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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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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教师巴兰达以外,其余的人在村子里都有了自己的私宅。莫霍夫那油漆成蓝色的、薄铁顶的宅子坐落在广场上。商店就在家对面——耸立在广场正中央。装着玻璃门,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招牌:谢。普。莫霍夫与叶。康。阿捷平合营商店。

和商店毗连着的是一长排有地窖的低矮板棚,离这里约二十沙绳,是教堂的圆形砖围墙和圆顶的教堂,这圆顶很像是熟透了的绿洋葱头。教堂对面,是一带粉刷得庄严、肃穆的学校围墙和两座漂亮房子:一座是浅蓝色的,花园的木栅栏也漆成同样的颜色,那是潘克拉季司祭的;一座是褐色的(避免两座房子一样)、有雕饰的围墙和宽大的阳台,那是威萨里昂神甫的。然后从这个街角直拐到另一个街角,是阿捷平的怪模怪样。狭长的二层小楼;再过去,就是邮局。哥萨克的草顶或铁皮顶的家舍,屋顶倾斜,上面装着一只生锈的铁公鸡的磨坊。

村子里的人关上里里外外的百叶窗,过着与世隔离的幽静生活,如果不去作客,天一黑就都把门闩上,放开铁链锁着的狗,寂静的村子里就只听到更夫的梆子声了。

第二卷 第二章

八月底,米吉卡。科尔舒诺夫在顿河边偶尔遇见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女儿伊丽莎白。他刚从顿河对岸回来,正在把船向一棵断树靠拢的时候,看见了划破水流驶来一只油漆的小艇。小艇从山后划出,向码头驶来划桨的是博亚雷什金。

他的光脑袋上的汗闪着亮光,前额和太阳穴上鼓起了青筋。

米吉卡并没有马上就认出伊丽莎白,因为草帽的灰色阴影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用晒红的双手抱着一束黄色的睡莲,压在胸前。

“科尔舒诺夫!”她看见米吉卡以后,就点头招呼说。“你骗我啦?”

“怎么骗你啦!”

“还记得,你答应带我一块儿去钓鱼吗?”

博亚雷什金放下船桨,挺直脊背。小船飞也似地把船头冲到岸上,擦得岸边的白石灰岩沙沙作响。

“你还记得吗?”丽莎从船里往外跳着,笑问道。

“没有工夫呀。活儿太忙啦,”米吉卡辩解着,气喘吁吁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姑娘。

“不行啦!……伊丽莎白。谢尔盖耶芙娜,我辞职啦!车套和辕木奉还给您,我不能再为您效力啦!您想想看,我们在这该死的河上划了有多远呀?我手上被船桨磨得全是血泡。这可不像在陆地上走那么轻松啊!”

博亚雷什金光着的大脚坚实地踏着尖削的石灰岩,用揉皱的学生制帽的帽顶擦着额上的汗。丽莎没有理他,只管朝米吉卡走去。米吉卡笨拙地握了握伸给他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去钓鱼?”她仰着头,眯缝起眼睛问道。

“明天就去都行。庄稼已经收完啦,现在可以去啦。”

“你还骗我吗?”

“不会啦!”

“你很早就来叫我吗?”

“‘天亮以前。”

“我等着你。”

“一定去,真的,一定!”

“没有忘记敲哪一扇窗户吗?”

“会找到的,”米吉卡微笑道。

“我大约很快就要走啦。很想钓一回鱼。”

米吉卡一声不响地玩弄着手里的锁船的锈钥匙,盯着她的嘴唇。

“你说完了吗?”博亚雷什金仔细地看着手里的一只有花纹的贝壳,问道。

“咱们立刻就走。”

她沉默了一会儿,茫然地笑着问道:“你们家好像办过一次喜事,是吧?”

“把妹妹嫁出去啦。”

“嫁给谁?”没有等待答复,她就难以捉摸地笑了。“一定来呀!”又像第一次,在莫霍夫家的阳台上一样,她这一笑像麻似的刺痒了米吉卡的心。

把姑娘一直目送到船边。博亚雷什金劈开两腿,忙着把小船推下水去;丽莎笑着,从他头顶瞟着正在玩弄钥匙的米吉卡,直向他点头。

船划出去约有五沙绳远的时候,博亚雷什金低声问道:“这个小伙子是您的什么人?”

“朋友。”

“心上人?”

米吉卡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可恶的桨架吱扭吱扭地乱响,害得他没有听到她的答话。他看到博亚雷什金身于一仰一伏地划着桨,笑了起来,但是却看不见她的脸,因为她是背朝他坐着的。帽子上的紫色缎带垂到她裸露的肩膀上,微风一吹,飘忽不定,时隐时现,逗引着米吉卡模糊的视线。

很少用钓竿钓鱼的米吉卡,从来没有像这天晚上那样热心地准备过。他砸了一堆于牛粪,在菜园于里煮起麦粥来,匆匆忙忙地换过发潮的钓线。

米海一面看着他在准备,一面央求他说:“带我去吧,米特里。你一个人多不顺手。”

“我一个人也成。”

米海叹了一口气。

“咱们好久没有一块儿去钓鱼啦。如今可能钓到半普特重的大鲤鱼。”

米吉卡被麦粥锅里冒出来的一股股热气呛得皱着眉头,没有做声。他准备完了以后,便走进内室去了。

格里沙卡爷爷坐在窗前,鼻子上戴着一副铜边眼镜,正在读福音书。

“爷爷!”米吉卡肩膀靠在门框上,唤了一声。

格里沙卡爷爷从眼镜框边上看了他一眼。

“什么事?”

“第一遍鸡叫后就叫醒我。”

“这么早要上哪儿去?”

“钓鱼去。”

很喜欢钓鱼的祖父,故意装作反对的样于说道:“你爸爸说——明天要打大麻。

你可不能去闲逛。瞧你,钓什么鱼片米吉卡的身子离开门框,略施小计,说道:“

我反正无所谓。我本想钓条鱼来孝敬爷爷,既然要打大麻,那我就不去啦。“

“等等,你上哪儿去?”格里沙卡爷爷吓了一跳,把眼镜摘下来。“我跟米伦说去,好,你去吧。把鱼腌腌吃可不坏。明天恰好是星期三。我叫醒你,去吧,去吧,傻瓜!你毗什么牙?”

半夜,格里沙卡爷爷一只手提着粗布衬裤,另一只手拄着拐杖,探着道儿,顺着台阶走下去。他像一片白色摇曳的影子一样穿过院子,走到仓房里去,用拐杖杵了杵在车毯上睡得呼噜呼噜的米吉卡。仓房里散发着新打的粮食和老鼠粪味儿,还夹杂着长久无人居住的空房子里的蜘蛛网的酸味。

米吉卡睡在粮囤子旁边的车毯上,他并没有立刻就醒过来。格里沙卡爷爷起初轻轻地用拐杖捅捅他,小声喊道:“米吉卡!米吉卡!……喂,坏小子,米吉卡!”

米吉卡使劲打了一声呼嗜,把腿蜷了起来。老头子心一横,把拐杖的钝头放在米吉卡的肚子上,像钻孔似地转起来。米吉卡哎呀叫了一声,抓住拐杖,醒了过来。

“都睡傻啦!像你这样昏睡,真是糟透啦!”老头子骂道。

“别嚷,别嚷,”米吉卡半睡半醒地小声说着,一面在地上摸索着靴子。

他来到广场上。村子里的鸡已经在叫第二遍了。他在街上走着,走过威萨里昂神甫的房于前面,听见鸡窝里有一只公鸡正扇动着翅膀,用大辅祭那样的低音打鸣儿,吓得几只母鸡也惊慌地小声咯咯地叫起来。

更夫坐在商店门口下层台阶上,脸埋在暖和的羊皮袄领里打盹。米吉卡走到莫霍夫家的板栅旁边,把钓竿和装鱼具的袋子放下——为了不叫狗听见,轻轻地迈着脚步走上台阶。拉了拉冰凉的门把手,里面闩上了。他爬过栏杆,走到窗前。一扇窗半开着。从屋子里飘出甜蜜的、睡得正香的姑娘温暖的身体气味和一股从未闻过的香水的气味。

“丽莎韦塔。谢尔盖耶芙娜!”

米吉卡觉得自己喊得够响了。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唉,要是敲错了窗户呢?要是掌柜的睡在这里怎么办?我就要倒霉啦!……他会开枪把我打死,”米吉卡紧抓着窗户的把手想道。

“丽莎韦塔。谢尔盖耶芙娜,起来钓鱼去。”

“如果弄错了窗户——鱼钩不成,祸可就闯下啦。”他又想道。

“起来吧,啊!”米吉卡气恼地说道,把脑袋探进屋子去。

“啊?谁呀?”黑暗中有人惊骇地、小声答话了。

“去不去钓鱼啦?我是科尔舒诺夫。”

“啊一啊一啊,马上就来。”

屋子里响起一阵衣服声。姑娘初醒的、暖烘烘的话语声里仿佛带着薄荷香味。

米吉卡看见屋子里有一个沙沙作响的白影在晃动。

“唉,要是和她睡一党才美哩……钓什么鱼……坐在那里,冻得浑身僵硬……”

他吸着闺房的气味,迷迷糊糊地想着。

一张头上裹着白头巾、满面笑容的脸,在窗口出现了。

“我从窗口跳出去,把手伸给我。”

“往外爬。”米吉卡帮着她。

她扶住他的一只手,紧对着脸儿地看了他一眼。

“我的动作快吧?”

“还行。不用慌,来得及。”

他们向顿河走去。她用粉红色的手巴掌揉着有点儿肿的眼睛,说道:“我睡得真香。我们去得太早啦,再睡一会儿才好。”

“咱们来的正是时候。”

他们顺着从广场通出去的第一条胡同向顿河岸走下去。一夜之间,河水就涨了,昨天锁在岸边那棵浸在水里的枯树上的小船,现在却在水里漂荡起来了。

“要脱下鞋袜来才能过去,”丽莎叹了一口气,目测着到小船的距离。

“来,我把你抱过去,怎么样?”米吉卡提议说。

“这怕不方便……我还是脱掉鞋袜的好。”

“方便极啦。”

“不必了,”她为难地说。

米吉卡左手抱住她的两条大腿,没费劲儿就抱了起来,胜水向小船走去。她不由自主地紧抱住他那像柱子似的又黑又硬的脖子,哼哼卿卿,低声笑了起来。

倘若米吉卡不被村妇捶衣服的石头绊一跤的话,就不会有这样一次意想不到的短吻啦。她惊叫一声,就紧贴在米吉卡的干裂的嘴唇上了,他在离灰色的矮船帮只有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水浸进了他的靴筒,脚泡得冰凉。

他解开小船,用力把它从枯树旁推开,趁势跳上船去。站着用一只短桨划起来。

河水在船尾哗啦哗啦地响着,像在哭泣一样。小船翘着头,轻盈地掠过急流,向对岸驶去。鱼竿在颤动。跳跃。

“你往哪儿划呀?”她不断回头望望,问道。

“到对岸去。”

小船在一道沙石断崖边靠了岸。米吉卡连问也不问,就把她抱起来,抱进了河岸上的山楂树丛里去。她咬他的脸,抓他,暗哑地喊叫了两声,觉得全身瘫软无力,就生气地哭泣起来,可是没有眼泪……“

约摸九点钟的光景,他们回来了。天空笼罩着一片橙黄色的薄雾、风在顿河上飞舞,吹起层层的波浪,小船儿穿浪前进,也像在跳舞,从河水深处翻腾上来、冒着白沫的、冰冷的水珠溅在伊丽莎白的苍白的脸上,流下来,挂在睫毛上和技散到头巾外边来的一缕一缕的头发上。

她疲倦地眯缝着两只空虚的眼睛,手指在不断地折着一根吹到小船上来的花茎。

米吉卡划着桨,看也不看她,他脚下扔着一条小鲤鱼还有一条鱼,这条鱼紧闭着垂死挣扎后的嘴,大瞪着围着一道黄圈的眼睛。米吉卡的脸上露出一种犯罪和夹杂着恐惧的满足表情……

“我把你送到谢苗诺夫码头去吧。你从那儿回家更近一点,”他说道,便掉转船头,顺流而下。

“好吧,”她小声同意说。

河边寂静无人。河岸上,是一道道落满白色尘埃的、垂头丧气的菜园篱笆,热风一吹,空气里就充满了烧焦的树枝气味。被麻雀啄得乱七八糟的、沉重的向日葵已经熟透了,低垂着头,遍地落满了葵花于。草场上是一片割后新生的嫩绿。远处有几匹马在蹦跳,马脖子上系的铃铛的悠扬悦耳的响声随着从南方吹来的热风送到顿河上来。

米吉卡拿起一条鱼,送给已经从小船上下去的伊丽莎白。

“拿着钩来的鱼呀!给你!”

她的睫毛惊慌地跳动了一下,把鱼接了过去。

“好,我走啦。”

“走吧……”

她的样子很可怜,不久前的自信和欢乐都丧失在山植树丛中了。伸着一只手,提着那条用柳条穿着的鱼走去。

“丽莎韦塔!”

她回过头来,眉间是一片懊丧和困惑的愁云。

“你回来一会儿。”

当她走到近前来,米吉卡暗自抱怨着自己窘态,说道:“咱们俩没有留神……

真糟糕,你的裙子后面……脏了……一点点。“

她立刻满脸鲜红,一直红到了脖根儿。

米吉卡沉默了片刻,建议说:“你从人家房后的背静地方走。”

“怎么走也得经过广场。我本来是想穿黑裙子,”她突然憎恨地看着米吉卡的脸,伤心地嘟哝说。

“我给你拿绿叶子染染怎么样?”米吉卡随便地提议说,同时对她那夺眶而出的眼泪,感到非常惊讶……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把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女儿玩得都怀孕啦!”的新闻,就像风吹树叶的籁籁响声一样,悄悄地在村子里传开了。婆娘们每天早晨把牛群赶出去的时候,站在狭窄的、在灰色尘雾中闪晃着的水井架的阴影里把水从桶里向外倒的时候,或者在顿河岸边那些天然的石板上捶打洗涮破布片的时候,都在纷纷议论这件事。

“说的是啊,都是因为亲娘去世得早啊。”

“老于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后娘却只当做没有看见……”

“前几天,更夫达维德卡。别斯帕雷说:”深更半夜,我一看,有个人正往尽头那个窗子里爬。哼,我以为是小偷来照顾普拉托诺维奇啦。于是,我就跑上前去。

问他是什么人?警察,快来呀!可是,原来,正是他,米吉卡。“‘”如今的姑娘们,只要一掐她们的脖子,就会乖乖地跟着走……“

“米吉卡对我家的米基什卡吹牛说:”我要去向她家求婚。“‘”叫他先把鼻涕擦干净吧!“

“听人家说,是他硬逼着她。把她强奸啦……”

“咦,咦,咦,大嫂子,别说啦!……”

流言在大街小巷传播开去,首先是玷污了姑娘的名声,就像在新做的大门涂上了浓浓的黑焦油……

流言蜚语落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秃顶的脑袋上,压得他抬不起头来、整整两天池既没有去商店,也没有到磨坊去。住在楼下的女仆,只有开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

第三天,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叫人把花斑灰马套到轻便马车上,便往镇上驰去,他向路上遇到的哥萨克傲慢地、高不可攀地点点头。紧跟着,一辆漆得锃亮的维也纳式四轮马车,从院子里赶出来。车夫叶梅利扬,一面流着口水,没命地吸那只已经把灰白胡子烤焦了的弯杆烟斗,一面整理着蓝色的丝缓绳,两匹铁青马撒着欢儿,在街上哒哒地跑着。叶梅利扬那像堵墙似的脊背后面,坐着脸色苍白的伊丽莎白。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提箱,苦笑着,向站在门口送行的弗拉基米尔和继母挥舞着手套。正从铺于里一瘸一踮地走出来的潘苔莱。普罗柯耶维奇对这事发生了兴趣,就问看门的尼基塔:“大小姐上哪儿去呀?”

尼基塔对于人们爱瞎打听的短处总是很宽宏大量,回答说:“上莫斯科去念书,上大学。”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人们在顿河边,在水井架的阴凉里,在清早往外赶牛的时候一值在议论,而且历久不衰……这天黄昏时分,牲口群已经从草原上回来了,米吉卡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里来了(他是故意去晚一点,以免人家看见)。他并不是无缘无故去的,而是去向普拉托诺维奇的女儿伊丽莎白求婚的。

在这以前,他们一共幽会过四次,一次也不多。最后一次幽会时,曾经进行过这样的谈话:“嫁给我吧,丽莎韦塔,啊?”

“胡说八道!”

“我会爱惜你,娇惯你……我们家里有的是人干活,你可以尽坐在窗前看书。”

“你是傻瓜!”

米吉卡很生气,没有再说话。这天晚上,他很早就回家了。第二天早晨,使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大吃一惊,他央求说:“爸爸,给我娶亲吧。”

“不要说傻话!”

“真的,我不是说笑话。”

“急不可待啦?”

“随便你怎么说……”

“谁把你迷上啦?是傻丫头玛尔富什卡吗?”

“请媒人到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去说亲吧。”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把修理皮革的工具整整齐齐地放在长凳上(他正在修理马套),哈哈大笑道:“孩子,看得出你今天很高兴。”

米吉卡坚持己见,就像公牛顶墙一样;父亲勃然大怒:“你这个傻瓜!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有十几万的家产;大商人,可是你呢?……给我从这儿滚出去,不要发昏啦,否则,我就要把你这个新郎悺套在马套里神神啦!”

“咱们家有十二对牛,有这么一大摊子家业,再说他是个庄稼佬,咱们是哥萨克。”

“滚出去!”不喜欢长篇大论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简短地命令说。

只有格里沙卡爷爷同情米吉卡。老头子用拐杖在地板上戳着,慢慢走到儿子跟前,说道:“‘米伦!”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反对?既然小伙子已经认准了,那就……”

“爸爸,您简直是个孩子,真的!米特里已经够胡涂啦,而您更胡涂得出奇…

…“

“住口!”格里沙卡爷爷又用拐杖激了一下地板,说道:“难道咱们家配不上他们家吗?有个哥萨克的儿子向他的女儿求婚,他应该认为是莫大的光荣。他准会心甘情愿地把姑娘嫁给咱们。咱们是这一带有名的人家。不是扛长活的,是财主!

……是的,您哪!……去吧,米罗什卡,你还犹豫什么!……要他拿磨坊作陪嫁,跟他提出来!“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喘着粗气,到院子里去了,米吉卡决定等到天黑以后,亲自去求婚——他知道父亲的固执脾气,就像根深的榆树一样:弯一下——可以,要折断它,休想。

他吹着口哨来到莫霍夫家的大门口,可是这时候却胆怯起来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就走过院子。在台阶上向穿着浆过的、沙沙响的围裙的女仆问道:“掌柜的在家吗?”

“正在喝茶。等一等吧。”

他坐下来等着,抽完了一支烟卷儿,用手指头蘸了点唾沫,把烟卷熄灭,然后把烟头在地板上捻碎。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掸着背心上的面包屑,走了出来;他一看见米吉卡,就皱起了眉头。

“请进。”

米吉卡第一个走进充满书籍和烟草气味的凉爽的书房,觉得从家里带来的勇气,只够走到书房门口用的。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走到桌于边,转过身来,鞋后跟吱吱直响。

“什么事?”主人用手指头在背后划着写字台的桌面问道:“我来问问……”

米吉卡仿佛扎进了一片杀眼睛的冰冷的粘液中。冷得直哆嗦,他耸了耸肩膀,继续说下去,“也许,您愿意把丽莎韦塔嫁给我吧?”

失望、怨恨和胆怯使米吉卡的惊慌的脸上冒出了小汗珠,就像旱天的露水一样。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左眉毛颤动着,上嘴唇也在哆嗦。他伸长了脖子,向前探着身子:“什么?……什——什——么?……混——蛋!……滚出去!……我把你送到村长那儿去!唉,你这个狗崽子!涡——害——精!

他这样大喊大叫,反而使米吉卡鼓起了勇气,注视着涌上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脸颊上的紫色红晕。

“请您不要生气……我是想补救我的过错。”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滚动着因为充血和流泪而肿胀起来的眼睛,拿起一个笨重的生铁铸的烟灰缸,朝着米吉卡的脚扔去。烟灰缸向上一跳,正打在米吉卡的左膝盖骨上,但是他坚强地忍住疼痛,用力推开门;由于屈辱和疼痛,他变得更加粗野地呲着牙大声喊道:“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随您的便好啦,我可是诚心诚意……谁还会要她这样的破货?我是想保全她的名誉……要知道,谁会去拣一块啃过的骨头?连狗都不愿意吃。”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把一块揉皱的手绢放到嘴唇上,紧跟着米吉卡走出来。

他挡住了通到大门口去的道路,于是米吉卡便跑到院子里去。这时候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向站在院子里的车夫叶梅利扬挤了挤眼。就在米吉卡打开栅栏门上闩得很牢的铁闩的时候,四条解开链子的恶狗,从板棚后面冲了出来,一看见生人,就在扫得干于净净的院子里散开了。

一九一零年,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从下诺夫戈罗德的集市上带回来一对小狗:一公一母。都是黑色,卷毛,大嘴。一年以后,就长得像一周岁的小牛犊那么高了;起初,它们撕扯那些路过莫霍夫家院的妇女们的裙子,后来竞学会把妇女按倒在地、咬她们的大腿,直到把潘克拉季神甫的一只小牛犊和阿捷平的两只阔猪咬得半死以后,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才吩咐把它们锁起来。只在夜间和每年一次春天交配的时候,才把它们放开。

米吉卡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脸来,跑在前面的那条名叫“歌手”的狗,已经把前爪搭到他的肩膀上,牙齿咬住了棉上衣,就紧闭上嘴,死也不松口。四条狗一拥而上:撕他的衣服,拖着他走,每只都把身子躬得像个大黑球一样,在他身边打转儿。

米吉卡用手来抵挡,竭力使自己不跌倒在地上。匆忙中,他看见叶梅利扬叼着直冒火星的烟斗,向厨房里走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那扇油漆的门。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站在台阶的角上,背靠着雨水管,紧攥着长满了光亮硬毛的小拳头。米吉卡摇晃着拉开门闩,他那两条血淋淋的腿后,还紧跟着狂吠的、散发着热烘烘的恶臭的群狗。他掐住了“歌手”的喉咙——把它掐死了。几个过路的哥萨克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从其余三只狗的袭击中解救出来。

第二卷 第三章

娜塔莉亚到麦列霍夫家来是很合适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很会教育孩子;虽说他很富有,雇着几个长工,但是仍然逼着孩子们于活和教他们学着干活。吃苦耐劳的娜塔莉亚很合公婆的心意。伊莉妮奇娜心里是看不上大儿媳妇——爱打扮的达丽亚的,所以娜塔莉亚进门没有几天,就满心欢喜她了。

“再睡会儿吧,再睡会儿吧,我的小宝贝!为什么起得这么早呀?”她在厨房里挪动着两条胖腿,亲切地嘟哝着。“去睡会儿早觉吧。不用你我也能把事情做好的。”

一清早就起来想帮婆婆做饭的娜塔莉亚,只好又回房去睡了。

潘苔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家里一向是很严厉的,就连他也经常吩咐妻子:“你听我说,老婆子!别叫醒娜塔莉亚,白天她忙得就够呛啦。还要和葛利什卡去耕地呢。要多支使达丽亚,多叫达丽亚于活!她是个懒娘儿门,骚东西……整天就会擦胭脂,描眉毛……”

“至少新婚头一年,叫他们多亲热亲热吧,”伊莉妮奇娜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在操劳中度过的艰苦的一生。

葛利高里对新婚生活渐渐有点习惯了,可是过了三个星期以后,忽然又怕又恨地感到,他和阿克西妮亚的关系并没有彻底斩断,还留下了一点儿什么东西,就像心上扎的一根刺。而且这根刺他一下子还拔不掉。在新婚纵情的日子里,他也曾经对此满不在乎地想:伤口会长好的。会忘掉的,但是事与愿违,反而牢牢地在心上生了根……忘不掉,一想起来就使他心疼。还是在结婚以前,有一次在场院打麦子的时候,彼得罗就问过他:“葛利什卡,阿克秀特卡怎么办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概,舍不得丢掉她吧!”

“我丢掉——别人就会拣起来嘛,”葛利什卡当时笑着这么说。

“嗯,好好想想吧,”彼得罗咬着嚼得弯弯曲曲的胡子说道,“不然的话,你媳妇是娶了,可是不是时候……”

“身体易胖,事情易忘,”葛利高里玩笑说。

但是事情并非如此,夜晚,葛利什卡克尽自己的丈夫职责,以青春的狂热,倾心地去爱抚妻子,可是她却只报之以冷冰冰的、勉为其难的顺从,娜塔莉亚对于丈夫的亲热只是勉强应付,因为她从娘胎里就带来母亲生性冷淡、行动迂缓的性格,所以葛利高里一想起阿克西妮亚那狂热的激情时,就慨叹道:“娜塔莉亚,你老子准是在冰山上把你种出来的……你太冷啦。”

可是,阿克西妮亚每次遇见他,总是令人不解地笑着,瞳孔黑亮,说出几句像青苔似的粘糊糊的话。

“好啊,葛利申卡!跟你的新媳妇一定过得像蜜一样甜吧?”

“我们过的……”葛利高里支支吾吾地应付说,总想赶快躲开阿克西妮亚亲热的目光。

看来,司捷潘已经跟妻子和好了。他不常到酒馆里去了,有一天傍晚,在场院里——这是两口子不和以来第一次——他扬着麦子,提议说:“来,克秀莎,咱们唱支歌好吗?”

他们靠着落上了一层尘土,已经打完的麦秸堆坐下来。司捷潘唱起一支军歌。

阿克西妮亚用浑厚的喉音跟他合唱起来。就像她婚后最初几年那样,唱得十分和谐。

那时候,他们从地里回来,田地蒙上了一层玫瑰色的晚霞。有时,司捷潘在车上摇晃着身子,唱起古老的民歌,歌声悠扬、悲凉,就像是一条漫长的荒无人迹、长满车前草的草原大道,阿克西妮亚把脑袋靠在丈夫宽厚的大胸脯上,也跟着唱和起来。

两匹马拉着吱扭吱扭的四轮大车,摇晃着车辕。村于里的老头儿们远远地就听见了歌声,赞不绝口:“司捷潘娶了一个好嗓子的老婆。”

“你看他们……唱得多好听!”

“司乔普卡的嗓子也不含糊,简直像钟声一样响亮。”

老爷爷们坐在墙根的土台上,目送着即将逝去的、尘雾弥漫的。紫红色的晚霞,隔街交谈起来:“又唱起顿河下游的歌曲来啦。”

“是啊,去世的基留什卡很欢喜这支歌!”

葛利高里夜里常听到阿司塔霍夫两口子的歌声。在打麦子的时候(他们家的场院和司捷潘家的场院紧挨着),他看到阿克西妮亚仍然像从前那样自信,好像是很幸福。至少他觉得是这样。

司捷潘和麦列霍夫家的人见了面连话都不说。他拿着叉子在场院上来回走动,干起活儿来,下垂的宽肩膀直摇晃,偶尔对妻子说几句玩笑话,逗得阿克西妮亚笑起来,黑眼睛在头巾下闪烁。她的裙子不停地在葛利高里闭着的眼前飘舞。一股神秘的力量扭着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转向司捷潘家的场院。葛利高里没有理会娜塔莉亚一面帮着潘苔莱。柯菲耶维奇铺垫堆麦捆的台子,一面用既伤心又嫉妒的目光追逐着丈夫每次不由自主地投过去的视线,也没有看见,彼得罗虽然在赶着马打场,却不断地在打量着他,皱起脸在暗自发笑。

在沉闷的轰隆声——石头辇子在地上滚动的呻吟声中,葛利什卡的脑子里闪过一些模糊的念头,他竭力想捉住那些很容易从意识中滑走的思想片断,可是枉费心机。

打麦声,赶牲日的吆喝声,鞭子的尖啸,哒哒的风车声,从远近的场院上传出来,又在草场上消失了。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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