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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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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公举起大杯,呷了一口。忽听娄潜斋说:“今科拟题,有‘夫孝者,善继人之志’一节的话。”因问绍闻道:“老侄,我且问你,‘继志述事’这四个字,怎么讲?”侯冠玉道:“这是你昨日讲过的。你省的,你就说;你不省的,听列位老先生讲。”
  这绍闻是眼里说话的人,便接口道:“小侄不省的。”王春宇当是众人讲起书来,推解手去看姐姐,走讫。——席上走了不足着意之人,众人也没涉意。程公说道:“老侄,令尊去世之日,我在山东,未得亲视含殓。后来抚棺一哭,你也大哭,我如何说你来?令尊只亲生你一个儿子,视如珍宝。令尊在世之巳你也该记得那个端方正直,一言一动,都是不肯苟且的。直到四五十岁,犹如守学规的学生一般。你今日已读完《五经》,况且年过十五,也该知道‘继志述事’,休负了令尊以绍闻名字之意,为甚的不守规矩,竟乱来了呢?如前月关帝庙唱戏,我从东角门进去看匾额。你与一个后生,从庙里跑出来,见了我,指了一指,又进去了。我心中疑影是老侄。及进庙去,你挤在人乱处,再看不见了。这是我亲眼见的。你想令尊翁五十岁的人,有这不曾?你今日若能承守先志,令尊即为未死。你若胡乱走动,叫令尊泉下,何以克安?我就还要管教你,想着叫忘却不能!”潜斋道:“于今方知吹台看会,孝老之远虑不错。”张类村道:“谭大兄在日,毫无失德,世兄终为全器。此时不过童心未退。能知聆教,将来改过自新,只在一念。诸兄勿过为苛责。”苏霖臣道:“嵩淑可谓能尽父执之道,敬服之至。始知一向以饮酒相待,真属皮相。”侯冠玉也道:“绍闻,我一向怎的教训你来?你再也不肯听。”侯冠玉这句话,谭绍闻几乎反唇,只因众父执在座,吞声受了。这也是侯冠玉在谭宅缘法已尽,一句话割断了三年学的根子。
  迟了一会,酒阑人散,绍闻躬身送出胡同口。回到家中,把脸气的白白的。王氏慌了,问道:“怎的头一遭陪客,就惹的气成这个样子?”问了半天,绍闻道:“我肚里疼。”王氏越发慌张,说:“我与你揉揉罢。你是怎的?你舅说,先生们与你讲书哩。是怎的了。”绍闻抱着肚子说道:“我一向原没读书,娄先生、程大叔说我的不是,是应该的。这侯先生儿,趁着众人,说他每日教训我,我不听他。他每日看戏、赌博,就不说了。我到学里,十遭还撞不着一遭。这几年就是这个样子。自今以后,我要从程大叔读书哩。”王氏又问道:“你丈人没说啥么?”绍闻道:“没有。”王氏叫德喜问道:“你每日在学伺候,对我说先生好;到底先生近日是怎样的?”德喜道:“先生近日断了赌了。”王氏又问王中道:“侯先生还赌博么?”王中道:“大相公知道,难说奶奶不知道。”王氏道:“我怎的知道!德喜、双庆每日对我夸先生好工夫,都是哄我哩。先生既每日赌博,学生还读什么书哩?明日开发了罢。冰梅,你与大相公开铺,打发他睡,我去与他弄姜茶去。”
  妇人性子,说恼就恼,也顾不得干姊妹之素情,弟妇曹氏作合之体面,这供给竟不送了。侯冠玉看事不可为,还等讨完束金,扣足粮饭以及油盐钱,依旧去刘旺家住去。撇下胡同口房子一处,王中只得锁了门户。
  正锁门时,只见娄宅小厮叫道:“王叔,俺家大相公来拜,在门前候的多时了。”王中连忙到家,对小主人说知。及至前院,阎相公早已让至东厢房坐下。原来谭孝移灵柩,占了正厅,管待宾客,只在二门里东厢房里。
  谭绍闻整衣到了东厢房,说道:“失迎,有罪。世兄进学,恭了大喜。弟尚未与先生叩喜。”娄朴道:“蒙老伯作养,今日寸进。烦世兄开了正厅,到老伯灵前叩头。”绍闻吩咐王中,开了正厅门。娄朴穿了遥溃枇榍捌穑俊彼陌荨I芪排憷瘢圆淮怠P欣褚驯希ζ拥溃骸胺车胶笤翰干媳撸魉敌欣瘛!鄙芪诺溃骸安桓业薄!甭ζ拥溃骸拔裟暝诖硕潦椋嗝刹刚绽恚袢沼Φ笨耐焚餍弧!鄙芪沤械拢捕ド纤等ァI偾辏患孪捕角疤担骸扒肼ο喙!鄙芪排阕怕ζ樱搅寺ハ隆<送跏希衅疬道瘢跏喜豢希芰税肜瘛K档溃骸澳懔礁鐾Ф潦椋袢漳惚阈麓卮爻闪诵悴牛貌幌踩恕!
  娄朴道。”府县小考,世兄丁忧未遇,所以院试不得进常”这说得王氏心中欢喜,便说:“让相公前边坐。”绍闻陪着,仍到东厢房。须臾,酒碟已到。酒未三杯,早是一桌美馔。吃毕,娄朴辞去,绍闻送至大门,说道:“容日拜贺。”娄朴回头道:“不敢当。”遂上马而去。
  到了次日,王氏在楼下说:“福儿,你去叫王中来。”绍闻吩咐双庆儿去叫。少顷,王中到了,王氏道。”昨日娄宅新秀才来拜。也该备份贺礼,叫大相公去走走。”王中道:“是。”
  王中协同阎相公到街上,备贺礼四色——银花二树,金带一围,彩绸一匹,杭纱一匹。收抬停当,叫德喜儿拿在楼上一验。王氏说道:“好。”
  次日,绍闻叫阎相公开了一个门生帖奉贺,一个世弟帖答拜。宋禄套车,双庆儿跟着,径到北门娄宅来。下车进门,娄朴陪着,到了客厅。展开礼物,请师伯与先生出来叩喜。娄朴道:必先生回拜张类老、孔耘老二位老伯,今日同到程叔那边会酒。”绍闻只得请师伯见礼,小厮去禀。少顷,只见娄昣拄着拐杖出来,说道:“大相公一来就有,不行礼罢。”看见桌面东酉,指道。”这是大相公厚礼么?”绍闻道:“菲薄之甚,师伯笑纳。”娄昣道:“我不收,虚了相公来意。只收一对银花,别的断不肯收。我回去罢,你两个说话便宜。”说着,早拄拐杖,哼哼的回去。口中只说:“留住客,休叫走。”
  绍闻只得与娄朴行礼,娄朴不肯,彼此平行了礼,坐下。
  少顷,酒到。绍闻叫移在内书房崇有轩里说话,也不用酒。娄朴吩咐小厮,将酒酌移在南学,二人携手同到。坐下,绍闻道:“世兄游伴,就把我撇下。”娄朴道:“世兄守制,所以暂屈一时。今已服阕,指日就可飞腾。”绍闻笑道:“我实在没读书,像世兄功夫纯笃。前日先生说我,我好不没趣呢。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我一定要从程大叔读书哩。前日先生说我还留情,程大叔接着霹雷闪电,好吆喝哩!我脸上虽受不得,心里却感念。程大叔说的,俱是金石之言。”娄朴道:“要从程大叔读书,却也难。也不说程大叔家道殷实,无需馆谷;但这位老叔,性情豪迈,耐烦看书时,一两个月,不出书房门。有一时寻人吃起酒来,或是寻人下起围棋,就是几天不开交。我前日去与这老叔磕头,到了书房门,这位老叔在书房弹琴哩。弹完了,我才进去。见罢礼,夸奖了几句,勉励了几句,说道:‘我有新做的两首绝句,贤侄看看。’我也不知诗味,看来只觉胸次高阔。世兄若愿意从他,我看透了,这老叔不肯教书。依我说,世兄只把这老叔的话,常常提在心头就是。”绍闻道:“世兄说的是。”吃完了饭,娄宅只收银花,别的依旧包回。
  原来谭绍闻,自从乃翁上京以及捐馆,这四五年来,每日信马游缰,如在醉梦中一般。那日程希明当头棒喝,未免触动了天良。又见娄朴,同窗共砚,今日相形见绌。难说心中不鼓动么?若就此振励起来,依旧是谭门的贤裔,孝移的孝子。但是果然如此,作书者便至此搁笔了。这正是:
  鸿钧一气走双丸,人自殊趋判曝寒。
  若是群遵惟正路,朝廷不设法曹官。

第十五回 盛希侨过市遇好友 王隆吉夜饮订盟期
  却说王隆吉自从丢了书本,就了生意,聪明人见一会十,十五六岁时,竟是一个掌住柜的人了。王春宇见儿子精能,生意发财,便放心留他在家,自己出门,带了能干的伙计,单一在苏、杭买货,运发汴城。自此门面兴旺,竟立起一个春盛大字号来。
  有一日,隆吉正在柜台里面坐,只见一个公子,年纪不上二十岁,人物丰满明净,骑着一匹骏马,鞍辔新鲜。跟着三四个人,俱骑着马;两三个步走的,驾着两只鹰,牵着两只细狗。
  满街尘土,一轰出东门去。到了春盛号铺门,公子勒住马,问道:“铺里有好鞭子没有?”王隆吉道:“红毛通藤的有几条,未必中意。”公子道:“拿来我看。”隆吉叫小伙计递与马上,公子道:“虽不好,也还罢了。要多少钱?”隆吉道:“情愿奉送。若讲钱时,误了贵干,我也就不卖。”公子道:“我原忙,回来奉价罢。”把旧鞭子丢在地下,跟人拾了。自己拿新鞭子,把马臀上加了一下,主仆七八个,一轰儿去了。
  到了未牌时分,一轰儿又进了城。人是满面蒙尘,马是遍体生津,鹰坦着翅,狗吐着舌头,跟的人棍上挑着几个兔子。
  到了铺门,公子跳下马来,众仆从一齐下来,接住马。公子叫从人奉马鞭之价。隆吉早已跳出柜台,连声道:“不必!不必!
  我看公子渴了,先到铺后柜房吃杯茶。”公子道:“是渴的要紧,也罢。只是打搅些。”
  隆吉引着公子到了后边。这不是七八年前,娄潜斋、谭孝移坐的那屋子,乃是生意发财,又拆盖了两三间堂屋。窗棂槅扇,另是一新,糊的雪洞一般。字画都是生意行,经苏、杭捎来的。一个小院子,盆花怪石,甚属幽雅。这公子满心喜欢。
  小厮斟上茶来,隆吉双手亲奉,公子躬身接饮。茶未吃完,小厮拿洗脸水,香皂盒儿,手巾,到了,公子只得洗了脸。方欲告辞,果碟酒莱,已摆满案上。公子道:“那有取扰之理。”
  隆吉道:“少爷出城时,已预备就了。”暖酒上来,隆吉奉了三杯。从人进来催行,隆吉那里肯放,又奉了个大杯儿,方才放走。公子谢扰不尽,出门上马而去。这鞭子钱,一发讲不出口来。
  这原是隆吉生意精处。平素闻知公子撒漫的使钱,想招住这个主顾。今日自上门来,要买鞭子,隆吉所以情愿奉送。知公子回来,口干舌渴,脸水茶酒预先整备。所以见面就邀,要挂个相与的意思。
  到第二日早晨,只见一个伻头拿着一个拜匣,到铺门前。
  展开匣儿,取出一个封套帖,上面写着:“翌吉,一品候教。眷弟盛希侨拜。”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儿:“恕不再速。辞帖不敢奉领。”隆吉道:“多拜尊大爷,我事忙,不敢取扰。”伻头道:“来时家大爷已吩咐明白,不受王相公辞帖,明日早来速驾。”王隆吉也难再辞。
  到了次日,早有人来速。只得鲜衣净帽,跟着一个小厮去盛宅赴席。原来这盛宅之祖,做过云南布政,父亲做过广西向武州州判,俱已去世。遗下希侨兄弟二人。弟希瑗,尚小,还从师念书。这希侨十九岁了,新娶过亲来,守着四五十万家私,随意浪过。这王隆吉到了盛宅,只见门楼三间,中间安着抬过八抬轿的大门。内边照壁有三四丈长。”前站着三四个家人,隆吉也有见过的,都是街面上常走的。见了隆吉说道:“王相公来了。”内中一个道:“我引路。”从五间大客厅门前过去,东边是一道角门儿,又是一个院子。一个门楼,上面写着“盛氏先祠”,旁注年月款识,一行是“成化丙申”一行是“吉水罗伦书”又过一个院子,院里蓄一对鹅,三间正房,门上挂着一个猩红毡帘子。引路的说了一声:“客到!”只见一个小家撞掀起帘子,盛公子出来相迎,说道:“失迎!失迎!”
  进的屋去,行礼坐下。公子谢了盛情。只见墙上古款新式,也难认识,大约都是很好的。条几上古董玩器,一件也不认的。
  只闻得异香扑鼻,却不知香从何来。隆吉暗道:“果然天上神仙府,只是人间富贵家。”
  两人吃了茶,隆吉便道:“昨日简亵少爷。”盛希侨道:“昨日过扰。但这尊谦,万不敢当。你我同年等辈,只以兄弟相称。我看你年纪小似我,我就占先,称你为贤弟罢。”隆吉道:“不敢高攀。”希侨道:“铺子有多少本钱?”隆吉恐失了体面,尽力道:“有七八千光景,还不在手下,每日苏杭上下来往哩。”希侨道:“原来有限哩。”隆吉接口道:“所以周转不来。”
  又坐了少顷,希侨道:勺弄个玩意儿耍耍罢。”隆吉道:“我不会什么。”希侨道:“铺子里打骨牌不打?”隆吉道:“闲时也常弄弄。”希侨便叫:“拿过骨牌来,再去楼上取两千钱来,我与王大爷打骨牌玩。”只见一个家僮,拿过骨牌盒儿一个,铺上绒毡,一个从后边拿出两吊钱,又陪上两个小厮儿站着配常搭了一回快,搭了一回天九,隆吉赢了一千四五百钱。摆了碟酒,收拾起骨牌,不耍了。
  须臾,汤饭肴馔,陆续俱来。隆吉只觉异味美口,东西却不认的。想铺中也有几味相似的,烹调却不是这样。席完,又吃几样子酒。酒半酣时,希侨道:“我有一句话,贤弟莫要见阻,我心里想与你拜个兄弟。”隆吉道:“说什么话,府上是何等人家,我不过一个生意小户,何敢将地比天。”希侨道:“见外么?”隆吉道:“不敢,不敢。”希侨道:“你外边人熟,再想两位才好。”隆吉道:“我也年轻,外边也不认的人,请问要那样人?”希侨道:“我拜兄弟,原有个缘故。我的亲戚,俱在外省,姑家,舅家,连外父家,都没有在河南的。我这里举目无亲,甚是寂寞。只求像贤弟这样意气投合的,时常来往就罢。”隆吉道:“我也不认的许多人,就是不三不四的,我也不说他。我有两个同窗,一个是我的先生娄孝廉儿子,新进了学,叫做娄朴;一个是我谭姑夫儿子,叫做谭绍闻,年纪都是十七八岁。若不嫌弃,我情愿约会他二人。”希侨道:“妙极!咱四个也就足够。”
  饭完,把酒席收讫。隆吉要辞别起身,希侨不肯,还要耍骨牌。隆吉说:“铺子里没人。”坚执要去。希侨叫:“备马送王大爷去。”隆吉那里肯骑。吃毕茶,起身。希侨送至大门,问道:“王大爷赢的钱呢?”隆吉道:“什么话,闲耍罢了。”
  希侨道:“将钱交与王大爷来人。”那小厮也不肯接。希侨道:“暂且放祝”因说道:“约会的人,贤弟放速些就是。”隆吉道:“是。”一拱而别。
  及到铺门时,盛宅家人,已将抹骨牌赢的钱送到。隆吉再不肯要。小家人道:“王大爷若不要,小的回去,得二十竹批子挨。”隆吉只得收了,说道:“到府上说,我谢大爷扰。”
  那家人道:“晓得。”一溜烟跑去。
  这王隆吉起初奉承盛公子之意,不过是生意上要添一个好主顾,不料蒙了错爱,竟说到拜兄弟的话。大凡年轻的人,不知道理,一听说拜兄弟,早已喜极,又遇到一个富贵公子,一发喜出望外。这一夜就喜的睡不着。等到次日,胡乱吃些早饭,骑上骡子,一直就到萧墙街胡同口,把头口拴在碧草轩前一株石榴树上。原来碧草轩,自从没了孝移以后,花砌药栏,果成了“绿满窗前草不除”光景,所以牲口拴在轩前树上,也不止一日。这话提它不着。
  单说隆吉提着鞭子,一径到了楼下。正值王氏与绍闻吃早饭,冰梅一旁伺候。王氏见了侄儿,便道:“冰梅,收了家伙,另摆饭来,叫王叔吃。”隆吉道:“才丢下碗儿。”因问姑娘近日安吉的话。绍闻也问舅往苏州发货的话。隆吉心中有事,三两句便拐到盛希侨身上。这盛希侨方伯门第,人所共知,不必深言。因把盛公子怎的一个豪迈倜傥,风流款洽,夸奖了一番;怎的一个房屋壮丽,怎的一个肴馔精美,夸的不啻口出。方才徐徐说起“换帖子,要结拜弟兄,叫我来约表弟”的话。这王氏接口道:“像这等主户人家公子,要约你兄弟拜弟兄,难说辱没咱不成?我就叫他算上一个。”隆吉道:“自然是极好哩。”
  绍闻道:“在那里结拜呢?”隆吉道:“却没有说定一个地方。等约停当了,再定地方罢。大约就在盛宅。”绍闻道:“他是大乡绅人家,开章就在他家,未免我们还不好意思去哩。不如约个公所地方,大家斗出分赀摆酒。结拜停当,然后彼此相请,便好来往。”隆吉道:“说的是。依我看,大约东街关帝庙里好。关爷就是结拜兄弟的头一个。叫宋道官摆下席,我们在神前烧香何如?”绍闻道:“那里人乱。”王氏道:“地藏庵那里,有关爷庙没有?”隆吉道:“那里有一座小枷蓝殿,就是关爷。”王氏道:“就在地藏庵也好,范师傅那里也秘静。就叫他摆席,你们只出分赀。”绍闻道:“怕他是持戒的,怎好叫他摆荤席。”隆吉道:“他说持戒,是对人说的。时常在俺家,还叫你妗子与他实烧鸡吃哩。”王氏、绍闻不觉俱笑。王氏道:“拿定主意,在那里罢。分赀得多少呢。”隆吉道:“咱与盛公子共事,轻薄不好看,每人二两头罢。”王氏道:“也不多。每人跟一个人,上下两席,只够罢。”隆吉道:“师傅也还落些,落的有限。”王氏道:“他出家人,怎好落你的。”隆吉道:“姑娘不知,凡住堂庙的,干一件事,先算计落头哩。”大家又笑。
  计议停当,隆吉道:“你我同去约约娄世兄。”绍闻道:“不用去,娄世兄是有管教的人,去也不中用,他也必不算。”
  隆吉道:“昨日我与盛公子说明,约你两个。若不约他,显的是兄弟有了欺骗。使不得。”绍闻道:“我不去,你自己去罢。我昨日才在他家送礼,今日又去,娄先生见了我,我没啥说。你自己去罢。”隆吉是生意行走惯的人,忽生一计道:“娄世兄进了学,我还没有与先生叩喜。福弟,你借与我一份贺礼,我去走走,顺便儿把这话说了,依不依在他。”绍闻吩咐双庆儿道:“叫王中来。”王氏道:“你又叫王中,想着账房里要钱么。”绍闻道:“正是。”王氏道:“你这事叫王中知道,就要搅散。我与你备礼,你得多少呢。”隆吉道:“一两银,再配上一匹绸子。”王氏道:“两样俱是现成的。”双庆儿去取大拜匣来。绍闻道:“要帖子不要?”隆吉道:“我如今成了生意人了,不用帖子,只叫双庆儿跟的去。”
  绍闻安置礼物已妥,叫双庆跟着,隆吉骑了骡子,一直往北门来。进的娄宅,一径到了客厅。恰好娄潜斋与娄朴,在那里陪客说话。隆吉先与客行了常礼,然后展开贺礼,与先生叩喜,与娄朴行了平礼。坐下吃茶,娄潜斋道:“你近日做了生意,可惜你的资质。也很好,我也不嫌你改业。既作商家,皆国家良民,亦资生之要。但你是个聪明人,只要凡事务实。”
  隆吉道:“先生教训极是。”这隆吉来意,本欲邀娄朴结盟,见了先生,早已夺气,不敢讲出口来。坐了一会,只得邀娄朴道:“世兄外边游游罢。”娄朴陪出门来,到崇有轩坐下。又说些闲言碎语,心里想说盛公子约拜兄弟的话,几番张口,不知怎的,咽喉间再说不出来。这可知正气夺人,邪说自远。又可知恶闻邪说,必在己有以招之也。
  这娄潜斋父子,还只料王隆吉感念师弟之谊,今日来送贺礼,心中过意不去,加倍厚待。过午席罢,将原仪壁回。隆吉心中怏怏而去。在路上打发双庆儿带回原礼,自己骑骡而归。
  恰好到了娘娘庙大街,这盛公子正在门楼下站着,与马贩子讲买马的话,看家人在街上试马。望见王隆吉,早叫道:“那不是王贤弟么。”王隆吉下的骡子,家人跑上前接祝盛公子下的阶级,一手挽住说道:“贤弟,那里去哩?”隆吉道:“萧墙街。”盛公子吩咐家人道:“马说妥了,去问号里取银子。就说有客说话,顾不得,叫他上笔账就是。”这正是:乐莫乐乎新相知,况是指日缔盟人。
  盛希侨一手扯住王隆吉,进了内书房坐下。问道:“贤弟所约何如?”隆吉道:“萧墙街舍表弟,算了一个。”希侨道:那一位哩。”隆吉说不出那不曾开口的话,只得答应道:“娄世兄意思,不想着算。”希侨道:“莫非嫌择我么?他是孝廉公之子,又新进了学,自然要高抬身分。依我说,先祖做过方面大僚,也不甚玷辱他。”隆吉急口道:“他说他常在学里,恐怕一时礼节答应不到,惹弟兄们不喜欢,没有别的意思。”
  希侨道:“这就是了。要之,咱三个人,也就够了。久后遇见合气的,再续上也不迟。你且说结拜定于何日,我好送帖相请。”
  隆吉道:“头一次共事,也难就在府上。舍表弟说,先寻一个公所地方会了,然后彼此相请,好来往。”希侨道:“也没这个妥当地方。”隆吉道:“我与舍表弟议定,在地藏庵范师傅那边。每人二两分金,叫他摆席。”希侨道:“二两太少。他出家人,不图落些余头,该白伺候咱不成?况且二两银子,除了落头,也摆不上好席面。依我说,我送酒一坛,再备几样莱儿送的去。也恐怕姑姑家,整治的腥白白的,吃不的,却怎么了?”隆吉道:“大哥虑的是。但天色晚了,我回去罢。柜房里没人,且是黑了,街上行走不便。”希侨笑道:“关什么要紧。不如今晚住下,咱弟兄说话罢。就是回去,夜深了,打上我这边灯笼,栅栏上也没人敢拦:锁了栅栏,他们也不敢不开。”
  说未完时,一声叫:“家人摆酒!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都瞎了眼,漆黑了,还不上灯么?今日是该谁伺候客哩?明日打这忘八羔子!”嚷声未毕,只见两个家童,掌定两枝大烛,放在案上。酒碟儿随后就到。希侨还骂了两句。王隆吉也不敢过为推辞,只得坐下。把酒斟开,希侨尝了尝,骂道:“这是前日东街的送来一坛南酒,我说不中吃,偏偏你们要拿来亵渎客。你们这些狗撞的,单管惹人的气!快换了咱家新做的‘石冻春’来。”果然又换了酒。希侨道:“这明日地藏庵的事,贤弟你自安排,明晨我就送分赀去。日子就定在初三日罢,别的日子我不得闲。”隆吉道:“就是初三,不用再改罢?”希侨道:“岂有再改之理。”
  吃了一会,王、隆吉要走。希侨道:“贤弟可笑。若说哑酒难吃,我有道理。”一声叫:“宝剑儿,前院请满相公来,叫他把琵琶也带的来。”少顷,满相公到了。隆吉起身,欲待作揖,希侨道:“不必,不必。老满你就坐在这边罢。”家人斟酒来,希侨道:“你唱个曲子敬客。”隆吉道:“不敢。”满相公果然唱了一套。唱完,说道:“聒耳。”隆吉道:“聆教。”
  希侨道:“果然聒耳不中听。取大杯来,咱们猜拳罢。”隆吉道:“我不会猜枚。”希侨道:“不猜拳,咱们揭酒牌罢。”宝剑儿取过酒牌,举个大杯,放在中间。希侨道:“这磁瓯子是敬客的?快去楼上取我的斗来,只要三个罢。小心着,要是打碎了,你那一家性命,还不值我那一个斗哩。”果然拿出三个锦盒儿,取出三个玉斗。灯光之下,晶莹射目。希侨道:“不必斟酒,揭了牌,看该谁喝。”隆吉道:“我不懂的。”满相公道:“上边自有图像,注解的明白,谁揭着,谁再不能赖过去。”
  希侨把牌揉乱了,放在盘中,说道:“贤弟,你是客,你先揭。”
  隆吉道:“我不明白。”希侨道:“我一发先揭一张。”揭过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架孔雀屏,背后站着几个女子,一人持弓搭箭,射那孔雀,旁注两句诗,又一行云:“新婚者一巨觯”希侨道:“贤弟几日完婚?”隆吉道:“不曾。”满相公道:“少爷喝了罢。”宝剑斟上一玉斗,放在主人面前,希侨只得饮干。轮着满相公揭。满相公揭了一张,上面画着一树花,一人举烛夜观,旁注云:“近烛者一杯。”满相公道:“少爷又是一杯。”希侨看了一看,自己果然与烛相近,说道:“这牌太向主人了。”只得又吃了一玉斗。轮着隆吉揭,揭了一张,上面画了一只船,载了个三髯贵人,一个美色女子,旁注云:“行商者一小杯。”希侨道:“这是范蠡故事,又有西施跟着,生意又发财。贤弟该一大杯。”隆吉道:“酒令大似军令,既是写的小杯,如何改大杯?”希侨一定叫宝剑儿斟了一斗,隆吉吃了,说道:“我委实是要走的。要吃酒时,我在家说明,就是一更二更都使的。我今日早晨出门,家中没说明白,家母也挂心,叫我去了罢。”这时天有半更了,满相公亦说:“少爷叫客去罢。”希侨酒兴未足,却也自嫌白淡没味,说道:“今晚全没兴头。既说伯母挂心,贤弟一发就走。改日就不许推托了。酒到底没吃什么,牌儿只揭了三张,记下罢。宝剑儿打灯笼,叫他们送到家。”一齐起身,送出大门。
  隆吉骑上骡子,一对灯笼前照,送至春盛号铺门而回。
  有诗道王氏之愚昧:
  时刻难忘曲米街,恰逢中表又相谐;
  村姑嫁得夫家好,禄产虢秦抱满怀。

第十六回 地藏庵公子占兄位 内省斋书生试赌盆
  话说王隆吉一更天到家。到了次日,盛宅早送来一个拜匣,封套上边写了分金二两。隆吉也自己称了二两,径到地藏庵来。
  见了范姑子,说了他们结拜的话,耍在伽蓝殿烧香。三人分金六两,叫庵里备席。范姑子慨然承许。隆吉道:“庵中锅灶不便,调料莱蔬不全,有周章不来处。我再替你斡旋。”范姑子笑道:“你休管我夜起,只要早到就罢。我只愁没酒。”隆吉道:“酒是盛宅送的。”姑子道:“你只管放心,丢不下你的话。”隆吉道:“后日初三,我们早到,可办的出来么?”范姑子道:“就是今日来,也不怕。多少难事,我替人家办的一点风声儿也不透,何况这两桌酒席。只管放心。”王隆吉辞的去了。
  本日,范姑子叫雇工,将各庙洒扫洁净。次日,范姑子街上走了一回。回来,叫雇工把厨下管兴工匠人烧茶的那口大锅,收拾妥当。
  到初三日一早,只见四个人,抬着一架盒子、一坛酒送来。
  范姑子道:“原说不要酒,盛宅自送酒来。”那抬酒的道:“这就是盛宅的酒。”范姑子方晓得,食盒也是盛宅的。抬盒人去了,范姑子与徒弟揭开看时,原是一桌全席,茶皿酒具著匙俱全。须臾,又有人抬了一盒子全席,范姑子命放在厨下。对抬盒人道:“家伙明日来取罢。”抬盒人道;“原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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