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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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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梁两边,是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

“爸爸,这就是我对您说过的那个车夫,是个好人家的子弟。”

“谁家的?”老头子用打雷似的嗡嗡响的声音问道。

“是麦列霍夫家的。”

“哪个麦列霍夫?”

“潘苦菜。麦列霍夫的儿子。”

“我认识普罗河菲,和他同过事;潘苔莱我也认识。不是那个像契尔克斯人的瘸子吗?”

“对——是瘸子。”葛利高里像弓弦一样挺直了身子,答道。

他还记得父亲讲过的一些有关退役的利斯特尼茨基将军——俄土战争的英雄的故事。

“为什么要出来扛活呀?”头顶上响起了轰隆声。

“我不跟父亲一块儿过啦,大人。”

“你这么靠扛活混日子,还能成个像样的哥萨克吗?父亲把你分出来,难道什么东西也没有分给你?”

“是,大人,什么也没有分给。”

“那就另当别论啦。你和老婆一块儿出来扛活吗?”

中尉突然把床弄得响了一下。葛利高里转眼一看,只见中尉正在朝他摇头,使眼色。

“是,大人。”

“不要一日一个大人啦。我不喜欢这一套!工钱——每月八卢布。你们两个人的。你老婆给佣人和短工们做饭。同意吗?”

“好”

“明天就到庄园来。住在原先车夫住过的那间下房里!”

“您昨天打猎的运气怎么样?”儿子问老头说,并把窄长的脚掌落到床边那块小地毯上。

“从响谷轰出一只大狐狸,一直追到了树林子。是只狡猾的老狐狸,把狗都给骗啦。”

“卡兹别克还瘸吗?”

“它原来是骨头脱了。快点儿下床吧,叶甫盖尼,早餐都要凉啦。”

老头子转向葛利高里,用皮包骨的于瘦手指头弹了一个响儿。

“开步走!明天早上八点,来此报到。”

葛利高里走出了大门。几只猎狗正卧在仓房后墙边雪已化净的于地上晒太阳。

眼神像老太婆似的那只母狗胆怯地追上葛利高里,在后面嗅了一阵,低着脑袋,一步一步地跟着走,直把他送到第一道谷口,然后才回去。

第二卷 第十二章

阿克西妮亚很早就做好了饭,封上炉子,关上了火门,洗完家什,就朝对着院子的小窗户望去。司捷潘正站在靠麦列霍夫家的篱笆码的一堆木样于旁边。他那坚毅的嘴角上叼着一支快要熄灭的烟卷,正从木料堆里挑选合适的柱子。板棚的左角塌了。必须支上两根牢靠的木柱,再盖上原先的芦苇。

从早晨起,阿克西妮亚的颧骨顶上就泛起红晕,眼睛里闪耀着青春的光芒。司捷潘看出了这种变化,吃早饭的时候,他问道:“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阿克西妮亚满脸通红。

“你容光焕发,好像是擦了一层素油似的。”

“炉子太热……脑袋都热昏啦。”她转过身子,眼睛偷偷地向窗外瞥了一眼,看看米什卡。科舍沃伊的妹妹来了没有。

米什卡的妹妹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来。已经等得心烦意乱的阿克西妮亚立刻就振作起来。

“你是来找我吗,玛舒特卡?”

“你出来一下。”

司捷潘正对着那块砌在刷白的炉壁上的破镜片梳额发,用短小的牛角梳子梳棕色的胡子。

阿克西妮亚担心地朝丈夫那边看了一眼。

“你像是要上哪儿去吧?”

司捷潘没有立即回答,他把小梳子装进裤子口袋,从炉台上拿起纸牌和烟荷包。

“我上阿尼库什卡家去,坐一会儿就回来。”

“你什么时候才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呀?就该禁止打牌,天天晚上赌,一赌就要赌到鸡叫。”

“好啦,别唠叨啦,听得耳朵里都起老茧啦。”

“你又去打二十一点哪!”

“算啦吧,阿克秀特卡。人家在等着你哪,快去吧。”

阿克西妮亚斜着身子走进门廊。满脸雀斑,两颊鲜红的玛舒特卡在门口笑迎着她。

“葛利什卡回来啦。”

“是吗?”

“他叫你天一黑,就上我家去。”

阿克西妮亚抓住玛舒特卡的双手,把她推到门边。

“小点声,小点声,亲爱的。他怎么样,玛莎?也许他还有什么话叫你告诉我吧?”

“他说,叫你把能带的东西都带着。”

阿克西妮亚浑身像火烧一样,直哆嗦,转动着脑袋,不断瞅着门口,跺着脚。

“主啊,我怎么办呀?……啊?……这么快……唉,我这是怎么啦?你等等,你告诉他,就说我立刻就……可是他在哪儿等我呀?”

“”到我们家去、“

“哎呀,不行!

“嗨,这有什么,我告诉他,他会出来接你的,”

司捷潘穿好上衣,正探身到挂灯上借火点烟。

“她来干什么?”他在吸烟的间隙里问道。

“谁呀?”

“科舍沃伊家的玛什卡呀。”

“啊,你说她呀。为了姑娘家的事儿来的……求我帮她裁条裙子。”

司捷潘吹着烟卷上的黑烟灰。走出门去……

“你先睡吧,别等我!”

“好吧。”

阿克西妮亚趴到结了冰的窗户上,跪在窗前的长凳上。司捷潘的渐渐走远的脚步声,在积雪中踏出来的、通向篱笆门的窄路上咯吱咯吱响着。风吹落的烟卷上的火星一直飞到窗前来。阿克西妮亚从玻璃上一小圈冰融化了的地方,借着烟卷的光亮,一瞬间看见了压在他耳朵上的半边儿皮帽和黝黑的脸颊。

她像发疟疾似的,把裙子、上衣、头巾——做新娘时的嫁妆——全从箱子里翻出来,扔进一条大披肩里,气喘吁吁,眼睛里流露出惶惑的神情,最后一次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吹熄了灯,跑到了台阶上。麦列霍夫家的院子里有人走出来去照看牲口。阿克西妮亚等脚步声静下去以后,才把门鼻儿搭在门鼻子上,紧抱着包袱,往顿河边跑去。头发一缕一缕地从毛头巾里披散下来,扎得脸颊痒酥酥的。顺着人家的房后走到科舍沃伊家的时候,她已经筋疲力尽,艰难地挪动着两条麻木的腿。葛利高里正在大门口等她。接过包袱,一声不响,就领着她往草原走去。

走过场院,阿克西妮亚放慢了脚步,拉了拉葛利高里的袖子。

“等一会儿。”

“等什么?月亮还不会很快出来,咱们要赶紧走。”

“等等,葛利沙,”阿克西妮亚弯着腰站住了。

“你怎么啦?”葛利高里俯下身子来,问道。

“不知道怎么的……肚子疼起来。刚才搬沉重的东西来着。”阿克西妮亚舔着干裂的嘴唇,疼得紧紧眯着直冒火星的眼睛,按着肚子。她弯着腰,狼狈地站了一会儿,把技散的头发绝塞进头巾里,便继续上路了。

“好,行啦。咱们走吧!”

“你也不问问我要把你带到哪儿去。要是走到第一个山崖就把你推下去呢?”

葛利高里在暗夜中笑道。

“这对我全都一样。已经闹到了这种地步。”阿克西妮亚暗然失笑……

这天夜里,司捷潘和往常一样,半夜里才回家来。他走进马棚去,把那被马踏乱的于草放进马槽去,给马摘下了笼头,便走上台阶。“她大概是去串门子去啦。”

他想着,把门鼻从门鼻子上摘下来。走进厨房,把门关严,擦着一根火柴,他今天是赢家(赌的是火柴),所以心情很好,昏昏欲睡。点上灯,木然地扫了一眼厨房里扔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点儿纳闷地走进睡房。打开的箱子像张开的黑洞洞的大嘴,地板上扔着一件匆忙中忘记带走的老婆的上衣。司捷潘摔掉披在肩膀上的皮袄,跑到厨房里去拿灯,把睡房打量了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把灯一扔,没头没脑地从墙上扯下马刀,紧握刀柄,手指头都胀肿起来,——用刀尖挑起了阿克西妮亚忘掉的那件淡青色带淡黄花的上衣,向上一甩,刀一挥,当空就把它劈成了两截儿。

他的脸色灰白,野性大发,怀着刺心的痛楚,把那些砍碎的淡青色布片挑向天花板,又用那飕飕直响、磨得飞快的钢刀临空削断。

然后,他扯断了刀上的穗带,把刀扔在屋角,走进厨房,在桌边坐下来。歪着脑袋,哆嗦着铁似的粗硬的手指头,久久地抚摸着那没有擦拭的脏桌面。

第二卷 第十三章

从来就是涡不单行:早晨,由于格季科的疏忽,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一头种牛用犄角顶破了一匹最好骤马的脖子。格季科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跑进屋子,浑身抖得像发疟疾一样。

“了不得啦,东家,那条混账公牛,该死的公牛……”

“公牛怎么啦?啊?”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焦急地问道。

“把骡马顶伤啦……用犄角顶的……我说……”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连衣服也没有穿好,就跑到院子里去。米吉卡正在井边用棍子打那头五岁口的红毛公牛。公牛一面把多皱褶的颈下垂皮紧贴在地上,拖着米吉卡在雪地上打转几,一面扭动着低垂的脑袋,一只蹄子往后执着雪,扬得老远,尾巴像螺旋似的摇拧着,四周腾起一阵银色的雪雾。它并不躲避抽打,只是暗哑地嘶叫,倒动着后腿,好像准备跳跃似的。

牛放宽了嗓子——怒吼起来。米吉卡打它的脸,打它两肋,沙哑地骂着野话,丝毫也没有理会在后面拉着他的皮带的米海。

“拉倒吧,米特里!……请你看在救主耶稣的面上!……它会顶死你的!格里戈里奇,你为什么只看着不管呀?……”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往井边跑去。骡马耷拉着脑袋站在篱笆旁边。腰部有几块汗湿的、又黑又深的伤痕。随着呼吸的节奏,血从脖颈滴到雪地上,流到胸前的肌肉包上。轻微的颤抖使背上和助部浅棕色的皮毛随着波动,腿窝也在抖动。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跑到马前头去。马脖子上裂开的伤口正冒着粉红色的热气。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简直可以把手巴掌塞进去,呼吸抽搐时,都能看见节状的喉咙管。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把马鬃握在手里,提起耷拉着的骤马脑袋。它那闪光的紫色瞳孔紧盯着主人的眼睛,好像是在问:“以后会怎样呢?”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对这个无声的问话答之以喊叫:“米吉卡!叫人去拿些橡树皮,用水冲冲。快点!”

格季科跑去剥橡树皮了,跑的时候,脏脖子上的三角形喉结直颤动。米吉卡走到父亲跟前,不断地回头看着在院子里打转的公牛,这只红毛的家伙在融化了的雪地上兜着圈子,不住声地拼命嘶叫。

“拉住马鬃!”父亲命令米吉卡说。“米海,快跑去拿绳子来!快,小心我接你的嘴巴子!……”

把骡马的天鹅绒似的、长着几根长毛的上嘴唇用绳子缠起来,为的是使它不感到疼痛。格里沙卡爷爷来了。端来了一花碗橡实计汤。

“凉一凉,可能太烫啦。你听见没有,米伦?”

“”爸爸,上帝保佑,您回屋里去吧!您在这儿会受凉的。“

“我叫你凉一凉。您想把种马害死吗?”

洗过伤日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用冻僵的手指头把粗线穿进一根大计,亲自缝起来。伤口处缝起一条很漂亮的针脚。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还没来得及从井边走开,卢吉妮奇娜就从家里跑来。虚胖、苍白的脸颊上神色惶恐。她把丈夫叫到一旁去。

“娜塔莉亚回来啦,格里戈里奇!……哎呀,我的天……”

“还有什么事?……”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头发蓬乱,生满雀斑的苍白的脸大惊失色。

“葛利高里出事啦……女婿离家出走啦!”卢吉妮奇娜张开了两臂,像乌鸦要起飞时那样,两手往衣襟上一拍,尖声叫起来:“要在全村丢脸啦!……当家的,主啊,真是祸从天降!……哎呀!!”

娜塔莉亚披着头巾,穿着一件冬天的短上衣,站在厨房中间。鼻梁旁边挂着两颗泪珠。脸颊像砖一样红。

“你怎么回来啦?”父亲往厨房里走着责问道、“男人打你了吗?两口子闹别扭啦?……”

“他离家出走啦,”娜塔莉亚泣不成声地说道,轻轻地一晃,跪在父亲的面前。

“亲爱的爸爸,我这辈于全完啦!……让我回家来吧!葛利什卡带着他的情人出走啦!……他把我遗弃了!亲爱的爸爸,我成了一个被车轮压扁的人啦!……”娜塔莉亚不住口地唠叨着,每个宇都说不完整,祈求地仰脸望着父亲火燎过的大胡子。

“你停一下,唉,等一等!

“那儿再也不能呆啦!叫我回来吧!……”娜塔莉亚迅速爬到躺柜边,把哭得直哆嗦的脑袋伏到手巴掌上。她的头巾滑到了背上,梳得光滑、平直的黑发披到苍白的耳朵上。悲伤时的眼泪,就像五月的甘霖一样可贵;母亲把娜塔莉亚的脑袋抱在自己干瘪的肚子上,不断地絮叨着妇道人家、颠三倒四的傻话;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勃然大怒,——跑到台阶上喊道:“把爬犁套上两匹马!……套上辕马!

正在台阶上一本正经地跟母鸡寻欢的公鸡被吼声吓得扔下相好的,连飞带跑,逃离台阶,奔向仓房,不满地叫着。

“套上爬犁!……”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用靴子乱踢着台阶上的雕花栏杆,直至看到格季科从马棚里跑着牵出两匹铁青马,一面跑一面把马套套在马身上,才饶了那已经踢得不成样子的栏杆,走进屋子里去。

米吉卡和格季科一块儿去拉娜塔莉亚的东西。这个乌克兰人忙乱中用爬犁压伤了一只来不及从路上躲开的小猪,他在想自己的心事:“也许遇上了这件大事,东家就会忘了骡马那档子事儿了吧?”他高兴起来,放松了缰绳。

“这个老家伙,他才不会忘记呢!……”又出现了这个念头,格季科又愁眉苦脸地撇起了嘴。

“跑呀!妈的!……我要按你!”于是聚精会神地极力想用鞭子去抽铁青马脾脏跳动的地方。

第二卷 第十四章

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中尉在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服役。在军官赛马时跌伤了。折断了左手腕,出院后,就请了一个半月的假,回到亚戈德诺耶父亲的庄园小住。

很早就鳏居的老将军一个人孤独地住在亚戈德诺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他的夫人就在华沙郊外遇刺身死。有人企图暗杀这位哥萨克将军,却打中了夫人和车夫,在四轮马车上打了许多窟窿,但是将军保全了性命。夫人留下一个当时仅两岁的儿子叶甫盖尼。这一事件发生后不久,他就呈请退役,移居亚戈德诺耶(他的四千俄亩土地,还是祖父因参加了一八一二年的卫国战争有功赏赐的,都在萨拉托夫省)

开始过起俭朴。严酷的生活c 他把年轻的叶甫盖尼送进武备中学,自己则专心经营起家业来:繁殖良种牲畜,从皇家牧场买来几匹好种马,然后使它们和从英国以及顿河的普罗瓦利斯基牧场买来的良种骡马文配,培育出自己的良种马。他在自己的哥萨克的份地和买来的土地上放牧畜群,雇工种植小麦,秋天和冬天就带上猎狗去打猎,有时候一个人关在粉刷得洁白的客厅里,一连大喝上几个星期。严重的胃病折磨着他,医生绝对禁止他把嚼过的食物咽下去;所以只能嚼一嚼,把液汁咽下去,渣滓吐到一个银盘子里,这个盘子经常是由一个农民出身的年轻男仆韦尼阿明在旁边两手托着。

韦尼阿明是一个有点傻气、肤色黝黑的人,圆圆的脑袋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一片黑绒毛。他在利斯特尼茨基老爷家已经干了六年。起初端着银盘子站在将军身旁,一看见老头子吐出那些嚼过的灰色渣滓,就恶心得很,后来就习惯了。

庄园里的佣人,除了韦尼阿明之外,还有厨娘卢克里娅、衰老的马夫萨什卡、吉洪和新上工的车夫葛利高里与阿克西妮亚。衰弱、满脸麻子、像一块没有发起的黄面团的卢克里娅,从第一天起就不让阿克西妮亚接近炉台。

“夏天老爷雇短工的时候你再来做饭,眼下当然由我自己来做。”

阿克西妮亚的工作是每星期把屋子里的地板擦三次,喂养一群家禽,保持禽舍的清洁。她拼命干活,竭力讨好每个人,连卢克里娅也不例外。葛利高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宽敞的原木建成的马棚里和马夫萨什卡一同度过的。老头子已经活得头发都白了,但是人们还是叫他萨什卡。从来没有人尊称过他的父名,至于他的姓,大概连老利斯特尼茨基本人也不知道。萨什卡曾经伺候了他二十多年。年轻的时候萨什卡当车夫,可是到了晚年,力气不济,眼力也差了,就当了马夫。他身材短小,满身生着发绿的白毛(就连手上也都长了白毛),鼻子小时候就被木槌打扁了;他那发绿的脸上总是挂着淡蓝色的、稚气的笑容,红眼圈里的天真的眼睛不住地在眨巴,欣赏着周围的一切。引人发笑的扁鼻子和被一道直贯下去的疤痕弄得很难看的下嘴唇,把他那天使般美好的面容全毁了。还是在他当兵(萨什卡是博古恰尔地方出生的俄罗斯人)的时候,有一回喝醉了,他抓起半瓶王水当作了普通的伏特加喝,像火一样的药水使他的下嘴唇和下巴溶化到一起了。药水流过的地方就留下了一斜道不长胡于的粉红色的可笑的伤痕,好像是一只神秘的小野兽把萨什卡的大胡子给舔了一下似的。萨什卡嗜酒成瘾,经常喝,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在庄园的院子里晃来晃去——好像是主人似的,——在老爷的卧室的窗前站住,手指头在自己那滑稽可笑的鼻子前头巧妙地比划着,“米吉拉。列克塞伊奇!啊,米古拉。列克塞伊奇,听见了吗?”他大声地、严厉地叫道。

如果老爷这时候正在卧室里,就会走到窗前来。

“又喝醉啦,你这个没有用的东西,”老爷就会从窗户里大声斥骂。

萨什卡往上提提快要掉下去的裤子,挤挤眼睛,狡猾地微笑着。笑容斜着穿过他的整个脸盘:从眯着的左眼睛一直到从右嘴角直贯下去的粉红色疤痕。这微笑是横着的,然而却是令人愉快的微笑。

“米古拉。列克塞伊奇,大人,我知——道你的底细!……”于是萨什卡跳着,伸起又细又脏的手指头威吓着说。

“去睡觉吧!”主人站在窗户里用五个烟熏黄了的手指头拧着下垂的胡子,和解地笑着说。

“就是魔鬼也骗不了萨什卡!”萨什卡笑着,朝小花园走来。“米古拉。列克塞伊奇,你……跟我一样。咱们俩,就像鱼和水一样。可是鱼在水底,咱们俩哪…

…却在场院上。咱们俩,富得很,看哪!……“萨什卡兴高采烈地两手一摊叫道。

“大家都知道咱们,整个顿河地面上都知道咱们。咱们……”萨什卡的声音变得有点儿伤感和献媚了,“大人,咱们什么都好,只是咱们的鼻子太臭!”

“为什么臭?”地主笑得脸色灰白,上下的胡子直颤抖,好奇地问道。

“喝酒喝的呗!”萨什卡眨着眼睛,用舌头舔顺着粉红伤疤淌下的鼻涕,一字一板地说道、“米古拉。列克塞伊奇,你别喝酒啦。不然的话,咱们俩就都要完蛋啦!咱们会把所有的财产全都喝光!……”

“去,拿这去醒醒酒吧!”

老爷从窗户里扔出一个二十戈比的硬币,萨什卡在半空中接住,藏到帽子的衬布里。

“好。再见吧,将军,”他向外走着,叹息道。

“马铁了吗?”老爷还没开口就先笑着问道。

“可恶的东西!这个狗崽子!”萨什卡涨红了脸,用破锣似的嗓子大喊大叫起来,气得像发了疟疾一样。“萨什卡会忘记饮马吗?啊?就是我快要死的时候——也要爬着去弄桶井水来饮马,可是他竟这么想……真是!……”

萨什卡觉得受了侮辱,受了不应有的委屈,他骂着娘,举起拳头威吓着,走开了。他怎么胡闹都能得到宽恕:酗酒、跟地主称兄道弟;萨什卡之所以能受到宽容,就在于他是一个很难得的马夫。不论冬天和夏天,他总是睡在马棚里,睡在空马架子里;没有人能比他管马管得更好了,他既是马夫,又是兽医:每年春天,野花盛开的五月时节,他就去采集各种药草,在草原上、在干涸的山洞里和潮湿的山洞里挖掘药用的草根。马棚的墙上,高挂着一捆捆不同叶状的干草:治烫伤的春草芽,治蛇咬的蛇眼药,治腿伤的黑叶草,长在树林里柳树根旁边的一种很不显眼的白草,可以治内伤,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可以医治马匹的各种疾病和时令病的药草。

马棚里和马架子里,凡是萨什卡冬天或夏天住的地方,都飘着珠丝似的、腻嗓子的淡淡的香气。木板床上铺着马衣,下面垫的是已经压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干草,上面放着萨什卡散发着马汗臭味的老羊皮袄。除了老羊皮袄和一件熟皮短皮袄以外,萨什卡别无他物。

吉洪是个厚嘴唇、身体健壮、有点傻气的哥萨克,和卢克里娅同居,却时常暗中毫无理由地嫉妒她对萨什卡的态度。每月总有一回,他抓住萨什卡的油污衬衫的扣子,把他拉到偏僻地方去恳求说:“老爷子,请你别再缠我的老婆啦!”

“这怎么说呢……”萨什卡意味深长地眨着眼睛说道。

“请你不要再跟她胡缠啦!老爷子!”吉洪请求说。

“老弟,我就喜欢麻子。你不必请我喝酒,只要给我领个麻娘儿们来就行。麻子越多——她就越爱咱们穷哥们儿。”

“老爷子,像你这把年纪,还胡搞,可太不要脸,太造孽啦……唉。亏你还是个大夫呢,又会治马,又会念‘圣谕’……”

“我这个大夫什么事儿都能于,”萨什卡态度强硬地说。

“请你别跟她胡缠啦吧,老爷子!这样可不行。”

“老弟,我一定要把这个卢克里哑弄到手。你跟她分手吧,我要把这个骚娘儿们抢过来!她就像一块有葡萄干的蛋糕。只是葡萄干被挖去了,所以就有点儿麻子啦,我就爱这样的女人!”

“要是这样……要是叫我碰上了,我就把你宰啦,”吉洪一面说着,一面叹气,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币来。

月月如此。

亚戈德诺耶的生活就这样在昏睡中发霉、腐烂。这座偏僻的庄园坐落在一条干涸的河谷中,离大道很远,从秋天起就跟车站和村庄隔绝了。冬天那条一直伸进树林里去的土岗上,在黑松林里过冬的狼群,经常在夜间出没,它们的嗥叫声把马都吓惊了。吉洪就拿着老爷的双管猎枪到树林里去打狼,而卢克里娅则用粗布衣裙紧裹着像炉台似的大胖屁股,屏住气,等待着枪声,油晃晃的麻脸上闪动的眼睛在黑暗里探索着。这时候,傻里傻气、秃头秃脑的吉洪,在她心里就变成一个勇敢、漂亮的好汉了,等到下房的门一响,雾腾腾的冷气和吉洪一起涌进来的时候,她就挤在床上,唠叨着,甜蜜地拥抱着冻得直哆嗦的姘头。

夏天,亚戈德诺耶雇工的吵闹声会一直持续到很晚。老爷种了四十多俄亩各种庄稼,雇许多短工来收割庄稼。叶甫盖尼夏天偶尔回到庄园来,独自在花园里和树林里散步,日子过得很无聊。早晨则拿着钓竿,坐在池边钓钓鱼。他个子不高,胸部却长得很丰满,留着哥萨克式的额发,向右梳着。一身军官制服,使他显得非常英俊。

葛利高里带着阿克西妮亚刚到庄园来的头几天,常被叫到小主人那里去。韦尼阿明来到下房,低着毛茸茸的脑袋,笑嘻嘻地说道:“葛利高里,到少爷那里去,叫我来唤你。”

葛利高里走进去,在门边站住。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露出稀疏的大牙,手指着一张椅子,说道:“请坐。”

葛利高里在椅子边上坐下。

“我们家的这些马怎么样,喜欢吗?”

“都是好马。尤其是那匹灰马。”

“你要常常骑它。小心,不要跑得太快。”

“萨什卡爷爷告诉过我啦。”

“克列佩什怎样?”

“您是说那匹枣红马吗?简直是无价的宝马。蹄子有点儿裂了,应该换马掌啦。”

少爷眯缝着炯炯有神的灰色眼睛,问道:“五月你好像就要去人营了吧?”

“是。

“我去和村长说说,你就不要去了。”

“那太感谢啦。”

两人都沉默了。中尉解开制服的领子,抚摸着女人似的白胸脯。

“难道你就不怕阿克西妮亚的丈夫从你手里把她抢回去吗?”

“他不要她啦,不会来抢的。”

“谁告诉你的?”

“我到镇上去买马掌钉子,遇见了一个同村的人。他说司捷潘在没命地喝酒。

司捷潘说:“阿克秀特卡连一个小钱也不值啦。随她去吧,我给自个儿另找一个更好的。”‘“阿克西妮亚是个漂亮娘儿们,”中尉若有所思地瞅着葛利高里的眼睛上方,微笑说。

“是个不错的娘儿们。”葛利高里皱着眉头,同意说。

叶甫盖尼的假期满了,胳膊已经不用再绑扎,可以随便举起来了,只是胳膊肘还不能打弯。

假期的最后几天,他常来葛利高里住的那间下房里闲坐。阿克西妮亚把脏得长满了青苔的小屋子粉刷得雪白,洗刷了窗框,用碎砖铺了地面。这间空荡荡的、愉快的小屋里,散发着一种有女人照料的舒适气息。地炉子散发着热气。中尉披着一件罗曼诺夫式的蓝呢子皮袄,来到下房,单挑葛利高里忙着照管马匹的时候来。他先到厨房里去,和卢克里娅开开玩笑,然后就转身来到这间下房,坐到地炉于旁边的凳子上,脊背弓得高高的,用一种放荡的、含笑的目光看着阿克西妮亚。他一来,阿克西妮亚就慌张起来,手里编织袜筒的织针直哆嗦。

“日子过得好吗,阿克辛尤什卡?”中尉一面把蓝色的香烟烟雾喷得满屋子都是,一面问道。

“托福啦。”

阿克西妮亚一抬起眼睛,和中尉那透明的、默默表示着他的心愿的视线相遇,脸立刻就涨得鲜红。看着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那毫不掩饰、喜盈盈的眼睛,使她苦恼、不舒服。她驴唇不对马嘴地答复着各种无聊的问话,想着赶快走开的借口。

“我得走了。该去喂鸭子啦。”

“再坐一会儿。来得及的,”中尉抖动着那紧裹在马裤里的腿,含笑说道。

他长时间地盘问阿克西妮亚过去的生活,玩弄着他父亲说话时的那种低沉的调子,猥亵地闪动着像泉水一样亮晶晶的眼睛。

葛利高里做完事情,回到下房,这时中尉熄灭了不久前眼睛里燃起的火焰,请他抽支烟,走了出去。

“他坐在这儿想干什么?”葛利高里没有看阿克西妮亚,哑着嗓子问道。

“我怎么知道呢?”阿克西妮亚想起中尉的眼神,不自然地笑了。“他进来,就往这儿一坐,你看哪:葛利申卡,就这个样子,”她表演着中尉弯腰坐着的样子,“他坐啊,坐啊,坐得我简直烦透啦,他的膝盖儿是那么尖。”

“是你叫他来的吧?”葛利高里恨恨地皱起眉问道。

“我才不要他呢!”

“说的是,小心,不然的话,我会一下子把他从台阶上踢下去。”

阿克西妮亚微笑地看着葛利高里,猜不透他说的是真话,还是玩笑。

第二卷 第十五章

在大斋的第四个星期,严冬退却了。顿河两岸好像镶了花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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