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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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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维奇也一瘸一拐地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的样子像魔鬼一样可怕。他一面走,一面把一根新皮缰绳折成了四折。

杜妮亚什卡听见父亲沙哑地骂道:“……你这条母狗,非这样揍你不可!浪娘儿们!

家里又有了规矩。达丽亚安分了好几天,走起路来比水还安静,头低得比草还低,晚上比谁都睡得早,对于娜塔莉亚同情的目光,只是耸耸肩膀和眉毛,报以淡淡的微笑,好像是在说:“没关系,咱们走着瞧。”在第四天头上,就发生了只有达丽亚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他们俩知道的一件事。事后,达丽亚得意地笑了,可是老头子却整整一星期都神色恍惚,若有所失,就像只闯了大祸的小猫似的;他没有把发生的事情告诉老太婆,甚至在维萨里昂神甫面前忏悔的时候,也把这件事和事后自己的一些罪恶念头都隐瞒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圣母节后不久,潘苔莱。普罗阿菲耶维奇确信达丽亚已经彻底改过,便对伊莉妮奇娜说:“你别可怜达什卡!要叫她多于点活儿。有活儿于她就没工夫去胡搞啦,要不然她这匹养得壮壮的骤马……她的心里只知道上游戏场和逛大街。”

为此,他就叫达丽亚打扫场院,收拾后院里的陈积的木柴堆,跟她一同打扫屯糠的棚子。傍晚,他想把风车从板棚搬到糠棚子里去,便唤了儿媳妇一声:“达丽亚!”

“什么事,爸爸!”她从糠棚里答应道。

“来,咱们把风车搬进去。”

达丽亚整着头巾,抖搂着落进上衣领里的糠屑,从糠棚的门里走出来,穿过场院的小门,朝板棚走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穿着一件家常棉袄和一条破裤子,在她前头一瘸一拐地走着。院子里没有别人。杜妮亚什卡和母亲正在纺秋天梳下的羊毛,娜塔莉亚在发面。村外殷红的晚霞正在暗淡下去。响起晚祷的钟声。透明的天空,天顶上,横着一片一动不动的紫红色云彩,顿河对岸黑秃秃的白杨上,像挂了许多烧焦的黑棉花团,栖满了寒鸦。在这清澈、万籁俱寂的黄昏时分,每一个声响都显得那么清晰、肃穆。从牲口圈里飘来阵阵新牲口粪和于草气味。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哼哼着,和达丽亚把油漆剥落的红色风车抬进糠棚,放在棚角里,用耙子把从糠堆上滑落下来的谷糠往上耙了耙,正要走出去。

“爸爸!”达丽亚像耳语似地低声唤道。

他走到风车后面去,一点儿也没有多心地问道:“怎么啦?”

达丽亚敞着上衣怀,脸朝他站着;两手伸在脑后整理着头发。从糠棚的板墙缝里透进一缕血红的夕阳余晖照在她身上。

“爸爸,这儿,有什么东西……你过来,瞧瞧呀,”她一面把身子弯到一旁,一面喊眉鼠眼地从公公的肩膀头上瞅着敞开的门,说道。

老头子走到她的紧跟前。达丽亚突然双手一扬,搂住公公的脖子,叉紧手指头,向后倒退,一面拖着他走,一面耳语道:“就这儿,爸爸……这儿……软活得很…

…“

“你这是于什么?”潘苦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惊骇地问道。

他扭动着脑袋,想把脖子从达丽亚的手里挣脱出来,但是她拼命把他的脑袋扳到自己脸边,从嘴里直往他的大胡子上喷热气,一面笑,一面悄悄嘟哝些什么。

“松开手,畜生!”老头子挣扎着,只觉得已被抱得紧贴在儿媳妇鼓起的肚子上。

她紧抱住他,仰面倒下去肥他压在自己身上。

“妈的!你发昏啦!……松开手!”

“你不愿意?”达丽亚气喘吁吁地问道,然后松开手,朝公公的胸膛推了一把。

“你不愿意吗?……或者,也许你是不行了吧?那么你就别管我!……就是这样!”

她跳起来,急急忙忙地整理着裙子,从脊背上拍打下糠芒,直对着呆若木鸡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喊道:“前几天你为什么打我?怎么,难道我是老太婆吗?

你在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吗?已经一年不见男人的面啦!……怎么,难道叫我跟狗去睡吗?给你看看,瘸鬼!给你这个,咬吧!“

达丽亚做了一个很下流的动作,挤眉弄眼地往门口走去。在门口她又仔细打量了自己一番,抖掉上衣和头巾上的尘土,眼睛看也不看公公,说道:“我没有这个可不成……我需要哥萨克,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去另找一个,可是请你别多嘴!”

她扭扭摆摆、快步走到场院的门口,连头也没回就一转弯不见了,而潘苔莱。

普罗珂非耶维奇却还呆站在红色的风车旁边,咬着大胡子,惶惑、遗憾地打量着糠棚子和打着补丁的靴于尖。“难道她是对的?也许,我就该跟她胡搞!”他被这件意外的事情弄得迷迷糊糊,这一瞬间,就这样困惑不解地思索着。

第四卷 第六章

十一月里,严寒把大地拥抱得更紧。下了一场早雪。正对着鞑靼上头的顿河河湾已经结冰。稀疏的行人踏着咯吱咯吱响的灰色冰层走到对岸,可是村子下头只有靠岸的地方结上了一层尽是鼓泡的薄冰,在中流,河水依然是绿波滚滚,翻着雪白的泡沫。黑石崖对面的深渊里,鲢鱼早已在十一沙绳深的水底枯树上蛰伏起来,鲢鱼上边是遍身粘液的鲤鱼,只有白鱼还在顿河的激流里邀游,还有鲈鱼在冰窟窿里乱窜,追逐着小鱼。鲟鱼都在河底的软沙上。打鱼的人正在等待着更厉害的。更猛烈的严寒,好在初结的冰上,用铁镐刨洞捕捉这种珍贵的鱼。

麦列霍夫家的人十一月里收到葛利高里从罗马尼亚的库温斯卡写来的一封信。

信上说他在这里的第一次战斗中就受了伤,子弹打碎了他的左胳膊骨,因此把他送回原籍卡缅斯克镇来养伤。接踵而来,另一起灾祸也降临到麦列霍夫家:一年半以前,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急等用钱,曾以预购合同方式,向莫霍夫。谢尔盖。

普拉托诺维奇借了一百卢布。这年夏天,他把老头子叫到铺子里,阿捷平——一“擦擦”把金框夹鼻眼镜夹在鼻子上,从眼镜上边望着麦列霍夫的大胡子,声明说:“你是怎么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你是还钱呢,还是怎么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看了看那些空货架子和天长日久磨得程光的柜台,犹豫了一会儿,说:“等等吧,叶梅利扬。康斯坦丁内奇,让我稍微周转一下——就还钱。”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老头子却没能周转过来——收成不好,而且养的牲口也没有可以卖的。突然,像六月雪一样——民事执行官来到村子,派人传唤欠债人——二话没有,命令。

“立即偿还一百卢布!”

在客店执行官的临时办公室里,桌子上铺着一张长纸,执行官不容分说地宣读道:执行书顿聂茨地区第七区调解审判官谨遵照一九一六年十月二十七日上谕,审理商民谢尔盖。莫霍夫状诉下士潘苔莱伊蒙。麦列霍夫以预购合同方式借贷一百卢布之民事案,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八十一、第一百零五、第一百二十九、第一百三十三、第一百四十五等条缺席裁定如下:根据一九一五年六月二十一日的预购合同,为维护原告,市民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利益,应向被告,下士潘苔莱伊蒙。普罗珂菲耶维奇。麦列霍夫追索一百卢布,另加诉讼费三卢布。本裁定系缺席裁定,非最终裁决。

本裁定根据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六条第三项规定,具有法律效力,应即迅速执行。顿聂茨地区第七区调解审判官,根据皇帝陛下圣渝,命令:为正确执行本裁定,凡与本案有关之各地方、各有关人士、地方各级行政机关以及各级警察、军事机关,均应依法协助执行官正确执行本裁定,不得推倭。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听完执行官宣读的裁定后,请求准许他回家,并保证今天就交款。他从客店里出来,就直奔亲家科尔舒诺夫家。在广场上遇见了独臂的阿廖什卡。沙米利。

“你这是往哪儿瘸啊,普罗珂菲奇?”沙米利问候说。

“有点儿小事。”

“到远处去吗?”

“到亲家家去。有点儿小事。”

“嗅!他们正高兴呢,老兄!没听说吗?米伦。格里戈里奇的儿子从前线上回来啦。据说,他们的米吉卡回来啦。”

“真的吗?”

“村子里这么传说,”沙米利眨着眼睛,脸颊不断抖动,掏出烟荷包,走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面前说道:“咱们来卷根儿烟抽吧,大叔!我出纸,你出烟。”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抽着烟,踌躇起来——去,还是不去?最后决定还是去,于是跟独臂人道别之后,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米吉卡也戴上十字章啦!要赶上你儿子啦。现在我们村里戴这种勋章的人——就像树枝子上的麻雀一样多!”沙米利在他后面大声叫道。

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不慌不忙地走出村口;他望着科尔舒诺夫家的窗口,走到栅栏门前。亲家公亲自出来迎接他。科尔舒诺夫老头子的生满雀斑的脸好像用欢乐洗过一样,不但显得干净了,雀斑似乎也不像从前那么多了。

“你听到我们家的大喜事儿啦?”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跟亲家公握手时,问道。

“我在路上听阿廖什卡。沙米利说了。我到你这儿来,亲家,是为了别的事儿……”

“等等,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请进屋里去——欢迎欢迎当差的人。真的,我们因为高兴喝了点儿酒……我老婆特地藏了一瓶御酒,专为有重大喜事儿喝的。”

“不用你说,老远我就闻到啦!”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翕动着钩鼻子的鼻翅,笑着说。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开开门,让亲家公走在前面。亲家公一迈进门限,眼睛立刻盯在坐在上座的米吉卡身上。

“你看,我们的当差人!”格里沙卡爷爷哭着喊道,伏在起身迎客的米吉卡的肩上。

“好啊,哥萨克,祝你平安回府!”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握住米吉卡长长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惊异地打量着他。

“你看什么呀,大叔?”米吉卡笑着,沙哑地说。

“我看着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送你和葛利什卡入伍的时候,你们还都是孩子呢,可是现在……成了真正的哥萨克了,就是到阿塔曼斯基团也满合格!”

卢吉妮奇娜用哭红的眼睛望着米吉卡,往杯子里倒着伏特加,没有看到酒已经漫出杯子。

“你这个懒娘儿们!这么珍贵的酒你却全倒到外头糟踏啦!”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大声叱责她说。

“祝你们全家欢乐,米特里。米伦内奇,也祝你回家幸福!”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转动着透蓝的白眼珠,睫毛颤动着,一口气把大肚杯于里的酒喝下去。他慢慢地用手巴掌擦着嘴唇和胡子,瞅了瞅杯底,——脑袋向后一仰,把最后的一滴酒也倒进满口黑牙的嘴里,才缓了一口气,嚼着黄瓜,舒服得眯缝了半天眼睛。亲家母又给他斟了第二杯,不知怎么一来,老头子立刻就可笑地喝醉了。米吉卡含笑注视着他。米吉卡的两只猫眼忽而挤成了两条像劈开的香蒲似的绿缝,忽而又张开,变成黑色。这几年中,他变得简直认不出来了。三年前入伍时,那个细瘦匀称的米吉卡,今天在这个健壮的黑胡子哥萨克身上几乎连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了。他的个头长高了,肩膀宽了,背有点儿驼,也发胖了,大概至少有五普特重,脸皮和嗓音都变粗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些。只有眼睛还依然如故——神情总是那么激动、不安;母亲全心都沉没在这两只眼睛里,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偶尔用于瘪的、皱巴巴的手巴掌摸摸儿子那剪得短短的、笔直的头发和狭窄、白净的额角。

“你是戴着勋章回来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醉醺醺地笑着问道。

“现在哥萨克还有不戴十字章的吗?”米吉卡皱着眉头说。“就连总在司令部闲逛的克留奇科夫,还混上了三枚十字章呢。”

“亲家,他在我们家是一个桀骛不驯的家伙,”格里沙卡爷爷急忙说道。“这个坏小子,完全像我,像他老爷爷,他是不会向人服软的。”

“十字章好像并不是为了这种性格奖给他们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面带。温色,想这样说,但是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却把他领到内室去;让他坐在箱子上,问道:“娜塔莉亚和孩子们都好吗?好,上帝保佑!亲家,你不是说有事儿来的吗?你有什么事儿?说吧,现在不说,再喝一杯——你就要醉啦。”

“借给点儿钱吧。看在上帝的面上,借给我吧!救救命吧,要不然,我为了这笔钱——简直要破产啦。”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带着喝醉了的人那种没有分寸的谦卑的样子哀求说。

亲家公打断他的话问道:“多少?”

“一百张票子。”

“什么票子?有各式各样的票子、”

“一百卢布。”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嘛。”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箱子里翻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油污的小手绢包,解开包,沙沙地数了十张“红票子”。

“谢谢,亲家……你救了我的急啦!”

“好啦,谢什么。自家人——好算账。”

米吉卡在家里住了五天;夜间就陪着阿尼库什卡的妻子,他可怜这个妇道人家的要求,同时也可怜她本人,可怜这个来者不拒的。头脑简单的女人。白天就看亲戚、串门子。身材高大的米吉卡只穿一件单薄的保护色军便服上衣,歪戴着军帽,摇摇晃晃地在村里的街道上游荡,炫耀自己不怕寒冷的健壮体魄。有一天,黄昏时分,他也去了麦列霍夫家。把严寒的气味和令人忘记的、兵士身上的酸味带进了热气腾腾的厨房。他坐了一会儿,扯了一阵子战争、村子里的新闻,便眯缝起像芦苇绿色的眼睛朝达丽亚扫了一眼,就准备要走。当米吉卡迈出门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的时候,一直在盯着当兵人的达丽亚,像蜡烛似的晃了一下身子;她紧抿着嘴唇,正要披头巾,但是伊莉妮奇娜问道:“你要上哪儿去,达什卡?”

“出去一下……上茅房。”

“咱们一块儿去。”

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坐在那儿,低垂着脑袋,抬也没有抬,好像没听到她们的谈话。达丽亚从他面前往门日走去,低垂的眼皮下闪着狐狸眼似的光芒;婆婆哼哼卿卿、摇摇晃晃地跟在她后面。米吉卡咳嗽了几声,在栅栏门边咯吱咯吱地踏着,用手巴掌挡着抽烟。他听到门鼻响声,本想回到台阶边。

“是你吗,米特里?莫非你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迷了路?”伊莉妮奇娜挖苦地喊道。“请你把栅栏门的门闩给插上,不然夜里会呱哒呱哒地响……你瞧,风有多大……”

“一点儿也没有迷路……我插上……”米吉卡沉默了一会儿,惋惜地说道,接着咳嗽了一声,穿过街道,一直朝阿尼库什卡家走去。

米吉卡像鸟儿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自有明大的祸福。当兵很不热心,尽管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常使他热血沸腾,但是并不特别去寻求晋升的机会,——因此米吉卡的考绩表上颇有几条很不光彩的记录:曾受过两次军法审判——一次是为了强奸一个俄国籍的波兰妇女,一次是为了抢劫;在三年的战争中,受到无数次的处罚;有一次,野战军事法庭甚至都要枪毙他了,但是米吉卡竞神通广大地逃脱法网,而且尽管被认为是全团最坏的,——可是哥萨克们还是很喜欢他,因为这小子风流快活,笑口常开,大家喜欢他唱的那些淫秽的小曲(米吉卡在这方面可不是低能儿),喜欢他的随和与朴直,而军官们——则喜欢他那种强盗般的、不顾死活的性格。米吉卡总是面带微笑,迈着轻盈得像狼一样的步子,他身上有很多这种野兽的性格:走路摇摇晃晃——一步跟着一步,看人总是皱着眉头,翻着碧绿的瞳人;甚至在转动脑袋的时候,也是一副狼相:米吉卡从来不扭动他那受过伤的脖子——如果需要回头看的话,那就把整个身子扭转过去。

他全身的坚实肌肉都紧绷在宽大的骨架上,行动很敏捷、利落,没有多余的动作,浑身散发着健康有力的苦涩气味——草原上刚翻耕起来的黑土就是这种气味。对米吉卡来说,人生就像一条犁起的田垅,简单而又平直,而他作为一个拥有绝对权利的主人,所以在上面大摇大摆地走着。他的思想也是这样原始、质朴和简单:饿了—一就去偷吃,而且应该去偷,即使偷同伴的也未尝不可,他饿了的时候,也偷过;靴子破了——干脆就从被俘的德国人脚上往下剥;受了处罚,应该赎罪,——米吉卡就老老实实地去赎罪:他去侦察,捉回些卡得半死的德国哨兵,志愿去于冒险的差使。一九一五年被俘虏了,打了个半死,还受了剑伤,但是夜里他把手指甲一直磨到指甲根,硬是抓穿了板棚的顶子,逃了出来,还带回一副大车套来作纪念。

这样的事米吉卡经历过多次,都幸免逃脱了。

第六天,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把儿子送到米列罗沃,送他上了火车,听着一长串绿色车厢的轮子铿锵响着,渐渐远去,可他仍在用鞭把抠站台上的煤渣,一直也没有抬起那低垂的、发呆的眼睛。卢吉妮奇娜为送别儿子大哭一场,格里沙卡爷爷哼哼着,在上房里咳嗽,把鼻涕捋在手掌里,抹在腰里有褶的、油光光的上衣襟上。阿尼库什卡的老婆也哭,想念着两个人亲热时,米吉卡那火热、颀长的身体,同时也为当兵的把淋病传染给她而痛苦。

时间就像风吹弄马鬃一样,把日子一天一天地吹走。圣诞节前,天气忽然暖和起来;连下了几天雨,山洪从顿河沿岸的溪谷中,奔流而下;积雪融化了的山崖上,去年的小草和长满苔藓的白石板都泛青了;顿河岸边的河水冒着泡沫,河水像腐烂的尸体变成深蓝色,膨胀了。光秃的黑土地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气息。雪水沿着黑特曼大道,沿着去年轧出的车辙潺潺流去。村外的粘土崖出现了许多新的滑坡。

南风从奇尔河方面吹来令人困乏的烂草气味,晌午时分,地平线上已经像春天一样,升起淡蓝色温柔的阴影。村子里,篱笆边的煤灰渣堆旁边积了一片片荡漾着微波的水洼。场院上,干草垛边的土地也解冻了,腐烂干草的甜甜的气味钻进行人的鼻孔。

白天,从结了冰琉璃的茅草屋顶上,顺着房檐滴着松香色的水珠,喜鹊在篱笆顶上凄凉地吱吱喳喳叫唤,冬天寄养在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院里的村社的公牛,被早来的春情折磨得乱叫。它用犄角顶篱笆,在被蛀蚀过的橡木桩子上蹭痒痒,摔打着皮毛像缎子似的胸部垂肉,在院子里乱踏着松脆的、浸透雪水的积雪。

圣诞节的第二天,顿河解冻了。冰排发出巨大的响声,在河心汹涌奔流。散离的冰块像睡梦中的大鱼,漂向岸边。顿河对岸的白杨被激动起来的南风吹拂着,仿佛在原地跑步似的,起伏、摇曳。

呜呜呜呜呜呜……——从那边传来低沉的轰鸣声。

但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山谷咆哮起来,乌鸦在广场上呱呱乱吵,赫里斯托尼亚家的猪嘴里叼着一捆干草,从麦列霍夫宅前跑过,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断定:“春信夭折,明天又将是一场寒冻。”果然,一夜东风,春寒又在融化了的水洼上结了一层薄冰。凌晨,又刮起了从莫斯科吹来的北风,严寒袭来。冬天重临。只有顿河中游漂浮的像片片白色大树叶似的冰块和冒着冷气的、光秃秃的山岗,还令人想起这次早春的融雪天气。

圣诞节过后不久,在镇民大会上,镇公所的文书告诉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他曾在卡缅斯克看见了葛利高里,葛利高里托他通知家里人,他马上就回家来。

第四卷 第七章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是用两只长着稀疏、光亮汗毛的黝黑小手摸索着过活的。有时生活也跟他开开玩笑,有时拖累他,就像吊在淹死鬼脖子上的石头。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这一生见过许多世面,历尽沧桑。已经相当久远了,当他还在做贩卖粮食生意的时候,他低价从哥萨克手里收买来粮食,可是后来却又不得不把四千普特烧焦的小麦运到村外愚人崖下,统统倒到河里去。一九零五年,他还记忆犹新——在一个漆黑的秋夜,村里也有人朝他开了一枪。莫霍夫发过财,也破过产,最后积攒了六万卢布,存到伏尔加一卡马银行里,但是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大动乱的年代即将到来,这是不可避免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等待着不幸日子的降临,果然不出所料:一九一七年一月,患肺病快要死的教员巴兰达遗憾地对他说:“革命已来到眼前,而我却要死于这种最愚蠢、最令人伤心的病。真遗憾,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真遗憾,我不能看到怎样分掉您的家财,怎样把您赶出温暖的小窝。”

“‘这又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怎么能不遗憾呢?您要知道,能亲眼目睹人间一切都化为灰烬,终归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可办不到,我亲爱的!你今天就要死啦,——要到明天,才会轮到我呢!”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按捺着心中的愤恨说道。

一月里,京城关于拉斯普京和皇族不正常关系的流言余波还在各村镇传播,可是到三月初,专制政体被推翻的消息就像捕野雁的网一样,撒到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身上。哥萨克都带着抑制的恐惧和等着瞧的心情对待这一巨变的消息。这一天,在关了门的莫霍夫商店前,上了年纪的和不那么老的哥萨克们围聚在那里直到黄昏。村长基留什卡。索尔达托夫(阵亡了的马内茨科夫的继任者)是个蓄着棕红色的大胡子、两眼有点儿往外斜的哥萨克,他被这个消息吓呆了,几乎没有参加商店旁边嘈杂、沸腾的谈话,只是用那两只眼睛打量着哥萨克们,偶尔惊慌失措地插进几声呼叫:“他们把事情搞得这么精!……好家伙!……现在我们可怎么过呀!

……“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从窗户里看见聚集在商店旁边的人群,决定去和老头子们谈谈。他披上貉皮大衣,拄着镶有朴素的、刻着自己姓名字头银套的棕色手杖,走到大门日的台阶上。商店前响起一阵喧闹声。

“喂,普拉托内奇,你是一个识字的人,请你告诉俺们这些胡涂人,现在是怎么回事儿,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马特维。卡舒林惊恐地笑着问道,他那冻红的鼻子边上皱起一片斜纹。

老头子们都恭敬地摘下帽子,回答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敬礼,向后退着,在圈子里给他让出了一块地方。

“咱们要过没有皇帝的日子啦……”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迟疑地说。

老头子们异日同声地叫道:“没有皇帝可怎么活呢?”

“我们的父亲和祖父过的都是有皇帝的日子呀,怎么现在就不需要皇帝了呢?”

“把人的脑袋砍掉,——没有它,腿大概也活不成的。”

“那么什么样的政权来接替呢?”

“你别吞吞吐吐的啦,普拉托内奇!你跟我们说实话——你怕什么呀?”

“也许,连他也不知道哩,”“牛皮大王”阿夫杰伊奇笑着说,一笑,他那红红的脸颊上的酒涡显得更深了。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呆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旧胶皮套鞋,痛苦地吐着字说:“国家杜马将要治理国家。咱们要成立共和国啦。”

“赶上了这种年月,真他妈的见鬼!”

“我们在亚历山大二世皇帝陛下时代当兵的时候……”阿夫杰伊奇刚开口要说,就被严肃的博加特廖夫老头子生硬地打断了:“早就听烦啦!现在谈的不是那个。”

“这么说,哥萨克的末日到啦?”

“我们自己在闹罢工,德国人趁机打到圣彼得堡来了。”

“既然是平等——那就是说要叫咱们去跟庄稼佬们平等……”

“瞧吧,他们大概也会伸手抢土地了吧?……”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勉强地笑着,看着老头于们的失魂落魄的样子,一阵刺心的忧郁袭上心头。他习惯地把棕红色的大胡子往两边分开,不知道是生谁的气,恶狠狠地说:“各位老人家,看他们把俄国弄成什么样子啦。要叫你们跟庄稼佬平等,取消你们的特权,而且还要记起往日的仇恨。艰难的日子来到啦……现在就看政权掌握在什么人手里,说不定,我们全都要完蛋。”

“我们会活下去的——走着瞧吧!”博加特廖夫摇着脑袋,眼睛从乱成团的眉毛下面怀疑地瞅着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说。“普拉托内奇,你是在为自个儿的事情担心,至于我们,也许还会好过一些吧?…”

“怎么会让你们好过些?”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恶毒地问道。

“也许新政权会把战争结束……这也是可能的呀,是不是?”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挥了挥手,便迈着衰老的脚步,蹒跚地向自家浅蓝色的漂亮阳台走去。他一面走,一面胡乱地想到钱,想到磨坊和越来越清淡的生意,想起伊丽莎白现在在莫斯科,弗拉基米尔应当很快就从新切尔卡斯克回来。替孩子们担心的淡漠的痛苦也丝毫没影响混乱的思绪。他就这样走到台阶前,觉得这一天的工夫,他的生活一下子就变得黯淡无光了,就连他本人,也好像由于这些恼人的思绪而褪色了。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回头看了看商店前的老头子们,朝雕花的阳台栏杆外面啐了一日唾沫,便从阳台上走进屋子。安娜。伊万诺芙娜在饭厅里遇到丈夫,习惯地、无精打采地在他脸上冷冷地扫了一眼,问道:“喝茶前要吃点心吗?”

“用不着啦!还吃什么点心哪?!”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嫌恶地挥了一下手。

脱着衣服,他觉得嘴里总有一股铁锈味儿,脑子里则是一片伤心的空虚。

“丽莎来信啦。”

安娜。伊万诺芙娜用像遛蹄马似的小步(从出嫁后的第一天起,她被这庞大的家业压得喘不过气来,就练出了这样的走法),走进卧室去,拿出一封已经拆开的信。

“是个没有头脑的姑娘,大概还很浅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被结实的信封上散发出的香水气味熏得皱着鼻子,生平第一次这样评价女儿。老头子漫不经心地看一会儿信,不知道为什么在‘“情绪”这两个字上停下来,想了半天,思考着这两个字里的神秘含义。在信未伊丽莎白请求给她汇钱去。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依旧感到脑于里是一片伤心的空虚,看完了信的最后几行。他忽然很想悄悄地哭泣。

他的一生突然在这一刹那赤裸裸地向他显示了它的空虚的内容。

“我觉得她是个不相干的人,”他想着女儿。“她也觉得我是个不相干的人。

她对父母还有一点感情——是因为她需要钱……一个放荡的姑娘,有好几个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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