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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倾秦王心:疑是故人来-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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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片刻,象是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从那一刻起,他一直叫我“姑姑”。
小昭,你是不是猜到姑姑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侄儿,所以,你愿意作姑姑的侄儿,来分减姑姑思念亲人的忧伤?
你真是个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小昭是我在秦宫中唯一的快乐之源,是除去我永巷中的族人外,支撑我活下去的仅存理由。我曾想,就这样照顾他,伴着他长大,尽管我不知自己的生命会在何时戛然而止,可是在它结束前,我想照顾这孩子,我想尽我所能地为他遮风蔽雨,他还那么小,无助又可怜。
夜半,我从剧痛中醒来。
周身上下,里里外外,如坠刀山,如堕火海。每寸肌肤如被火焚,五脏六腑似被利器恣意刮绞,生不如死大抵就是这般滋味吧。
我在这生不如死的疼痛中苦苦挣扎,想要唤人进来,嗓子里却象燃了一把火,灼痛非常,竟是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巨痛中陷入无边的黑暗。
第41章 第二十三章:死亡之雪(2)
我缓缓睁开眼,看见宫人惊喜的脸。
“夫人醒了!夫人醒了!”那人边喊边向外疾行而去。
我木然地看着她的背影,脑中一片空白。我是怎么了?
片刻之后,进来几名医官模样的人,一个个面带忐忑。
我猛然记起昨夜的痛苦折磨,我生病了吗?欲待开口寻问,却惊觉我已失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啊,啊……
我到底怎么了?
啊,啊……
还是说不出话来。
脑中似有惊雷轰然炸响,炸飞我全部的镇定,全部的思绪。
不!不会的!不可能!
我不顾一切地想要从床上坐起,稍动便觉天旋地转,几乎从床上直跌下去,一双大手,在千钧一发之际,分开众人接住了我。
我抬眼,撞进赵政幽深眼底。
他的脸看上去似比前几日更为憔悴,明显的消瘦,惊惧,担忧在他眼中此起彼伏。
我看着他,一瞬,泪如雨下。
说不清是怎样幽微复杂的心情。
他的憔悴,他的消瘦,他的眼神,我的嗓子……
我象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般,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放声大哭。
他展臂将我揽入怀中,手不住地在我背上轻拍。
当我终于止了哭声,他安顿我重新躺下,一转脸沉声喝令跪在一旁的御医们上前诊视。
一番诊视后,御医得出结论:从脉象上看,我的身体已无大碍,体内之毒也解去十之八九,只需加以时日调养,定可恢复如初。”
中毒?我中毒了?昨夜的那般折磨却是因为中毒?难道我的嗓子也是因为中毒之故?我又怎会中毒?
我扯扯坐在床头的赵政的袖子,他转过头来看我,我指指自己的嗓子,又指指跪在地上的御医们。
赵政的眉头,因了我的动作,蓦地一拧,“你的嗓子?”
我看着他,眼泪不断掉下来。
“她的嗓子怎么了?”赵政的声音陡然拔高。
几名御医战栗着趴在地上,垂着头,偷偷地用目光作简短交流后,其中一名哆哆嗦嗦地回复道,“启奏陛下,夫人之疾以臣等看来多半是因夫人体内之毒上攻于喉,郁积不发所致,须以解毒之药祛之,并辅以扶正之药固补元气,加以时日调养,定可恢复。”
赵政霍地一下站起来,大步走到那几个御医面前站定,双手负于身后,一声冷哼,“加以时日!加以时日!除了会说‘加以时日’你们这群废物还会说什么?!十日之内,寡人要听到她的声音,不然——”他拖长了声音,却没再说下去。
“臣等当竭尽驽马之力。”刚才应话的那个御医伏在地上,不住地叩头,嗓音已然抖得变了调。
“臣等当竭尽驽马之力。”其他的御医亦从旁迭声附和。
“住口”赵政一所断喝打断他们,“寡人要的不是这些没有的废话,十日之内,尔等若医不好她的嗓子,定斩不饶!”
“是,是,是,臣等将竭尽……”御医们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浑身觳觫。
“退下!”赵政不耐烦地一甩袍袖。
众御医喏喏着,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室中只剩我和他,我望着他,等着他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中毒了,”他看我片刻轻叹道,“还有,”他顿了顿,似有难言之隐,末了,他叹了口气,眼中,忧伤一闪而过,“小昭……死了。”
什么?
我怔怔望他,你说什么?谁死了?
他无语望我,片刻后,又是一声叹息。
这一叹不啻晴空霹雳,一时之间,我只觉气血上涌,天旋地转。
你骗我!我惊惶失措地抓着他的胳膊,仔细地审视他的眼,想在他眼中找到玩笑的蛛丝马迹。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吧?是吧?为什么要开这么可怕的玩笑?
“是真的。”他瞅着我,神色黯然。
不——不是真的!你一定是在骗我!我狠狠瞪他,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快点说那不是真的!
我不信!我不信!!
小昭怎么会死,我昨晚回来时还去看过他,那时,他还安然地睡在床上,他怎么会死!
我不信,一定是你在骗我!
为什么要诅咒那孩子,他是你的孩子啊,你真是太可恶了!
“你听清楚了,”他眉头微拧,神色沉重地反按住我的胳膊,一字一句道,“小昭死了,那孩子死了,四天前就死了,已经下葬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的话如柄柄利刃,一下下戳刺在我心上,戳出孔孔深洞,刺出滴滴鲜血。
心,疼得揪成一团,泪,崩落如洪。
那孩子真的不在了吗?已经下葬了?
在亲眼确认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我挣扎着想要下地,他也不让。我拼了全身的力气,不屈不挠,终于,他叹息一声,无奈让步。
小昭的寝房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我跌跌撞撞地扑到他床前,床上寝具一新,被褥,枕席均不是小昭曾用过的那套。
小昭,你真的不在了吗?
跌坐在冰冷床沿,我的眼前模糊一片。
抚摸着冰冷的被褥,我仿佛又触到了小昭温暖的小小身躯,仿佛又看见他在听到我的夸奖后,无限腼腆又带着小小的得意窝在我怀里抿了嘴无声地笑,仿佛又听到他一声声甜甜糯糯,无限亲密,无限依恋地叫着我“姑姑”。
小昭,姑姑来了,姑姑来看你了,可是你在哪儿?
很久以后,我抬起头,看向一直无声地站在我身旁的男人。
“他同你一般中了毒,不过他中的毒比你深太多,发现时早已气绝多时。”
他似读懂我的目光,慢慢道来,“御医在你和小昭吃过的点心中发现了剧毒。”
点心里有毒?我不大相信,庆元宫中的所有食物均为本宫中厨人亲制,每晚,我都要厨人作几样小点心,作为我和小昭的夜宵。吃了这许久不见中毒,怎么单单这次就中毒了?是厨人有意投毒吗?不会吧,我与他们无冤无仇,自问平日里待他们不薄,他们没有理由要加害于我,就算要害我,小昭呢,他只是个孩子,他又招谁惹谁了?赵政说小昭是四天前下葬的,这样说来,我最少昏迷四天了,看来,这毒药的毒性还真够毒辣。
是谁?到底是谁要害我和那孩子?我们招惹到了谁?小昭不过是个失了母亲,又不受父亲重视的可怜小孩;我不过是个流离他乡,朝不虑夕的亡国之人。
不过,也许我招惹到了太多的人。
我猛然想起除夕之夜,步云殿上一双双妒恨交织的眼,是因为赵政对我的青睐才招致了这场飞来横祸吗?
是这样吗?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它理由。
赵政长嘘一口气,“所幸你中毒不深,不然……”
不然,我就会象小昭一样,是吗?
我记起那天从赵政之处回来后去看小昭,看到他房间的案上摆着空了半盘的点心。
心猛地一抖。
当日我因为心情不好,加之疲乏无甚胃口,回到自己的寝房后,只匆匆吃了一块点心,而且还只是咬了一小口就没有再吃。
一小口就已让我昏迷四日,何况小昭一个小小孩童,何况他吃了半盘!
我想起毒发之时的百般煎熬,小昭当时又受了多少折磨!心被人大力揉绞般痛不可抑。
我不能,不忍,不敢再想下去,我只觉遍体生寒。
半月之后,除了嗓子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的身体已基本痊愈。
那天,我再次来到小昭的寝房,自毒发醒来后来过一次,半月来我未再踏入这间屋子半步,生怕睹物思人,而今,置身其中,不仅悲从中来。
屋里到处都是那孩子的影子。
窗前的几,他曾伏在那里认真读书;北面的床,他曾在卧于其上安然入眠……
我流恋地扫视着屋里的一切,目光停在墙上挂着的一柄小剑之上,那并非真的宝剑,只是一柄由桃木做成的小孩子的玩具而已,是小昭的宝贝。
我梦游般走过去,静静地摘下那把剑,托在手中,寸寸抚摩。
小昭的脸渐渐从剑上生出来,他先是扑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后来又眯了眼无声地冲我微笑。
我望着那柄剑怔忡出神。
我看见小昭手握这柄“宝剑”煞有介事地指挥着虚空中的“千军万马”的可爱模样,他曾不止一次在我这唯一观众面前表演过,演得有模有样。
彼时的小昭与平日大不相同,平日里他全然是个腼腆的孩子,彼时的他,清俊的脸上除了惯常的腼腆,还带着一丝不可自抑的兴奋之情,以及遮掩不住的英华之气。
彼时的小昭,可爱到令人叹息,每当他为我表演时,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不知魂归何处的母亲,便会为他的母亲深深叹息,叹息她不能如我一般,看到自己的儿子是这般招人怜爱。
姑姑,姑姑!
我仿佛听见小昭在叫我,四下环顾,只是一室的静寂与悲伤。
那孩子是真的不在了!
脸上似被盐水浸过,微微生疼,我木然抬手,低头看着指尖上泛着清光的水痕。
小昭,姑姑很想你。
夜晚,我来到宫后的快雪亭,在漫天的繁星中,点燃了小昭的剑。
我看着那柄剑被我点燃,看着它散发出越来越亮的猩红色的光,看着它被烈焰完全吞噬,看着它一点点燃烧成灰,被寒凉的夜风吹入幽邈苍穹,消散无踪。
我抬起头,但见星汉漫天,光华灿烂。
小昭,这其中有没有一颗是你?
小昭,你终于可以和自己的母亲团聚了,姑姑有些羡慕你,姑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自己的家人?
小昭,姑姑刚刚把你最心爱的“宝剑”烧给了你,有了它,你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指挥你的千军万马,你的母亲定然会为你感到骄傲自豪。
此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明亮又美丽。
小昭是你吗?是你来向姑姑告别了吗?
好孩子,不要怕,放心地去吧,姑姑会为你祈祷,祈祷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可以永远平安,快乐。
对了,小昭,如果你见到姑姑的侄儿小荻,请你告诉他,姑姑也很想念他,姑姑希望你和小荻能和睦相处,作一对好朋友。
会吗?
会吧。
一定会的。
第42章 第二十三章:死亡之雪(3)
赵政(嬴政)
我一直不能接受母后已经离去的事实,可是,不管我怎样的心有不甘,母后的丧仪还是在今天如期举行。
我跪在母后的棺前,想起那晚,她在夜风中绽放的璀璨笑容,不觉泫然涕下,我再也料不到那竟是母后留给我最后的记忆。
母后,政儿会记得你,永永远远地记得你。
记得,并且只记得你对政儿的好。
这段日子以来,姬梅一直陪在我身边,虽然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沉默无语,看不出表情,但我依然会在不经意的回眸间看到她凝望我的眼,她的眼中是满满的关切与怜悯,给我的,我确定。
我痛恨被人怜悯,堂堂秦王,执掌天下生杀,何曾需人怜悯!可是她的怜惜,让我珍视,更令我欣喜。
她在怜惜我,她在为我心疼。
在一个令你思之如狂,却始终待你冷若冰霜的女人眼中,突然看到为你而生,名为关心与怜惜的情绪,难道不值得欣喜吗?
夜阑人静,我躺在床上,带着对母后,对姬梅的纷纭思绪,沉沉入睡。
早上,刚起来,就听近侍禀报说庆元宫出事了。
什么?!
那孩子死了!姬梅人事不醒!
我疯了一般向外冲去,脑中一片空白。
你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姬梅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面无人色。
看着她,我有一瞬不能呼吸,胸口的闷痛令我几欲捶穿胸肺,她此时的样子和母后薨逝当日的情形何其相似。
恐惧悄无声息地攫住了我的心。从小到大,除了在赵国躲避赵人追杀时,我曾感到过恐惧外,我已经很久不知恐惧为何物了,自十三岁登基以来,只有别人恐惧我的份儿。
但是现在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我怕就在下一个交睫,床上的女人就会如母后般离我而去,永远地离我而去。
我不能,也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尤其是她。
我厉声责问跪伏一地御医,她和那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御医回复说,姬梅和那孩子服食了某种毒药,具体是哪种毒药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毒毒性甚为峻烈。
服毒?
怎么可能!
她们有什么理由服毒?
那女人还没完成刺杀我的心愿,她怎会服毒?至于那孩子,更无理由,再说一个小小孩童要去哪里淘换“剧毒”?
他们断不会服毒,定然是有人刻意投毒,刻意加害他们!
是谁?到底是谁要害他们?
无论是谁,我都绝不饶恕!
胸中痛恨交燃!
恰逢此时,有人来报庆元宫里一名做点心的厨人被人发现自尽了。
点心?我的脑中灵光一闪,看向不远的几案,几案上一盘制作精美的各色小点心。
我走过去,端起那盘点心细细观瞧。五颜六色的小点心虽已过夜,却依然香气不减,我托着那盘点心,半侧了脸,命令身后的御医将其带走仔细检验。
回身望向床上面色青白的女人,我想起了另一个受害者。
我的儿子,小昭。
看到那孩子的一刹那,我的心猛地一滞。
那倒卧在血泊中的小东西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我木然地向那一动不动,看上去无比凄凉又无比恐怖的小小躯体走过去。我的腿仿佛已不是我的,我只是机械地迈步,机械地向他走过去,我真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走到近前,床上的惨象实在令人不忍目睹。
那孩子蜷曲着侧卧在床上,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他的侧脸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干涸的血丝一半挂在他的嘴角,一半垂落在床上,他的颈下是一大滩黑色的血渍,不单是颈下,床幔上,地上,到处都是他的血,一口口,一滩滩。
我深深吸气,想藉此纾解心中越发沉重的怨郁之气,不想浓重的血腥之气在呼吸之间不期然地蹿入我的鼻中,瞬间盈满全身,我不由一震。
看着床上死去多时的孩子,我的孩子,心酸伴着心痛瞬间漫顶。
我慢慢走到他床前,缓缓坐下,坐在他身旁,定定地,呆呆地看着那一动不动的小小的人儿,诸多影像自眼前一一闪过。
我想起姬梅初次把他带到我面前时,他的惊惶畏缩;我想起那晚在庆元宫第二次见到他时,他伏在姬梅怀里辛苦忍咳的红胀小脸,以及怯意深深的黑润大眼;我想起他在我面前背诵先贤名篇时的异常流利;我想起他听到我的夸奖后,先是小心地偷瞄我一眼,然后再望着姬梅腼腆地微笑;我想起自己曾问他长大后的志向,他告诉我长大后要竭尽所能地帮我分忧解难;我想起他说出这番话时音容中的无比郑重。
我想我是开始慢慢地喜欢上这个孩子了,可是,就在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他的时候,他,却死了。
以这样一种可怜,可怕的方式结束了短暂的生命。
当年,我曾亲赴赵国监斩十万降俘面不改色,而今,这孩子凄惨的死状甚至令我这自恃遍览血腥之人亦觉毛骨悚然。
果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么?
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彻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击中我心深处某个我尚不自知的柔软。下一刻,眼中有滚热的液体直坠而下,颗颗,串串。
一片朦胧中,我戚戚地望着那孩子,我的孩子。
“小昭,你叫小昭是吗?”尽管在你生前我从不曾叫过你的名字,我漠视你的存在,但是现在,如果你听得到,你要牢牢记住,“父王绝不会让你白白死去,我定会查出到底是谁害死了你,我定要让那些害你之人以痛苦于你千万倍的方式死去。”我摸着他冰凉的小脸,冷冷咬牙,“父王发誓!”
事发第二日,御医向我禀报,我要他们查验的点心,的确有毒且毒性异常霸道,据姬梅的中毒症状及小昭的死状,他们推断此毒乃北狄剧毒——千片雪。
医书上记载:千片雪,状似霰雪,洁白晶莹,无色无味,中毒之人,三个时辰之内,五脏俱腐,吐血不止,四肢抽搐,直至气绝身亡。
小昭可怕的死状在脑中一闪而过。
千片雪?
我冷冷哼笑,很好,寡人记住了。
第43章 第二十三章:死亡之雪(4)
四日了,距事发之日已整整四日,御医们全力以赴,姬梅仍然昏迷不醒。
四日来,除却上朝,我几乎全天待在庆元宫,寸步不离姬梅左右,奏章我也叫人送来这里。
今早,早朝散后,我回到庆元宫,摒退了所有人等,静静地坐在她床边,执起她的手扣在掌中,她的手柔软微凉。
望着她有如安眠般的沉静容颜,我想起自母后去世至举丧礼的这段日子里,她给予我的温暖照拂。
当日,惊闻母后薨逝噩耗的一刹那,整个世界在我面前轰然崩塌,无以复加的悲伤倾天而来,几乎将我瞬间摧毁,我似一叶孤舟在漫天狂澜中无依飘摇。
当我在仅存的意识中,听见宫门轻响,看见那女人立于门口的光影之中,顷刻之间,我顿觉温暖扑面,阳光扑面,生机扑面;顷刻之间,我哀如死灰的心,重又跃出生命的律动。
我定定地望着她,望着她静立于光影之中,望着她带着周身的生气梦幻般向我走来,缓缓,缓缓靠近,直至在我面前亭亭而立。
我仰望着她,有如仰望着救世的神祗,她就是我的神祗。
她悲悯地看着我,小心翼翼为我擦去嘴角的血,拥我入怀,她的怀抱一如母后的怀抱,温暖柔软。
这样的怀抱让我的心刹那静如止水,却又波浪滔天。
我热泪盈眶,想在有生之年全力珍惜眼前之人。
我紧紧地回抱着她,象一个行将溺亡之人,紧抓着救命稻草,她就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收回思绪,望着昏睡无知的我的稻草,心如刀绞。
此生,我只对两个女人付出过真心,一个已离我而去,另一个……难道你也要弃我于不顾吗?
不行。
不行!
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以死,我不会让你死!绝不!!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想要把我的温暖,我的生气传递给她。
我想起母后殡天当日,我絮絮地对她讲起我从未语人的陈年往事,她默然静听,静听我积藏经年,无人可诉的甜蜜,痛苦与仇恨。
我的讲述让她想起了她的母后,死在燕国国破当日的她的嫡母。
我听得出她的痛,她对燕王后悲惨离世的深切心痛;我亦听得出她的恨,她对秦人,尤其是对我这灭燕元凶的刻骨仇恨。
我想起与她初见时她眼中滔天的恨意,杀意,想起在上林那晚她的疯狂之举,我问她是否还想杀我?
她暖昧却又明确的答复让我黯然。
她追问我因何在她给出如此答复后还能允许她存活于世。
我不假思索地给出我的答案,亦是我的肺腑之言。
她的泪在我说出那句话后,如瀑直下。
我和她无语对望。
透过她眼中的重重泪雾,我直直望进她的眼底。在那里,我看到被囚镇其中不驯挣动的深情,这深情可是为我而生?
掌中传来轻微的触动刹时拉回我的思绪,是她的指。我的心几乎因为这轻轻一触狂跳而出。
她醒了?
我急忙分开手掌,焦切地直瞪掌中的纤纤素手,再动一下,再动一下,求你!
等了许久,不见动静。
我的心由狂喜重归沮丧。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不要再睡了,睁开眼,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我重又握紧她的手。
不是还想杀我吗?我等着呢,等着你醒过来杀我,只要你醒过来,就算要我立时将命交付与你,我亦甘愿。
第四日,姬梅仍是未醒。
我心思烦乱地批着奏章,呆呆地盯着眼前刻满篆文的竹简,却是一字也未曾入眼,御医的话在脑中盘旋不去:若今明两日夫人尚不能醒,只恐凶多吉少。
想着初见时她冰冷清丽的容颜,想着她在上林时的激愤之举,想着她就在几天前还给予我的温暖照拂,心中似有一只浴火猛兽狂暴扑跳。
抬眼望去,奏章满室。
我望着这一堆堆,一卷卷的奏章,烦躁欲狂。
我想推翻这屋中所有的奏章,我想杀掉咸阳宫中所有的男女,既然那令我惟一珍惜爱重之人命不久矣,你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家伙又凭什么苟活于世?何况在你们之中,还潜藏着伤害她和那孩子的凶手。
若她当真挺不过今天,那么宗正和郎中令也不必再费心追查投毒之事了。我,会杀掉这宫中所有的人,为我她陪葬。
想到这里,我狠狠掷笔,振袍而起。
我要去陪着她,当她性命攸关之时,我想不出自己如何还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批阅国事,于我而言,她的命此时就是最最重要的国事。
她曾在我最痛苦无助之时给予我生命之光,那么,现在就让我陪在她身旁,给予她力量,我的梅花,你不可以有事。
姬梅的寝房门口,我差点被一个飞奔而出的宫人撞倒。
难道?我的心猛地一抖,狂跳开来。不,不,不会的!
瞟了一眼因为冲撞到我而吓得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宫女,顾不得喝斥那人的莽撞,我快步走进房去,在她眼看跌落于地的一瞬间,伸手接住了她。
她哀哀望我,似有千言万语,半晌后,忽然大放悲声。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嗓子哑了,在我到来之前,她似乎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哭得这般伤心吧。
当她得悉小昭的死讯,疯了似地想要下地去看那孩子,力气之大,令我几乎把持不住,我明白她是不相信,不相信那孩子不在了,所以,她要去确认。
莫说是她,就算是我,直到现在也时起恍惚,怀疑自己当日所见惨景不过只是场恶梦,如果,那只是场恶梦该多好。
我终是拗不过她,带她去了那孩子的房间。
她缓缓坐在那孩子的床上,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遍遍抚摸床上的被褥,象是在抚摸着那孩子,她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而落。
起初她只是无声落泪,继而是压抑低泣,最后她扑倒在那孩子的床上放声痛哭。
我默默地看着她,一任她哭,一任她渲泄心中悲伤。
心中忽生感慨,若有一天我死了,她可会为我落泪?哪怕只是一滴。她最有可能出现的表情该是万分欣喜吧。
不共戴天的仇人死了,焉能不喜?
沉郁的心,因着这点无稽之想平添了一份酸痛,我望着她不断耸动的瘦弱肩胛,深深呼吸。
第七天,据姬梅和那孩子中毒第七天的时候,事情的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原来,几个我的“女人”因不满姬梅独占王宠,于是合谋想要毒杀姬梅,又因其中一人是当日带头欺负小昭后被姬梅掌掴的公子申睢之母,所以,又招致了小昭的连带受累。
她们先是贿赂出宫采买的宦人为其购得北狄剧毒千片雪,后又许以重金收买庆元宫中制作点心的厨人,要其投毒。那厨人起先不肯,她们便以厨人年迈老母与痴傻阿姊之命为要挟,逼其就范,那厨人逼不得已助纣为虐,投毒后按事先约定自杀身亡,以期死无对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冷冷一笑,握碎了掌中的水晶杯。
我命人将那几个贱人连同为其奔走串连的宦人,宫女一并带至西垂宫,我要在那里好好地“款待”他们。
七名“夫人”并四名宦人,七名宫女,共计一十八人。
我站在殿上,负手而立,冷冷看向殿下。
殿下,一十八人一前一后分成两排,前排是我的女人们,后排是宦人和宫女。
他们跪在地上,一个个觳觫有若筛糠。
我恨恨地望着他们,心中,怒焰冲天。
那孩子哪里得罪了你们?姬梅又是哪里对你们不起?
你们怎么忍心,你们怎么敢?!
你们何其残忍,何其歹毒!
我恨不能一下子冲下去一人一剑直刺心窝,结果了他们的狗命,但我不能,那样岂非太便宜了他们!
我绝不会让他们轻易踏上黄泉路,我要一点一点地折磨他们,我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让他们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后悔作出那般猪狗不齿的下作事情来。
“大王——”正在这时,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冲上来扯住我的袍角,仰面望我,不住哀号,“大王,臣妾知道错了,臣妾知道错了,大王,求大王开恩饶了臣妾吧,大王——”
我眯眼看着她,慢慢俯下身,抬手擎起她的下巴,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那女人吓得住了哭声,怯颤望我。
稍顷,我对她淡淡一笑,“想让寡人饶了你,是吗?”
“大王臣妾知道错了。”她抽抽噎噎,满脸惧色道。
“可以,”我冲她哼然一笑,点点头,“寡人可以饶你不死,不过,”我盯着她的眼,“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女人眼中一霎绽出希望的光芒,迫不急待地接道,“什么条件臣妾都答应。”
我嘿嘿一笑,“什么条件都答应?”
女人使劲地点着头。
“让那孩子活过来,”我蓦地收了笑容,逼近她,“让那孩子活过来,我就饶了你。”说完,我猛地松开她的下巴,同时将她狠狠一推,女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她犹不死心,又扑上来紧紧抱住我的腿,急急表白,“大王,大王看在我为您生儿育女的份上,饶了我吧,臣妾再也不敢了,大王……”
再也不敢了?还想有下次?
小昭恐怖的死状,姬梅昏迷时惨无人色的脸和醒来后伤心欲绝的哭声在我眼前交相闪现。我一时痛怒交加,抬起脚狠狠向那女人踹去,女人一声惨叫侧仆在地。
“拖下去!”我嫌恶地瞥了一眼,沉声怒喝。
两名内待一拥而上,将哀号连连的女人拖回殿下。
一十八人,公平对待,每人不多不少各责一百廷杖。
我坐在御座上,冷眼看着那些贱人在杖下惨痛呼号,血肉横飞,心中稍感快慰。
但,这,还不够。
一百杖后,有两名“夫人”当场毙命,其余十六人皆气息奄奄。我命人用冷水将他们泼醒,一个眼色过去,又要人给他们各灌了一碗凉水。
加料凉水。
我坐在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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