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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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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里正往拴着自己马匹的拴马拉那里去,但是看见一旁围了一大堆人。就朝人群那里走去一阵阵的哈哈大笑声使他加快了脚步。接着,是一片寂静,他听见有人用教导、理智的口吻说:“这可不行呀,帕沙!谁这样砍人呀?这样只能劈劈柴。可劈不了人你看,应该这样,明白了吗:)一捉到人——立刻就命令他跪下,不然你砍站着的人就不方便啦……他一跪下来,你就从后头这样一下子,照着他的脖子砍去……不过可别一直砍下去,要往自己怀里一拉,为的是用刀刃斜着切下来……”

被一群上匪围着的傻子,笔直地站在那里,紧握着出鞘的马刀柄。他听着一个哥萨克的教导、满脸堆笑,幸福地眯缝着鼓出的灰色眼睛、嘴角上,就像马嘴上一样,挂满了白沫,长长的口水顺着红铜色的胡子直流到胸前……他舔着肮脏的嘴唇,吐字不清、拙口笨舌地说:“都明白啦,亲人啊,都……我一定这样于……叫上帝的奴仆跪下,砍他的脖子……使出吃奶的劲儿砍!你们发给了我裤子、衬衣和靴子……不过我还没有大衣啊……你们顶好再发给我一件儿小大大,我好好给你们干!

拼命干!“

“等你打死了一个委员——你就有大衣穿啦。现在你还是给我们讲讲去年怎么给你娶媳妇儿……”一个哥萨克提议说。傻子的睁得大大的、像蒙了一层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畜牧似的恐怖神情、他骂了一大长串脏话,接着在一片哄笑声中,开始讲起些什么来。这一切都使葛利高里感到非常憎恶,浑身直哆嗦,便急忙走开了。

“我觉把自己的命运跟这伙浑蛋结合在一起……”他满怀苦闷、悲伤和对自己、对整个这种可耻生活的憎恨想道……

他在拴马桩旁边躺下,竭力不去听那个傻家伙的喊叫和哥萨克们的哄笑。“明天就离开他们。到时候啦!”他看着自己那两匹吃得膘肥体壮、已经恢复元气的马,下了决心他一直在细心周到地准备逃离匪帮。从一个被砍死的民警身上搜到几张写着乌沙科夫这个名字的证明文件,他把这些文件缝在军大衣的里子里。还在两个星期以前,他就已经在对马匹进行短程、但是飞驰的训练:饮马的时候,他热心地洗刷它们。就是服役的时候也不曾这样尽力洗刷过,宿营时,用各种正当的和不正当的方法去弄粮食,所以他的两匹马看上去比其余人的马都精神,特别是那匹道利种灰色带黑圆斑的马。这匹马浑身发亮,它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高加索乌黑的镶银一样。骑着这样的马,可以放心大胆地逃脱随便什么人的追赶。葛利高里站了起来,走到近处的一户人家。仓房门限上坐着一个老太太,他很客气地问:“您有镰刀吗,老大娘!”

“有是有的,不过鬼知道把它放到哪儿去啦。你要镰刀干什么?”

“我想割一点儿您家果园里的青草给马吃。行吗?”

老太太想了想,然后说:“你们什么时候才能不骑在我们的脖子上呀?你们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这帮来啦——要粮食,那帮来啦——也要,见什么拿什么一我不给你镰刀!你随便怎么好啦,我不给。”

“你怎么。善心的老太太,连草都舍不得呀?”

“照你说,草不用地就长出来了吗?你把草割了。我拿什么去喂牛呀?”

“草原上的草不是有的是吗?”

“我的小鹰,那你就到草原上去割吧。那儿的草多得很。”

葛利高里生气地说:“老大娘,你还是把镰刀借给我吧。我就割一点儿,其余的都留给你,不然,我们把马放到果园里去,就全都吃光啦!”

老太婆严厉地瞅了葛利高里一眼,扭过头去。

“自个儿去拿吧,大概是挂在板棚下面。”

葛利高里在板棚檐下找到一把刃都坏了的旧镰刀,当他从老太婆跟前走过的时候,清楚地听见她在嘟哝:“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怎么就死不光啊!”

葛利高里对此还不能无动于衷。他早就看出来村子里的老百姓是多么敌视他们。

“他们说得对,”他心里想着。小心翼翼地挥着镰刀,竭力割得干净点儿,不漏掉。

“我们对他们有他妈的什么用呀?谁都不需要我们,我们妨碍所有的人太太平平地干活,过日子。应该收场啦,够啦!”

他站在马跟前,想着自己的心事,看着马的天鹅绒般的黑嘴唇,在贪婪地嚼着一把把柔软的嫩草。一声沙哑低沉的童音使他从沉思中惊醒:“这匹马太好啦,简直象天鹅一样!”

葛利高里朝说话的人那个反向看了看。是个不久前才加入匪帮的阿列克谢耶夫斯克镇的青年哥萨克,正在赞赏地摇晃着脑袋,看着那匹灰马。他那着了迷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转了几圈,舌头弹着响。

“是你的马吗!”

“是的,怎么样?”葛利高里很不客气地回答说。

“咱们换换吧!我有一匹枣红马——是纯种的顿河马,什么障碍都一跃而过,跑得快,快极啦!像闪电一样!”

“你不愿意换吗,大叔?”小伙子用央求的目光看着葛利高里,小声问。

“不换。就是连你饶上我也不换。”

“你这匹马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自个儿想出来的。”

“不,你实话告诉我!”

“也是从那个大门口儿出来的:骡马生的。”

“跟这么个傻瓜有什么可说的呀,”小伙子生气地嘟哝说,然后走到一边去了。

葛利高里面前仿佛是个已经死去的空荡荡的村庄。除了福明的匪徒以外,四同连一个人也没有。扔在胡同里的牛车,院子里匆忙砍上斧子的劈柴墩子,旁边是堆还没有刨好的木板,拖着缰绳的牛懒洋洋地在街当中啃着矮草,井栏边有一只翻倒的水桶——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村子里的和平生话被突然破坏了,主人们都扔下手里没有干完的活儿,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当哥萨克团队在东普鲁土行军时,葛利高里曾见过这样的空无人迹的村舍和同样仓皇出逃的居民留下的痕迹。现在却在自己的故乡又重睹这副惨景……那时候德国人用同样忧郁和敌视的目光看着他,现在顿河上游的哥萨克也是这样看着他,葛利高里想起了跟老太婆的谈话,解开衬衣领扣,苦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是一阵可恶的痛楚袭上心头……

太阳蒸晒着大地一胡同里散发着淡淡的尘上、胭脂菜和马汗的气味。村边树林里,一群乌鸦落在筑满乱蓬蓬窝巢的高柳树上队派乱叫。一条草原小河在宽谷深处汇入泉水,缓缓地流过村庄,把它分成了两半一小河两岸布满了宽敞的哥萨克院落,家宅都深藏在花园茂密的树丛里、这里有遮着窗户的樱桃树,有绿叶沐浴着阳光,缀满嫩果的苹果树。

葛利高里泪眼模糊地看着长满毛茸茸的车前草的院于,看着有遭色百叶窗、草顶的小房子,看着高奖的汲水吊杆……场院旁边的一根旧篱笆桩子上,挂着一只被雨冲刷得白白的、眼窝黑洞洞的马头骨一根绿瓜秧。顺着这根桩于,螺旋似地爬了上去,钻到有阳光的地人。它已经爬到了桩于尖上,细须缠在马头骨的突出部分,卷住了马的死牙齿,耷拉下来的瓜秧尖端在寻觅支柱,已经够到邻近的一丛绣球花枝了葛利高里是在梦中,还是在遥远的童年曾经见到过这一切呢?他被一阵突然袭来的、剧烈的苦闷压倒了,脸朝下趴在篱笆旁边,用手巴掌捂上眼睛,直到远处传来一声拉着长腔的口令:“备——马!”的时候,他才站起来。

夜里行军的时候,他走出了队伍。停住马,装作要重新备备马鞍,然后仔细听了听慢慢远去的。越来越小的马蹄声,就又跳上马,离开大道,飞驰而去。

他不停地催马跑了约五俄里,然后勒马慢步走着,谛听了一下——是否有人在后面追。草原上非常寂静。只有山鹞在沙岗上互相苦诉,还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隐约可闻的犬吠声。

黑沉沉的大幕上闪烁着闪闪的繁星。草原上是一片寂静,清风阵阵送来亲切的苦艾气味……葛利高里在马错上抬了抬身于,轻松、深沉地吸了一口气……

第八卷 第十七章

到天亮还早,葛利高里已经来到了鞑靼村对岸的牧场上。在村子下边一点,顿河水比较浅的地方,他脱得净光;把衣服、靴子和武器都绑在马头上。用牙齿叼着子弹盒,跟马一同渡河。河水凉得要命,他迅速用右手划水,竭力使身上暖和些,左手牢牢地牵住系在一起的马缰绳,小声吆喝着不断呼哧、打响鼻的马匹。

上了岸。急忙穿上衣服,勒紧了马肚带,为了让马暖和一下,快速向村子驰去。

水湿的军大衣、浸透的马鞍子和潮湿的衬衣使他浑身都凉透啦。牙齿磕得咯咯响,脊背上一股凉气,全身直哆嗦,但是一放马飞奔,很快就暖和过来了,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他勒马缓步而行,观察四周,机警地谛听着。他决定把马放在荒沟里,便顺着石坡下到沟底,石头在马蹄下枯燥地响着,铁掌迸起阵阵的火星。

葛利高里把马拴在一棵儿时就很熟悉的树上,便往村子里走去。

看到了自己家的老宅、黑乎乎的苹果树顶,在北斗星下的井上的汲水吊杆……

葛利高里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走下顿问的斜坡,轻手轻脚翻过阿司塔霍夫家的篱笆,走到没有关上百叶窗的窗户跟前。他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和头脑里隐约的血液翻腾声。他轻轻地敲了敲窗,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阿克西妮亚默默地走到窗前来,仔细看了看。他看到她把双手捂在胸前,义听到她唇边时出的模糊的呻吟声。

葛利高里打了一个手势,叫她开开窗户,从肩上摘下了步枪。阿克西妮亚打开了窗。

“轻点儿!你好!别开门,我从窗户里进去,”葛利高里耳语说一他站在墙边的上台上。阿克西妮亚两只赤裸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脖于,胳膊哆嗦得很厉害,在他肩膀上抖动,这是两只多么亲爱的胳膊,所以胳膊的颤抖也传到了葛利高里身上。

“克秀莎……等等……接过枪去,”他结结巴巴。刚能听到地低声嘟哝说,葛利高里手扶着马刀,跨过窗台,关上了窗户。

他想抱住阿克西妮亚,但是她沉重地跪到他面前,抱住了他的双腿,把脸紧紧地贴在湿淋淋的军大衣上,由于她竭力在抑制哭,所以全身部在哆嗦。葛利高里把她扶起,搀到板凳上。阿克四妮亚紧贴在他的身上,脸藏在他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急剧地哆嗦不止她用牙齿咬着军大衣的翻领,堵住哭声,免得惊醒孩子们。

看得出,痛苦把像她这样坚强的女人也折磨得够呛看得出,这几个月她的日于过得非常艰难……葛利高里抚摸着她那披散到背上的头发和那滚热的。汗湿的额角。

他叫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顿,然后才问:“孩子们都好吗!”

“很好。

“杜壮妮亚什卡呢!”

“杜妮亚什卡也……活着哪……很好……”

“米哈伊尔在家吗?你别哭啦!住声吧,我的衬衣都被你的眼泪打湿啦……克秀莎!我的亲爱的,够啦!时间很少,没有工夫哭啦……米哈伊尔在家吗?”

阿克西妮亚擦掉脸上的泪水,用湿淋淋的手巴掌紧捧葛利高里的脸颊,含泪笑着,紧盯着心爱的人,悄悄说:“我不哭啦……我已经不哭啦……米哈伊尔不在,他已经去维申斯克一个多月啦。在一个什么部队里干呢。快去看看孩于吧!唉,我们简直没有想到你会回来! 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摊开手脚,睡在床上。葛利高里弯下腰,看了他们一会儿,又踮起脚尖走开了,默默地坐到阿克西妮亚身旁。

“你怎么样啊?”她热切地低声问。“你怎么回来的?你躲到哪儿去啦?如果逮住你可怎么办?”

“我是回来接你的。他们逮不住我的!跟我走吗?”

“上哪儿去?”

“跟我一起走。我脱离了匪帮。我在福明的匪帮里混哪,听说了吗?”

“听说啦。可是我跟着你到哪儿去呀?”

“到南方去。到库班,或者更远的地方去。咱们凑合着活下去,怎么样?不论什么活儿都累不倒我。我的手应该干活儿,不应该打仗。这几个月,我心里难过极啦……好,这事儿以后再谈。”

“那么孩于呢?”

“先留给杜妮亚什卡。以后看情形再说。将来咱们也可以把他们接走;怎么样?

你走吗?“

“葛利沙……葛利申卡……”

“别这样!别哭。够啦!以后咱们再一起儿哭吧,将来有的是时间哭……赶快准备,我有两匹马放在荒沟里等着呢。怎么样?你走吗?”

“你怎么想呢?”阿克西妮亚突然大声说,立刻惊骇地用手捂上嘴,看了孩子们一眼。“你怎么想呢?”她已经耳语似地问。“难道我一个人留下来会舒服吗?

我走,葛利申卡,我的亲爱的I 我就是地下走也要去,跟在你后面爬我也要走,我再也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儿啦!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最好把我打死,可别再扔下我啦‘…“

她使劲把葛利高里搂在自己怀里。他亲了亲她,斜着眼看了看窗户。夏夜苦短。

要赶快走:“你是不是躺一会儿!”阿克西妮亚问。

“你说什么呀!”他叫起来、“天快亮啦,该走啦。快穿上衣服,去叫杜妮亚什卡来;咱们要跟她说好。咱们要在天亮以前赶到于沟去。白天咱们躲在那儿的树林里,夜里——再走。你会骑马吗?”

“主啊,怎么走都行,别说是骑马啦!我总在想——我这是不是在做梦呢?我常常梦见你……各种各样的梦……”阿克西妮亚匆忙地梳着头发,用牙齿咬着发针,模糊不清地嘟味着她很快就穿好衣服,朝门口走去:“要把孩子们叫醒吗?看他们一眼也好呀。”

“不,不必啦,”葛利高里断然地说。

他从帽子里掏出烟荷包,开始卷起烟来,但是阿克西妮亚一走出去,就急忙地走到床前,亲了他们半天,然后想起了娜塔莉亚,还想起了自己苦难生涯中的许许多多往事,不禁哭了起来。

杜妮亚什卡一迈过门限,就喊:“你好啊,我的好哥哥!到底是回家来啦?你在草原上流浪了多少日子……”接着就哭诉起来。“孩子们总算把父亲盼回来啦…

…父亲还活着、可孩子们却成了孤儿……“

葛利高里拥抱了她,严厉地说:“你小声点儿,别把孩子们吵醒!你别说这些啦,好妹妹!这种调调儿我已经听过啦!我自个儿的眼泪和苦恼已经够受啦……我不是叫你来哭的。你能把孩子领去抚养吗?”

“你要上哪儿去?”

“我要走,把阿克西妮亚也带走。你把孩子领回家去,行吗?等我在外面找到工作,安置下来,就把他们接走。”

“好吧,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你们俩都要走——我就须去吧。总不能把他们扔在街上,也不能把他们交给外人……”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亲了亲杜妮亚什卡,说:“我太感谢你啦,好妹妹!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

杜妮亚什卡无言地坐在大箱子上,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动身?现在就走?”

“马上就走,”

“房子怎么办呢?家产呢?”

阿克西妮亚犹豫不决地回答说:“你自个儿看着办吧。招个房客——或者你随便怎么处理吧。留下的衣服和东西——你都拿回家去……”

“我怎么对别人说啊?如果他们问起,她上哪儿去啦,——我怎么说呀?”杜妮亚什卡问。

“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这就是全部答案。”葛利高里扭过脸去对着阿克西妮亚,“克秀莎,快点儿吧,赶紧收拾。别多带东西,带上件暖和的上衣,两三条裙于和内衣什么的,吃的东西,够头两天吃就行啦,就带这些东西。”‘等到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跟杜妮亚什卡道了别,亲过一直也没有醒的孩于们,走到台阶上的时候,大刚蒙蒙亮;;他们下到顿河边,沿着河岸,走到荒沟。

“想当年,咱俩去亚戈德诺耶的时候,也是这样走的,”葛利高里说。“不过那时候你拿的包袱大一些,咱们都还年轻……”

阿克西妮亚心里欢欣、激动,从旁斜了葛利高里一眼。

“可是我一直还在怀疑——这是不是做梦?把你的手给我,叫我摸摸,不然我总不相信。”她轻轻地笑了,紧挨着葛利高里的肩膀走了起来。

他看到她那哭肿的、闪着幸福光芒的眼睛,看到她那在黎明前的昏暗中苍白的脸颊,亲切地苦笑着,心里想:“她收拾一下,跟着就走,像是去做客似的……什么都不怕,真是个好样的娘儿们!”

阿克西妮亚仿佛是在证实他的想法,说:“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吹一声口哨,我就像只小母狗一样,跟着你跑。这是因为我太爱你,太想念你啦,葛利沙,可把我想坏啦……只是孩子们太可怜啦,至于我自己会怎么样,我连‘哼’也不‘哼’一声。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就是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两匹马一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就轻轻地嘶叫起来。大很快就要亮了。东天边上已经燃起一片粉红色的晨曦。顿河上升起朝雾。

葛利高里解开马,把阿克西妮亚扶上马,阿克西妮亚骑上,马镫显得太长了。

他恼恨着自己事先想得太不周到,勒紧了马肚带,骑上第二匹马。

“跟着我走,克秀莎!咱们走出荒沟——就放马大跑,你就不会觉得这么摇晃啦。拽紧缰绳。你骑的这匹马不喜欢松缰绳。小心膝盖。它有时淘起气来,总想咬人的膝盖;好啦,走吧!”

到干沟有八俄里远。很快他们就跑完了这段路,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树林边。葛利高里在林边下了马,把阿克西妮亚扶下马来“喂,怎样?下常骑马,乍骑起来很不舒服吧?”他笑着问。

由于奔驰涨得满面鲜红的阿克西妮亚的黑眼睛眨了一下。

“好极啦!比步行好得多。只不过腿……”她难为情地笑了,“你背过身去,葛利沙。我要看看腿。皮肤有点儿疼……准是磨破啦。”

“这算不了什么,会好的,”葛利高里安慰她说。“你把腿伸开些。不然你的腿好像在哆嗦……”他面带来热的嘲笑神情眯缝着眼睛说。“唉,你这个哥萨克女人!”

他在沟底找到了一小块平地,说:“这儿就是咱们的宿营地,安置下来吧,克秀莎!”

葛利高里卸下马鞍,把马的腿挂了起来,马鞍一产和武器都藏到小树丛里。草上的露水很重,重露使绿草变成了灰色,但是还笼罩着清晨的昏暗的斜坡上却闪着暗淡的蓝光。橘黄色的大蜂在半开的花瓣上打盹。云雀在草原上空飞鸣,鹤鹤在庄稼丛里、在草原仁芳香四溢的杂草堆里咕咕地叫着,仿佛是在说:“该睡啦!该睡啦!该睡啦!”葛利高里把一丛小橡树边的草踏平,枕着马鞍子,躺了下来。鸽鹤的鸣叫声,云雀催眠的歌声,从顿河边一夜都没有变凉的沙滩上吹来的热风,——这一切都诱人欲睡。别人是不是这样不知道,可是对于一连几夜没有睡觉的葛利高里,的确是该睡啦。鹌鹤在劝他睡,他被睡魔征服,闭上了眼睛。阿克西妮亚坐在他身旁,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用嘴唇撕着散发出蜂蜜气味的紫色花瓣。

“葛利沙,这儿不会有人抓住咱们吗?”她用花茎触了触葛利高里的长满胡子的脸腮,小声问。

他费劲地从昏迷中醒过来,沙哑地说:“草原上一个人也没有。现在正是没有人的时候。我要睡一会儿,克秀莎,你看着点儿马。等一会儿你再睡。我困得不行啦……我睡啦……四天四夜啦……等会儿咱们再说话儿……”

“你睡吧,亲爱的,你好好地睡一觉吧!”

阿克西妮亚伏身在葛利高里的头顶旁,拨开披散到他额上的一缕头发,轻轻地用嘴唇吻着他的脸颊。

“我的亲爱的,葛利申卡,你脑袋上添了这么多白发……”她低声说。“你这不是在老吗?不久以前你还是个小伙子啊……”她忧郁地、似笑非笑地看了看葛利高里的脸。

他略微张着嘴,均匀地呼吸着睡去。被太阳晒得尖上发黄的黑眼睫毛轻轻地哆嗦着,上嘴唇也在微微地抖动,露出了咬紧的白牙齿,阿克西妮亚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离别这几个月,他变得多厉害呀。在她心爱的人的眉间深深的横纹里,在嘴角的皱褶里,在突出的颧骨上,新添了一种严厉的、几乎是残酷的表情……她头一次想到,他在打仗的时候,骑在马上,手里举着亮晃晃的马刀,样子一定非常可怕、她垂下眼睛,瞥了一眼他那骨节粗重的大手,不知道为什么叹了日气。

过了一会儿,阿克西妮亚悄悄地站了起来,高高地提起裙子。尽力不叫落满露水的草沾湿裙子,走出这块儿平地。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冲刷着石头潺潺流去。

她下到尽是长满碧绿青苔的石板的沟底,喝足了泉水,洗了洗脸,用头巾擦干鲜红的脸。嘴唇上一直挂着一丝笑意,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葛利高里又跟她在一起儿啦!莫测的未来又在用梦幻般的幸福招引着她……在不眠的夜里,阿克西妮亚流了多少眼泪,最近这几个月又忍受了多少痛苦。就在昨天白天,在菜园子里,当有几个婆娘在不远的地方锄着上豆,唱起一支忧伤的娘儿们歌曲,——她的心碎了,不由得倾听起歌声来。

领唱的女人高声地诉说着悲惨的命运,阿克西妮亚忍不住了:泪如泉涌!她想赶快于活,忘却这些,把在心底蠢动的苦闷压下去,但是泪眼模糊,一颗颗热泪滴在碧绿的土豆秧上,滴到软弱无力的手臂上,她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能干了;;她扔掉锄头,躺在地上,用手巴掌捂上脸,尽情地哭了起来……

就是昨天,她还在咒骂自己的一生,觉得周围的一切,就像阴天一样,一片灰暗,无限凄凉,可是今大,她觉得整个世界是这么光明。可爱,就像夏天里一阵爽人的倾盆大雨之后一样。“我们也会找到自己的幸福的!”她心里想着,漫不经心地看着被朝阳斜光染红的镂花的橡树叶于。

树丛旁边和向阳的地方,遍地都是异香诱人、五颜六色的野花。阿克西妮亚摘了一大把野花,轻手轻脚地坐到离葛利高里不远的地方,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就动手编起花冠来,编成了一顶富丽堂皇的花冠。阿克西妮亚瞅着花冠,欣赏了半天。然后又插上几朵粉红色的野蔷薇花,放到葛利高里头前。

九点钟左右,葛利高里被马嘶声惊醒,他惊骇地坐起来,手在身旁摸索着,寻找武器。

“没有人,”阿克西妮亚轻轻地说。“什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呀一葛利高里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地笑了。

“像兔于一样过日于过惯啦。就是睡觉的时候,也要睁开一只眼睛看着,听到一点儿声音,就吓得哆嗦……姑奶奶,这是很难改的。我睡了很久了吗?”

“不久你是不是再睡一会儿”

“我要连着睡上几天几夜。才能睡够。我们还是吃早饭吧。我的鞍袋里有面包和刀子,你自个儿去拿吧,我去饮马。”

他站了起来,脱下军大衣。耸了耸肩膀太阳晒得很厉害。风吹得树叶作响,听不到小溪的歌唱声了;葛利高里下到水边,用石头和树枝筑了一个小水坝,用马刀掘了些士,填进石头缝里。等他的小坝边看满了水,他就把马牵过来,让它们喝饱了,然后给它们摘下笼头,又放开它们去吃草。

吃早饭的时候,阿克西妮亚问:“咱们从这儿往哪儿去呀?”

“往莫罗佐夫斯克镇方向去咱们骑马走到普拉托夫,然后就步行走了。”

“马呢?”

“把它们扔掉。”

“太可惜啦,葛利沙!这么好的马,尤其是那匹灰马,简直看也看不够,也得扔啦?这匹马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从……”葛利高里凄然一笑,说,“从一个道利人于里抢来的。”

他沉默了片刻,又说:“怎么可惜,也得扔掉……咱们又不能去卖马。”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带着武器走呀?咱们要枪有什么用处?叫别人看见——那咱们就要倒霉啦。”

“夜里有谁会看见咱们呢?我是为了防身才留下的。没有武器我就有点儿害怕……咱们扔掉马,——我把武器也扔掉。到那时候就用不着了。”

吃过早饭以后,他们在铺开的军大衣上躺下来。葛利高里竭力在跟睡魔做着斗争,阿克西妮亚用胳膊肘于撑着身于,讲他不在家时候她是怎样过的,讲她在这些日子有多痛苦。葛利高里在难以克制的昏沉状态中,听见她那均匀的声调,怎么也没有力量抬起沉重的眼皮有时候他完全听不见阿克西妮亚的声音了。她的声音离得远了,越来越低沉,渐渐完全听不见了;葛利高里哆嗦了一下,醒了过来,可是没过几分钟,却又闭上了眼睛。疲倦比他的愿望和意志更强有力“……他们想念你,总在问——爸爸在哪儿?我想尽办法对付他们,对他们更亲热。慢慢就跟我熟啦,愿意和我在一块儿啦,到杜妮亚什卡那儿去的时候也渐渐地少啦。波柳什卡是个很文静的小姑娘。我用破布给她做了几个娃娃,她就抱着娃娃坐在桌子下面玩起来、有一回,米沙特卡从街上跑回来,浑身直哆嗦。我问他:”你怎么啦?‘他哭得非常伤心。’孩于们都不跟我玩儿,他们说——你爸爸是土匪。妈妈,他真是土匪吗?

土匪是些什么样子的人?‘我对他说:“你爸爸,他根本就不是土匪。他是个……

不幸的人。‘于是他就缠着问我:为什么他是不幸的人?不幸的人是什么人?我怎么也给他说不明白……葛利沙,他们自动喊我妈妈,你别以为我教过他们。米哈伊尔对他们还不错,很亲热。跟我不招呼,遇到我就把脸扭到一边走过去,可是有两次给他们从镇上带糖果回来。普罗霍尔一直很想念你。他说,这个人算完啦。二个星期他还来过,他谈到了你,简直哭出眼泪来啦……他们到我家来搜查过,总在搜查武器,房檐底下、地窖里。到处……“

葛利高里终于没有听完她的讲述,睡着了;他头顶上的小榆树叶子被风吹着,在窃窃私语。黄色的光影从他脸上滑过。阿克西妮亚把他闭着的眼睛亲了半天,后来把脸颊贴在葛利高里的胳膊上,自己也睡着了,睡梦里还是满面笑容。

深夜,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们离开了干沟。过了两个钟头,他们从山岗上下到奇尔河边。水鸡在草地上啼叫,青蛙在河湾的芦苇丛里面呱呱乱吵,麻鸭在远处的什么地方低诉。

小河边上是连绵不断的果园,在夜雾中阴森森、黑压压的一大片。

葛利高里在离小桥不远的地方停下马。村子里是一片午夜的寂静。他用靴子后跟催马往桥旁边弯去。他不想从桥上走过去。他怀疑这种寂静,而且害怕这种寂静。

他们在村边涉水过河,刚拐进一条小窄胡同,从沟里站起一个人,跟着——又有三个人。

“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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