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静静的顿河-第111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他等候着客人光临。第二大早晨,普罗霍尔把怎么遇到了格罗莫夫以及跟他的谈话都告诉了米什卡。

“好吧。请他来吧。头一次逃掉了,下一次可就逃不掉啦。他教育了我,使我懂得了应该怎样对付他们这些家伙,在这一点上,我是应该感谢他的,”米什卡听完普罗霍尔的话以后说一马赫诺的确来到顿河上游军区境内。在孔科沃村附近,经过短促的战斗,打垮了从维申斯克派去截击他的一个步兵营,但是并没有进军到本区的中心市镇来,而是向米列罗沃车站方面开去,在米列罗沃车站北边一点越过铁路线,向斯塔罗别尔斯克方面窜去。特别积极的白卫军哥萨克都投奔到他的队伍里去了,不过大多数哥萨克都留在家里,作壁上观。

科舍沃伊仍旧是十分警惕地过着日子,留意地观察着村子里发生的一切。可是鞑靼村的生活实在很不美满。哥萨克们由于不得不忍受种种生活必需品的匿乏,而大骂苏维埃政权。不久前在一个小杂货铺子的基础上建立的统一消费合作社里,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肥皂。糖、盐、煤油、火柴、烟丝和车轴油——所有这些头等重要的生活日用品全都没有,空货架子上只是可怜地摆着些昂贵的阿斯莫洛夫工厂的香烟和一些小五金商品,这些东西一个月也遇不上个买主。 没有煤油,夜里就只好在碟子上倒些炼过的牛油、猪油或者羊油来照明。没有烟丝,就抽自己家种的叶子烟。没有火柴,所以火石和铁匠匆忙打出的火镰得以风行一时。为了容易点燃,人们把火绒跟向日葵茎灰一起放在开水里煎熬后晒于,但是由于不习惯,取火还是非常困难。有好几次,米什卡黄昏时候从革命委员会回来,看见几个烟鬼在胡同里围成一圈,在齐心协力地用人石打火,低声咒骂着,嘟味着:“苏维埃政权,给火吧!”最后,总算有一个人打出的火星落在干火绒上,燃了起来,于是大家就一起儿吹起冒烟的火绒来,抽着烟,一声不响地蹲下去,就交谈起新闻来。卷烟的纸也没有了。教堂更房里保存的出生、死亡登记册全被拿光了,等把这些东西也都用完了,家家户户把什么纸张都用来卷烟,连孩于的旧教科书和老头子的《圣经》也都用上了。

普罗霍尔。济科夫时常到麦列霍夫家的老宅里来,从米哈伊尔那里弄些卷烟用的纸,伤心地诉苦说:“我老婆的箱盖子上糊了些旧报纸——我都撕下来卷烟抽啦。

有本《新约》,这么神圣的书——也抽掉啦。《旧约》也抽掉啦。这些圣徒们写的新旧约未免太少啦……我老婆有本生死簿,上面记着她所有亲属的名字,活着的和死去的,——我也给抽掉啦。怎么,现在叫我用白菜叶于卷烟抽,还是把牛蒂叶子晒干当纸用呢?不,米哈伊尔,不管怎样,请你给我张报纸吧。我不抽烟是不行的。

在德国战场上,我有时拿自己的一分面包去换一了八分之一磅烟丝。“

这年秋天,鞑靼村的日于过得很不美满……车辆的轮轴上因为没有上油走起来就吱扭吱扭地响得厉害,马套和皮靴子因为没有焦油干裂了,但是最使人难熬的是没有盐吃。鞑靼村的人们在维申斯克用几只肥羊才换了五磅食盐,一路咒骂着苏维埃政权和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回到家里、这该死的食盐可没叫米哈伊尔少吃苦头……

有一天,有几个老头子来到村苏维埃。他们彬彬有礼地向主席问候后,摘下帽子,在长板凳上落座。

“没有盐啦,主席老爷,”一位老头子说。

“现在没有老爷啦,”米什卡纠正说。

“请你原谅,这都是因为叫习惯啦……没有老爷嘛是可以过日于的,可是没有盐可不成。”

“诸位老人家,那么你们打算怎么办呀!”

“你是主席,请你想想办法,叫他们运盐来、不能用牛车从马内奇运盐来呀。”

“我把这个问题报告区上啦。那儿了解这种情况。他们很快就会运来的。”

“远水救不得近火啊,”一个老头子眼看着地说。

米什卡发火了,从桌子边站起来。气得满脸通红,把衣服日袋翻过来说:“我也没有盐呀。你们看见吗?我身上也没有带着盐,也不能从手指头上给你们变出盐来,明白吗,诸位老人家?”

“可这盐都跑到哪儿去啦?”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独跟老头子立马科夫用那只独眼惊奇地打量着大家说。“从前旧政权统治的时候,从来也没有人谈论盐的事情,到处都堆积如山,可是现在连一小撮都弄不到……”

“我们的政权对这个问题是不负任何责任的,”米什卡已经镇静下来,说、“有一个政权要对这个问题负责,那就是你们从前的土官生政权!就是这个政权造成了这样的困难的局面,就连运盐的工具也没有啦!所有的铁路都被破坏,车辆——也一样……”

米什卡给老头子们讲了半天,讲白军撤退时如何破坏国家的财产,炸毁工厂,烧掉仓库。这些情况,有的是他打仗的时候亲眼看见的,有些是听人家说的,其余的则仅仅是为了减轻对亲爱的苏维埃政权的不满,满腔热情地杜撰出来的。为了保护这个政权免遭责难,他毫无恶意漫天说谎,振振有词,而心里却在想:“对一群坏蛋说些谎话,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反正他们还是坏蛋一群,他们也不会因此受到什么损失,可对我们却大有好处……”

“……你们以为,他们——这些资产阶级家伙——是手指头捏的泥人哪?他们可不是傻瓜!他们把全俄罗斯储存的糖和盐,足有好几万普特,都搜刮去了,早就运到克里米亚去啦,然后在那儿装上轮船——运到外国去卖掉。”米什卡眼睛里闪闪发光地说。

“难道说他们连车轴油也都运走啦?”独眼龙丘马科夫将信将疑地问。

“老大爷,你以为他们会留给你吗?你也和全体劳动人民一样,现在对他们毫无用场。就是车轴油他们也找得到买主!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就会把什么东西都统统带走,好把这儿的老百姓全都饿死。”

“这当然是对的啦!”一个老头子同意说。“财主——都是吸血鬼;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人越是有钱,就越贪心。第一次撤退的时候,维申斯克有个商人把什么东西都装上大车,什么都带走了,连根线也没有剩下;这时候红军已经离得很近啦,可是他仍然还没有把大车赶出院于,还在穿着大皮袄。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用钳子在墙上拔钉子哪。他说:”我连钉子也不愿意留给他们这些该死的家伙!‘所以他们连车轴油都带走,这一点儿也不稀奇。“

“那么说,我们就永远没有盐吃啦?”最后马克萨耶夫老头子和善地问。

“我们工人阶级很快就会重新挖出盐来啦,现在嘛,可以派大车到马内奇去运,”

米什卡从旁小心地建议说。

“大家都不愿意上那儿去。那儿有加尔梅克人捣蛋,他们不让到湖上去捞盐,还要把牛抢走。我的一个朋友只拿着一根鞭子从那儿跑回来啦。夜里,在韦利科克尼亚热斯克附近来了三个武装的加尔梅克人,把牛赶走了,还指着他的喉咙说:”你这家伙,别废话,不然叫你不得好死……‘所以现在谁还敢上那儿去呀!“

“那就只好等着啦,”立马科夫叹了口气说。

米什卡好歹总算把老头子们应付过去啦,但是在家里,却又为了盐跟杜妮亚什卡大吵一场。总的来说,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痕……

这是从他当着普罗霍尔的面谈起葛利高里令人难忘的一天开始的,这几句话她从此就耿耿于怀。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米什卡说:“女主人,你的菜汤没有放盐哪。你是不是认为淡了,还可以再加盐,咸了就只能挨打了呢?”

“在这个政权下是不会做咸了的。你知道咱们家还有多点儿盐吗Z ”

“还有多少!”

“两把。”

“这太糟啦,”米什卡唉声叹气地说。

“人家会过日子的人夏天里就到马内奇去运盐啦,可是你总是没有工夫去想这些事儿,”杜妮亚什卡用责备的口气说。

“我拿什么去运呀?刚出嫁头一年。就把你套在车k 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是牛又不顶用……”

“你先把你的玩笑收起来吧!等你吃到没盐的汤菜的时候再开吧!”

“你这是为什么要对我大发脾气呀?说实在的,我从哪儿给你弄盐来呢?你们这些妇道人家都是些这号的人……我如果能吐出盐来,我一定吐点儿给你们。如果没有这该死的盐,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家都用牛去马内奇运。现在人家盐也有啦,什么都有啦,可是咱们只好吃又淡又酸的玩意儿……”

“杜妮亚,咱们凑合着熬过去吧。大概很快就会运盐来的。咱们国家盐不是多得很吗!”

“你们什么都多得很。”

“这个‘你们’是指的谁呀!”

“红党呀。”

“那你是什么人呢?”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的人呗。整天家吹呀,吹呀:”我们什么东西都会多得很哪,我们大家都要过平等、富裕的生活……‘看你们有多富裕啊:菜汤里连盐都没得放啦!“

米什卡惊骇地看了妻子一眼,脸立刻变得煞白。

“你这是怎么啦,杜妮亚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难道可以这样说吗?”

但是杜妮亚什卡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又气又恨,脸色煞白,大声叫喊,继续说:“难道能这样过下去吗?你瞪什么眼呀?主席,你知道,没有盐吃,人们的牙龈都肿起来啦?你知道,人们在拿什么东西当盐吃吗?他们跑到碱地里去挖土,或者跑到涅恰耶夫古垒后面去掘碱土,把这种土放到菜汤里……这些事儿你听说了吗!”

“你等等,你别大呼小叫的,我听说啦……下文呢?”

杜妮亚什卡拍了一下手。

“还用什么下文呀!”

“这总得凑合着熬过去呀?”

“好啊,你就去熬吧!”

“我是可以熬下去的,可是你……你的麦列霍夫家的本性全都暴露出来啦……”

“什么本性?”

“反动本性,就是这种本性!”米什卡低沉地说,然后从桌边站了起来。他没有抬起头来看妻子,眼睛看着地,嘴唇轻轻地哆嗦着说:“如果你再这样说一回——咱们就散伙,你要记着这一点!你说的全是敌人说的话……”

杜妮亚什卡还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他,但是米什卡斜了她一眼,举起拳头来。

“住口!……”他压低声音说。

杜妮亚什卡毫无惧色,露着不能掩饰的好奇神情,仔细打量着他,过了一会,泰然、喜悦地说:“好啦,去它的吧,鬼叫咱们谈起这些话啦……没有盐咱们也能熬过去!”她沉默了一会儿,莞尔一笑(这是米什卡最喜欢看的),说:“别生气啦,米沙!如果对我们娘儿们家什么事都生气,那就气不过来啦。我们头脑胡涂,什么没有道理的话不说啊……你是想喝点儿果汁呢,还是给你端酸奶来呀?”

别看还很年轻,杜妮亚什卡却已经有了丰富的生活经验,很懂得在夫妻争吵时,什么时候可以针锋相对,什么时候应该妥协让步……

这次口角后的两个星期,葛利高里寄来一封家信。说他在跟弗兰格尔作战的前线受了伤,说这次伤愈后,很可能要复员啦。杜妮亚什卡把信的内容告诉了丈夫,小心翼翼地问:“他要回家来,米沙,那时候我们怎么个过法呀?”

“咱们搬到我家去住。叫他一个人在这儿住吧。把财产分开。”

“咱们跟他同住是不行的。从各方面看,他是要把阿克西妮亚领来的。”

“就是可以同住的话,反正我也不能跟你哥哥住在一座房子里,”米什卡断然声明说。

杜妮亚什卡不解地扬起了双眉。

“这是为什么,米沙?”

“这你是知道的呀。”

“这是——因为他在白军中服过役?”

“对,对,就是为了这个。”

“你不喜欢他……可是你和他本来是好朋友呀!”

“我于吗要喜欢他呀!从前是朋友,可是我们的友情已经完啦。”

杜妮亚什卡在那里纺线。纺车有节奏地呜呜响着。纺线断了。杜妮亚什卡用手巴掌扶住纺车的轮缘,——捻着断线,没有抬眼看丈夫,问道:“如果他回来的话,为他参加过哥萨克叛乱部队会怎么样?”

“要受审。要到法庭受审。”

“像他这样能判什么罪?”

“哼,这我可说不好,我又不是法官。”

“会判处枪决吗?”

米什卡朝米沙特卡和波柳什卡睡的床上看了看,倾听了一会儿他们平匀的呼吸声,——放低声音,回答说:“可能。”

杜妮亚什卡再也没有问什么。第二天早晨,她挤完牛奶,就到阿克西妮亚家去了。

“葛利沙很快就要回来啦,我特意来叫你高兴高兴。”

阿克西妮亚默默地把盛着水的铁锅放在炉台上,双手紧接在胸前。杜妮亚什卡看着她那排红的脸说:“你别太高兴啦。我们那口子说,他是逃不了吃官司的。至于判他什么罪——只有天知道啦。”

阿克西妮亚的湿润的、容光焕发的眼睛里,霎时间露出了恐怖的神情。

“为什么?”她生硬地问,一直还不能把嘴唇上的笑容抹去。

“为了暴动,为了一切的事情。”

“胡说!不会审判他的。你的米哈伊尔什么都不懂,别假充明白人啦!”

“也许不会审判他,”杜妮亚什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压下一声叹息,说:“他恨我哥哥……因此我心里非常难过——又不能说出来!我是那么可怜我哥哥!

他又受了伤……看,他的生活多不顺心……“

“只要他能回来就好:我们可以带着孩子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阿克西妮亚激动地说。

阿克西妮亚不知道为什么把头巾摘了下来,又蒙上去,毫无目的地倒动着板凳上的碗盘,怎么也不能控制自己异常激动的心情。

杜妮亚什卡看到阿克西妮亚的手在哆嗦,坐到板凳上,开始抚摸起膝盖上旧围裙子的皱褶。

仿佛有什么东西涌上杜妮亚什卡喉头。她想独自一人大哭一场。

“妈妈没能等到他……”她悄悄说。“好,我走啦。得回家生炉子啦,”

在门廊里阿克西妮亚慌慌张张、笨拙地亲了亲她的脖子,又抓起她的手吻了吻,“高兴吗?”杜妮亚什卡语不成声地悄悄问,“有一点儿、一点点儿……”阿克西妮亚回答说,想借玩笑和颤抖的微笑来掩饰盈眶的热泪。

第八卷 第六章

在米列罗沃车站,因为葛利高里是复员的红军指挥员,所以给他派了一辆大车。

回家的路上,他在每个乌克兰小村里都要换一次马,一昼夜的工夫已经赶到了顿河上游军区的边界了。在第一个哥萨克村庄里,村革命委员会主席——一个不久前才从红军部队回乡的青年战士——对他说:“指挥员同志,您非得坐牛车走不可啦。

我们全村只剩了一匹马,而且连这匹马也还是用三条腿走路。所有的马都在撤退的时候扔在库班啦。“

“是不是可以就用这匹马把我送到家呢!”葛利高里手指头敲着桌子,用探询的目光盯着这位善于交际的主席的欢快的眼睛问。

“那您就到不了家啦。您就是走上一个星期也到不了家!您放心吧,我们的牛好极啦,是擅长走路的,而且反正我们要派一辆大车到维申斯克去送电话线,因为这场仗打完以后,电线都堆在我们这儿啦;您在路上也用不着换车了,一直把您送到家。”主席眯缝起左眼,笑着、狡狯地挤着眼睛,补充说:“我们给您几头最好的牛,而且派一位年轻的寡妇给您赶车……我们这儿有这么位活宝,你就是做梦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啦!您坐她的车,不知不觉地就到家啦。我自个儿当过兵——我什么都明白,了解诸如此类的军人的需要……”

葛利高里默不作声地在脑子里反复思考着:在这里坐等顺路的车——是愚蠢的,走回家去——路又太远。只好同意坐牛车走啦。

过了一个钟头,大车来了。破旧牛车的轮于吱扭吱扭地叫着,后车缘上的栏杆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几根残柱,乱七八糟地堆着的干草一团团地耷拉在车外。“打仗打成什么样子啦!”葛利高里厌恶地看着这辆破车,心里想道、赶车的女人摇晃着鞭子,走在车旁边。她的确长得很漂亮,身段匀称。只有两只大得跟身段很不相称的、鼓胀的乳房稍稍破坏了她的体形,还有圆下巴额上的一道斜疤痕给脸上添了一种品行不端的印记,好像使年轻红艳黝黑的脸显得苍老了许多,鼻梁附近有一片像小米粒似的金色的雀斑。

她整理着头巾,眯缝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番葛利高里问:“就是送你吗!”

葛利高里从台阶。上站起来,掩好军大衣。

“是送我。装好电线了吗?”

“我这个倒了八辈霉的人给他们装电线?”哥萨克女人大声叫嚷道。“天天给他们赶车,天天为他们于活儿!怎么,我是这样的人吗?叫他们自个儿装吧,不然,我就赶空车走!”

她把几轴电线装到车上,大声地。但是并没有什么恶意地跟主席相骂着,偶尔朝葛利高里投去审视的目光。主席一直满面堆笑,从心里高兴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寡妇。有时朝葛利高里挤挤眼,好像是在说:“你看我们这儿的女人有多漂亮!可是你却不相信!”

村外是一片褐色的、枯萎的、秋天的一直伸向远方的草原。从田地飘来灰色的浮动的烟雾,横过了大道。耕地的人正在烧盐——把于枯。丛生的黄鼠狼花和开完花的多纤维的无伤草烧成灰,从灰里滤盐。烟味激起葛利高里忧伤的回忆:从前,他葛利高里也曾经在静穆的秋天的草原上耕过地,夜里仰望着星光闪烁的黑洞洞的夜空,听着高天飞过的雁群的呜声……他心情激动地在干草上翻腾着,从旁看着赶车的女人。

“你多大岁数啦,大嫂子?”

“快六十岁啦,”她的眼睛笑眯眯地瞟着,卖弄风情地回答说。

“不,不开玩笑。”

“二十一岁。”

“守寡啦?”

“守寡啦。”

“男人哪?”

“阵亡啦。”

“很久了吗!”

“一年多了。”

“是参加暴动时牺牲的吗?”

“暴动以后,秋来以前。”

“那,你过得怎么样啊?”

“凑合着过呗。”

“寂寞吗?”

她仔细地看了看他,把头巾往唇边拉了拉,掩住笑容。当她再说起话来的时候,声音变得更低沉,带L 了一种新的语调,说:“干起活儿来就没有工夫寂寞啦。”

“没有丈夫能不寂寞?”

“我和婆婆一起儿过,家务事多得很。”

“没有丈夫你怎么过啊?”

她把脸掉过来朝着葛利高里。黝黑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睛里淡红的火花一闪,又熄灭了。

“你这指的是什么呀!”

“指的就是那个啊。”

她把头巾从嘴唇上拉下来,拖着长腔说:“哼,这好办!世界上的好人多着哪……”然后,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我和我男人还没来得及好好尝尝新婚生活的滋味儿。刚一起过了一个月,他就被征去服役啦。没有男人也可以马马虎虎过下去。现在就更容易啦,年轻的哥萨克都接二连三地回村子来啦,不然可就难啦。秃顶的家伙!你瞧,就这么回事儿,当兵的人呀!我的命就这么好。”

葛利高里默不作声。他根本就不应该用那种轻浮的腔调开始这次谈话、他对此已经深为惋惜。

喂得膘肥体壮的大公牛依然那么有节奏地、慢腾腾地往前走着。有一头牛的右角什么时候折断过,又生出来的新角斜着向下弯到额头上去。葛利高里用胳膊肘子撑着身子,半闭上眼睛,躺在车上。开始回忆他在童年,以及后来,在他已经是成年人的时候,干活儿用的那些牛,这些牛的毛色、身架和脾气都各不相同,甚至每头牛的角都有自己特别的样于、从前,麦列霍夫家也养过这样一头受过伤的、角歪到一旁去的公牛。这头公牛凶狠。狡猾,总是翻着布满血丝的白眼珠斜着看人,每当有人从后面朝它走过来时,它就要踢人;在农忙季节,夜里放它去吃草时,它总想乘机往家里跑,或者——更坏——藏到树林子里去,或者跑到远处的荒沟里去。

葛利高里时常要骑着马,整天地在草原上奔跑寻找它,等到已经认为不会找到了,——却又突然就在山沟深处,在难以通过的稠密的荆棘丛里,或者是在一棵枝叶繁茂的老野苹果树的阴凉里找到了它。这头独角魔王还很会脱掉笼头,夜里用角顶开牲四院子的门环,跑出去,袱过顿河,跑到草原上去游荡。这头牛曾给葛利高里带来不少的麻烦和苦恼……。“这头断了犄角的牛怎样,老实吗?”葛利高里问。

“很老实。怎么样!”

“没啥,随便问问。”

“如果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没啥’——倒是句好话,”赶车的小娘子冷笑着说。

葛利高里又沉默不语了。回忆往事,想想和平的生活。工作,以及一切与战争无关的事情,都使他很高兴,因为这场拖了七年之久的战争使他厌恶到极点,只要一想到战争,一想到任何与服役打仗有关的零星琐事,他就感到钻心的恶心和一股无名的怒火。

他再也不要打仗啦。打够啦。他现在要回家去,终于可以干庄稼活儿,跟孩子们和阿克西妮亚一起儿过几天太平日于啦。还是在前线打仗的时候,他就打定了主意,要把阿克西妮亚接到家里来,叫她来照料他的孩子,永远留在他的身边、这也不能再那么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啦,解决得越快越好。

葛利高里很有滋味地幻想着,回家以后,脱下军大衣和皮靴,穿上肥大的布靴子,照哥萨克的习惯,把裤腿几套进白毛线袜筒里,把家织的粗呢棉袄披在暖和的上衣上,到田地里去手扶着犁柄,踏着湿润的犁沟,跟在犁后头走,使劲吸着翻耕起来的泥士潮润的、淡淡的气味,吸着犁烨切断的草茎的苦味,该有多美啊。在异国他乡,就是泥土和青草的气味也都不一样。在波兰、乌克兰和克里米亚,他曾多次把灰色的苦艾梗子放在手巴掌上揉碎,一闻,就不禁伤心地想:“不,不是家乡的味道,这是异乡的……”

可是赶车的娘儿们很无聊。她想说说话儿。她也不赶牛了,坐得舒服一些,手里玩弄着鞭子的皮梢,偷偷地端洋起葛利高里,把他那聚精会神的眼神和半睁半闭的眼睛打量了半天。“虽说有了白头发,可是他并不太老。八成儿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她心里想。“而且总是眯缝着眼睛,他为什么要眯缝眼睛呢?你看他,累得那个样子,简直像拉着千斤重的车似的……他的相貌还可以。只是白头发多了一点儿,你看,连胡子也几乎全都白啦。不过模样倒还漂亮。他总在想什么呢?起初他似乎还想逢场作戏,可是后来又不吭声啦,只问了一句什么有关牛的话。他是没有话可说了吧?也许胆怯了吧?不像。他的眼神很坚定。不,他是个很漂亮的哥萨克,只是有点儿怪脾气。好吧,那你就闭着嘴吧,罗锅儿鬼!你以为我就那么需要你呀,去你的吧!我也不张嘴!到看到你老婆还早哪。好吧。你愿意闭嘴就叫你闭个够吧!”

她把脊背靠在车厢边上,小声地唱起歌来。

葛利高里抬起头来,看了看太阳,无还早得很。愁眉苦脸地守在道旁的去年的蓟草的影子才有半步那么长;看来,至多也不过是下午两点钟。

草原像着了魔似的,一片死寂。太阳并不暖和。微风无声地吹动着晒红了的野草。四周连一声鸟儿叫、一声金花鼠的鸣声也听不到。冰冷、苍白的晴空中也没有老鹰在盘旋飞翔。只有一次,一片灰色的影子掠过大道,葛利高里还没来得及抬起头来,已经听见巨大翅膀的沉重煽动声:一只翅膀腋部在阳光中闪闪发光的灰色大雁飞了过去。落在远处的一座古垒边那里的一片太阳照不着的洼地与暗紫色的远景融合成一色。从前,草原上,只有在深秋的时候,葛利高里才会看到这种使人伤感的。深幽的寂静,他仿佛觉得听见被风卷起的风滚草沙沙地从衰草上滚过,在遥远的前方,横过草原。

道路好像是没有尽头的。它婉蜒曲折,时而下到深谷去,时而又爬上高岗。极目远望——四周围依然是那么一片沉默的大草原。

葛利高里在欣赏着沟坡上的一丛鞑靼树。械树的被初霜染过的叶子闪耀着烟灰色的光泽,很像是在叶子上撒了一层正在熄灭的火堆的炭灰。

“怎么称呼你呀,大叔?”赶车的娘儿们轻轻地用鞭杆触着葛利高里的肩膀,问道。

他哆嗦了一下,转过脸来朝着她。她却往一边看着。

“我叫葛利高里,你叫什么呀?”

“我叫‘无名氏’。”

“你还是闭上嘴吧,‘无名氏’。”

“我闭嘴都闭烦啦!闭了大半天,闹得嘴都干啦。你为啥这么不高兴呀,葛利沙大叔!”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呀?”

“回家去,就应该高兴嘛、”

“像我这样的年纪,高兴的时候已经过去啦。‘”

“瞧你,倒装起老头子来啦。你怎么年轻轻的,头发就白啦?”

“你什么都要问问……显然是因为日子过得太好,所以头都白啦。”

“你结婚了吗,葛利沙大叔?”

“结婚啦。你呀,‘无名氏’,也要赶快再嫁才好。”

“为什么——要赶快呢?”

“因为你太贪玩啦……”

“这难道不好吗?”

“有时候不好。我认识一个这样放荡的娘儿们,也是寡妇,她只顾放荡啦,可是后来她的鼻于就塌啦……”

“哎哟,主啊,太可怕啦!”她玩笑地惊叫一声,立刻又一本正经地补充说:“我们寡妇的事儿就是这样;你要怕狼,那就别到树林于里去。”

葛利高里瞥了她一眼。她咬着细白的牙齿,无声地笑了。往上翘着的上嘴唇哆嗦着,眼睛在低垂的睫毛下顽皮地闪烁着。葛利高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热乎乎的滚圆的膝盖上。

“无名氏‘,你真是个命苦的女人!”他惋惜地说。“你才活了二十岁,可是生活却已经把你折磨成这样子啦……”

突然她脸上喜悦的神色烟消云散。她严厉地推开他的手,皱起眉头,气得满脸通红,连鼻梁上浅浅的雀斑都看不出来了。

“等你回到家里,去怜惜你的老婆吧,没有你,可怜我的人已经够多啦!”

“你别生气嘛,你听我说!”

“好啦,见你的鬼去吧!”

“我是可怜你,才这样说的。”

“你带上你的可怜见他妈的鬼去吧……”她像男人一样熟练习惯地骂道,变得暗淡的眼睛眨了一下。

葛利高里扬起眉毛,不知所措地嘟嚏说:“你骂得太狠啦,没有说的!看你这个放荡劲儿。”

“那你呢?穿着长满虱子的军大衣的圣人,是的,就是这样的玩意儿!我看透你们这些家伙啦!嫁人吧,这个那个啦,你变成这么规矩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