了。这孔耘轩本来的说项情深,又兼酒带半酣,便一五一十,把谭孝移品行端方,素来的好处,说个不啻口出。
  东宿闻之心折首肯。饭已毕,日早西坠,作别而归,东宿挽手相送,说道:“待我新任忙迫过了,要到年兄那里快谈一夕。”
  耘轩道:“自然相邀。”一拱而别。
  东宿回至明伦堂,见一老门斗在旁,坐下问道:“这城内有一位谭乡绅,你们知道么?”老门斗答道:“这谭乡绅是萧墙街一位大财主,咱的年礼、寿礼,他都是照应的。就是学里有什么抽丰,惟有谭乡绅早早的用拜帖匣送来了。所以前任爷甚喜欢他。”东宿见门斗说话可厌,便没应答,起身向后边去了。正合着世上传的两句话道:酒逢知己千盅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到了次日,副学陈乔龄请吃迎风酒,周东宿只得过来领扰。
  两人相见行礼,分宾主坐定。东宿道:“寅兄盛情,多此一举。”
  这陈乔龄年逾六旬,忠厚朴讷,答道:“无物可敬,休要见笑。”
  便吩咐门斗拿酒来,须臾排开酒碟,乔龄道:“我不能吃酒,只陪这一盅就要发喘哩。寅兄要自己尽量吃些。”东宿道:“弟亦不能多饮。”因问道:“寅兄在此掌教多年,学中秀才,数那一个是文行兼优的?”乔龄道:“祥符是个大县,这一等批首,也没有一定主儿。”东宿道:“品行端方,数那一个?”
  乔龄道:“他们都是守法的。况且城内大老爷多,他们也没有敢胡为的。”东宿道:“萧墙街有个谭孝移,为人如何?”乔龄道:“他在我手里膺了好几年秀才,后来拔贡出去了。我不知他别的,只知文庙里拜台、甬路、墙垣,前年雨多,都损坏了,他独力拿出百十两银子修补。我说立碑记他这宗好处,他坚执不肯。心里打算送一面匾,还没送得成。说与寅兄酌处。”
  东宿未及回答,那提壶的老门斗便插口道:“前日张相公央着,与他母亲送个节孝匾,谢了二两银子,只够木匠工钱,金漆匠如今还要钱哩。今日要与谭乡绅送匾,谢礼是要先讲明白的。”这东宿大怒,厉声喝道:“如何这样谗言,就该打嘴!
  再要如此,打顿板子革出去。快出去罢。”这门斗方才晓得,本官面前是不许谗言的,羞得满面通红而去。这也是周东宿后来还要做到知府地位,所以气格不同。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两人席犹未终,只见一个听事的门斗,慌慌张张,跑到席前说道:“大老爷传出:朝廷喜诏,今晚住在封丘,明日早晨齐集黄河岸上接诏哩。”东宿道:“这就不敢终席,各人打量明日五更接诏罢。”起身而别,乔龄也不敢再留。
  到了次日日出时,大僚末员,陆续俱到黄河南岸。搭了一个大官棚,大人俱在棚内等候,微职末弁,俱在散地上铺了垫子,坐着说话,单等迎接圣旨。巳牌时分,只见黄河中间,飘洋洋的一只大官船过来,桅杆上风摆着一面大黄旗。将近南岸,只见一个官走进棚门,跪下禀道:“喜诏船已近岸。”五六位大人,起身出棚,百十员官员都起了身,跟着大人,站在黄河岸等候。这迎接喜诏的彩楼,早已伺候停当。船已到岸,赍诏官双手捧定圣旨,下得船来,端端正正安在彩楼之内。这接诏官员,排定班次,礼生高唱行礼。三跪九叩毕,抬定彩楼,细乐前导,后边大僚末员,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以及跟随的兵盯胥役,何止万人。
  日西时,进了北门。这些骑马的官员,都从僻巷里,飞也似跑,早下马在龙亭前伺候。彩楼到了,赍诏官捧了圣旨,上在龙亭。礼生唱礼,仍行三跪九叩。开读,乃是加献皇帝以睿宗徽号布告天下的喜诏。后边还开列着蠲免积年逋粮,官员加级封赠,保举天下贤良,罪人减等发落,多样的覃恩。众官谢恩已毕,日色已晚,各官回衙。这照管赍诏官员,及刊刻喜诏颁发各府、州、县,自有布政司料理。这布政司承办官员,连夜唤刻字匠缮写,刻板,套上龙边,刷印了几百张誊黄。一面分派学中礼生,照旧例分赍各府;一面粘贴照壁、四门。
  却说这喜诏颁在祥符学署,周东宿与陈乔龄盥沐捧读。读到覃恩内开列一条云:“府、州、县贤良方正之士,查实奏闻,送部以凭擢用。”东宿便向乔龄道:“这是学里一宗事体,将来要慎重办理。”乔龄道:“这事又是难办哩。那年学院行文到学,要保举优生,咱学里报了三个。惟有谭忠弼没人说什么,那两个优生,还有人说他出入衙门,包揽官司闲话哩。”东宿道:“谭忠弼既实行服众,将来保举,只怕还是此公。”乔龄道:“他如今是拔贡,咱管不着他。”东宿道。“表扬善类,正是学校大事,何论出学不出学。寅兄昨日怎么说,要与他送匾哩?”乔龄道:“正要商量这送匾事。如今奎楼上现放一面匾,不知什么缘故,荆父台说不用挂,因此匾还闲着哩。寅兄只想四个字。”东宿道:“这也极好。”
  原来这是那门斗拿的主意。他是学中三十年当家门斗,昨日席前多言,被东宿吆喝了,不敢向东宿说话。他心里放不下谭孝移这股子赏钱,仍旧晚间,絮絮叨叨向乔龄说主意。便打算出奎楼一面闲匾,打算出苏霖臣一个写家,只打算不出来这四个匾字。这乔龄今日的话,就是昨夜门斗的话,东宿那里得知。
  这门斗听说“极好”二字,早已把奎楼匾抬在明伦堂,叫了一个金彩匠,说明彩画工价,单等周师爷想出字来,便拿帖请苏相公一挥而就。遂即就请二位老爷商量。周东宿看见匾,便说道:“却不小样。”乔龄道:“寅兄就想四个字。”东宿道:“寅兄素拟必佳。”乔龄道:“我是个时文学问,弄不来。寅兄就来罢。”东宿道:“太谦了。”想了一想说道:“我想了四个字,未必能尽谭年兄之美:‘品卓行方’。寅兄以为何如?”乔龄道:“就好!就好!”便吩咐:“拿帖请苏相公去。”
  东宿道:“弟胡乱草草罢。”乔龄道:“寅兄会写,省的像旧日遭遭央人。”便叫门斗磨墨。墨研成汁,纸粘成片,东宿取出素用的大霜毫,左右审量了形势,一挥一个,真正龙跳虎卧,岳峙渊停。乔龄道:“真个好!写的也快。”东宿道:“恕笑。”
  又拿小笔列上两边官衔年月,说些闲话,各回私宅。金漆匠自行装彩去,老门斗就上谭宅送信。
  谭孝移正在后园厢房内与潜斋闲谈。门斗进去,娄潜斋道:“你今日有何公干,手里是什么字画么?”门斗放在桌面。
  娄谭展开一看,乃是一个匾式。孝移道:“昨年陈先生有此一说,我辞之再三,何以今日忽有此举?”潜斋见写的好,便问道:“谁写的?”门斗道:“周老爷写的。这是陈爷对周爷说谭乡绅独修文庙,周爷喜得没法。我又把谭乡绅好处都说了,周爷即差我叫木匠做匾。金彩匠也是我觅的。字样已过在匾上,将做的七八分成了。我今日讨了个闲空,恐怕谭乡绅不知道,到这里送个信,要预先吃一杯喜酒哩。”谭孝移道:“这是叫我讨愧,潜老想个法子,辞了这宗事。况且周先生我还没见哩,也少情之甚。”潜斋道:“名以实彰,何用辞?”门斗道:“我没说哩,匾已刻成了,还怎么样辞法?我是要吃喜酒哩。”
  孝移赏了三百钱。门斗见孝移仍面有难色,恐坚执推辞,迟挨有变,接钱在手,忙说:“忙的很,周爷限这匾今日刻成。我回去罢。”拿回匾式,出门走讫。
  到了送匾之日早晨,门斗拿着两个名帖带着一班木匠、铁匠、金漆匠、金鼓旗号炮手,四个学夫抬着匾额,径至谭宅大门悬挂。这阎相公与王中料理席面,分发赏封,轰闹了一天。
  次日,周东宿、陈乔龄二位学师光临。这谭孝移请了娄潜斋、孔耘轩相陪。迎至客厅,为礼坐下。孝移道:“多蒙两位先生台爱,蓬闾生辉。但实不能称,弥增惶愧。”东宿道:“弟蒞任虽浅,年长兄盛德懿行,早已洋溢口碑,秉彝之好,实所难已。”陈乔龄道:“到底是你为人好,我心里才喜欢哩。”
  孝移俯躬致谢。东宿问潜斋道:“年兄高姓?”耘轩道:“这是贵学中门人,姓娄,单讳一个昭字,别号潜斋。”潜斋道:“前日禀见老师,老师公出,未得瞻依。”东宿道:“失候,有罪!容日领教。”耘轩道:“昨日厚扰,尚未致谢。”东宿道:“一夕之约,待暇时必践前言。”须臾,排席两桌,周、陈特座,娄、孔打横相陪。珍错相兼,水陆并陈。从人皆有管待。
  日夕席终,两学老师辞归。送至大门候乘,一揖而别。
  孝移还留耘轩到碧草轩厢房,煮茗清谈一晌,晚上着灯笼送回。正是:
  端人取友必道契,正士居官必认真。

第五回 慎选举悉心品士 包文移巧词渔金
  话说朝廷喜诏贴于各署照壁,这些钻刺夤缘的绅士,希图保举,不必细述。只说学中师爷多收了几分旷外的厚礼;学中斋长与那能言的秀才,多赴些“春茗候光”的厚扰,这就其味无穷了。迟了些时,也有向学署透信的,也有商量递呈的,却也有引出清议谈论的。以此,观观望望,耽耽搁搁,挨至次年正月,尚无举动。
  这周东宿一日向陈乔龄说道:“喜诏上保举贤良一事,是咱学校中事。即令宁缺勿滥,这开封是一省首府,祥符是开封首县,却是断缺不得的。他们说的那几个,看来不孚人望,将来却怎的?”乔龄道:“爽利丁祭时,与秀才们商量。”东宿道:“寅兄居此已久,毕竟知道几个端的行得,咱先自己商量个底本,到那日他们秉公保举,也好承许他,方压得众口。只如前日,才有人说某某可以保举,后来就有人说出他的几桩阴私来,倒不好听哩。寅兄,你到底想想,勿论贡、监、生员,咱先打算一番,也不负了皇上求贤的圣恩。”乔龄道:“这绅士中,也难得十全的。若十来年人人说好的,只有不几个人。——等我想想。”想了一会,说道:“秀才中有个张维城,号儿类村,是个廪生,今年该出贡了。他平素修桥补路,惜老怜贫,那人是个好人。前日他不是还送咱两本《阴骘文注释》?那个人再没个人说他不好。”东宿道:“前日他送《阴骘文》来时,我见了,果然满面善气,但未免人老了。寅兄你再想几个。”乔龄又想了一会,说道:“还有一个程希明,他的学问极好,做诗、做对子,人人都是央他的。他也挥金如土,人人都说是个有学问的好人。只是好贪杯酒儿,时常见他就有带酒的意思。”东宿道:“如此说人是极好的,但好酒就不算全美了。”乔龄道:“东乡有个秀才,叫林问礼,他本来有一只眼红红的,他母亲病殁,他就哭的把一只眼哭瞎了。”东宿道:“这算是个孝子。但眇一目,如何陛见?待异日一定举他孝行,叫他沐那赐帑建坊的皇恩罢。”乔龄道:“秀才中再没有人人都夸的。”东宿道:“寅兄再想。”只见乔龄把手指屈了一回又一回,口中唧唧哝哝的打算,忽然说道:“忘了!忘了!这城东北黄河大堤边,有个秀才,叫黄师勉。兄弟两个,有一顷几十亩地。他哥要与他分开,他不愿意,他嫂子一定要分。他哥分了大堤内六十亩地,他分的也不知在那个庄子上——前日他们也对我说过,我忘了庄名。前五、六年头里,黄河往南一滚,把他哥的地都成了河身,他哥也气的病死了。这黄师勉把他嫂子、两个侄子,都承领过来养活,只像不曾分一般。前日我做生日时节,满席上都说他这宗好处。这人极好的品格。”东宿叹口气道:“如今世上,断少不得的是这个钱。这黄师勉不论产业,抚养孀嫂孤侄,也就算人伦上极有座位的人了。但只有五六十亩地,如何当得这个保举哩?”乔龄道:“可也是哩。别的没人了。”东宿道:“就我所见,前日谭忠弼席上,那个娄某像是个正经妥当人。”乔龄道:“不说起他来不恼人。他原是北门内一个庄农人家。他进了学,考了几个一    等,东乡有个门生叫李瞻岱,就想请他教书。他偏自抬身分不肯去。李瞻岱来学中备了一份礼,央前任寅兄与我说:‘二位老师,一言九鼎。’谁知娄昭不肯去也罢了,他还推到他哥身上,说是他哥不叫他去。既不出门教书,如何又成了谭宅先生?所以前日在席上,我没与他多言,寅兄你是不觉的。只是我是个忠厚老师就罢了。”东宿道:“或者娄某不愿意与李瞻岱教书,或是别有隐情,寅兄也不必恁的怪他。这也不说。到底这圣旨保举的事情,毕竟怎么办法?要上不负君,下不负知人之明才好。寅兄你再想想贡、监中人。”乔龄道:“监生们都是好与堂上来往的,学中也不大知道。若说贡生,这拔贡就是沈文焯、谭忠弼,一个府学、一个县学。副榜贡生是孔述经,上科又新中了一个赵珺。谭、孔是寅兄见过知道的。沈文焯也是个极好的人,他儿子沈桧,也进了学,才十七八岁,自己不能保养,弄出一身病来,送学时也没到,过了十来天,就送来一张病故呈子。他如今思子念切,也难保举他。赵珺中副榜,才十八岁,听说他门儿不出,整日读书哩。太年轻,也去不的。”东宿道:“看来还是谭忠弼、孔述经罢。”乔龄道:“待祭祀时,看秀才们怎么举动,咱心里只商量个底稿儿罢。”
  且说过了些时,到了丁祭。五更时,荆堂尊,周、陈两学师,汪典史,俱各早到。合学生员齐集,各分任职事。正献、分献已毕,周、陈同邀荆堂尊明伦堂一茶,荆堂尊道:“本当领二位先生的教,弟还想与众年兄商量栽树挡黄河飞沙压地的事,不料西乡里报了一宗相验事体,回衙就要起身,改日领教罢。”送出棂星门,荆公上轿而去。汪典史也一揖上马随的去了。
  二位学师回到明伦堂,银烛高烧,众生员望上行礼,二老师并坐。这书办单候点名散胙帖,将生员花名册放在面前。东宿道:“且慢。”因向众生员道:“今日年兄们俱在,有一宗关系重大最要紧事,商量商量。昨年喜诏上覃恩,有保举贤良一条,正是学校中事体,如今延了多时,尚未举动。昨日堂尊有手札催取,再也延迟不得。今日群贤毕集,正当‘所言公则公言之’。”只见众生员个个都笑容可掬,却无一人答言。东宿又道:“开封为中州首府,祥符又是开封的附郭首邑,这是断不能缺的。况且关系着合县的体面,合学的光彩,年兄们也不妨各举所知。”只见众秀才们唧唧哝哝,喉中依稀有音;推推诿诿,口中吞吐无语。乔龄道:“喜诏初到时,到像有个光景,如何越迟越松。”原来秀才们性情,老实的到官场不管闲事;乖觉的到官场不肯多言;那些平素肯说话的,纵私谈则排众议而伸己见,论官事则躲自身而推他人,这也是不约而同之概。
  且说秀才中程希明,见不是光景,遂上前打躬道:“这宗事,若教门生们议将来,只成筑室道谋,不如二老师断以己见。老师公正无私,人所共知,一言而决,谁能不服。”这周东宿是将来做黄堂的人,明决果断,便立起身道:“我到任日浅,无论品行不能尽知,即面尚有许多未会的。但到任之后,这谭年兄忠弼的善行,竟是人人说项,所以前日与陈寅兄送匾奖美他。这一个可保举得么?还有孔年兄述经,他是我的同年,素行我知道,众位年兄更是知道的。这一个也保举得么?”乔龄道:“他两个家里方便,也保举得起。这也是很花钱的营生。”只见众生员齐声都道:“老师所见极确,就请一言而决。”东宿道:“还要众年兄裁处。”程希明道:“若要门生们裁处,要到八月丁祭,才具回复哩。”东宿也笑了,因吩咐书办道:“你先点明四个斋长,增生、附生学首。”那书办点名道:“四斋长听点:张维城,余炳,郑足法,程希明。”四斋长俱应道:“有。”书办又道:“增首、附首听点:增生苏霈呀,附生惠民呀。”二人亦应道:“有。”东宿道:“六位年兄,我就把保举贤良事体,托与你六位办理。呈词要‘四六’事实清册要有关体要话才好。”六位遵命。张类村便向五位道:“今日之事,乃是朝廷鸿恩,老师钧命,目下便要办理,若待后日约会,恐怕在城在乡不齐,就请今日到舍下办理。”乔龄笑道:“说得很是。我除了年兄们领的胙肉,还着门斗送猪腿、羊脖去,张年兄你好待客。这可不算我偏么!”程嵩淑便道:“门生既然受胙,还思饮福。”乔龄道:“昨日备的祭酒,未必用清。我就叫门斗再带一罐儿酒去。”程嵩淑道:“老师既赐以一罐之传,门生们就心领神会。”东宿忍不住笑道:“舌锋便利,自然笔锋健锐。大约保举公呈,是要领教的。”嵩淑道:“不敢!”说话时天已大明,日色东升,只得点名散胙帖。点到林问礼、黄师勉,东宿又极口奖美安慰了一番。
  丁祭事完,张类村就邀五位到家去,办理呈词清册。
  却说娄潜斋,本年仍坐了谭孝移的西席。这日明伦堂上亲见商量保举耘轩、孝移的话,喜的是正人居官,君子道长。回到碧草轩中,欲待要将这事儿告于孝移,又深知孝移恬淡性成,必然苦辞;辞又不准,反落个欲就故避旧套。欲待不告孝移说,这保举文移,还得用钱打点,打点不到,便弄出申来驳去许多的可厌。又想到若不早行打点,孝移知道保举信儿,必然不肯拿出银子,有似行贿,反要驳坏这事。然行至而名不彰,又是朋友之耻。踌躇一番,忽然想起一个法儿。
  到次日,叫蔡湘道:“你到前院叫王中,并请账房阎相公同来,有话商量。但勿教你大爷知道。”蔡湘领诺。不多一时,王中从后门过来,阎相公从胡同过来。二人到了,潜斋引至厢房坐下,王中门旁站立。阎相公道:“前日来看先生,那日家去。”潜斋道:“适有小冗失候。”王中道:“今日娄爷连小的也唤来,有何事商量?”潜斋道:“年前喜诏上有保举贤良方正的皇恩,昨日祭祀时,二位老师与合学相公商量已定,要保举你大爷与文昌巷孔爷两个。就是商量这事。”王中道:“孔爷只怕保举不成。”潜斋道:“怎的?”王中道:“前三日内,小的往孔宅,为铺家商量刷佣文昌阴骘文》。听说老太太病重。”潜斋道:“天违人愿,竟至如此!你且说你大爷这件事,该怎样办理?”阎相公道:“这是恭喜的事,还有什么搅手么?”潜斋道:“搅手多着哩。你没见前日送匾时节,若是别人就不知怎样的喜欢荣耀;你看前日虽是摆席放赏,他面上不觉爽快。如今这宗事,上下申详文移,是要钱打点的,若不打点,芝麻大一个破绽儿,文书就驳了。王中哩,你大爷他原不是惜费的人,但叫他出这宗银子打点书办,他那板直性情,万不肯办。”王中道:“我大爷是这样性情。”潜斋道:“我如今请阎相公来,大家商量,预先打点明白,学里文书申起去,只要顺手推舟,毫不费力。你大爷想不应时,生米已成熟饭。”
  王中道:“这个好。但不知怎么摆布?师爷必有现成主意,说与小的,小的只照道儿描。”潜斋问阎相公道:“今账房有银子么?”阎相公道:“有。昨晚山货街缎铺里,送了房银八十两,还没上账哩。”潜斋道:“这笔账就不必上。阎相公,你同王中先拆开五十两,去衙门办理。日后算账时,开销上一笔,就说是我的主意。”阎相公道:“先生既然承当,就到临时开销。”潜斋道:“你两个同去料理。”阎相公道:“我的口语不对,如何去得?”原来这阎相公名楷,是关中武功人,随亲戚下河南学做生意,先在宝兴当铺里写票,后来有人荐他谭宅管账。每年吃十二两劳金,四季衣服。为人忠厚小心,与孝移极合。所以他说他的口语不对。王中道:“如今银子是会说话的。有了银子,陕西人说话,福建人也省得。”潜斋大笑道:“这事办的成了。”阎相公也笑道:“端的怎个办法?这文书是要过那几道衙门?”潜斋屈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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