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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燃灯抄-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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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欢和爱,到底是不同的吧。她还是摇头,他终于露出了悲怆的笑,喃喃说:“很好……很好……长情,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不知为什么,这语气听上去让她忐忑。心里惴惴的,似乎和她原先的设想不大一样。她以为两情相悦时的互通心意应当更温情,更让人目眩。可这个当口脑子里竟会蹦出天帝那张大脸来,倨傲地,不可一世地睥睨着她,咬着牙冲她点头,“很好,宋长情,这回你死定了。”
  她有点慌,转念一想慌得没来由。就算他知道了又能如何,她从来没有承认两个人之间有关。她同自己心仪的人发展感情,更不必弄得偷情被抓一样,充满罪恶感。
  伏城的眼眸里有闪烁的星光,他的额头与她相抵,孩子气地说:“你在想什么?这时候心里只许有我。”
  那低沉的嗓音刮过耳廓,震荡进她心里来,她受了蛊惑似的,抓紧了他身侧的衣袍。
  纤长洁净的手指慢慢移动,落在她玲珑的下巴上,顺势微抬,他低声命令:“闭上眼睛。”
  长情不是个听话的情人,她依旧睁着那双大眼睛,不明所以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抬手隔断她的视线,那一瞬黑衣消散,露出雪底金钩的袍服来。有风起,吹动他冠上翠羽明铛,发出细碎悠扬的撞击声。他在那片绵绵的金玉余波里低头,轻轻吻上她的唇。
  唇瓣丰泽柔软,兰花般芳香。如果这刻她眼里心里装的都是少苍,那该多好!可惜……即便吻着她,他也感觉不到任何旖旎,只是觉得可悲,他用蛮力拽动的情与仇,终究比不上那条螣蛇。她越是温顺,他便越如坠深渊,最后在巨大的黑暗里窒息,甚至灭亡。
  长情还懵懂着,那只捂住她眼睛的手移开了,像初夏的蝶,停靠在她耳畔。伏城的吻是春风化雨,她没有想到那么冷硬的人,在面对爱情时也可以细腻柔软。
  彼此都缺乏经验,不懂得如何在这种有趣的小游戏里,寻找到更庞大的快乐。简单的唇齿相依,也有撼动灵魂的力量。长情喜欢这种感觉,带着欣喜和少女的雀跃,悄悄伸出手,环住他的肩背。可触手所及是一重又一重的青丝,微凉地,沉甸甸地游进她指缝里来。她愣了下,记得伏城为便于作战,一向束着头发。
  她慢慢睁开眼,近在咫尺的沉沉眼睫充满她的视线。不对……不对……她猛地将他推开了,才惊觉现实果然令她崩溃。
  那个被打断了清梦的人懊恼地惊醒,却并不生气。转头望向平原的另一边,淡漠地,示威式地冷笑。然后抬起一手缓缓揩了揩唇角,仿佛刚才那一吻让他餍足,让他回味无穷。
  长情仓惶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百步以外的幽暗之地,站着折返的伏城。他怕她饿,顺道打了野味回来,没想到会撞见这一切。他无所适从,只得拎着那只兔子,呆呆站在原地。


第40章 
  真是没想到,三个人的会面,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展开。
  朔风无边,月色大好。先前浓厚的云翳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散了,原本只是淡淡一线的弦月,却照得天地间煌煌如白昼。远处站着的那个人,连脸上的表情都无处可藏。
  这样很好,简单直接,行动胜过千言万语。如果先前的亲吻还带着苦涩,那么现在的苦涩便开始回甘,至浓之时,让人拍案称快。
  天帝对一切都很满意,虽然之前的所作所为有窃玉偷香之嫌,但长情早晚是他的女人,就算此举唐突,他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区区的一条螣蛇而已,有什么资格和他争抢!他一向不太看重权势,但有时不得不承认,权势是个好东西,它在你困顿无助的时候,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当然他的无所顾忌,把长情逼到了癫狂的边缘。她声嘶力竭喊他的名字,一声“少苍”,喊出了阎王催命的恐怖感。
  天帝不能捂耳朵,只好侧头回避刺耳的音浪。眼梢瞥见曈昽剑气如电,带着极大的怨气向他袭来,他不过寥寥抬手,掌心青蓝的气流便汇聚成盾,将她的攻势强行逼停了。
  长情带着哭腔叫骂:“你这个禽兽不如的混账!”
  他不为所动,“反正你已经被本君亲了,亲了就是本君的人。”
  他像一个手执大印的投机者,遍寻机会在她身上盖章落款。但凡他看见的归他,被他亲了更加无可辩驳,今生来世全都属于他。
  长情心里恨出血来,她无法接受的不是他以这种方式占她便宜,一个无耻的神痞,你很难和他讨论下限问题。她只是不能接受这结果被伏城看见,天帝算无遗策,他料定她会百口莫辩,毕竟这过程并无半点强迫,她是心甘情愿的。就算给她辩白的机会,她怎么向伏城解释?说错把少苍当成了他?暧昧不明的感情始终处于半遮半掩之间,彼此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天时地利之时没有,现在更是不可能了。
  她觉得自己一瞬坠入了地狱,有女人失节般的绝望,还有对他满腔的仇恨。她跺脚尖叫:“我要宰了你!”神力暴涨,冲起了漫天的烈焰。玄师的力量不容小觑,苍茫大地上烈火浮空,那火焰是有准头的,化作万千利刃,向他疾射而去。
  天帝和琅嬛君不同,当初白帝座下一文一武,安澜掌十万天书,他掌百万天兵。斗枢天宫中唯一经历过无量量劫的上神,如今只余他一个了,麒麟玄师的手段再高,想在他面前有赢面,几乎不可能。
  “你想让外人看本君的笑话?”烈火熊熊,回转的气流撩起披散的长发,他面色苍白,瞬间恢复到了远古的本来面目。
  长情一副要生吃了他的样子,赤红着眼道:“你道貌岸然,本身就是个笑话,还怕别人看?”
  他忽然发出讥讽的轻笑,“本君从来不怕别人看笑话,因为敢看本君笑话的人,都已经死了。”
  若换成真正的对战格局,这麒麟业火随时可以调转方向回敬过去。但终究是小儿女之间的斗气啊,他下手自然要留余地。
  钧天在半空中划出壁垒,浓稠的夜色被剖成了两半,流火飒踏齐齐向天际飞去,骤然一阵刺眼的光,转瞬消弭于无形。她眼见攻势被破,又气又急,他却抬手指向伏城,“你的弟子不会坐看你孤军奋战,他不动手,是因为吃不准你的态度。再打下去就要假戏真做了,一旦他敢妄动,本君不会将你如何,但是绝对会杀了他,不信你试试。”
  一句话便成功让她冷静下来,她有所顾忌,只能瞪他泄愤。他笑得挑衅,可是这笑容里有悲凉的味道,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在乎那条螣蛇。
  伏城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只是阴郁地看着他。
  这主仆的神色真是如出一辙,天帝轻轻一哂,“螣蛇上神,见了本君,为何不行礼?”
  伏城在天界也算挂了个名,占了一席神位,若论道理,当然还属天帝麾下。但今时不同往日,既然反了出来,哪里还有对敌人行礼的道理。
  “天帝陛下应当知道我是月火城的人,你我两方是敌是友尚且不明,就请恕在下失礼了。”
  天帝倒也不甚在意,秀长的眼轻蔑一瞥,寒声道:“无妨,本君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只是你出现得不是时候,在本君与天后叙旧之时不请自来,可是当真以为本君不会杀了你?”
  长情白了脸,匆忙试图辩解:“我不是你的天后……”
  “如何不是!”他打断她的话,她越是在乎伏城的感受,他就越要让伏城看透,“你口口声声不承认与本君的婚约,不过是自恃还未昭告四海罢了。本君相信你是爱本君的,否则为何会与本君那般亲热?”
  长情被他逼得有口难言,脸上血色褪尽,只是咬牙强撑,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出来。
  他看得有些心疼,伸手招了招,“到本君身边来。”
  她重又燃起了斗志,梗着脖子一副要反的样子。
  天帝蹙眉,“你究竟要闹到几时?这样的臭脾气也只有本君能忍你。你跑到这大荒边缘来,可知道这里有多危险?随本君回天界吧,本君可以不追究你私闯阴墟的罪过,只要你回心转意,甚至可以赦免螣蛇,你还要如何?”
  长情不能再听他说那些颠倒黑白的话了,她在伏城疑惑的眼神里无地自容,悲鸣般反驳着:“我和你毫无关系,由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究竟想得到什么?你贵为天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就不能放过我!”
  她这次当真气大了,人也摇摇欲坠。伏城见状便要上前,被他一掌逼退了,“本君的女人,你最好离她远一些。”
  天帝亲自上去搀扶,她自然要反抗。可女人的力量和男人相差太悬殊,那双不安分的臂膀被他挟制住了,他温柔劝解:“很多事只在你一念之间,不要让事态变得那么极端。你心里所思所想,都可以同本君说,犯不着一意孤行,将自己置于水火。”
  纵然天帝极尽诱哄之能事,也看得出他确实对长情另眼相待,但长情完全不领他的情,那双眼睛里的仇恨,几乎不亚于万年前决战天地的兰因。
  伏城明白过来,他起先犹豫,不知当不当插手他们的事,原来都是错的。既然她不情愿,那么作为她座下弟子,就有责任护得玄师周全。
  “天帝陛下乃三界共主,不该做强人所难之事。玄师无意,你就该拿出君子风度来,休再苦苦纠缠。”
  他说罢便出手抢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较量自然激烈得多。螣蛇是奇门八神之一,上古便存在的妖兽,若论神通,不差庚辰多少。他和长情不同,万年前麒麟玄师虽神力无边,但经过死战魂魄消散,万年后重来,力量自然无法恢复如初。他呢,万年间并未懈怠,就算不是天帝的对手,与他战上一战还是够格的。
  然而说战,终究也不能放开手脚,彼此争夺的是人,一个不小心恐怕会伤到她。
  天帝的威严是不可亵渎的,伏城出手时天顶电闪雷鸣不断,不用看也知道,中天必然已有护驾战神出现,只等天帝号令,便可将他化为灰烬。
  这就是与天为敌的悲哀,你不可能有公平的机会,靠真刀真枪来决一死战。但这位天帝陛下还算上道,毕竟是神将出身,对于这种无关天道的战斗,不愿轻易动用公权。
  起先抢夺的人,最后在你来我往间被丢到了一旁。长情看着他们化出兵器,天帝的佩剑亮相便光芒万丈。他不是寻常的神或仙,他代表天界最高的权威,但凡有他的战斗,只能赢不能输。
  伏城的修为同他相比,毕竟还是望尘莫及,几十个回合下来已渐渐显露颓势。就是这无名小卒,胆敢与他为敌,胆敢从他手上抢人。天帝的钧天剑以雷霆之势向他攻去,那一刻陡然生出了杀机。原先曾顾虑当真杀了伏城,会不会令长情彻底同他反目,可是杀心一旦生成,就很难再遏制住了。
  杀了这蛇,也许一切反而变得简单,长情没了让她心心念念的人,便会愿意跟他回天庭。
  浓得化不开的戾气,在风起云涌间婆娑不散。钧天剑随他心意而动,不需他近身搏杀,脱手从掌中飞了出去。剑气化作流光,其速之快,须臾便可穿透皮囊。他乜起眼,等待最后的血溅五步。
  铮地一声,忽然一片刃气大刀阔斧横劈过来,迎面撞上钧天。两路强劲的力量在半途交汇,银白与赤红破空一击,瞬间迸散。他眼见不好,腾身将钧天收回袖底。再回头时见长情怀抱四相琴,凌云虚步立在半空中。狂风吹起她的发,鸦黑的丝缕横度秀面,那凛凛模样,如何再去否认她是玄师兰因!
  天顶鼓声如浪,狂卷着倾斜而下。四相琴是魔琴,现世就应当销毁,神霄五雷院闻声而动,神部愤怒相在云层中显现,只需天帝一声令下,便可四方包抄合力扑杀。
  可他却没有给出任何指示,直到她救走伏城,消失于旷野,他也依旧静静站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大禁匆匆按下云头赶来,见君上定眼望着玄师离开的方向,脸上虽无任何表情,但他明白君上此刻的感受。
  “不如回仙宫吧,剩下的事让臣与天猷君解决。”
  其实只要狠得下心,灭了始麒麟与麒麟残部,玄师自然无路可走。原先大禁并不赞成强取豪夺这套来处理感情,可现在看来,实在是太棘手了,不如快刀斩乱麻。女人终究是女人,再大的脾气至多维持个百八十年,只要君上有耐心温水煮青蛙,总有如愿以偿的一天。
  然而君上显然已经开始动摇了,这大约就是爱与占有的区别。占有很简单,他是六界之主,只要愿意,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东西是他想要而无法得到的;爱却熬人,要顾忌她的感受,要以她的喜恶为先提条件。连面对情敌,都要计较一下下手太重,是不是会伤了她的心。
  当初琅嬛君的爱情,大禁是见证过的,紫府那帮身在红尘的仙,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来他都不觉得惊讶。可天帝不同,自他入天宫起就没见君上对谁青眼过。一个几乎放空自己,断绝了情与欲的人,开始不以天道为先,这是很让他惊惶的。他甚至忍不住担心,君上有一天会不会走上琅嬛君的老路,搞出那套为爱逆天的变故来。
  所以他眼巴巴看着他,等着君上的一句话。
  天帝扫了他一眼,“大禁,本君又失败了。”
  这两个字听得大禁心惊肉跳,在天帝陛下的一生中,应该从来没有过如此惨痛的经历吧。他绞尽脑汁开解:“轻易就可收入囊中的人,势必是缺乏个性和本我的人。君上眼光独到,如何会看上那种平庸的女人。”
  天帝心头百转千回,自己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最近受的委屈多了,他也渐渐懂得自我安慰了,盘算了一下得失,觉得自己还是赚了,“本君终于一亲芳泽,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本君是乾坤之主,本君的女人谁敢肖想,就可名正言顺灭他的族。”
  大禁耷拉着眉眼说是,“不过螣蛇一族早就被九黎灭了,伏城如今投靠麒麟族,这也算么?”
  天帝冷哼一声,“本君说算就算,伏城是为天同办事,那一切罪过自然要天同承担。”他说完,忽然向天上望了眼,“先前的一切,雷部的人可看见了?”
  大禁脑袋差点摇掉了,“不不不,君上人在下界,臣等只敢静候天命,谁也不敢向下看一眼。臣等是听见玄师弹奏了四相琴,才在云端现身预备助阵的。所以君上一亲芳泽臣等没有看见,包括臣,要不是听君上说起,臣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敢相信天帝会对别人下得去嘴么?他确实是个挑剔到近乎苛刻的人。九天上女神女仙众多,个个云霭般温软洁净,饶是如此,他都嫌她们眼神腻人。如今他看上一个成分复杂的姑娘,即便这姑娘对他没个好脸色,他也还是死心塌地地愿意被她骂,愿意挨她的打……想来真是有些心酸。
  不过总算来得及时,彻底阻断了她和伏城之间的发展。若再晚半步,那两个人大概就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定情了。
  大禁急君上之所急,拱手道:“臣即刻下令雷部,全力捉拿伏城。”
  天帝摆手说不必,“她现在恨我恨得厉害,先容她缓一缓。她身边不能没人,伏城在,至少能保她平安。本君就这么看着他们,看他们还有什么心思,在本君的监视下眉来眼去。”


第41章 
  确实,这种如影随形的压迫感让人感到窒息。
  长情从天帝剑下救出了伏城,可先前发生的一切实在不敢回顾。想说些什么,又忌惮无处不在的第三双眼睛,两个人对望一眼,各自都感到尴尬。
  逃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去!奔忙半晌,伏城说:“座上,还是歇一歇吧。”
  东方熹微,天地的交界处泛起蓝白来,长夜即将过去。她驻足向东眺望,从那渐渐升起的希望里,隐约找到了一点安慰。
  她以往是个心境开阔的人啊,即便经历过生死苦难,也没有让她真正绝望。可是不幸的她,倒了八辈子霉,遇上少苍那个权势滔天的疯子,就注定了此生的暗无天日。回归本源,她只想心无旁骛地找回始麒麟,重建月火城,把那些漂泊在外无所归依的族人重新凝聚起来。然而计划在有序进行,她个人却遇上了大麻烦。这个麻烦让她痛不欲生,她越想摆脱,问题却越复杂,最后也许除了死,再也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了。
  回身望了眼,伏城瘫坐在地上,刚才与天帝的对战损耗了他不少元气,她没见过他这样吃力的样子,吃力得已然支撑不住身体,捂着胸口一径喘息。她忙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虽然滴血未见,但内里大约伤得不轻。
  他说不要紧,勉强笑了笑,“城主执意要寻混沌珠,我原本还不太赞成,现在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少苍的修为,早就不是我们能抗衡的了,我本以为拼尽全力还能一战,结果……”
  “你受了伤,暂且别说话。”她结印为他疗伤,源源的神力输入他体内,隔了好一会儿才见他长出一口气,脸上慢慢恢复了血色。
  关于少苍的修为,似乎从来不是秘密。万年前他就能一人对战祭司殿六大护法,万年之后又精进成了什么样,从他分花拂柳般不甚上心的动作里便能窥出一二。他们这些人,在他眼里大概像个笑话,麒麟族要想复辟,难度比万年前更大。可明知前途未卜,谁也不愿轻言放弃,因为咬紧牙关可能还有活路,一旦落进天帝手里,他们这些人连下黄泉的机会都不会有。
  彼此都有同样的觉悟,对视一眼,黯然无话。
  长情站起身道:“你渴么?我去找点水来。”
  伏城说不,“天帝不会轻易放过你,座上还是哪儿都别去……”他低头说,“让弟子看得见你,弟子才能放心。”
  她茫然立在那里,大荒边缘的朔气在清晨时分越加凛冽,太阳未能顺利跳出地平线,这世间是混沌沌的,苍灰的一片。
  她想哭,无尽的委屈和憋闷揉成一团,堵在嗓子眼里。迎着寒流看宿雾纷纷,在脚下流转徘徊,半晌才问了一句:“你可是认定我和他有染了?”
  伏城没有立时回答她。昨晚上她和天帝的那些往来,他虽没从头至尾看到,但料想大致也就是那样了吧。后来的挥剑相向,似乎能看出她确实并非同他有那层关系,可之前的浓情蜜意又该怎么解释呢?他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一知半解,到底他们之间有何内情,他参不透。
  犹豫了很久,他抬起视线望向她,“弟子万年前就入大玄师殿,与其说我效忠的是月火城,不如说我更忠心于祭司大人……弟子有句话,想亲口问一问座上。”
  长情有些紧张,暗暗抓紧了袖下双手,面上神色如常,颔首道:“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伏城的视线却游移开了,最后的质疑也变得没了底气,讷讷道:“座上是否事先和天帝有过什么约定?本不想让人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却被我无意间撞破,因此你为圆谎,与天帝打了一场。至于重回月火城,可是……为了最终将麒麟族一网打尽?”
  长情被他问住了,竟不知应当怎么回答他。纵然先前受了再多委屈,也不能和此刻相比。她虽没有说出口,心里是极看重他的。天下所有人误会她,她都能拿出耐心来一一解释,唯独他,他的质疑让她不知所措,她甚至找不到恰当的态度来为自己洗冤。
  这就是天帝的阴谋,这个坏得肠穿肚烂的人,用这种方式轻而易举离间了他们。他就是吃准了她不敢说实话,所以有恃无恐。还有那昭然若揭的杀心,要不是她反应及时,以四相琴击退钧天剑,这刻伏城恐怕已经毙命在他剑下了。
  为什么天帝如此恨他,她隐约知道原因,所以更不能向伏城坦白。事到如今,或许保持沉默,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朔气渗透进宽大的衣袍,透体而过,她在那团寒冷里,把心脏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本座是麒麟族祭司,绝不会去做任何有损于本族利益的事。万年前本座能拼死捍卫月火城,万年之后也依旧能。我与天帝的纠葛,三言两语说不清,若我说是他一味苦苦纠缠,你也未必会信。与其如此,索性什么都别说了,你我此行只需心无旁骛找到混沌珠便好,其他诸如儿女私情,暂且抛在一旁吧。”
  她的态度冷硬,拿出了上峰的气势,快刀斩乱麻式的将这个话题终止了。伏城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长情见他颓然别过了脸,知道自己终将与最重要的东西失之交臂。内心盈满了巨大的失落与酸楚,却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转身道:“你身上有伤,坐着别动。我去找些吃的来,就算再辟谷,也得进点东西。”一面说,一面往水源方向去了。
  裙角拖曳过无尽的枯草,古战场上硝烟虽已消散了万年,但长风过境,天地间仍依稀回荡着痛苦的呜咽。前面的水气越来越深重,她在雾霭缭绕中穿行,越过一片烟墙般的屏障,眼前赫然出现泪滴状的湖泊。这湖如遗世般存在,湖水碧蓝,与晦暗的天地形成极大的对比。
  她站在湖畔,望着碧波万顷,无声恸哭起来。
  在她还是兰因的时候,阖族的生死存亡压在她一身,对所有人来说她是祭司,是丰碑,她不需要血肉,她的情感和她的人是可以完整分离的。她长久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不容许有任何杂乱的思绪让自己分心。如今万年已过,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一切看似没变,实际是怎样的物换星移,她心里都明白。临终前的残念里,除了对命运的不甘,是否还带着对感情无从追忆的迷惘?回来了,故人还在,她本以为可以弥补前世的遗憾,结果蹦出了天帝。
  她无能为力了,打不过,骂不过的死敌,以一种撩人的姿态杀了个回马枪,她心惊胆战,根本闹不清他想干什么。他说要她当他的天后,然后用尽办法加剧她的痛苦,让她在专心复仇的时候,还要提防随时可能背负的叛徒罪名。
  伏城……也许终有一天会留不住,她尝试推演,可是这项能力逐渐开始丧失,看不见未来了。
  她无所适从,越想越觉得悲愤,仰起头冲着广袤的天宇嘶吼:“少苍,你这个无耻小人,他日我一定要斩下你狗头,把你的大脸踩进泥沼里!”
  堆积在心里的恨,仿佛只有通过这种途径才能痛快地发泄。她知道自己可能时刻被监视着,没关系,就是要他听见,听见她有多厌恶他,多想手刃了他。
  结果那个人说到就到,背后很快传来幽幽的嗓音,“你就那么想置本君于死地?”
  长情吓了一跳,脚下趔趄着,险些摔进水里。
  他一把将她拽住了,也不拉她回平地,就那么让她半悬着,眉眼间有狠戾之色,“本君死了,你也别想独活。本君会拉你一同入黄泉,死都不让你离开我。”
  身后就是刺骨湖水,人斜立着,找不到着力的点,全靠他拉拽保持平衡。长情恼羞成怒,“你放开我!”
  他说不放,“放了本君的天后就掉下去了。”
  她提高了嗓音,“少苍,等我上去,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这么一说,让他想起她刚才那些无礼的咒骂来,“要是没有听错,你还想割下本君狗头,把本君的大脸踩进泥沼里,可是啊?”
  长情愣了下,顿时红了脸。背后骂是一桩,当面骂又是另一桩,被人追上门来质问,她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
  她调开了视线,拒绝正面作答:“天帝陛下专听壁角,这种行径未免小人。”
  天帝不喜不嗔,那五官便显得凌厉,他阴鸷地盯着她,“本君是五方帝君中唯一能称作苍天的人,你都对天叫骂了,还用得着本君偷听?”负气说完,忽然又换了个语调,有些忸怩地问,“你跑到这里来叫喊,可是因为想我了?”
  长情的眼睛瞠得大大的,一时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辱骂他。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呸,“你是我见过最阴魂不散,最自作多情的混蛋!”
  他拧着眉,显然对她的话感到不满,“为何你一见我就要骂我?我当真那么讨厌么?”
  长情拧着身子,腰都快断了,这种情况下想不骂他都难。她向后看了眼,咬着牙说:“有本事你便放开我,大丈夫趁人之危算什么好汉!”
  天帝哼笑了声,“本君执掌万物,不是什么大丈夫。不过你若是把那个大字去了,重新唤我一声,我倒可以如你所愿放了你。”
  这种要求自然不可能实现,还换来了长情凌空而起的一脚。
  神是万能的,但有时也会失误。他没想到这女人狠起来如此不计后果,轰然一声,他们双双摔了下去,水淹过头顶,直到这时他也没有松开她。
  水是真的冷,透肌透骨,直达灵魂。他睁开眼,隔着清透的碧波看见她的脸,水中的眉眼纵然寒凉,但就在他面前。昨夜那一吻像有毒,尝试过后便念念不忘。他鬼使神差扣住她的后颈,在她惊惧的眼神里,强行续上了未做完的梦。
  原来水下的唇也是温暖的,他脑中空空,只剩这点无厘头的念想。她在挣扎,他全然不顾,反正这次她看清了,吻她的人从来都是他,和那条螣蛇半分也不相干。
  多神奇,他一向厌恶和任何人接触,唯独她,非但不觉得反感,还从这种古怪的接触里,捕捉到了目眩神迷的奇异感觉。
  可惜没等他更仔细地品咂,她的拳脚又一次无情杀到。他一个疏忽,被她挣脱了,等他追上岸去,发现她摆好了格斗架势正在等着他。
  一身湿漉漉的衣裳,包裹出玲珑的曲线,苍白的脸颊和赤红的眼睛,看上去像个催命的罗刹。
  天帝看着她,脚下有点迟疑,“把身上弄干吧,否则会着凉的。”
  “脱了。”她恶狠狠道,疏朗的刘海后透出阴冷的眼神,每一道眼波都是柳叶飞刀,等着把他千刀万剐。
  他晃了下神,没弄明白她的意思,“脱了?”
  她说对,“脱光!”
  天帝忽然慌了,“脱光干什么?要弄干有的是办法。”
  她一步步向他走来,“少苍,你亲了我一遍又一遍,这笔账怎么也得算一算。万年前你我是国仇家恨,大不了战场上见真章;万年后你坏我名节,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忍。我知道自己杀不了你,你曾说过,只要做了那种事,就能破了你的护体灵气。”
  天帝不由向后退,好像隐约猜到了她接下去想做的事。幸福来得太突然,再幸福也会变成惊吓,他困难地喘了口气,“长情,你打算在这里?”
  她哼了一声,“难道你怕?天帝陛下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野合,怕被你那些随时待命的部下看见吧?”
  没有等他回答,她出手如风,狠狠一把将他拉了过来。一脚踹倒,他仰在地上想起身,她眼疾手快,牵裙骑上了他的腰。
  纤腰楚楚啊,她夹了下腿,脸上浮起嘲弄的笑,“真怕天帝陛下扭断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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