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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爻[金推]-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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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编得手舞足蹈,有鼻子有眼,起承转合跌宕起伏,无不凸显他个人之英明神武。
  程潜试图有道理地质疑,问道:“怎么会有一丈来长的黄鼠狼?”
  韩渊受到了挑衅,立刻挺胸抬头地辩解道:“当然是成精了呗,师父,黄鼠狼能成精吗?”
  师父听了黄鼠狼精的故事,不知被哪个字眼触动,面色似乎有些古怪,好像是牙疼,又有点像闹肚子,良久,他才飘飘悠悠、心不在焉地答道:“万物有灵,大概都能成精。”
  韩渊仿佛得到了莫大地肯定,得色难掩地冲程潜微微一抬下巴,阴阳怪气道:“师兄,这就是你少见多怪啦,人能修成仙人,动物自然也能修成妖精。”
  程潜没答话,暗自冷笑一声。
  倘若一只黄鼠狼真有一丈来长,它四条腿想必是不够用的,那漫长的身体肯定须得肚皮蹭地才能移动。
  难道一个妖修辛苦修了半天,就为了磨出一个结实没毛的铁肚皮?
  妖修图什么,程潜理解不了,但他理解了韩渊图什么。
  这小叫花就像个臭水沟里长出来的水蛭,一旦闻到血腥味,就玩命地吸附抢夺,骨子里就带着凶狠——韩渊这是在跟他争师父的宠。
  小叫花抓紧一切机会,向师父展示他的勇猛不凡,同时见缝插针地抹黑他“柔弱可欺”的师兄,程潜见他上蹿下跳,好不可笑,便学着那老童生,在心里给他的四师弟来了个半酸不辣的盖棺定论:“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注】——小畜生,什么东西!”
  就在程潜听了韩渊“勇斗黄鼠狼精”的事迹后,第二天,他亲眼见识了他的小畜生师弟是怎样“英勇不凡”的。
  那天师父靠在树底下午睡,程潜在一边翻看师父背篓里的一本旧典籍,旧典籍用词佶屈聱牙,程潜又才疏学浅,与大部分经文都是“相见不相识”,但他乐在其中,并不觉得枯燥——不管师父的经书里写了些什么,这都毕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摸到书。
  木椿真人捡来的两个小弟子,一个静如木桩,一个动如马猴,木桩程潜一动不动,马猴韩渊一时片刻也停不下来。
  这会,韩马猴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程潜正乐得耳根清净,谁知他清净了没有多长时间,就见韩渊又哭哭啼啼地跑回来了。
  “师父……”韩渊嘤嘤嗡嗡地撒娇。
  师父的回答是打了个娇弱婉转的鼾。
  韩渊于是继续嚎丧,一边嚎,一边拿眼瞥旁边的程潜。
  程潜怀疑师父实际已经醒了,只是装睡,打算看他们师兄弟如何相处,眼下师弟哭成这幅熊样,他做师兄的不便熟视无睹,便只好放下旧经书,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
  韩渊:“前面有条河,我本想给师父师兄抓鱼吃,但河边有一条大狗,它追我。”
  程潜暗叹了一口气,他当然也怕恶狗,可那韩渊眼珠乱转,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师弟孝顺师父师兄捉鱼,被畜生欺负,要找师兄出面,师兄岂有缩头的道理?
  他只好从地上捡了一块大石头,放在手里掂了掂,站起来跟着韩渊往河边走去,继续和颜悦色地道:“行,那我跟你去瞧瞧。”
  程潜做好了准备,万一真碰上恶犬,他就将手里这石头往师弟后脑勺上一砸,务必要将那小畜生砸成个破皮露瓤的大菜瓜,再交由狗兄处置。
  可惜等两人到了河边一看,狗已经走了,只在地上留下了几排小脚印。
  程潜低头对着那两行脚印研究了一番,估摸出那“恶犬”的体型大约不足一尺,可能是个稚拙的小野狗。
  韩渊这小畜生,简直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阉然媚世,没皮没脸,胆细如针鼻,唯有牛吹得轰隆作响,就知道争宠。
  程潜这样想着,将拿着砖头的双手背在身后,温和地看着他这一无是处的师弟,也不想砸他了——程潜懒得和他一般见识。
  两人揣着抓来的鱼赶回去,师父已经“醒”了,正慈祥欣慰地看着他们俩。
  程潜一对上师父的目光,就觉得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的呕。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韩渊已经谄媚地凑上前去,添油加醋地在师父面前描述了一个“师兄如何想吃鱼,自己如何打败了一只头大如牛的恶犬,千辛万苦地钻到河沟里抓鱼”的故事。
  程潜:“……”
  他快让这天赋异禀的师弟给气笑了。
  就这样,程潜跟着一个老骗子和一个小牛皮贩子,又走了十多天的路。
  三人终于抵达了门派。
  程潜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因为有了奇葩师父与师弟的陪伴,借光见了世间诸多怪现状,已经颇有些山崩不惊的沉稳。
  他原本对“扶摇派”这种一听就觉得是草台班子的地方不怎么抱希望,心想,那没准也就是个荒郊野外处风雨飘零的野鸡道观,进门还得给穿着不淫邪、但笑口常开的“祖师爷”烧香磕头。
  可是门派却大大出乎了程潜的意料。
  只见扶摇派独自占了一座小山头,那山三面环水,在山脚下抬头一看,山间绿涛如怒,风过有痕。
  虫鸣鸟鸣声中还间或夹着几声鹤唳,偶尔能看见惊鸿一瞥的白影掠过,登时漫上一股浮光掠影似的仙气。
  山中有平缓的石阶,看得出是时常有人打扫的,一条小溪自山头而下,泠泠作响。
  拾级而上至半山腰,程潜看见山顶有影影绰绰的庭院住宅,山腰上一道古朴生苔的石门端立于前,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扶摇”二字。
  字写得好歹,程潜是看不出的,他只觉得那两个字如同要从门上飞起,真有种腾天潜渊般不可一世的倨傲。
  此地并不是什么云雾环绕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山,山间却蕴含着某种说不出的灵秀,程潜一踏入山中就感觉到了,呼吸间,他整个人都轻了不少。
  他从绿树浓荫中窥见巴掌大的天空,一股坐井观天时独特的天高地迥感直冲眉宇,舒畅得恨不得绕山大笑大叫。
  不过程潜忍住了——他在家就不怎么敢吵闹,怕他爹揍他。在这里自然也不会,怕在韩渊这个龌龊小人面前失了他偷听出来的君子人体统。
  师父拍着他两个新捡来的徒儿的狗头,和蔼地说道:“一会随为师去焚香沐浴更衣,为师带你们去拜见你们的……”
  程潜漫不经心地想道:“笑口常开的祖师爷么?”
  师父道:“大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注: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


☆、第 4 章

  堂堂一个做师父的,为什么要“拜见”大师兄?
  程潜和韩渊都是一头雾水,而师父还要唯恐天下不乱地解释道:“不用多心,你们大师兄自己就挺没心的,也不用怕他,像为师一样就行了。”
  等等,什么叫做“像为师一样”?
  总之,木椿真人成功地将两个小弟子头上浅薄的雾水点化成了一滩厚重的浆糊。
  过了山门,就有几个道童少年顺着泠泠的水声迎了上来。
  道童们大的十七八,小的十三四,个个眉清目秀,像一群神仙座下的金童子,翩翩衣袂无风自动。
  不用说目瞪口呆的韩渊,就是一路以来颇有些自矜的程潜,也微妙地生出了些许自惭形秽。
  因为这一点自惭形秽,程潜自发地采取了抵御,他下意识地绷住了脸,挺直了腰背,牢牢地将自己的好奇与没见识藏得一丝不露。
  那领头的道童远远地见了木椿真人,人没到,已经先笑了起来,态度颇为随意地说道:“掌门这回又游历到哪去了,怎么弄得一身逃荒似的——哎,这怎么……哪里拐来的小公子?”
  程潜心里将这亲切的招呼一字一句掰开揉碎,也没能从里面扒拉出一星半点的尊崇,道童招呼的仿佛不是“掌门”,而是“邻村韩大叔”什么的。
  木椿真人也不以为意,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个有点缺心眼的笑容,指着程潜和韩渊道:“我新收的弟子,还小,劳烦你给安顿安顿。”
  道童笑道:“安顿到哪里?”
  “这个带到南院,”木椿真人随手一指韩渊,而后他似有意似无意地低下头,正对上程潜自下而上的目光,那小少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与生俱来的克制,还有一些微不可查的、对陌生环境的慌张。
  木椿真人嘴角没个正经样子的笑容忽而收敛了,片刻后,他用近乎肃然的态度指点了程潜的去处:“让程潜去住边亭吧。”
  “边亭”并不是一个亭子,而是一个位置很偏的小院,有些离群索居的意思,院墙一侧有条小溪不动声色地经过,另一侧则是一大片竹林,安静极了。
  竹林想来有些年头了,连过往微风都能给染就一番翠色,整个院子就仿佛置身竹海中,绿得有点清心寡欲。
  院门口挂着两盏长明灯,也是刻着符咒的,但比程家那个“传家宝”精致多了,光晕柔和,风吹不动,人走不惊,一左一右,清幽旷远地夹着中间一块门牌匾额,上面写着“清安”两个字。
  似乎与山口“扶摇”二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给程潜带路的道童名叫雪青,与程潜家里大哥差不多的年纪,雪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细看还算清秀,但五官长得有些寡淡,是那一众道童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为人也寡言,似乎不怎么爱出风头。
  “这是我们山上的边亭,又叫清安居,听说以前掌门在这里住过,后来空出来了,也做过斋堂。”雪青轻缓地解释道,“三师叔知道什么是斋堂吗?”
  程潜其实不大清楚,但他仍是装作不怎么在意地点了个头,跟着雪青进了小院,小院中间有一个一丈见方的小水塘,下面黑榆木的托盘上刻着符咒,想必是有什么固定作用——那水塘中的水不流不淌,凝而不动。
  但是走近仔细一看,程潜才发现,原来那不是什么水塘,而是一块罕见的大宝石。
  那石头非玉非翠,触手生凉,墨绿中微微泛着一点蓝,有种寒冷而幽深的静谧。
  程潜从未见过这样的稀罕物件,纵然不想显得像个乡巴佬,一时间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雪青道:“这个东西也不知是什么,不过我们都叫它清心石,掌门找来的,从前他斋戒时经常垫着它抄经用,有它镇着,这院子夏天要凉快许多。”
  程潜忍不住指着榆木托盘上的明符问道:“雪青哥,这个符咒是干什么用的?”
  雪青似乎没料到程潜对他这样客气,愣了片刻,才答道:“三师叔不要折煞我——这不是符咒。”
  程潜看了他一眼,雪青奇异地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点拘谨的疑惑,这少年的眼神仿佛会说话,跟掌门捡回来的另一位比起来,越发显得精雕细琢。
  雪青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他其实看得出这孩子出身不高,也未必读过什么书,但他似乎在努力要将自己捏成一个翩翩君子,捏得生搬硬套,举手投足无不拘谨,好像不知道该用什么面孔与人交往似的。
  简单来说,就是有点装腔作势——而且没什么目标和模仿对象的装腔作势。
  一般做作的人都不免让人觉得有点讨厌,哪怕只是个小孩,可不知为什么,雪青并不讨厌程潜,反而莫名地有些怜惜他,因此慢声细语地答道:“三师叔,雪青只是个资质不佳的杂役下人,照顾掌门和小师叔们起居的,符咒之道博大精深,我们这些人,连皮毛都不懂的,也只是听掌门提过只言片语,回来学舌而已,公子不防去问问掌门或者我家……你大师兄。”
  程潜敏锐地听见了“我家”俩字,再联想起这些道童们对掌门亲热有余恭敬不足的态度,心里越发疑惑起来。
  雪青很快带他熟悉了清安居内一干陈设,匆匆服侍他洗干净一身羁旅风尘,又给他换了件得体衣服,里里外外收拾了个干干净净,这才又领着他出来。
  程潜一边维持着自己不露怯的形象,一边旁敲侧击地和雪青打听大师兄是何方神圣。得知他这位大师兄姓严,叫做严争鸣,出身富贵。
  富贵到什么程度呢?这个地方程潜听得稀里糊涂——他是个穷苦孩子,对“富贵”没什么概念,他见识过的所谓“富贵”的人,也不过是村头王员外之流,那王员外以六十高龄,迎娶了第三房小妾,在程潜看来,已经是富贵逼人了。
  听说严争鸣七岁那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离家出走,被他们老奸巨猾……老谋深算的师父捡到,慧眼识珠。
  老骗子展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地将当时年纪尚幼,不知世情险恶的大师兄拐入门内,成了开山大弟子。
  但是严家小公子走失,家人自然焦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已经堕入了歧途的严争鸣——严少爷不知是被木椿灌了迷魂药,还是纯粹自己不想学好,反正他鬼迷了心窍一样,死活不肯回家,非要留下跟着师父修行。
  这位少爷从小娇生惯养,严家当然不能看着自家娇儿跟着个草台班子似的江湖骗子吃苦,几次扯皮未果,只好妥协,出钱将这门派养了起来,权当是给少爷养了个戏班子玩耍。
  当世修真门派品类繁多,但其中货真价实的名门正派与邪魔外道都少之又少,遍布九州的大部分是野鸡门派。
  程潜心里掐算了一下,像扶摇派这样,有一方富甲供养,生存得有点颜面的门派,大约可以叫做“家禽门派”。
  因此他算是明白了,他们大师兄不单单是大师兄,他还身兼“本门衣食父母”,“掌门的金主”与“扶摇派开山大弟子”等众多角色,自然是本派第一把交椅,连师父也得巴结。
  至于这第一把交椅本人——程潜见了就知道了,他是个一言难尽的败家子。
  “骄奢淫逸”四个字,除了当时大师兄年方十五,还没有“淫”的胆子,剩下“骄”“奢”“逸”三个字,他是一个不落,全坐实了。
  木椿真人第一次领着洗涮干净的一双小弟子来到严少爷近前的时候,那少爷正在梳头发——并不是掌门老糊涂了不知礼数,赶在一大早别人梳洗前去打扰,而是大师兄每天要梳好多次头发。
  好在他年纪尚轻,也不怕梳成斑秃。
  有资格给大师兄梳头的,首先得是女的,年纪不可以太小,也不可以太大,形貌不可有一处不美,气味不可有一丝不雅,她一天到晚除了梳头点香之外什么都不做,一双手一定要柔软,要莹白如玉,不能有一点煞风景的茧子。
  像雪青之类的道童,原来都是严家的家奴,精挑细选了一批送到山上供门派驱使。
  少爷近身的事不用道童,听说是因为他不大喜欢男人,嫌他们笨手笨脚,因此留在院里贴身服侍的是清一色的小姑娘,弄得他这院子里姹紫嫣红总是春。
  进门前,程潜偷偷地盯着师父的山羊胡看了半天,并得出了一个结论:师父的胡子拿梳子梳过了。
  来时路上,雪青说过,木椿真人安排他去住清安居,是让他清心安神,程潜心里隐约有些别扭,不肯承认自己心不安神不宁,如今到了大师兄住处,他仰头看见“温柔乡”三个字,一颗心终于放在了肚子里——看来不是他心神不安,而是师父老糊涂了。
  一边的韩渊撒娇弄痴地拿着无知当有趣,问道:“师父,大师兄门口写了什么?”
  木椿就摸着胡子念给他听,韩渊直眉楞眼地又问道:“这是鼓励师兄以后温柔点的意思吗?”
  木椿听了,大惊失色地叮嘱道:“这话万万不能让你大师兄听见。”
  程潜与韩渊见堂堂掌门竟如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难得心有灵犀地一同想道:“这简直岂有此理,罔顾天理伦常!”
  他二人这样想着,对视一眼,全都看见了对方脸上的震惊,于是忙跟着师父一起夹起了尾巴,习得了本门第一要技——夹尾神功。
  其实程潜第一次见他大师兄本人的时候,是惊为天人的。
  那人模样尚且青涩,骚气却已绝顶,只见他一身雪白的缎子袍,上面绣着谁也看不见的暗纹,只有活动间光影变动,才显出一点流光溢彩的端倪。他活似没骨头似的往雕花椅子背上一靠,眼皮半垂着,一手撑着下巴,散开的发如泼墨。
  严争鸣听见声音,爱答不理地一挑眼皮,眼角如淡墨横扫,长而带翘,无端扫出一片骄矜的阴柔气。他见了师父,没有一点要站起来的意思,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开了口,问道:“师父,你出门一趟,又捡了两只什么玩意回来?”
  他仿佛是长得比别人晚一些,声音里少年人的味道没来得及褪净,加上掺杂着些许撒娇的口气,听起来更加安能辨我是雌雄。
  偏偏他娘得理直气壮,这样不男不女,看起来居然也没什么违和。
  掌门他老人家陪着笑脸,磨蹭着手,介绍道:“哦,这是你三师弟程潜,这是你四师弟韩渊,都还小,不懂事,往后你作为大师兄,要多帮师父提点提点他们。”
  严争鸣听了韩渊的名字,长眉一跳,脸皮似乎也抽搐了一下,他半睁开眼,纡尊降贵地瞥了他新鲜出炉的四师弟一眼,随即飞快地转开目光,仿佛目光遭到了玷污。
  “韩渊?”大师兄似乎是不满,慢吞吞地品评道,“果然是人如其名,长得有点冤枉。”
  韩渊的脸已经白得发青。
  严争鸣将他丢在一边,又转向程潜。
  “那个小孩,”他说,“过来,我看看。”


☆、第 5 章

  严争鸣态度轻慢,召唤程潜的手势分明是在叫狗。
  他的所作所为成功地让程潜一瞬间就从惊艳中清醒过来。
  程潜因为从小没人待见,心里是十分自卑的,久而久之,这股自卑就沉在了骨子里,化成了满腔激烈到近乎偏执的自尊,一个眼神都能让他敏感起来,别说这招猫逗狗的手势。
  程潜仿佛寒冬腊月里被人兜头浇了一碰凉水,将他的五官也冻成了冰,他结冰的脸上面无表情,上前一步,避开严争鸣的手,公事公办地作揖见礼道:“大师兄。”
  严争鸣探头看了他一眼,随着他这么微微一探身,一股仿佛幽然暗生的兰花香笼罩在了程潜身边,也不知他这身破衣服熏过了多少道香,够驱虫的了。
  这位少爷大师兄想必不大会看人脸色,反正他完全没有留意到程潜快要压不住的怒意。
  他甚至优哉游哉地将程潜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相马似的,过后大约是觉得还算入眼,严争鸣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全然不顾别人反应地给了他初见的师弟一句真挚的寄语。
  他棒槌一样地说道:“还行,以后可别长残了。”
  说完,少爷为了表现出大师兄应有的随和,勉为其难地将手掌从程潜头顶一寸的地方掠过,假装自己摸了他的头,继而敷衍地吩咐道:“那个‘含冤’的和‘带屈’的我都见完了,师父你一起领走吧——嗯,小玉儿,给他……他们俩,一人抓把松子糖吃。”
  木椿真人的老脸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领进来给他这不肖徒弟看的不是俩师弟,而是大老远地给他弄来的两个通房大丫头。
  ……还是姿色还不甚喜人的大丫头!
  松子糖不是一般的松子糖,它们盛在精致的小香包里,颗颗饱满,外面还凝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糖霜,混杂着一股说不出的花香,香得沁人心脾。
  像这样精致的吃食,贫民百姓家的孩子是没见过的,可程潜却毫不留恋,一出门就转手将香包与松子糖一股脑地塞给了韩渊,漫不经心道:“这东西还是给师弟吃吧。”
  他的“大方”让韩渊当场愣了愣,韩渊心情复杂地接过了香包,难得有点不好意思。
  小叫花长到这么大,从来都得争抢才能得食,大家出来混都是为了活命,个个活得仿似野狗,谁有精力顾念别人呢?
  韩渊胸口一热,感动的同时,他心里生出了一个天大的误会——他这新认的小师兄恐怕并不是软弱可欺,是真的不计较,待自己好。
  木椿真人却没那么好糊弄,他清楚地看见程潜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手,仿佛手上沾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立刻就明白,这小子让糖,可绝不是出于什么谦让的好品质,纯粹是懒得给他那妖魔鬼怪的大师兄面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年纪的小崽子所能碰到的最大的诱惑,其实也不过也就是吃跟喝而已,程潜竟能忍住,竟能不领情,竟能看都不看一眼。
  木椿真人有些感慨地想道:“这小王八蛋,心太硬,将来不成大器,必成大祸。”
  就这样,小王八蛋程潜正式入了扶摇派。
  他在自己的清安居住了第一宿,一觉睡到第二天寅时三刻,黑甜无梦,没有认床,也没有想家。
  第二天清早,雪青给程潜换上了长袍,梳了个发髻,打扮得人模狗样。
  小孩子本不必束发加冠,但雪青说,这是因为他已经入了仙门,就不能算是俗世孩童了。
  家禽门派与野鸡门派最大的区别就是,野鸡门派纯粹是瞎胡闹,家禽门派虽然渊源不祥,表面上看,却也是有些实在家底的。
  首先就是符咒,传说中千金难得的仙人符咒在这里几乎到处都是,连树木石头之类上都刻满了,雪青指着一棵树根上的符咒,对程潜道:“三师叔倘若在山上迷了路,只要问这些石头和树就是了。”
  雪青说着,上前一步做了示范,对着大树树根道:“请去‘不知堂’——不知堂是掌门住处,师叔刚刚入门,今天要到掌门那受戒。”
  程潜没顾上回答,他惊异地看着面前发出一层浅浅荧光的树根。
  此时天还没大亮,那光小小的,一团一团,莹白如月色,照得山林间平白生出几分仙气来,附在其他一些石头与树上,在林间蜿蜒成了一条清晰简明的小路。
  这虽然并不是程潜见过的第一个仙器,却是程潜见过的第一个有用的仙器!
  雪青察言观色功夫一流,知道这孩子脸酸,又矫情得很,因此见他惊愕,也没有点破,只等他自己看过来时,才不动声色地提点道:“三师叔请这边来,跟着光走。”
  走在荧光铺就的路上,程潜才有了自己正在变成另一种人、即将过另一种生活的感觉。
  程潜问道:“雪青哥,这些都是谁做的?”
  雪青纠正不过来程潜的称呼,干脆也就随他去了,听问,便答道:“是掌门。”
  程潜吃了一惊,有点难以相信。
  及至不久以前,他的掌门师父在程潜心目中,都还是只有点可爱的长脖子野鸡,不中看也不中用——那么莫非他竟不是个骗子?
  莫非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领?
  师父也可以像传说中那样所向披靡、呼风唤雨吗?
  程潜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憧憬想象了一下,却发现自己依然难以酝酿起对师父真正的敬畏。
  雪青带着程潜沿着发光的小路,来到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
  “不知堂”其实就是个小茅屋,没有什么仙器,也没有匾额,院门口挂着一块巴掌大的木牌子,上面粗糙地刻着一个兽头,程潜看着那兽头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东西,兽头的旁还有一行小字,写着“一问三不知”。
  茅草屋让程潜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乡下的家里,这里朴素得过了头,近乎是一无所有。
  屋门口有个伶伶仃仃的小院,院中间摆着一个三条腿的小木桌,另一边本该有腿的地方瘸了一角,垫在一块石头上,木头桌面上布满裂缝,而木椿真人正襟危坐在小桌后面,正出神地盯着桌上的一个小托盘看。
  托盘是粗制滥造的粗陶器,手艺很潮,造型方不方,圆不圆,连底都没抹平,上面散落着几个生了锈的旧铜钱,两相交映,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古旧的阴森来。
  程潜的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盯着铜钱的师父身上有种厚重的凛然。
  一边的雪青笑道:“掌门今日卦象中窥见了什么天命?”
  掌门闻言,肃穆地收起铜钱,双手拢回袖中,悠然道:“天道有命,今日膳食要多加一道小鸡炖蘑菇。”
  他说这话的时候胡子微翘,小眼珠左右转了几下,鼻尖微微耸动,流露出了货真价实的向往。
  程潜一见他神色就觉得眼熟,而后他蓦地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一瞬间福至心灵地想起来了——不知堂门口那木牌上的兽头是只黄鼠狼!
  乡村愚民不知道什么是圣贤,更读不懂佛经道经,求神拜佛都是乱来,“黄大仙”和“青大仙”等野路子“神仙”也混迹其中,在各地家喻户晓。
  “黄大仙”指的是黄鼠狼精,“青大仙”是说蛇精,也叫“护家蛇”,据说供奉这二位大仙,能看家护院,保一方平安。
  程潜小时候在村里见过供奉黄大仙的牌位,上面就有那么个兽头。
  他想到这里,再一看木椿其人,只见他腰长腿短,瘦骨嶙峋,外加一张小头鸡脸……怎么看怎么像一只成了精的黄鼠狼!
  程潜怀着这样难以言喻的疑虑,上前一步,心情复杂地以凡胎肉眼之躯,对着疑似黄鼠狼的师父见礼。
  师父笑呵呵地一摆手,说道:“不必多礼,酸唧唧的,我们扶摇派不兴这一套。”
  程潜内心苦涩地想:“那兴什么?小鸡炖蘑菇?”
  正这当,韩渊也来了,韩渊老远便叫道:“师父!师兄!”
  他倒是身体力行了何为“不兴礼数”,一进门便大惊小怪道:“哎哟,师父,你怎么住的这么破啊!”
  叫唤完,那小叫花又自来熟似的在不知堂的院落中转了一圈,最后落脚在了程潜面前。
  这鼠目寸光的小叫花子已经被一袋松子糖完全收买了,认定了程潜对他好,也不阴阳怪气地叫师兄了,上前亲热地拉住程潜的袖子:“小潜,昨天怎么不找我玩去?”
  程潜见他就烦,立刻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一板一眼地道:“四师弟。”
  雪青给他换上了大人的打扮,露出光洁的额头与修长的眉目,显得秀气又好看,像个玉人,一个人倘若真是玉做的,一点孤僻似乎也是可以原谅的。
  韩渊自己是个没爹没娘没教养的叫花子,看谁不顺眼就怎么都不顺眼,看谁好,就怎么都好——程潜现在对他来说,就是怎么看怎么好的那一路,因此他一点也不介意对方的冷淡,还在那乐滋滋地想道:“这种家养的孩子跟我们走南闯北的不一样,腼腆,以后我得多照顾他。”
  木椿真人眼睛虽小,从中射出的目光却如炬,冷眼旁观了片刻,他出声打断了韩渊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犯贱:“小渊,过来。”
  韩渊屁颠屁颠地走到他那摇摇欲坠的小桌前:“师父,什么事?”
  木椿真人看了看他,正色道:“你虽是后入门,但年岁比你三师兄稍长,为师要先嘱咐你几句。”
  黄鼠狼一样的师父也是师父,他难得肃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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