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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有鬼-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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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干脆穿上衣服去出事的公交车那里守着撞撞运气。”
詹台低下头嗯了一声,伸手把她吃饭用的勺子拿过来,连同两人的空碗一起去厕所洗。
他身高体长,光着背脊,更显得一平不到的卫生间格外狭小逼仄。
詹台心不在焉地洗碗,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没忍住,回过头对方岚说:“方岚,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
方岚愣了下,说:“一时心急。”
詹台目光定定像要看进她心底:“你不是心急,你是不要命,一次两次都是这样。我真的不明白,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还读过书,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要跟死人鬼怪打交道?你到底求啥呢?”
方岚每次被他问到都十分烦躁,忍不住开口原样回他:“那你呢?你难道不是年轻英俊的小帅哥,干点什么不好?最该上进的年纪,总在刀尖上舔血,你又求什么?”
她口不择言,却戳到了他心里最过不去的那一点。
詹台抬眸瞥她一眼,神情有些萧索,轻声说:“我是没得选。”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逃不掉的。”
“我求心安。”
方岚扬起眉毛:“你欠了钱?”
詹台自嘲地笑了笑,说:“我杀了人。”
师父和哥哥作恶的时候,他才刚刚十岁。一开始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每隔不久,茶庄的地下室就多了些来历不明的新玩意儿。
哥哥和师父总喜欢半夜开着那辆金杯面包,和请到家里来“做客”的道友们出去。
可是不论他们出去多少人,第二天一早从雅丹魔鬼城回来的,却总是只有哥哥和师父两个。
十二岁的孩子,身上就背了一条条人命。年少的时候不懂事,以为世界以自己为中心,哪懂得愧疚和忏悔。
等到年岁渐长知晓道理,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才越来越体会到每一条看似轻飘飘的人命背后,都有无数心血和挂念。
说是墓碑上刻着的三两个汉字,但那字迹背后未曾写出的,是父母亲人的灌溉和付出,是朋友爱人的思念和痛心,是嗷嗷待哺的孩子需要陪伴,是未竟的心愿和梦想,是仍在世间的亲人一生都逃不掉的遗憾痛苦和彷徨。
他懂得越多,越觉得自己错,越觉得自己罪无可恕,只能一辈子行善积德助人为乐,大到捉鬼救人小到献血捐款,能做就做。算是替自己,也替往生的师父哥哥挽回一二。
詹台站在方岚的面前,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方岚,但自咱俩认识以来,我一句大话都没有对你说过,扪心自问坦坦荡荡。”
“我们相识一场,我当你是半个朋友。你到底遇上了什么困难,告诉我。我能力虽不大,但如果真的能帮到你一点半点,也算是做些好事,为自己行善积德了。”
方岚抬起头,也直直看进詹台眼里,说:“詹台,你还不明白吗?”
“你说你求心安,其实我也是。我不想你帮我,是因为我还不起了。”
“这人间悲剧太多,你并不差拯救我的这份恩德。你要是真的有心做些好事,不如你我一起联手早日找到吴悠,送他们父子团圆相聚?”
詹台抿着唇角,几秒之后才答她,语气里带了些赌气的成分:“也好。前期你调查了这么多,如果最后能成功找到吴悠,吴家的报酬我跟你平分。”
方岚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轻轻摇头道:“昨晚受你照顾,我已心有不安。只要找到人就好,报酬就当是我对你的谢礼。”
她说这话的时候礼貌又温柔,态度和善无可挑剔。可他却没来由地心烦意乱,恨不得她还是像之前那样鲜活地怼他。
她求的不但是“心安”,还有对他划清界限之后的“理得”。
两人从小阁楼出来搭公交车前往闹鬼的剧院,到了的时候已经傍晚。
方岚轻车熟路从楼梯溜上去,从电表箱顶上掏下看门老头儿藏起来的钥匙。
詹台嘴角抽了抽,没说话。
外面天色虽然还亮,但是剧院里面却十分阴暗,温度骤然降下,裸露在外的双臂感受了一丝寒意。
“晚上在这里睡也挺好,不用开空调也很凉快。”方岚说得一本正经。
詹台瞪了她一眼:“你要命还是要凉快?棺材里更凉快,也不见你去睡?”
橘色顶灯亮起,空空荡荡的戏台更显得鬼影幢幢。
詹台从背包里面掏出明火小鼎放在灯下,晕下一片白色的柔光。
他静静等了等,等到白光渐晕渐远,慢慢布满了整个戏台。
詹台从包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瓷盆放在灯旁,再掏出麻色的小袋轻轻晃了晃,伸手进去,捻出一小撮糯米。
“问米?”方岚一眨不眨地盯着詹台,不敢错过他手上一个动作。
詹台点点头,凝神静气左手捏诀,右手两指摩擦,白色的糯米小溪一样淅淅沥沥从他指尖倾泻而下。
绿豆水淋在插上阴沉木筷的糯米小山上,似有轻烟徐徐而上。
耳边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音乐,方岚大气不敢出,竖起耳朵细细聆听。
“走啰呵,行啰呵,走啰呵,行啰呵。”
柔媚的女声似低吟又像悲泣,长长的尾音里藏了无尽的哀婉和缠绵。
唱腔时有时无,乐韵却未曾停过。
“刘海砍樵!”方岚低声对詹台说。
第27章 藤树垄
红色的戏服被平铺在詹台和方岚的中间,暗红色的裙摆像一泓波澜不惊的湖面。
冷风渐起,微风吹散宁静的湖水,裙摆泛起一圈圈褶皱,似一圈圈波纹在猩红色的湖水中荡漾。
原本死板空洞的绣样就在这一圈圈波纹中荡漾,逐渐鲜活起来,栩栩如生。
詹台双目紧盯裙摆一眨不眨,恍惚间有种错觉,猩红色的裙面上那波纹荡漾的湖水,像是缓缓流淌的鲜血沿着裙摆层层的绣线慢慢蔓延,点点滴滴将整件张戏服填满。
他也算得见多识广,但是这一瞬间的晃神还是让自己背脊发凉,指尖在大腿上狠狠一掐逼迫自己清醒过来。
詹台担心方岚害怕,抬起头来看她。可她神色淡淡看着暗红色的裙摆,看不出一丝一毫恐惧。
方岚察觉到詹台的视线,和他对视一眼点点下巴,伸出细长的手指朝血色蔓延的裙摆摸去。指尖距离裙摆还有一段距离,两人耳畔一直缠绵不绝的吟唱声却突然间停止了,万籁俱寂空气凝结,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插在糯米山尖的筷子微微抖了抖,詹台眼疾手快将木筷一把压住,左手迅速抽出一张黄纸符在指尖捻燃,果断朝天空一扬。
符灰纷纷洒下,仿佛黑色的蝴蝶在空中绽放,蝶翼裂成数十片碎块,羽毛一般轻轻飘下。
方岚脸上身上都沾了些符灰,手上握着一柄不知哪里淘来的桃木短剑,学着詹台的样子,伸手盖在詹台的手背上,帮他按住了问米的陶瓷盆。
两人满心的注意力都在被阴气所震的陶瓷碗上,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明火小鼎白色的灯芯,在腥风渐起的戏台之上,轻轻晃了一晃。“怎么回事?”方岚轻声问,阴沉木筷此时已经不见抖动,她抽回自己的手,詹台只觉得她指尖曾经碰过的地方此时一片火辣辣的烫,赶紧跟着她也收回手。
詹台心里有些打鼓:“现在还说不好到底是什么。可惜引魂铃不在我手上,不然还可以试上一试。”
空荡荡的剧场内是如此的安静,和那天的公交车站一模一样。夏夜的蝉鸣,街上的路人,楼下商铺的喧嚣通通消失不见,戏台上仿佛只有他和她的呼吸声。
詹台手心已经攥出冷汗,左右环顾一圈只觉得处处都是危险。戏台两旁的窗户已经十分破旧,土黄色的漆面大片脱皮露出黑色的铁框。窗户两边各有大幅枣红色的厚重帷幔,被阵阵不知何处而来的阴风吹得摇晃,仿佛隐藏在其中的妖怪下一秒就会跳了出来。
詹台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窗幔所吸引。
明火小鼎鼎身轻颤,发出极轻的嗡的一声,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格外突兀。詹台猛地将视线从窗边挪回,便看见鼎身之间的灯芯像被尖利的指甲狠狠掐住,白色的火光奋力挣扎,却仍是在下一秒钟迅速地熄灭了。
毫无防备的黑暗像幕布一样瞬间遮下,詹台下意识挥出右手,想抓住方岚的胳膊。
他挥了个空。
方岚不在他身边。
詹台咬紧牙关,左手从糯米山上一把抽出阴沉木筷,筷尖点蜡油狠狠在腰上裹着的蛇皮布上擦过。蛇皮布上涂了薄薄一层红磷粉,筷尖擦过几乎是瞬间就起了淡蓝色的火焰。
火光带来片刻光明,詹台面前一片空无一人,法器仍在身边,红色的戏服和方岚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走啰呵,行啰呵,走啰呵,行啰呵。”
唱腔再起,像是从远方徐徐踏来。筷尖的光亮有限,只能看清面前一米左右的空间,詹台紧握桃木剑,耳尖竖起随时准备扑起。
灯却突然亮了。
不是明火小鼎的白光,而是戏台上的那盏橘灯。
方岚站在戏台侧面,双手紧紧向下拉着灯闸。她神色紧张,看到詹台侧目望过来的时候伸出食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詹台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只见原本摆在两人面前的那件戏服,不知何时竟然被放到了戏台正央。
不,并不是被“放”过去的。
詹台瞳孔微微扩张,牙关紧咬按捺住齿间的惊呼。
血红色的戏服,“站”在橘色的灯光底下!
戏服当中分明空空如也,裙摆衣袖却虚浮在空中,仿佛里面套了个看不见的人影一样,肩膀处微微一抖,衣袖自空中抬起,像右手中攥了一把扇子一样。
底下的裙摆也在一颠一颠地摆动,每每迈出三步,又往回退了一步。身姿轻盈又曼妙,随着音乐的节拍和鼓点的节奏摇曳。
一个看不见的人,套着血红色的戏服,唱着《刘海砍樵》。
裙摆经过,尽皆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在戏台之上蜿蜒,狰狞的蟒蛇一般。散在地上的血痕像是蚂蚁一样慢慢汇聚在一起,点滴涓流渐渐凝结,终于在戏服之下组成了一朵猩红色的杜鹃花。
与出现在公交车上的那朵一模一样。
方岚仍在目不转睛盯着戏台中央浑然忘我的戏服,詹台却渐渐定下心神,蹲下身子。
他的动作温柔和缓,像是生怕惊扰了沉浸在《刘海砍樵》中的戏服,极慢极轻地伸手,从背包里掏出了白骨梨埙。
他们这次遇到的既不是鬼也不是妖。
而是煞。
鬼衣面帛,鬼帛煞。
煞,便是气。只闻其声不见其物的煞气。
要破煞气也很简单,他手里现成便有一物,正是阴山十方传教圣器——白骨梨埙。
埙为古乐,甘陕豫一带都很常见。一般市面上见到的埙,都是陶制竹制,但白骨梨埙是人骨所制,阴气深重法力强大,既可破煞,又可致幻。
这个法器阴毒就在于致幻,只需要轻轻吹响,便能制造幻景,可兵不血刃不费吹灰之力破敌。
詹台并不常用,平时收在匣子里,怕暴露了身份轻易也不敢示人。此时事出紧急,要破煞气,便只能吹响白骨梨埙。
可是白骨梨埙制造幻景,不知方岚是否能够应对的了。詹台犹豫几秒,来不及与方岚知会,此时眼见台上鬼帛煞动作愈发得心应手,便只能远远以眼神示意她,希望她早做防备。
詹台抬起左手,将白骨梨埙举到唇边幽幽吹响,乐声低沉悠远,似江河滔滔,似残阳斜照,怆然又苍茫的埙乐霎时压过缠绵悱恻的情歌吟唱,空空荡荡的戏台当中只有埙声入耳直击心间。
鬼帛煞没了音乐,舞步瞬间凌乱起来。埙声如剑一般自戏服当中穿过,血红色的戏服透出了星星点点的光孔,片刻之后漏了气的气球一样倒在了戏台正中,再没了动静。
詹台松一口气,转过头来,却看见方岚脸朝下倒在灯闸的旁边。
第28章 四方坪
你有没有,一个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的怪癖?
深深埋藏在心底,生怕有人会不经意间提起。
摇曳的玻璃杯,坠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不曾破碎,再下一秒,却像时空倒转时钟走反,玻璃杯不曾摇曳着坠落,而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方岚觉得自己走在一个又长又深的隧道中,四周黝黑一片,静悄悄听不到任何声音。她抬眼望向很远很远的小小洞口,却能看见洞口中透出白色的点点星光。
绝望,又不能全然的绝望。可若说有希望,又不知道这条漆黑冷寂的路,尽头究竟在何处。
很累,很想躺下就地睡。不管不顾。
可是耳畔总能听到他的声音,一声声坚定地唤她。
“阿岚。阿岚。阿岚。阿岚。”
他的声音,像是世间最温柔的夜色,恼人又沉醉。
仿佛无边际的海水没顶,她触目所及皆是深渊,周身却被他无处不在的温暖包围。
是不曾睁眼的婴儿回到了母体的子宫中。
是尚未破土的幼苗深埋在湿润的泥土里。
是云朵承载着不曾落下的雨滴。
是宇宙混沌的最初,没有记忆也没有你我。
方岚湿了眼眶,分明也想开口像他唤她那样唤他。
可是嘴唇颤抖,嗫喏之后,她却心惊胆战,生怕一开口就会惊走了他。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方岚的眼泪如同决了堤。
“不……求你……不要……”
温暖又干燥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是他终于突破万难,又回到了她的面前。
“阿岚,怎么啦?”他问,声音语气一如往昔。
他看着很小,约莫是他们第一次遇到的年纪。
两个八岁的孩子第一次见面,一个没有爸爸,一个没有妈妈,性格却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她像刺猬,他像兔子。
生而为人终其一生,必然会有许多刻骨铭心的求而不得。
有的时候,这些求而不得会无限度地克制,又会无节制地疯长。
她明知山有虎,却偏偏没有办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她想哭,可却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站在面前,她却还是这样难过。
她想笑,可是心上一缕细绳牢牢缠绕,胸臆之间满满都是求而不得的疯狂折磨。
为什么?她问出了声。
他却无奈又无辜,伸手将她揽在怀中轻吻她额头。
“没关系,交给我。”他说,目光如水,清淡又温柔。
她想说好,可是冥冥中却知道他不可信。
她恍惚又茫然,如果连他都不可信,这世界上又还能有谁能够信任?
“阿岚,”他又开口,“睡吧,别多想。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可是下一秒钟,浑身像是被火灼烧一般烫痛,她体会到了万箭穿心的痛苦。
不,不能睡啊。不知哪里来的意识在她耳旁狂吼,将她从迷迷蒙蒙中唤醒。
她知道不能闭眼,再闭眼便会痛彻心扉。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不能睡呢?
她最爱他,她只爱他,为什么却不能听他的话?
她全身都痛,痛之入骨痛不欲生。周身的钝痛渐渐清晰,聚集到一点。
她的脸颊,仿佛针扎一样火辣辣地痛。
越来越痛。
伴随着一个低沉的男声焦躁地呼唤:“方岚!方岚!醒一醒!”
方岚指尖刺痛,终于睁开了双眼。
她仰面躺在戏台上,詹台跪在她身边,桃木剑尖刺伤了她的指尖,沁出一滴鲜血。
她脸上也痛,是詹台为了叫醒她在脸上又拍又掐,此时火辣辣红了一片。
方岚慢慢支起身子,仍有些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伸出手揉着眉心,半晌没说话。
詹台见她醒来,终于松一口气,身子一倾,侧坐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
方岚缓过片刻,像是终于理清了前情因果,皱着眉头哑着嗓子问:“几点了?”
詹台抬起手表给她看。她就着戏台顶灯橘色的亮光,眯着眼睛认了半晌,才意识到已经凌晨时分。
她轻轻叹一口气,想撑着身子站起来。
他却伸手拦住了她。
詹台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得胸膛快要爆炸,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她。
“方岚,陆幼卿是谁?”
白骨梨埙制造幻景。鬼帛煞刚刚被埙声所破,詹台便收了白骨梨埙不再吹响。
可是转过身来一看,方岚却已经倒在了戏台旁边的地上。
詹台原本并不十分担心,白骨梨埙致幻却并不致命。幻景有美妙甜蜜,也有恐怖伤情,但一般人最多不过三五分钟就可以醒来。
就算是遇上家破人亡的生死大事,只要有外力呼唤,最多十几分钟就可以醒过来。
可是他来到方岚身边将她翻了过来,却看她满面潮红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像是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
詹台一惊,立刻上手拍她的脸颊想将她唤醒,可是他用了三分力气下手,将她双颊拍得红了一片,她却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口中不停喃喃自语。
詹台低下身子俯在她嘴边,才分辨出她一直在喊两个字:“幼卿。”
时而甜蜜时而婉转,时而痛苦时而忧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两个字:幼卿。
他听得愣住,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重复自己的化名。
直到几分钟后,詹台才如梦初醒。
她不是在重复自己的化名。
她是在呼唤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那人,叫幼卿。
陆幼卿。
詹台目光炯炯一言不发,静静等着方岚回答他。
她刚刚才醒过来,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坐在橘色的灯光下,眼睛湿漉漉的,像迷路的小鹿。
可是不过片刻功夫,她刚刚醒转过来时候的迷茫和脆弱却都渐渐消失不见,神色逐渐冷硬坚毅,又变回他熟悉的那个嚣张又戏精的方岚。
詹台几乎要为她的变脸鼓掌叫好。他险些忍不住想出声损她,猜她的大学不是北影就是中戏。
可是看着她满不在乎地将指尖的血滴在衣襟上蹭去,红肿着脸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又觉得心口一阵堵,难受得厉害。
她的脆弱和眼泪都在幻境里。都在那个“幼卿”的面前。
詹台突然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意,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斩钉截铁地问她。
“方岚,陆幼卿到底是谁?”
方岚啪地一声拍掉他的手,仿佛他的手是什么恼人的虫子,回过身来说:“是我丈夫,可以了吗?”
第29章 岳麓山
詹台第一反应竟然是想笑。
他下意识就想开口说:“你都还没结婚,哪里来的丈夫?”
可是嘴巴张开,这才发觉自己原本对方岚一无所知。
她家乡何处,她年龄几何,她读过什么大学,她结没结过婚。
他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回想,除了最开始她为了骗取他信任故作亲近的那两天,几乎剩下的所有时间里面,她都在努力维持和他相处的距离和界限。
这叫什么?这叫避嫌。
詹台愣怔看着她,终于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猜想。
“陆幼卿是你的……丈夫?那……他现在在哪里?”
两个人又一次吵得不可开交。
她不愿意说,他却一直不停地问。
问得急了,方岚嗓音暗哑吼他为什么对她的事情这么上心,两个人说好一起协作帮助找到吴悠,他为什么不能本本分分只顾好自家门前雪,不要来管她的瓦上霜。
他哑口无言被她问住。
他也在心里问自己,是啊,我为什么对她那么关心。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公事公办友好合作,他又有什么资格非要打破砂锅追根究底,非要把她全身的秘密挖出来才算结束?
詹台突然有些心灰意冷,闭了嘴巴不再说话,冲她摆摆手。
十九岁的少年,心事都写在脸上。
他蹲在地上,连背影都委屈愤懑,带着求而不得的失落和不满。
方岚轻轻叹一口气,软下语气说:“詹台,有秘密的并不仅仅只是我一个人。”
“你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在江湖上漂了五六年。你的家人呢?你道法高深究竟师从何人?”
“我不问你为什么,你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成吗?”
成啊,难道还能说不成吗。
詹台倔强回头,知道心里那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小挂念在她面前早已无影遁形,却仍要维持面子风度,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那件戏服已经被他整齐叠好,放在两人手边。
詹台轻轻将戏服拿起,对方岚说:“戏院里徘徊不去的不是恶灵也不是妖孽,是煞气。鬼衣面帛,鬼帛煞。”
“面帛,原是指用来遮盖死人面孔的那方白巾。孟萍自尽的时候万念俱灰,穿上自己最风光时候的戏服来到剧院。她多次割腕不成,又自觉无颜见人,最后选择在戏台正中上吊自杀。”
“戏服上的腰带被她卸下,缠绕在戏台上方的红木横梁上。孟萍容颜极盛一生爱美,临死也不愿面目丑陋狰狞,便撩起衣襟,用那朵红艳的杜鹃花遮住脸庞,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蹬开脚下踩着的梯子,上吊身亡。”
“绳索收紧,孟萍却在本能地挣扎。她割腕不成,却在手腕上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她奋力挣扎,鲜血一滴一滴汇聚在戏服宽大的裙摆上,原本暗淡老旧的深红色戏服,在鲜血的浇灌之下逐渐鲜活。裙摆上的杜鹃鸟仿佛有了生命,随着孟萍挣扎的动作,在裙摆上活灵活现地摆动。”
“孟萍挣扎数十秒终于力竭窒息,七窍流血。眼耳口鼻中渗出的鲜血打湿了覆盖在面上的那朵杜鹃花,透出诡异的鲜红娇艳。怨气一缕缕凝聚,终于将戏服化成了一件带煞的鬼衣面帛。”
“也就是鬼帛煞。”詹台说。
方岚神色凝重,蹙起眉头:“鬼帛煞是怨气凝结而成的煞气。它是怎么伤到吴悠的?”
詹台摇摇头,说:“鬼帛煞,不伤人。”
煞,便是气。只闻其声不见其物的煞气。
连实体都没有,自然没有办法伤人。
“煞气由怨恨凝结,正常人遇上鬼帛煞最多不过体虚惊悸,受些惊吓,但是并不会造成很严重的伤害,更不会杀人。”詹台瞥了一眼方岚,犹豫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白骨梨埙。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怀疑的地方。鬼帛煞以怨恨凝结,为何会出现在一辆行驶中的公交车上?
更何况,煞气极怕日光,吴悠失踪在正午,还是在有着一整车人的车厢里面。
这,绝不是煞气就可以做到的。
方岚伸手摩挲被破了煞气的戏服,思考片刻:“詹台,我们想错了。”
“如果吴悠的失踪和这朵诡异出现在公交车上的杜鹃花,一点关系都没有呢?”方岚缓缓说。
“今年,距离孟萍去世刚好三十五年。如果她还在,今年正满五十五岁,应该是一位退休了的热衷跳广场舞的老阿姨,也许还会像杜阿姨一样参加一个花鼓戏的爱好协会。”
“可是她不在了,风华正茂的时候死于懦弱和欺骗。就算她曾有过对不住别人的地方,也以生命为代价偿还了。”
“如果,有人想替她讨回公道呢?”
讨回公道,怎么讨回?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五年,为什么又偏偏要选择在现在这个时间讨回? 方岚深吸一口气:“你觉不觉得我们应该去公交公司询问一下,出现杜鹃花的当天,有没有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
老白果然有些门道,七拐八绕牵线搭桥,还真替他们找到了同跑立珊线的一位公交车司机。
詹台熟门熟路买好了烟酒茶。他做惯了这些,早都在相熟的小卖部找到了低价挂卖的好东西,钱没出太多,面子却做得挺不错。
那司机开门见到礼物,脸上笑意立刻浓了几分,快言快语将他们迎进门里。
方岚脸上表情却有些复杂,詹台心细立刻体察到了,趁着换鞋的工夫弯腰问她:“怎么?有状况?”
她一愣,微微摇摇头说:“没有,只是觉得这情景还有拎着的东西,有些像上门提亲。”
他忍俊不禁咧开了嘴。回过神来又觉得心里苦涩。
礼数知道的如此周全,她……是被幼卿提过亲吗?
方岚猜测的方向不错,杜鹃花出现的当天的确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
“就是我的搭班司机,老李。”司机喝了两口酒,面色愈发红润,声音洪亮,倒豆子一样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老李这人,一辈子命苦。哪一行都做不久,早些年在南方打工,混的满身病,前些年才回来,回来之后也不消停,每隔几个月就要搬一次家,折腾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听说家里还曾经买了辆大卡车给他跑货,没跑两年车翻了,欠了一屁股债,好在命捡了回来。”
司机眯起眼睛,指了指脑袋说:“一辈子没结婚,没成家。我听说,这儿还有点不清楚。”
“那天晚上,老李跑末班,从火车站到中南大学宿舍。收车的时候已经快到凌晨1点,车上零零散散坐了几个学生,有男有女。下车的时候,老李照旧从司机的座位出来走到下客的后门,正准备锁门下车,眼角余光瞥到最靠近门的座位上,沁了一滩鲜血,像朵花儿一样。”
“也不知道老李遭了哪门子的邪,又哭又笑疯了一样跑到大街上,嘴里嘟嘟囔囔叫个不停,后来连身上衣服都扒了个精光,满身抓出一道道血痕。”
“喏,尤其是手腕子上,不知道老李从哪里捡来的玻璃片,硬生生划得满手腕都是深痕,要不是警察发现得及时把他早早送到医院,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命呢。”司机感慨道。
方岚嗯了一声,问:“您知道老李司机疯了的那天晚上,嘴里说的是什么吗?”
司机摇头说:“那哪儿能知道啊。但隔了两天,我们领导拎了水果去看他,听说人在医院里还不消停,嘴里支支吾吾,一会儿唱什么《刘海砍樵》,一会儿哭天喊地对着空气哀求。”
“说什么做梦啊,求你放过我啊。”
詹台和方岚了然地对视一眼。老李司机说的是“孟萍,放过我”。
司机打了个寒颤,环抱住双臂说:“立珊线闹鬼的故事,你们听过吗?就那个老头儿和男学生那个。”
“嗨,这事儿越传越玄,再加上以前闹鬼的故事,司机人心惶惶。领导怕以后没人敢开立珊线的夜班,先是给老李办了病退,再下封口令,以后这事一概不许提。”
“可怜呦,老李。”直到出门的时候,司机仍在可惜,“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到哪里都待不下去,家里托人好不容易找到公交司机的铁饭碗,指望着干几年退休,哪里想到才几个月,就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詹台哼了一声,没说话。
方岚却不忍,脆生生开口道:“您不用可怜他。年轻的时候心术不正,老了自然要遭报应。”
案件真相大白了一半。
诡异出现在公交车座位上血红杜鹃花,与吴悠的失踪本无一丝一毫的关联。
那朵由鬼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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