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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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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儿

路迪哥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吉儿这一天心情很复杂。路迪的举动很怪,她偷偷思量,像一种暗示,也像一种表白,但有些地方觉得又不像。这世上再没有更复杂的状况了吧,她想。她很想相信她的直觉,但又怕是自己太感性,太小题大做。

一般人都不知道,我其实是个悲观的人。她自言自语。明明期待幸福,但幸福离得稍微近些,就不敢相信了。

她重新在头脑中理清思绪。

事情发生得一点征兆都没有。路迪就那样走过来,请她第二天跟他去参观实验室,吉儿只觉得满心惊惶。他是当着大家的面来和她说的,就像书里写的一样。她和伙伴们坐在花坛边,他和朋友们从一辆隧道车里出来,看到她,走过来,和她的朋友小声打了招呼,走到她身边,问她愿不愿意第二天一起去新水利方案的工作间。他笑容明朗,态度彬彬有礼,语气又不容置疑,她好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吉儿不知道当时自己有没有脸红,现在只觉得两颊微微发烫。尽管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还是用手捂着脸,轻轻咬住嘴唇,不让笑意蔓延。

……既然是邀请,就算不当成表白,也至少表示一种好感吧。至于为什么不去音乐厅,却去实验室,那也许是要我了解他的工作呢……可是,当我问他明天穿什么好,他为什么眼神显得那么疏远,而且还不时去看旁边的莉莉呢……路迪哥哥会不会是喜欢莉莉,所以才和我说,故意气她呢……应该不会,路迪哥哥不是这种人……但我看着他的时候,他真的显得有点尴尬啊……从来没听说路迪哥哥喜欢谁呀。

吉儿觉得有些心痛,长长地叹了口气。

有什么办法呢,她想,谁让我太敏感,能注意到那么多别人注意不到的细节呢。她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她看到镜子里的女孩很伤感,圆圆的脸上挂着不为人知的愁绪。

吉儿从小和洛盈玩,和路迪相熟,受他照顾,了解他的各种习惯。她常常觉得是那时就埋下了种子,虽然洛盈离开,见他少了,种子没有很快发芽长大,但却一直在心底孕育埋藏,缓慢生长。心底的梦就像一座神秘花园,一直相信会有那么一个人在某一天降临,照亮自己的一生。

十六岁那年,她等到了那一刻。她在社群的舞会上看到了路迪跳舞,那是所有满二十岁少年的成人礼。路迪在人群中央,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笑容充满霸气,目光骄傲,半敞开的衬衫,在韵律里充满着力量。她从此沉入长久而执著的迷恋,为他笑,为他苦恼,为他修改自己,心甘情愿。

吉儿总想知道路迪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娴淑文静的,还是活泼亮丽的。她给路迪看她的画,看她的设计,如果路迪表现出一点点赞许,那么她就会充满幸福感,头脑灵活,才思敏锐。他喜欢上次她给洛盈做的裙子,她便从此设计舞裙和礼服。

她知道路迪很优秀,便希望自己也能同样优秀。她只是设计的新手,还没有知名度,她的创作引用率和成衣的点击量都只是初级水平,为此她又心焦又发奋努力。服装设计和其他大部分行业都不同,这是一个和餐饮类似的竞争很强的市场,不像生产某一种钢铁薄膜或者精密探测器靠工程争夺预算,衣服就是衣服,拼的就是点击量,点击量是实打实的,客人选谁的设计就生产谁的,产量就是受欢迎度,直来直去,一点儿都遮掩不得。吉儿的成绩很一般,她常常为此灰心气馁,有时候觉得自己这样平凡太不出众,无论如何都配不上路迪哥哥。她费了很多心血,网上的设计总是更新得最勤。

吉儿常常猜想,为什么路迪没有对哪个女孩特别倾心过。她猜他的标准很高,或是先以事业为重,或是他心里藏着特别的想念,也或许他只是不像一般的男孩那么浮夸,相对保守,对情感不善表达。不管是哪一种情形,对于吉儿来说,都是别样的吸引力。吉儿觉得他一定是对感情特别看重,才会这么多年独身一人。

※※※

吉儿没来得及多想。今天是山谷模型试水的日子,吉儿是积极的志愿者,要参与集体服务。她原本就对此兴致盎然,这一次有了心满意足的兴奋,更是斗志大涨,带着对次日约会的快乐期待哼着歌就出了门,脚步雀跃。她看到到处阳光灿烂,花朵烂漫绽放。

试水定在历史馆门前的金光大道,吉儿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个名字,觉得真是吉利,似乎直接预示了次日的好运气。她到达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到了,每个人都穿着白色画着卡通画的背心,正在忙忙碌碌地布置场地。

“嗨,沃伦!”吉儿笑着招呼一个相熟的同学。

“吉儿。”那个男孩搬着箱子,歪歪头向她招呼示意。

“你这是干什么呢?”

“搭水车模型呢。一会儿就能转了。”

“我能干点儿什么?”

男孩向历史馆方向努努嘴,说:“那边,霍利先生在分配呢。你快去吧,再晚点就没事干了。”

吉儿急匆匆地朝男孩指的方向跑过去,历史馆正门前厅外前围着一大圈人,排着队凑在台阶上,中央的霍利先生正拿着一张电子记事簿大声吆喝,宣布出目前需要的工作和每一样工作需要的人数。底下人员众多却不乱,每一次这样的大型临时活动都这样在现场分配暂时职务,他们早已经轻车熟路,霍利先生每次喊出一个任务名称,就有一批志愿者主动报上名字,旁边便走过来一个稍微年长的研究员,引领他们走向任务地点。吉儿凑在人群后面,焦急地跟着排队,生怕任务分完。

在金光大道正中央,一座颇为壮观的模拟山谷已经搭造完毕,在从前排列高级将领雕塑的圆形下沉广场上由砂石岩土垒砌而成,倾斜的盆地,山壁上布满蜂窝般的山洞,无论是形态还是表面都逼真而壮阔,土黄色的斜坡反射着太阳光,不耀眼却气势辉煌。山谷从顶到底修筑了沿山脊而下的长而曲折的河道,沿途分枝蔓岔,经过一众依山而建的洞屋,汇入谷底。山谷中央,悬挂有一盏巨大的灯球,仿佛一轮尚未点燃的太阳。

“水闸开关监测!”霍利先生朗声叫道。

几个少年举着手从人堆中挤到一旁。吉儿又向前挪了挪。

吉儿仰着头,踮着脚尖,一面看着霍利先生一面看着人造的山谷。山谷的粗糙让她觉得有些恐惧,但那壮观还是让她动容。

吉儿开始想象将来在这样的山坡上生活的可能场景,想象着未来的房子,想象到了那个时候怎样出门约会,怎样逛商店。她的思绪漂浮像一朵白云,很快飘到了路迪身上。她一直有一个梦想,梦想着亲自选择她和路迪的房子的样子。这是一个最最隐秘的愿望,她从来没有告诉别人。她不懂建筑,但她觉得自己对细节和美感很有了解。她能从一般人不注意的小东西里发现味道,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一边走,一边思考一座花园的妙处,幻想在将来和路迪一起讨论新家的图样。

她总觉得自己最感激的发明家就是加勒满爷爷,他发明这样的房子,发明这样便利的小机械建造程序,一定是为了让每对相爱的人一起选择家的样子。这是多么甜蜜的过程,选一个爱的住所,一生一世不分离。

“农场模型布景!”

吉儿正在畅想,霍利先生的声音又响起来。

吉儿忽然发现身前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于是连忙将手举得高高的,叫着:“我!我!”她被成功选了出来,欣欣然地跟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穿白色实验长袍的女人来到山谷模型的一侧。女人非常和蔼,给他们每人发了一袋子花草与树的模型,指导他们在山谷的一片斜坡上一一插满。吉儿很兴奋,用手指拨沙土,将每个小模型一一细致插入。

“接下来这些天我们可能还需要一些志愿者的协助,”霍利先生的声音仍然嘹亮地穿过人群,“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实验田的监控和农活,如果有谁愿意,请稍后找马修女士报名登记。”

他的手指向带领吉儿他们的白衣女士。吉儿霍一下站起身来,拍打几下手上的沙土,雀跃着报名:“我愿意!”

马修女士温和地笑笑:“谢谢小妹妹,不过我们这个工作需要成年人。”

“我满十八岁了!”

“是吗?”马修女士笑了,“那你一会儿就留下名字吧,过几天我们有面试选拔。”

“还要选拔吗?”吉儿恳求道,“就让我去吧。”

“小妹妹,这可是需要很细心的辛苦活,关键的时段要二十四小时监控。”

“我能行!”吉儿想了想,又改口,“我一定努力!”

马修女士笑着拍拍她的头,开始和她交谈。吉儿好奇地问长问短,马修女士耐心地回答她每一个问题。吉儿问这是什么实验田,马修女士说很可能是火星第一块露天田地。吉儿惊喜地叫起来,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光荣,若是能去帮工,简直可以写进历史。

红红火火的操劳如火如荼地展开,日头从广场一侧升到头顶又渐渐偏西,整座山岭已经搭建得非常完整,从农田到电站再到居住社区都丰满生动,栩栩如生。一些挑选的动物模型散落在田地林间,若隐若现。山谷里安插的小人模型和山谷外忙忙碌碌的真人交相呼应,像两重神话与人间互为理想的创造。

下午三点整,在所有人的翘首企盼中,一座高高的储水车终于开到模型现场,如同一位巍峨的泰坦大神,以钢铁的身躯撑满生命的甘露,在众人的仰望中缓缓倾斜水罐,让离闸的清水奔腾而出,像神兵车马从天而降,注入模型山谷的谷底,注成一泓波浪翻滚的湖,水面节节上升。同时,悬挂在山谷中央的巨灯开始亮起,明亮的黄色光芒在灯罩的指引下投出方向明确的光束,照向一侧的湖水和紧邻的山岩。整个过程缓慢而庄严,投出一种非凡的气势,超越尺度之局限。

“我亲爱的朋友们,”霍利先生在台阶上大声演讲,“我们都是幸运的人,能够见证这样的历史时刻!这将是人类历史上最光辉最值得记载的历史转折之一,因为这是人类用智慧对宇宙自然的第一次大规模创造,这是人的力量与天的融合,是火星的荣耀,是我们作为一个独立种族向未来迈出的第一步,最重要的一步。能在这样的战役中参与并且奉献,是我们生于这个时代最幸运的光荣!”

吉儿听得心潮澎湃,内心激荡起幸福的志愿。她看着新生的大山和大湖,看着蒸腾而上的水雾和洒满光辉的土地,似乎已经感觉到清风吹到了自己脸上,鸟语花香随处可闻。她的眼角湿了。

湖水已经有了相当的深度,事先植入的虚拟湖藻随波荡漾,让水面泛出蓝绿色泽,微微反光。在大灯强而直接的照射下,山与湖的两侧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空气温度,水化为蒸汽升腾流动,在空中渐渐凝聚成云,越积越鲜明,让围绕的观众惊叹地窃窃私语。接着,又过了一段时间游走往复,山谷上空漂浮的细小尘土终于聚集了足够的水汽凝成水珠,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在爬升的山坡上温柔降下,刚好洒落在一片绿意之上。所有人一同鼓起掌来,吉儿看到了自己插的树和花沐浴着雨露,激动得说不出话。

※※※

这一天吉儿都太兴奋,以至于完全没有去想第二天她和路迪要去看的地方。

事实上,路迪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他请她去的是光电薄膜实验室,只是她当时太紧张,完全没有注意听。如果她听到了,她应该立刻就反应过来,那不是路迪的实验室,而是皮埃尔的。

皮埃尔

吉儿是我的光。皮埃尔想。

每当他想起这句话,就感觉到一丝微妙的绝望。他和吉儿同年,从小一起上课,一个组做实验,一同参加外出实习。他了解吉儿,就像了解他的花。她是最亮丽的光,他沉默地躲在她身后。她欢乐,充满活力,是他自己的对立面。她总是直率而有勇气,这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他自己不具备这些,所以他喜欢看着她,看她笑,看她跺脚。如果能一直站在暗处看着她,如果能做一些东西让她笑,如果能听她清脆的嗓音响起,那该是多么多么美好。

皮埃尔沉默地看着吉儿。她和路迪走在他前面,一边参观一边有说有笑。皮埃尔觉得心中有一种抽紧的压抑感。他不是一个迟钝的人。当路迪带着吉儿走进他的工作室,他就猜到了路迪的意思。可他沉默着一言不发,不评论也不表态,从工作室到制造间,拒绝给出任何意见,从始至终,一直是路迪和吉儿两个人在对话。

“皮埃尔作品非常多。”路迪一边对吉儿说一边回头看了皮埃尔一眼。

“对对,”吉儿扬起眉毛笑道,“他呀,从小就是我们班的好学生。我们都算不出的数学题,他看两眼就解出来了,简直不像正常人!”

路迪又舒缓地说:“这一次我们的新方案里,皮埃尔的反光膜占了很重的分量。”

“什么是反光膜?”

“就是一种类似镜子的东西,只不过很轻很薄,可以做得很大,柔性有弧度,又能布置回路,方位和形状都可以调控。我们把它悬挂在太空中,可以反射太阳光。”

“哦。”吉儿说,显得似懂非懂。

“你别小看这种膜,”路迪又看了一眼皮埃尔,说得饶有兴趣而充满耐心,“它可是至关重要,有了它,我们就能随时给湖水保温,即使在夜里,也能用两次反射带来阳光,保持水流不冻。而白天它能指向特定的方向,造成空气局部的冷热不均。”

“然后呢?”吉儿努力做出认真听的样子。

路迪微笑着看看她,说:“然后我们就可以有流水,有云,有雨,有森林。”

“啊!就像模拟里看到的那样!”

“对。还有山上的城市。你喜欢吗?”

吉儿用力点头:“喜欢啊,我昨天看得好喜欢!”

皮埃尔没有说话,一直望着吉儿。

她还是和平时一样,直冲冲的活泼扑面而来,情绪都写在脸上,笑的时候扬起下巴,就像个娃娃。他就是喜欢看她这个样子,说话时非常投入,对周遭没有意识,随时随地迸发出突发奇想式的惊叹,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这让她显得非常可爱。皮埃尔看着她看路迪的眼神,内心的压抑变成刺痛,他觉得自己应该愤怒,但不知为什么,那种自伤的绝望却有一种特殊的吸引,让他沉溺其中不想行动。

他不希望自己这样,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打断了路迪。

“我试了,”他说,“还是不能确定。和那天说的一样,你们要求的面积太大了。”

路迪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哪怕这次先申报,通过之后再继续实验也可以。”

皮埃尔转过身对着真空室。制造间里忙碌的机械臂发出低微的嗡鸣。真空室像一间厚重的小城堡,圆筒状的厚墙,透明圆形小窗。他们看到电磁场控制着灵活的操作臂,拉伸一张光洁平滑的薄膜,喷枪附近亮着光焰,多层分子精细搭配、密集铺陈,将薄和不透明的矛盾化于无形。

路迪在一旁看着他,小心地问:“现在是在重力环境,如果直接在空间实验室加工,应该能做得更大没问题吧?”

吉儿充满好奇地俯身看着,脸贴近小窗,手拢在眼睛两侧,撅着屁股。她今天把头发梳得高高的,脸颊两侧垂着几缕卷发,露着宽宽的额头,一说话就能看到眉毛上下翻飞。皮埃尔看着她,她没有发觉。他静静地想,她今天真漂亮,从来没有这么漂亮。如果再少一点故作端庄就更好了,她根本不应该压制自己的笑,她的眼睛很美,弥漫着傻乎乎的天真,她不了解自己,她是一道明亮的光。

他转头对着路迪。“重力不是最大问题,问题是……面积太大,晶格结构会紊乱。”但他又补充说,“不过……不排除增加脉络骨架的可能性,但还得计算。”

他说得客观,没有夸大,也没有保留。薄膜是他的亲人,他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了解它们。他生活在它们的怀抱里。它们温存地接受他的延展。如果他说它们可以扩大,它们就可以,如果他说不可以,那就一定不可以。这一点他还是有把握。整个火星都没有人像他这样了解它们。他看着真空室里闪闪发亮的光滑表面,心里有一种隐没的温情。这种温情和对吉儿的温情糅在一起,让他心里的绝望感越来越强。他觉得也许最后什么都不会属于他,无论是他的薄膜还是吉儿。他迷恋的东西都不会属于他。

他知道路迪的用意,但他不想把吉儿牵扯进来。他看得出来,吉儿什么都不清楚,这让他觉得很难过。

当他们三个走出制造间,皮埃尔请求吉儿去取咖啡,吉儿兴高采烈地跑开了,皮埃尔和路迪站在走廊里。

“你不应该带她来。”他说。

路迪笑了一下说:“我是真的希望获得你的帮助。”

皮埃尔看着他轻松愉悦的脸,用沉默作为回答。

“也许我不该这样。”路迪说,“不过,我刚才在路上和吉儿谈过,她是真的很喜欢山谷的方案。我不骗你。”

“我信。”

“还有三天……”

“你想让我参加答辩吗?”

“吉儿会坐在台下充满期望地看着你。”

“和她没关系。”皮埃尔说,“我支持不支持都和她没关系。”

路迪注视着他,慢慢收敛了笑容,声音郑重起来:“好吧,那我也不多说了。不过再请你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真的很需要你。”

皮埃尔没有说话。吉儿已经端着三杯咖啡和两盘小餐点摇摇摆摆地走了回来,远远地就和他们打招呼。他们没有再谈这件事,路迪也没有跟吉儿提起。

皮埃尔一直没有再说什么,平静地把两个人送了出去。吉儿在门口朝他摆摆手,跟着路迪走远了。皮埃尔能看到她仰起头对路迪笑的样子,心里很疼。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容易触痛。

※※※

皮埃尔沉郁地收拾了实验室,大步离开,坐上开往医院的车子。

他在路上想着吉儿。他不到十九岁,还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女孩相处。他喜欢吉儿,但只是喜欢沉默地看她自得其乐的笑容,离得远远的。他从来没有尝试触碰她,除了一次集体出行,吉儿穿了很薄的裙子,裹着圆润的身子,额头出了汗,喘着气去擦,他有一种抱住她的冲动,其他就一次都没有。即便是那一次,他的冲动也只停留在脑海中,没有付诸行动。他没想过她变成他的女朋友,也讨厌听其他男孩讨论勾引女孩的技巧。她是他的光,他不想亵渎。他希望自己的决定是自己的,与她没有关系。

皮埃尔每天从工作室出来都直接到医院。爷爷仍然昏迷,靠设备维持生命,他就在病房里陪他,坐在他旁边看书。需要他做的事情很少,但他没有什么其他地方可以去。爷爷是他唯一的家人,爷爷不在,家就空了。

皮埃尔的朋友不多,活动也不多。他不喜欢与人在一起,参加活动会紧张。他喜欢数学般的纯美,不喜欢人的堕落与庸俗。比起聚会,他宁可一个人在医院推导黎曼几何。

他坐在爷爷床边,按照惯例检查了各项读数。一切正常。一连串精巧的小屏幕围成一个半圆,环绕在枕头外面,后面的床头上连接了更多仪器和屏幕。

他双手撑在座椅上,看着爷爷苍老的脸。爷爷,他在心里说,是时候做一个决定了。他们的河流保温方案都有很大问题,只有我的最有希望。他们提出蓄电加热、人造太阳都耗能而且铺张,他们也想到太阳帆板的反射,但没有人的材料像我的那么薄而强韧。爷爷,如果我说不可以,那么河流派就要获胜了,我们就不会搬走了,白色的冰原会环绕我们的城市,和玻璃房子永远地映照在一起。你说这样好不好呢?

床上的老人没有动,但皮埃尔觉得他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错觉,但他宁愿相信错觉的真实。

他每天都来和爷爷说话,那些话他平时不和别人说。他觉得说来也奇怪,他现在和爷爷说的话比爷爷清醒的时候还要多。

我想我已经决定了,爷爷,这个决定你会同意吗?

爷爷,他接着说,他们不会懂的。我已经能想到各种回应,是的,我能想得到的。但是他们其实都不懂。他们使用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用得那么顺手,当做理所当然,就不愿费心思弄清楚。思考都是懒惰的,只有偏见才勤奋。我们的房子是我们的骄傲,这谁都知道,可是有几个人真的明白呢。谁也不明白。

他边说边给爷爷又盖了盖被子,好像爷爷会把被子抖掉似的。他潜意识里觉得爷爷还是那个易怒而威严的老者,站得笔直,忙碌在万人中,一刻都不得安闲。

有谁知道沙土的美。人们只知道晶莹剔透,曲线流畅,就好像建房子只是为了晶莹和流畅。他们不知道材料真正的美,不知道墙壁是复合玻璃,电池板是无定型硅,墙上的镀膜是金属和硅氧化物半导体,屋子里的氧气是硅酸盐分解的副产品,一切的一切,都是从砂土中来。我们的房子从砂土里面长出来,像一株花朵一样从沙漠里生长出来。谁能明白这些,谁能明白晶莹和粗砺只是一件事的两面,谁才能真正明白我们的房子为什么无法取代。

他说着垂下头去,将头埋在两手中间。雪白的床单在眼睛前面晃着,他有一点点晕眩。他弯着背,身体不自觉地紧张起来,爷爷的面容平静依旧,像在安抚他的焦灼。小屏幕上的淡绿色数字跳动着,三条曲线交错延伸,像沙漏抚过时间的水流。

至少我是明白的,至少我明白事物的本征,至少我明白真正应当延续的是什么。他喃喃地说。爷爷,你会同意我的选择对不对。

※※※

三天后的答辩在议事厅举行。

皮埃尔独自坐在倒数第二排,没有加入任何一个阵营。路迪很热情,从早晨就替他安排,引他认识各位议员,推荐并中肯地赞扬。答辩开始后路迪需要坐到前排,皮埃尔不愿去,一个人留在后面。

他看着穿梭在人群中的路迪,心思漠然。他知道这世上注定有人属于瞩目的焦点,也注定有人不愿意受人关注。他和路迪从来都是不同的人。路迪从小就习惯了一举一动牵动众人目光,做什么只要随性子,研究提交自然有人评论,没有人注意就仿佛奇耻大辱。但皮埃尔知道,绝大多数人都不是这样,他自己已经算幸运,在他之外,更多人始终是处于暗处,在无人理会中顽强地生存。

只有注意力吸引注意力,只有机会带来机会。他想。这本来就是一个正反馈的过程,再怎么调节也还是变不了。

身边的议员来去匆匆,在开场前做最后的准备。始终有叔叔伯伯经过他面前,向他打招呼,他总是用最少的词语应答,这样的谈话让他觉得尴尬。他一个人坐在会场的最后,看着雕塑环绕的会议大厅一盏一盏灯光亮起,青铜雕塑的头顶被光环照亮。

忽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是洛盈。

“嗨,”洛盈轻声招呼道,“你看见我哥哥了吗?”

皮埃尔向主席台的方向指了一下:“刚才一直在那边。”

“嗯。”洛盈点点头,“也许出去了。我等一会儿吧。”

她说着在皮埃尔身边坐了下来,向他笑了笑。

“你今天要做报告吗?”她问他。

“嗯。”他点点头。

“你决定了?”

“嗯。你也听说了?”

“我听哥哥说了。”她像是宽慰似的说,“怎么决定都好,你想好了就好。”

“我不知道。”他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好没有。”

她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又没想好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说:“也许这是很大很大的命运,也不归我们说了算,所以别想太多了。”

“嗯。”他低声说,“谢谢。”

洛盈又静了一会儿,问:“你爷爷还好吗?”

“还好。没什么变化。”

“大夫说没说过什么时候能醒来?”

“没说。”皮埃尔顿了顿,“不一定能醒了。”

洛盈还想说什么,但就在这个时候,路迪从侧门走入了会厅。皮埃尔指给洛盈看,打断了她安慰的话。洛盈于是点点头,站起身,向他告别,向会场前侧走去。

皮埃尔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慢慢走下阶梯,头脑中忽然回响起她话里刚提到过的一个词:命运。他似乎看到他们走在某个迷雾中的岔口,分道扬镳,任何方向都视线不明。这种感觉他还从未有过,他不明白为何忽然会有这样一种宇宙歧路的感觉。

命运不是真的,他对自己说,要坚持这一点。他想摆脱心里那种纷乱的不安情绪,命运这个词让他不安。没有什么是真的,除了完美的数学,他想。命运只是对无法解释的因果与现实的逃避性解释,一种非理性叹息,如此而已。再也没有什么事比定律更美。定律就是数学。数学是唯一纯粹的、永恒的东西。与数学定律的绝对相比,人世间的一切规定都是左支右绌的妥协。妥协都是临时的。临时的都是简陋的。

他这么想着,重复着心里一直的信念,心中的不安慢慢安定下来。他开始默念稍后在台上要讲的内容,熟悉的技术参数让他觉得内心稳定。完美的是物质,他又一次想,按照永恒的定律永恒存在的物质。与之相比,制度、风俗、利益算得了什么,不过都是朝生暮死的现象,为什么要对这些付出这么多精力。完美的宇宙才是人的永恒之所。他又看了一眼手中拿着的薄膜样品,薄膜散发出完美的光亮。

答辩会终于开始了。

议事大厅还很少像今日一样几乎每一个座位都坐满了人。议员们都到了,服装严整面目严肃,会场忙碌却鸦雀无声。皮埃尔沉默地坐着。台上的讲话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两组提案都集结了强大的团队,一位主讲人介绍,几位技术代表分别展示。演讲很华丽,展示很多样,未来的火星炫目地出现在穹幕上。问题非常尖锐。

过了很久才轮到皮埃尔。他平静地走上台,看着下面庄重的人群,心里有一种出离现实的漠然之感。

“对太阳帆的技术实现,我想负责任地表示:我可以。我可以设计出足够大而坚韧的反光膜,可以保证它在太空中能调整姿态和角度,可以让它全天反射太阳光到地面的特定位置,提供水体保温和蒸发的充分可能性,可以支持移居方案的开展。

“下面是我的详细方案和技术参数……”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他装作没有发现。他知道不同人会有不同评价,这些他早就想过了,也早已不在乎了。他最终做了决定,顶着各式各样的压力,不仅为了吉儿,也更是为了心底埋藏的更为长久的坚持。

他环视了一圈,发现吉儿并不在,这让他心里又开始刺痛。他不喜欢自己这样,他更希望自己能对一切事物漠然看开,可是看到她不在,他还是无法抑制地被刺痛了。

索林

索林没想到,现场会出现这么多人。他之前做了场面安排,但突然出现的计划外的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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