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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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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仍旧是那么惊慌、激动地用一只雪亮的眼睛(另外一只已经肿得看不见了)在人群里寻觅,突然他的目光停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达丽亚的脸上,他像个喝得酪酊大醉的人,摇摇晃晃地向前跨了一步。由于失血过多头发晕,失去了知觉,但是当周围的一切都好像是不真实的,疼痛使他觉得天旋地转,眼睛里的光亮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这弥留的时刻使他不安,于是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还是站稳了脚跟。

看到并认出了达丽亚之后,他往前跨了一步,晃了一下。某种有点儿类似笑意的神情浮现在他那原是坚毅的、而现在变得非常难看的嘴唇上。正是这类似笑意的怪相使达丽亚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她觉得这颗心好像就在喉咙口上跳动似的。

她紧走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前,急速。响亮地喘着粗气,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哦,你好啊,亲家公!”

她那响亮而又热情的声调,以及声调中那种异常的口吻,使人群安静下来。

于是,寂静中响起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沙哑,然而坚定地回答:“你好啊,亲家母达丽亚。”

“请你说说,亲爱的亲家公,你是怎样把你的亲家公……我的丈夫……”

达丽亚喘了一口气,用双手抓着胸膛。她说不出话来了。

一阵紧张、彻底的寂静;在这不祥的寂静中,就连站在人群最后的人们,也能清晰地听见达丽亚提出的问题:“……你是怎样把我的丈夫,彼得罗。潘苔莱耶维奇,处死的?”

“不,亲家母,他不是我处死的!”

“怎么不是你处死的?”达丽亚的痛楚的呻吟声调提得更高。“不是你和米什卡。科舍沃伊处死哥萨克们的吗?不是你们?”

“不是,亲家母……我们……我没有杀死他……”

“那么是谁把他送到阴间的?喂,是谁?说呀!”

“当时后阿穆尔团……”

“是你!是你杀的!……哥萨克们都说,看到你在山坡上!你骑的是匹白马!

该死的东西,你想赖吗!“

“我也参加了那次战斗……”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把左手艰难地抬到齐头那么高,扶了扶于结的伤口上的手套。说话的声调显得很犹豫:“我也参加了那次战斗,但是杀死你丈夫的不是我,是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是他枪毙了你的丈夫。对亲家公彼得罗的死我是没有责任的。”

“你这个凶恶的敌人,那么咱们村里的人哪个是你杀死的?你自己把哪些人的孩子变成了讨饭的孤儿?”“马掌”雅科夫的寡妻在人群中刺耳地喊。

本来就紧张得要命的气氛霎时变得更加紧张了……响起了一片女人歇斯底里的哭泣。呼叫和“哭丧凋”的号陶声。

事后达丽亚说,她也不记得怎么一来,她的手里就有了一支马枪,是谁塞到她手里的。但是正当妇女们号陶大哭的时候,她觉得手里有一件异样的东西,她也没有看,手摸着,猜到是支步枪。她先是抓住枪筒,想用枪托去打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但是准星咯痛了她的手,于是她的手指头抓住枪栓,把步枪掉了个头,端了起来,对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右胸瞄准她看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背后的哥萨克们都闪到一旁去了,露出了谷仓灰色的原本围墙;她听到了惊恐的喊声:“呸!你发昏啦!杀自己人哪!注手,别开枪!”人群像野兽似的警惕的期待、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为亡夫报仇的愿望都在推动她去行动。推动她去行动的还有突然产生的虚荣心一她觉得现在自己跟其余那些惊讶地、简直吓得魂不附体地望着她的婆娘们完全不同,也不同于那些正在等着看事情将如何结局的哥萨克们,因此她必须做出些不平凡的。特殊的、能使大家都大吃一惊的事情,——在所有这些复杂感情的推动下,她以惊人的速度盘算着采取思想深处早已决定的某种行动,对这种行动她本来是不愿意去想的,而且在眼前这一刹那也不可能去想的;她拖延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枪机,然后,突然连自己也觉得非常意外地猛力扳了一下。

后坐力推得她猛地摇晃了一下,射击声震聋了她的耳朵,但是她从眯缝得窄窄的眼缝里看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颤抖了一下的脸转瞬间——可怕地、不可挽回地变了样子,看到他把双手一张,又放了下去,好像准备从高空往水里跳似的,可是后来却仰面倒了下去;他的脑袋非常迅速地抽搐着,扎煞开的手指开始拼命地抓起土来……

达丽亚扔掉步枪,仍然还不能清楚理解,她刚才于了什么事情。她转过身,背朝着倒下去的人,用一种和她素日的天真样子极不相称的姿势理了理头巾,拢了拢披散下来的头发,“他还在喘气哩……”有个哥萨克大献殷勤,赶忙给从他面前走过去的达丽亚让着路,说。

她回头看了看,也不明白人们在说谁和说什么,只听见一阵阵深沉的、仿佛不是从嗓子眼里,而是从内脏里发出的。单调的、长长的。不时被垂死前的噎硬打断的呻吟。直到这时候,她才明白,这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呻吟,是她亲手打死的、她匆匆轻捷地走过谷仓。走向广场,少数几个人目送她离去。

人们的注意力又移到“牛皮小王”安率普身上。他好像在参加阅兵演习似的,迅速地只用脚尖沾地,跑到躺着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前,不知道为什么还把拔出鞘来的日本造步枪刺刀藏在背后。他的一切动作都非常准确。他蹲下来。把刺刀尖朝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胸膛扎下去,低声说:“好啦。咽气吧,科特利罗夫!”然后又使劲儿把刺刀柄压了一下。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死得缓慢、痛苦。生命很不情愿离开他那骨骼粗大、健壮的躯体。一直到扎了第三刀,他还在不住地张嘴,还从呲着的沾满鲜血的牙齿缝里透出拖着长腔的、沙哑的惨叫声:“啊——啊——啊!”

“唉,你这个刽子手,滚你妈的蛋吧!”司务长,押送队队长推开“牛皮小王”,认真地眯起左眼。举起手枪瞄准。这一枪就像是发出了信号,那些还在审问俘虏的哥萨克们都动手打起他们来了。俘虏住四面乱跑,步枪声夹杂在人们的呼叫声中,显得那么单凋、急促……

过了一个钟头,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回到了鞑靼村。一路上他拼命抽马,那匹马从霍皮奥尔河口镇跑出来,跑到两个村子之间,就倒毙在路上了。葛利高里自己扛着马鞍子,走到附近的一个村于里,在那儿换了一匹不怎么样的瘦马。所以来晚了……鞑靼村的步兵连已经顺着山岗往霍皮奥尔河日地区的村庄开去,向霍皮奥尔河口区的边界开去,那里正在跟红军骑兵师的部队进行战斗。村子里很安静,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夜像黑色的雾一样笼罩了四周的山岗、顿河对岸、窃窃私语的杨树和白蜡树……

葛利高里骑进院子,走到屋里。没有灯光。蚊子在浓重的黑暗中嗡嗡叫着,堂屋角落里的圣像闪着暗淡的金光。葛利高里吸了一日自幼就熟悉的。自己家里令人激动的气味,问:“谁在家呀?妈妈!杜妮亚什卡!”

“葛利沙!是你吗?”杜妮亚什卡的声音从内室里传出来。

一阵光脚板踏在地上的呱卿声,门缝当中出现了杜妮亚什卡白色的身影,她正在匆忙地系着衬裙。

“你们怎么睡得这样早?妈妈在哪?”

“我们这儿……”

杜妮亚什卡不做声了,葛利高里听见她激动短促的喘息声“你们这出什么事啦?

俘虏早就押过去了吗?“

“打他们啦?”

“怎——么?……”

“哥萨克把他们打了一顿……葛利沙!咱们家的达什卡,这个该死的东西……”

杜妮亚什卡的声音里带着愤怒的哭声,“……她亲手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杀死啦……朝他开了一枪……”

“你胡说些什么呀?”葛利高里惊讶地抓住妹妹的绣花衬衣的领子,喊道。

杜妮亚什卡的白眼珠卜闪着泪花,葛利高望从凝结在她瞳人上的恐怖神情看出,他没有听错。

“那么米什卡回科舍沃伊呢?还有施托克曼呢?”

“俘虏群里没有他们。”

杜妮亚什卡简短地。不连贯地把打杀俘虏的情况和达丽亚的所作所为讲了一遍。

“……妈妈害怕,不敢跟她一起睡在家里,躲到街坊家去啦,达什卡不知道在哪儿喝得大醉回来……醉得像一摊烂泥、这会儿正在睡哪……”

“睡在哪儿?”

“在仓房里。”

葛利高里走进仓房,大敞开门。达丽亚正不害臊地撩起裙子,睡在地上。她摊开两只细胳膊,右颊上沾满了日水,闪闪发光,从张着的嘴里喷出浓烈的烧酒气味。

她歪着脑袋,不舒服地躺在那里,左颊紧贴在地上,困难地呼呼喘着气。

葛利高里从来还没有体验过像现在这样渴望砍杀的感情。他在达丽亚的脑袋跟前站了几秒钟,气得直哼哼、摇晃,咬牙切齿,极端憎恶。仇恨地打量着这个横在地上的躯体。然后往前迈了一步,用钉着铁掌的靴后跟踩在达丽亚闪着两道高高的弯眉毛的脸上,沙哑地骂道:“毒——蛇!”

达丽亚醉意懵懂地嘟哝着,哼哼起来,葛利高里双手抱住脑袋,刀鞘碰得门限叮当乱响,跑到了院子里。

他没有去见母亲,当天夜里就又返回前线去了。

第六卷 第五十七章

红军的第八军和第九军在春泛开始前未能摧毁顿河军的抵抗,开过顿涅茨河去不过一直还想在个别地区转人攻势。这些进攻大都以失败告终。战场上的主动权转到了顿河军指挥部手里。

五月中旬以前,南部战线并无显著变化。但是变化不久必将发生。根据还是由前任顿河军总司令杰尼索夫将军和他的参谋长波利亚科夫将军制定的作战计划,已经把所谓的“突击兵团”集结到卡缅斯克和白卡利特瓦河口镇地区。把新顿河军中受过训练的基干分子组成的过得硬的、经过考验的顿河下游的几个团,如贡多罗夫斯基、格奥尔吉耶夫斯基及其他一些团,都调到前线这一个地区来了。根据粗略的估算,这个突击兵团拥有一万六千步兵和骑兵、二十四门大炮和一百五十挺机枪。

按波利亚科夫将军的意图,这个突击兵团要协同菲茨哈拉乌罗夫将军指挥的部队,向马克耶夫卡镇方面进攻,击溃红军第十二师,然后在第十三师和乌拉尔师的两翼和后方活动,挺进到顿河上游境内,与叛军连成一片,接着就进军霍皮奥尔河地区,使那些患了布尔什维主义症的哥萨克“恢复健康”。

顿涅茨河沿岸正在积极进行反攻和突破敌人阵线的准备工作。突击兵团由谢克列捷夫将军指挥。战场上的优势明显地转到顿河军方面。顿河军的新司令官西多林将军接替了克拉斯诺夫的走狗,退役的杰尼索夫将军的职务。他跟新选的哥萨克军长官阿夫里坎。博加耶夫斯基将军一样,主张与协约国合作。。已经与英法军事代表团的代表们制定了向莫斯科进军和在全俄罗斯境内消灭布尔什维主义和苏维埃政权的宏伟计划。

许多装载着武器的运输舰开到了黑海沿岸的各个港口。远洋巨轮不仅运来了英国和法国的飞机、坦克、大炮、机枪和步枪,而且还有拉车的骡于,以及因与德国讲和而跌了价的粮食和军装。一捆捆深绿色、钉着有直立不列颠狮子花纹钢扣的英国马裤和直领上衣,堆满了新俄罗斯克的仓库。处处的堆栈都被美国面粉、砂糖、巧克力和葡萄酒给撑破了。被布尔什维克的顽强生命力吓昏了的资本主义的欧洲慷慨地把协约国军队没有来得及向德国人倾泻完的那些炮弹和枪弹全都送到南俄罗斯来了。国际反动派企图扼杀失血过多的苏维埃俄罗斯……英国和法国的军事教官们来到顿河和库班,教授哥萨克军官和邓尼金的志愿军军官驾驶坦克和英国大炮的射击技术。他们已经预闻到向莫斯科进军的胜利号声……

可是这时候在顿涅茨一带,爆发了许多决定红军一九一九年进攻取得胜利的一系列事件。

毫无疑问,红军进攻失败的根本原因,是由于顿河上游哥萨克的暴动。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暴动像烂疮一样,腐蚀了红军前线的后方,军队要频繁地调动,妨碍了对前线的武器弹药和物资的不间断供应,往后方运送伤病员也困难重重。仅仅从红军第八军和第九军就抽调了约二万兵力去镇压暴动。

共和国的革命军事委员会由于不了解暴动的真正规模,所以未能及时采取有效措施去镇压暴动。起初只派一些杂牌队伍和分队(如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军官学校派出了一支有二百人的队伍),一些兵员不足的部队和人数不多的部队去阻挡,但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一些零星的红军部队包围了直径已达一百九十公里的暴动地区,各自为战,没有统一的作战计划,所以尽管跟叛军作战的部队已多达二万五千人,但收效甚微。

十四个补充连和几十支阻拦部队,相继调查封锁暴动地区;从坦波夫、沃罗涅什和梁赞派来了一些学生军。一直等到暴动的规模越来越大,叛军已经用从红军手里夺得的大炮和机枪武装起来的时候,红军第八军和第九军才各自从所属部队中抽调出一个配备了炮兵和机枪队的师进行扫荡、叛军受到了严重的损失,但是并没有被打垮。

顿河上游大火的火星蔓延到邻近的霍皮奥尔河地区。这里在军官们的指挥下,发生了几次人数不多的哥萨克暴动。阿利莫夫中校在乌留平斯克镇网罗了相当可观的一批哥萨克和潜逃的军官。暴动原定在五月一日夜里发动,但是阴谋被及时发觉。

阿利莫夫及其部分同谋者在普列奥布拉任斯克镇属的一个村庄里被捉获,由革命军事法庭判决枪毙,暴动由于被及时地砍去了脑袋而平息下去。因此,霍皮奥尔河地区的反革命分子未能与顿河上游地区的叛军联合起来。

切尔特科沃车站本来驻有几个红军混成团,五月初,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军官学校的支队开到这里下车了。切尔特科沃站是直接与叛军战线的西部地区毗邻的东南铁路终端车站之一。这时候,米古林斯克、梅什科夫斯克和卡赞斯克等镇的哥萨克,正以大量的骑兵集结在卡赞斯克镇地区的边界上,与改取攻势的红军各部队进行殊死的厮杀。

车站上传开了这样的谣言,说哥萨克已经包围了切尔特科沃,而且立刻就要发动进攻了。虽然这里离前线不下五十俄里,而且前面还有红军部队守卫,如果哥萨克真的突破了战线,也一定会通知——但是车站上却乱成一片。排好队的红军部队也乱了营。教堂后面的什么地方,喊出了响亮的日令:“执枪!”人们开始沿街奔跑,乱窜。

原来是一场虚惊,把从马尼科沃镇向车站开来的一个红军的骑兵连当成哥萨克了。学生军和两个混成团向卡赞斯克镇方面开去。

过了一天,刚刚开到的喀琅施塔得团几乎全部被哥萨克歼灭了。

哥萨克们在跟喀琅施塔得团第一次交手后,就进行了夜袭。喀琅施塔得团不敢冒险去占领叛军放弃的村落,派出岗哨和潜伏哨以后,就在草原上宿营。半夜里,几个哥萨克连包围了这个团,进行了猛烈的射击,广泛使用了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制造恐怖的办法——敲打大块的木头响板。夜里叛军敲打这种响板冒充机枪扫射:这响板发出的声音跟真正的机枪射击声是很难分辨的。

于是,当被包围的喀琅施塔得团的战士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听到无数“机枪”哒哒的扫射声。自己哨兵慌乱的射击声、哥萨克的呐喊呼号声,以及越来越近的骑阵马蹄的轰鸣声,就向顿河边冲去,冲破包围圈,来到河边,但是被骑兵的冲锋打得落花流水。全团只活下来几个能游过春水泛滥时宽阔的顿河的人。

五月,红军新的增援部队开始从顿涅茨方面向叛军战线开来。第三十三库班师开来了,这时,葛利高里。麦列霍夫才第一次真正感觉到打击的全部力量。库班师毫不停留地追逐着他的第一师。葛利高里节节败退,放弃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向北面的顿河退去。在奇尔斯克边境上、卡尔金斯克附近,他停留了一天,后来在敌人的优势力量压迫下,不仅被迫退出了卡尔金斯克,而且不得不火急请求派来增援部队。

孔德拉特。梅德韦杰夫从自己的师里抽调了八个骑兵连给他。梅德韦杰夫的哥萨克装备精良,简直令人吃惊,每个战士的子弹都很充足,全都穿着很整齐的军装和结实的皮靴——都是从俘虏的红军战士身上剥下来的。很多卡赞斯克的哥萨克,尽管天气已经很热,还都穿着皮上衣炫耀,几乎每一个人都挂着一支手枪,或者有一个望远镜……卡赞斯克的哥萨克在一定时间内挡住了第三十三库班师穷追不舍的进攻。葛利高里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到维申斯克去一天,因为库季诺夫一直要求他去开会。

第六卷 第五十八章

他一大清早就到了维申斯克。

满潮的顿河水已经开始退落。空气里洋溢着杨树花清新、黏腻的甜蜜气味。顿河岸上水灵、碧绿的橡树叶子朦胧地沙沙响着。冰雪融完、已经露出的田埂上冒着热气。田埂上已经长出了尖尖的嫩草,低洼的地方的积水,波光涟漪,水牛在叫,虽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是洋溢着淤泥和青苔气味的潮湿空气中,蚊于还在成群地嗡嗡飞鸣。

司令部里,一架旧打字机在喀喀地响着,屋子里人很多,烟雾腾腾。

葛利高里看到库季诺夫正在于一件很奇怪的事儿:他没有理睬轻轻走进来的葛利高里,表情严肃、若有所思地在扯一只捉到的大绿豆蝇的腿。扯完了,握在枯瘦的拳头里,放到耳朵边,聚精会神地歪着脑袋在倾听苍蝇忽而低沉,忽而尖细地营营声。

一看到葛利高里,他就厌恶。生气地把苍蝇扔到桌子底下,手巴掌在裤子上蹭了蹭,懒洋洋地倒在一张靠背已经磨得锃亮的沙发上。

“请坐,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

“你好啊,司令!”

“唉,好倒是好啊,不过正像俗话说的,就怕好景不常啊。来,说说,你那儿怎么样?还在进攻你哪?”

“全线进攻!”

“在奇尔河岸站住脚啦?”

“又能支持多久啊?全靠卡赞斯克人拉了兄弟一把。”

“事情是这样的,麦列霍夫,”库季诺夫把自己高加索式腰带上的软带条缠到手指头上,装出在仔细打量发黑的银带扣的样子,叹了口气。“看来,咱们的事业还要更糟。顿涅茨河一带好像要出什么事情。可能是我们的人在穷追猛打红军,冲破他们的防线,也可能是他们认识到咱们是他们的心腹之患,所以决心要把咱们卡死。”

“士官生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最近来的那架飞机带来些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新玩意儿。老弟,他们是不肯把自己的战略计划告诉咱们的。西多林——老弟,他是个行家!休想一下子就弄清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他们有这样的计划——突破红军的防线,来支援我们。答应帮助我们。但是诺言——并非总要兑现的。而且突破防线——谈何容易。本人深有体会,我自己就跟着布鲁西洛夫将军这么于过,咱们怎么知道,红军在顿涅茨方面究竟有多大的兵力?也许他们从对付高尔察克的战线上撤下几个军团,塞到这儿来了呢?咱们是眼前一片漆黑!自己鼻子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那你想跟我谈什么呀?开什么会呀?”葛利高里无聊地打着呵欠问。

他倒不为暴动的结局伤心。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并不使他动心,他天天就像拉着石磙子在场院打场的马,心里总在围着这个问题打转转儿,转来转去最后横下一条心:“现在已经是没有法子使我们跟苏维埃政权讲和啦,我们双方使彼此流的血太多啦,而士官生的政权现在是在顺着毛儿摩挲我们,然后再戗茬儿抽我们。滚他妈的吧!怎么个结局都行啊!”

库季诺夫打开地图,依然不正眼看葛利高里,解释说:“你没有出席,我们开过一次会。决定……”

“你跟谁开会啦,是跟那位公爵老爷吗?”葛利高里想起了去年冬天在这间屋子里开的那次会和那位高加索中校,就打断他的话问。

库季诺夫皱起眉头,神色黯然。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是怎么回事?”葛利高里精神抖擞地问。

“难道我没有告诉你吗?格奥尔吉泽同志被打死啦。”

“他跟咱们哥儿们是什么同志呀……当他还穿粗皮短皮袄的时候,是咱们的同志。等到咱们一旦跟士官生联合,——那可不得了——如果他还活着,第二天他就会胡子抹上油,娇贵得不是把手伸给你啦,而是这样,你看哪,伸给你一个小手指头儿,”葛利高里翘起一个又黑又脏的手指头,闪着白亮的牙齿,哈哈大笑起来。

库季诺夫的脸色更加阴沉。目光和声调里都露出明显的不满。遗憾和压抑的愤恨神情。

“这有什么好嘲笑的?对别人的死亡是不应该嘲笑的。你简直变成傻瓜伊万啦。

个人被打死了,而你却高兴地说:“打死得越多越好!”

库季诺夫的比喻葛利高里听着有点儿不舒服,但是并未形之于色;他笑着回答说:“一点儿不错,这伙人我认为:”打死得越多越好。‘我对这些脸白手嫩的人毫不同情。“

“就这样,他被打死啦……”

“是在战斗中吗?”

“怎么说呢……这是桩无头案,一时难于弄清楚。他本来是按我的命令,留在辎重队里的。是啊,他跟哥萨克们的关系搞得好像不很融洽。在杜达列夫斯克附近发生了战斗,他所在的那个辎重队离火线约有两俄里。格奥尔吉泽坐在马车辕上(哥萨克们是这样对我说的),巧得很,一颗流弹正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就一命呜呼了一定是这帮哥萨克混蛋把他干掉的……”

“把他干掉了,他们做了件好事!”

“你算了吧!不要再挑拨是非啦。”

“别生气。我这是说着玩哪。”

“有时候,你的玩笑开得太过火……你就像斗牛:在哪儿吃,就在那里拉尿,弄得一塌糊涂。照你的意见,就应该杀死军官?又要闹什么?倒肩章‘啦?葛利高里,你也应该学聪明点儿啦!要是非得瘸腿的话,最好能就瘸一条,留一条走路呀!”

“别扯啦,接着往下讲吧!”

“还有什么可讲的哟!我知道,是哥萨克们把他打死的,就到那儿去,想跟他们说说心里话。我说:”狗患子们,你们又在重操旧业啦?你们又开始对军官开枪了,是不是太早啦?去年秋天你们也枪杀过军官,可是后来怎样,你们吃了多少苦头,又用得着要军官啦。是你们亲自跑来,跪着苦苦哀求:“你就担任头领,指挥我们吧!”现在又旧病复发啦?‘是的,我把他们羞辱了一番,臭骂了一顿。他们全都矢口否认,说:“我们可没有杀他,没有的事!’可是我从他们眼睛里看得出……是他们把他干掉的!对他们这些人,你有什么办法呢?你往他们眼睛里撒尿,他们却认为是天降甘露。”库季诺夫怒冲冲地揉着皮带,脸涨得通红。“他们杀了一个有学问的人,现在我没有他,就像失去了左右手。还有谁能制定作战计划?还能跟谁商量商量呢?跟你只能胡扯一通,一牵涉到战略策略问题,咱们全都是废物。

谢天谢地,彼得罗。博加特廖夫飞来啦,要不然连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唉,好啦,见他的鬼吧,不说啦!目前的问题是:如果我们的人不能在顿涅茨方面突破敌人的防线,那么咱们在这儿是守不住的。我们决定照以前谈过的办法于,用全部兵力——三万人——进行突围。将来如果你被打得顶不住啦,就退到顿河边上去。咱们把右岸从霍皮奥尔河口到卡赞斯克镇一带让给敌人,在顿河岸上挖场死守,进行防御战……“

有人在没命地敲门。

“谁呀?请进!”库季诺夫喊道。

第六旅旅长博加特廖夫。格里戈里走了进来。他那健康的红脸上闪着汗水的光亮,两道红褐色的眉毛怒冲冲地朝上拧着。没有摘下汗水湿透了顶的制帽,就在桌边坐下。

“干什么来啦?”库季诺夫面带矜持的笑容,看着博加特廖夫问。

“给我子弹。”

“已经送去啦。你还要啊?你以为我这儿有造子弹的工厂哪?”

“你送去多少啊?每个弟兄一粒子弹,就够了吗?敌人用机枪扫射,而我们却只能弯着腰,到处躲藏。这能叫打仗吗?这简直……只能叫人痛哭!就是这么回事儿!……”

“你等等,博加特廖夫,我们这儿正在商量重大的问题,”但是一见博加特廖夫站起身要走,就又补充说:“等等,你别走,这对你也不保密……好,麦列霍夫,咱们书归正传,如果我们在河这岸也守不住,那就突围。扔掉那些不属军队编制的人,扔掉全部辎重,步兵乘马车,带上三个炮兵连,向顿涅茨方面突围。我们想请你当先锋队,你不反对吧?”

“我怎么都行。可是咱们的家属怎么办呀?姑娘、婆娘和老头子们都要完蛋啦。”

“是要完蛋。不过只叫他们完蛋,总比连咱们一起统统完蛋要好些。”

库季诺夫的嘴角耷拉下去,沉默了半天,然后从桌子上抓起一张报纸。

“是的,哪,还有一件新闻!他们的总司令亲自来指挥战斗啦。听说他正在米列罗沃,或者是坎捷米罗夫卡。好啊,来收拾咱们啦!”

“是真的吗?”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将信将疑地问。

“真的,真的!请你看看这个。这是卡赞斯克人给我送来的。昨天早晨,我们的侦察兵在舒米林斯克镇遇上了两个骑马的人。两个都是红军军事学校的学员。哥萨克们把他们砍了;其中一个,看样子,已经不很年轻,据说,可能是个什么委员,从他的文件袋里搜到了这份报纸,叫做什么《征途》,是本月十二日出版的。这份报纸把咱们描写得真是妙极啦!”库季诺夫把报纸递给麦列霍夫,报纸的一角已经被撕去卷烟了。

葛利高里迅速地把上面用化学铅笔划出的标题扫了一眼,开始读起来:后方的暴动。

部分顿河哥萨克的暴动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星期。这次暴动是由邓尼金的爪牙——反革命军官们——一手煽动起来的。暴动受到了哥萨克富农的支持。富农又把相当数量的哥萨克中农拉了进去。在某些场合,哥萨克遭受苏维埃政权个别代表人物不公正的待遇,这是完全可能的。邓尼金的爪牙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煽起叛乱的大火。由卫军的走狗们在暴动地区假装拥护苏维埃政权,这样就更易取得哥萨克中农的信任。这样,反革命的欺骗、富农的切身利益和哥萨克群众的愚昧暂时在南方战线我军的后方汇合在一起,酿成了这次非常荒唐的、罪恶的叛乱。在战士的后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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