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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表里-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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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
他扭头疯狂地冲褚桓打了撤退的手势,继而像条灵蛇一样钻进了河边的石林中。
这站起来还没有人家膝盖高,干个屁啊,还不快跑!
38、异界
可是撤退已经来不及了。
音兽在上岸的那一刻骤然加速;这几只畜生明显就是奔着袁平去的。
水边的石林对人来说;是错综复杂如迷宫;但是对于比常人高出三倍左右的大音兽;这个迷宫就成了个粗制滥造的二维图案,它们居高临下;能一目了然。
袁平没有回头,当他听见身后的动静不对时;已经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他不缺速度也不缺体能,更不缺经验,娴熟地借着周围的石头躲避一波一波的攻击;可就算是这样,物种差距的巨大恶意还是毫不留情地糊了他一脸。
袁平被那几个大家伙追得丧家之犬一样。
头顶尖锐的阵风几次三番擦着袁平的头皮而过,大小石块碰撞地声音营造出某种近乎枪林弹雨的错觉。
蓦的,音兽方步是不耐烦追这只小蚂蚁了,它那房梁一般的尾部探出,横空一扫,顿时将石林扫得一片飞沙走石。
袁平冷汗都下来了。
狮子与老虎再凶猛再可怕,也永远无法带给人这么大的视觉冲击力,大概人类永恒的恐惧始终只能归结为两个形象——披着一身冰冷鳞片的爬行类,还有一身粘液长着恶心口器的昆虫,尤其他们的个头大到不能接受的时候。
袁平感觉自己的肾上腺素水平高得快要爆表了。
音兽张开血盆大口,伸出蛇一般状如尖镐的长牙,而袁平的脑袋显然就是它准备在上面刨个血窟窿的地界。
袁平已经将自己的视角拉到最大,却依然无法找到一个可以闪避的死角,在音兽大嘴咬下来的一瞬间,情急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不退反进,将一块大石头塞进了它嘴里。
音兽这一口咬得正正的,只听“嘎嘣”一声,那半人高、百十来斤重的巨石居然给横切两半,一起飞出来的还有音兽的一颗铁齿铜牙。
袁平当时预感就不大好。
其实设身处地想一想,任谁被食物硌掉一颗大牙,恐怕都得失声嚎叫一番。
果然,下一刻,掉了牙的音兽嘶声咆哮,看不见的音波向他当胸袭来,袁平避无可避,只好侧身滚在地上,双臂抱住头,硬挨了一下,这还不算,这一声咆哮响起如发令枪,另外两只音兽顿时仿佛收到了某种信号,同时张开了嘴。
褚桓一把夺过大山手里的弓,纵身从山坡上跳了下来,他吹了一声尖如破晓的口哨,音兽对声音格外敏感,顿时将注意力转向了褚桓。
褚桓第一箭已经离弦而去。
可是他的手在抖,这一箭居然射偏了。
他那一箭抽到了音兽的大鼻孔,简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褚桓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木了。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在褚桓身上的,以他手里这把弓的精良程度,他可以一箭射到数十米外麻雀的眼睛,音兽的大眼珠足有人脸那么大,他怎么会打歪?
褚桓的手脚无法抑制地冰冷起来,关节僵硬,手心的冷汗几乎让他握不住弓。
袁平那有意无意竖起来的中指,以及那突然生死不明地倒在地上的侧影,似乎都将褚桓年代久远的记忆抽离了出来,劈头盖脸地摔在了他身上,还依然带着新鲜的血腥味。
“我在干什么?”他想,“我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当然,尽管箭射偏了,音兽的注意力依然被他拉偏了。
这时,南山已经飞快地从石林中穿过,趁那畜生一扭头,他一边拎起袁平,飞快地往后撤退。
三头音兽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被声东击西,同时回过神来,冲南山扑了过去。
南山低喝一声,以他为中心,飓风般的气流席卷而出,他这一下近乎爆发,短时间之内,周遭两米范围内所有巨石全部移位,苍龙摆尾般的横扫向面前的巨兽。
当中那一头缺牙的音兽大约是平感受到了影响,被拦腰撞出了三四米,笨重的身体摔在它一侧的同伴身上,两只音兽滚成了一团。
南山不敢迟疑,马上架着袁平从飓风中撤回来,袁平守门人的身体素质尽显,这么一会地工夫,他已经清醒了过来,只是被南山拽着,脚下还微有踉跄。
南山:“褚桓,走!”
褚桓的面色与他的关节一样苍白,他骨节嶙峋的手指虚搭着弓弦,目光从袁平脸上一闪而过,侧身让过他们:“我断后。”
南山闻言脚下殊无停顿,助跑几步,将袁平像拔萝卜一样原地拎起来,骤然往上一悠,身处上方的小芳和棒槌同时探出头,一边一个,默契十足地拉住了袁平的两只手,演杂技似的将他吊了上去。
袁平脚还没站稳,身体已经探了出去,冲南山大声喊:“你不能管他!再他妈惯着,他就废了,宁可让他站着死在这里,也比活成一滩烂泥强!”
南山充耳不闻:“去下游,我们马上跟上。”
大山:“族长!”
族长不再回应,南山头也不回地向褚桓跑去。
随着南山本人的离开,原地的气流顿时开始消散,再也没有飞沙走石的能力,音兽的咆哮声四下回荡,纵然不是直面,褚桓也依然能感受到那种轰鸣的震荡。
他的胸口仿佛被一柄看不见的大锤敲击着,然而他并没有做任何的防护,只是再一次、一丝不苟地拉开了手里这把古朴得可以罗列进博物馆的弓。
他又不是聋子,当然听见了袁平的话。
再一次的,他认为袁平说得对。
一头音兽自下而上地以极快的速度脱离了飓风的范围,直向褚桓扑了过来,褚桓脚下却仿佛生根了一般,一动也没有动,直到那畜生与他近在咫尺,凌厉的腥风甚至侵染了他的鬓角,他在那音兽棕黄色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狼狈的倒影。
弓弦已经被拉得太紧,离弦而出的时候发出一声近乎凄厉的尖叫,被化开的空气弥漫出孤注一掷的杀意,音兽巨大的口鼻与褚桓擦身而过,巨大的、类蛇又类蜥蜴的头部猝然高昂而起。
褚桓知道,它将会本能地发出叫声。
在它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波的那一瞬间,他有一个机会。
而这个机会稍纵即逝,哪怕半秒钟的拖沓都会让音波直接撞在他身上,褚桓没有袁平那守门人的结实身体,这种吨位的大家伙,很可能当场震碎他的胸骨和内脏。
三根箭矢已经上在了弓弦上,音兽却突然将头仰起了九十度。
褚桓眉心一拧,这个角度对他而言十分不利。
但他已经别无选择。
电光石火间,褚桓从巨石上借力一跃而起,这时,他突然感觉脚下恰好有一股气流,虚虚地托了他一把,那一点气流如清风拂面,对人体的重量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把温柔的抚慰。
却让褚桓精神一震。
南山?
“南山在这里”的这个认知几乎给了他某种力量,下一刻,褚桓在音兽张大嘴一瞬间,十分光棍地横过一条腿卡在了音兽的下颚上,用自己的身体撑在它的血盆大口前,借住重力将音兽的脑袋压了下去。
才一接触,他已经感受到了那可怕地咬合力,褚桓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骨骼发出“咯咯”的震颤,他不敢迟疑,在飞快下坠中骤然松开弓弦,三根利箭毫不留情地戳进了音兽的喉咙里。
而后他听见了南山的声音:“跳下来!”
褚桓不假思索地蜷起身体跳了下去,巨大的、柔和的气流在他落到半空中的时候就拦腰接住了他,随后一条赤裸的手臂死死地箍住了他的腰。
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褚桓的感官骤然放大,随即,他发现南山卡在他身上的手肘有卡断他肋骨的趋势。
然而还没等他出声提醒,南山就放开了他。
褚桓回过神来:“分头走,我把这两只变异鳄鱼引到山谷腹地,你先去下游追他们。”
南山满身阴郁,一言不发,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面无表情地瞥了褚桓一眼,率先从石林中穿过去,直奔山谷腹地的方向。
褚桓原地怔了一下,连忙跟上。
此时三头音兽已经基本被他干掉了一条,还剩两头,其中一头被袁平磕断牙的不知为什么勇猛异常,速度格外的快,照这样下去,褚桓估计他们俩到不了山谷腹地,就会被追上。
褚桓起落几次就攀跃到了较高的地方,回身就是一箭,这一次,他没有失常,尖叫的箭矢准确无误地命中了音兽的眼睛,这只最为巨硕的音兽继没了板牙之后又没了一只眼睛,整张脸都不对称了。
此时不咆哮何时咆哮呢?
褚桓已经做好了再体会一次出车祸撞出脑震荡的感受,突然,南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猛地把他按在了石林之后,抬手压下他的脖子,强行将他的脑袋按进了自己怀里,直接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扛了一下。
褚桓只觉得南山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跄了几步,他听见南山的胸口紊乱而急促的心跳,嗅到他怀中发梢总是难觅踪迹的桂花香。
南山似乎闷哼了一声,随后大力将褚桓往前一推:“走,不用回头,它们闻到人的味道肯定会一直跟着的。”
褚桓仿佛体味出了一丝特别的意味,然而此时已经来不及废话,更来不及细想了。
两个人飞快地穿过连片的石海,往山谷腹地方向迅疾无比地跑去。
两条几米高的音兽动静非同小可,加上褚桓行走途中会故意制造响声,很快,腹地中隐藏的扁片人就得知了天敌的存在,尖锐的号角声连成了片。
以音兽对声音的敏感程度,骤然陷入了这种噪声环境中,顿时愈加焦躁起来。
这里的扁片人虽然更多,但是不成规模,毫无头绪,素质也参差不齐,有跑得快的,还有跑的慢的。
跑得快的兵分两路,一路喊打喊杀的向着音兽奔跑了过去,另一路四散溃逃一泻千里,唯有那些老弱病残跑得慢的相当团结,统一一致地呆立在场中,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两方怪物乱成了一团。
一个扁片人一眼看见了浑水摸鱼的两个人类,顿时准备发出警报,然而号角才抬起一半,一箭已经射穿了它干瘪的喉咙。
甫一接触,音兽就陷入了扁片人和“疯狗”的海洋里,连褚桓和南山都被冲散了。
南山扭断了挡在他面前的穆塔伊脖子,一回头已经不见了褚桓人影,顿时一慌,再顾不上自己还在生气不想搭理他。
他突然毫无道理地怨恨起自己,南山想,如果不是自己把褚桓卷进来,如果在山门那边,不是自己私心作祟,几次三番地想要多留他几天,一直把人留到震动期前,甚至……如果在边界的县城里,如果不是自己明知道认错人,也硬要将人带回来……
南山不知不觉地退到腹地边上,为了找褚桓,他不惜站在高处,将自己变成个靶子。
就在这时,他的脚踝被小石子砸了一下。褚桓突然从旁边的山涧中冒了出来:“快快快,你爬那么高干什么,下来,还不快走!”
两人潜在溪水中掩住自己的气味,浅的地方猫着腰蹚水,深的地方直接游,像两条滑不留手的水耗子。
然而尽管这样,水路也并不轻松。每十来步远,他们就能听见“噗通”一声,一个扁片人或者一条疯狗落到水里,死的就算了,有时候碰上半死不活的,还要厮杀一番,还经常碰见半只的穆塔伊,一只落下来,整条溪水就都红了。
直到这天落日西沉,两人才汤汤水水的甩脱了满腹地的怪兽。
山涧到了下游,行将流入湍急的大河里,两个人就不敢在水里走了,一旦水深了,里面可就不一定有什么东西了,他们俩上了岸,还在满身滴水,只好不忙追人,先就地休整,将衣服晒干再说。
褚桓扒掉浸水的破抹布一样的衬衫,又弯下腰,过于仔细地拧干自己的裤腿,把鞋脱掉扔在一边,一左一右地还给它们摆了个造型,做完这一切,他终于无事可忙了,这才仔细地擦干净眼镜片上的水,扣在一点也不近视的双眼前,好像带上了一副刀枪不入的盔甲,磨磨蹭蹭地来到了南山面前。
南山瞥了他一眼,见没擦干净的水珠从他的头发上滴下来,顺着锁骨和胸口一路流下来,叫人浮想联翩地滑过腰线钻进裤子,顿时像被烫了一样地移开了视线。
南山心里如同一锅乱炖,又是窘迫,又是无来由的怒火,又是莫名其妙的悔意,又是漫无边际的怅惘,不分青红皂白地混迹于一处,如胶似漆地将他拳头大的心拧成了一团乱麻。
他不开口,褚桓就有点惴惴的,他在南山身侧站定,莫名地想起南山将他按在怀里挡住音兽攻击的那一刻,脸色几变,褚桓终于缓缓地半蹲下来,艰难地开口说:“我今天状态不佳,添麻烦了,对不起。”
他的道歉生涩又不熟练,显然是缺乏练习。
褚桓本是个自恋的人,自恋的人最会搜肠刮肚地放大自己的优点来自赏,纵然偶尔有些小错,也是客观环境或者别人的问题,无辜的自己是可以被原谅的,道歉算什么东西?
当然,眼下已经好多了,因为他早就跟自己反目成仇、因爱生恨了。他心里总是怀着一股无来由的亏欠感,自己也说不清亏欠了谁,但就是不安。
仿佛只有让他把命还来给谁,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入土为安。
他不由自主地陷在这种病态的视角中,感觉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
看见音兽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第一时间预判出他们是奔着人来的呢?
那一箭有什么理由射歪了呢?
为什么他不能再强一点,不让南山对他有那么大的不安全感,随时以为他很脆弱呢?
南山终于从眼观鼻、鼻观口的状态里抬起头,睁眼看了褚桓,他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也很难从褚桓一句话、一个肢体语言里揣摩出多深的含义来,但他跟从了自己的直觉。
南山抓住褚桓的胳膊,皮肤触手处冰凉如水,他试探着栖身上前,飞快地揽住褚桓的后背,给了他一个一触即放的拥抱,然后暗自庆幸自己被水泡成一团的长发纠结着垂在脑后身侧,门帘似的能挡住他一切不该红的地方出现的红晕。
褚桓一僵,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南山族长竟是如此的不拘小节,然而他眼下身上衣服单薄,裤子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基本遮不住什么,一举一动得暴露在南山眼里,他只好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浮想联翩,假装正直地干咳一声:“你那个……他们明天会在哪等我们?”
南山听他干咳,自己嗓子也有点痒,于是干涩地说:“中游附近吧,我让他们往下游方向去了,差不多一天的脚程。”
褚桓点点头——他们先前本来是奔着河流上游的方向,后来临时改道往下游走,等于绕了一大圈,恐怕会多走出几天的路程。
上游浅浅的平均水深根本养不出这音兽这种庞然大物,它们必然是出于某种原因,刚迁徙过来,他们必须得去下游查看一下那里发生了什么。
这些理由褚桓不用问也心知肚明,因此一时间,两人间就没有话说了,忽然,他们俩同时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我去生点火。”
话音一撞,又一起尴尬地闭了嘴。
褚桓觉得这次真不是自己浮想联翩,他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某种暧昧难言的氛围。
39、异界
褚桓喉头微动;南山却在盯着他……或者说;是在逼视着他;像一条盯紧了猎物的猎豹;眼珠动也不动。
纵然他们语言交流起来总是有一些鸡同鸭讲的障碍,然而行为与表情却是普世通用的;南山的眼神让褚桓一阵心悸。
他胸口陡然一热,流经的血液全无幸免;无一例外地被加热到滚烫,他感觉自己那一身沉甸甸的骨头陡然轻了两斤,脚下无根;几乎快要飘到空中去了。
褚桓一个恍惚就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周遭忽而如沐春光,而他无法抑制地心驰荡漾。
他缓缓地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仿佛是在等南山的许可。
南山不言不动,任他的手一寸一寸的抬上来,逡巡在自己的脸侧。
然而褚桓始终是没有孟浪,他那不合时宜的君子病忽然之间又发作了,他只是用手背极轻柔地在南山的脸上蹭了一下,仿佛拂过绝世珍宝上一点尘封的灰尘,而后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无声无息的,褪去了所有伪装、满不在乎与漫不经心的。
像薄薄的霜雪在晨光下悄然融化。
南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守山人年轻族长的强壮是不言而喻的,他的手掌像是箍紧烧红的烙铁,带着某种不顾一切的灼热。
南山将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想说些什么,可是没来得及说出口,他突然脸色一变,蓦地松开褚桓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跳进了冰凉的山涧中。
雪白的雪花四溅,南山将自己整个人沉进了水里,水面几乎没过了他的下巴,他睁着一双仿佛跳跃着十万大山与其中所有走兽飞禽的眼睛,再不掩饰眼神中野心勃勃的渴望,南山盯着褚桓,黑亮如洗的眼珠随着他移动,显得有点眼巴巴的。
褚桓先是一愣,随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略微发热,他就想起方才那段动辄被“疯狗”穆塔伊的血糊一脸的水路。
头天褚桓还跟着笑话过在众人面前失态的二踢脚是毛头小子,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穆塔伊的血有一点发甜的腥,仿佛有点类似鹿鞭鹿血,比那些要再浓烈一点,但是也没有武侠小说里一媚三千里的“春药”那么神奇的立竿见影。
不过褚桓早就不是血气方刚的青少年了,在冷感谣言的风口浪尖上屹立多年不倒,又在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纵然不慎喝了几口血水,作用始终是有限的。
就是看着南山,他觉得有点心浮气躁。
褚桓就着冰冷的山涧洗了把脸,两人面面相觑,不免都有些窘迫。
褚桓没忍住笑出声来,与此同时,他一颗心几起几落,骤松骤紧,到最后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成年男人心智,沉沉地稳定下来。
他毕竟已经不是不顾一切,可以青春肆意的年纪了。
褚桓不打算、也没精力和什么人逢场作戏,更从未将南山视为什么干柴烈火的艳遇,他觉得自己大概从见南山第一眼就喜欢,喜欢得久了,不免就珍重起来。
褚桓觉得自己身无长物,所能给对方最大的不辜负,就是从一开始就审慎以对。
他利索地收拾了柴火,好在打火机的防水功能没有掉链子,不怎么费力就将火堆点了起来,褚桓把手虚虚地在火上搭了一下,感觉南山的目光追随了他全程。
褚桓的目光跳过火苗,对水里的南山说:“冷了就上来,都知道怎么回事,不用不好意思。”
南山在水里动了动,估计是还没冷下来,只好继续在水里泡着。
他们随身带的干粮都在大山那,两人眼看着也跑了一天,都饿了。
好在山上除了盛产野生怪物之外,还有不少正常的野生动物,褚桓侧耳听了一阵,敏锐地捕捉到山林中一阵扑簌簌的动静,他飞快地抄起弓箭,拉弓射箭一气呵成,只听“噗嗤”一声响,一只山鸡大的鸟被射穿了颈子,跌了下来。
褚桓抓起大鸟冲南山晃了晃:“这个没有毒吧?”
南山摇摇头。
褚桓:“好,你往上游去一点。”
然后他就着山涧中飞快地潺潺而过的活水,熟练地把大鸟开膛破肚,收拾干净,架在火上烤起来。
天光渐渐黯淡,水里泡了半天的南山忽然开口问:“今天那一箭,你为什么打偏了。”
褚桓手里的动作一顿,他本能不想回答,却也知道自己不能永远懦弱地逃避这些问题,好一会,他说:“慌了。”
南山目光一沉:“因为袁平?”
褚桓既然向他开了这个口,反而坦然下来,他点了个头,用刀在大鸟身上切了几刀,把它架在了火堆上慢慢地烤。
南三酸得不屑遮掩,一目了然:“为什么你一见他就慌?”
褚桓似笑非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南山一接触到他那耐人寻味的目光,一身的火烧顿时热到了脸上,立刻就想将自己往水里埋,埋到一半,他又十分莫名其妙,感觉自己好像被褚桓一个眼神调戏了。
“我躲躲闪闪的干什么?”他这么想着,顿时理直气壮几分,将端正宽阔的肩膀胸膛露出来,往岸边靠了靠。
褚桓说:“我见他有什么好慌的?就是还不习惯,经常忘了他已经死了,一看见这个新生的守门人,就感觉回到了很久以前……唔,我应该慢慢会习惯的。”
南山端详着他,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穆塔伊的血对自己的影响格外大,他看着褚桓常年被衣服遮住的身体,看着他说话间微动的嘴唇,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心里好像被小刷子一下一下地挠着,总是搔不到痒处。
他不知自己是饿了还是怎么的,看着褚桓,顿时生出一个“真想尝尝”的念头来。
南山意识到自己歪了的心思,立刻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当机立断地收回自己的目光,非礼勿视地问:“你们那边的‘婚约’是怎么样的?”
“麻烦得很,”褚桓仔仔细细地翻着火堆上的烤肉,靠距离调整着火候,“先要去一个叫民政局的地方登记,让人家发一个小本给你,证明婚姻成立——哦,当然,现在那边只登记一男一女的婚姻,其他的暂时不归他们管——然后还要发请帖,邀请亲朋好友,定酒店,请主持婚礼的司仪……”
南山先开始还在随着他的描述认真盘算着什么,到最后几乎被这些繁文缛节惊呆了。
“总之办一次婚礼需要很多钱,很长时间,有时候还需要请一些专门做这件事的人来代为操持,但是……”褚桓将烤肉翻了个个,轻轻地笑了一下,“即使这么郑重这么麻烦,还是有很多人结了又离婚。”
南山:“离婚是什么意思?”
褚桓想了想:“按你们的话说,应该是‘解除婚约’吧?”
南山急道:“婚约怎么能解除呢?那是生死契约。”
褚桓挑了挑眉,有点自嘲地说:“那完了,我们那估计一天会死很多人。”
两人一在陆地上,一在水中,针对巨大的文化差异,两厢无语良久,直到褚桓把肉烤得外焦里嫩。
他先仔细地挑了块最好的肉,掰下来,细心地用厚厚的叶子包住一端的骨头上,方便人手拿,这才递给水里的南山。
南山终于在变成一只水鬼之前,慢吞吞地从水里爬了上来,他带着一身凉意在褚桓身侧坐下,接过烤好的大鸟肉,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他所不了解的世界:“那都是为什么要解除呢?”
“为什么的都有,”褚桓说,“总的来看,要么是过不下去了,要么是谁心里有了别人。”
褚桓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了南山的父母。
一个颇具个人魅力、但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男人,独自一人在边境附近游荡,具备超出常人的研究水平,药理药物方面能有一定造诣,通过长者的描述,那个人针对守门人的屠杀听起来不像一时起意,时间地点全都周全得很,应该是蓄谋已久,他兼具胆大、心细、狡诈、冷酷、行动力极强几大特点。
以上种种,针对那个人的身份,褚桓觉得最靠谱的猜测就是逃到边界的制毒犯。
但他没和南山提,只是觉得故事里的女人很可惜,如果没有那个不通情理的约束,她大可以先把自己摘出来,然后该杀杀,该埋埋。
可是……转念一想,似乎也不是的。
一个身处这种环境下的民族,再怎么好客,能容得下一族族长嫁给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人吗?缔结这种同生共死的誓约,怎么会没有来自同族的压力呢?
褚桓能想象得出她的孤注一掷和激烈性情。
也许即使她能独善其身,自己也是不愿意吧?
南山不再言语,他仿佛是为了不辜负大厨心意一样,全心全意地啃完了褚桓撕给他的肉,等把骨头啃得干干净净了,他才又说:“我还是不明白。”
褚桓:“因为你们这里人太少。”
人太少,生活太艰辛,譬如一个饿了一天的人,啃着没有盐味的肉,也能狼吞虎咽如蒙珍馐,但是那些饱食终日的人,纵然偶尔碰见顺口的,大概也就能给它一个多吃两口的待遇吧。
后半夜衣服干了,两个人都没敢在这种地方合眼,干脆起来继续赶路。
褚桓拉开了话匣子,很有技巧地引导着话题,南山终于缓缓地放松了下来,收起他不由自主地带了逼迫乃至于有点攻击性的眼神。
两人仿佛又回到了褚桓刚刚来到离衣族的时候,每天去族长小院里找南山聊天的轻松愉快与毫无压力。
就在南山耐心地纠正褚桓一个离衣族语发音的时候,他的话音毫无来由地一顿,褚桓一愣之下立刻也反应过来。
水声——水声不对了!
南山突然冲褚桓打了一个撤退的手势,居然与白天褚桓和袁平遥遥对话的手势殊无二致——褚桓心里愕然,他没想到这个死心眼一直在一边默不作声,居然把他和袁平的每一个动作全都看在眼里记住了。
河水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庞然大物,褚桓和南山已经就地隐蔽在河岸边的树林里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攀上了大树中间,褚桓拨开层层的叶片,黑夜多少影响了他的视力,他正打算打开望远镜功能,一只手突然横在了他面前。
“别看。”南山急促地说,“不能看。”
褚桓十分莫名,看了还会长针眼吗?
南山一手遮在他眼前,一手环过他的肩膀,抓着他的手臂,近乎趴在褚桓耳边说:“这不是音兽,是……”
他话音一顿,意识到袁平不在这里,两个人谁也无法做到两种语言的精确翻译,只好将解释不清的名词跳了过去:“它浑身长满眼睛,远远瞥一眼都会受伤,严重的会瞎,还有可能会死。”
褚桓的思想十分成熟——也就是他有自己一定的知识储备和成型的思维方式,这使得他能在很多情况下都游刃有余,然而也有不利的地方。比如说他会僵化,一旦接触的新东西和他的旧有的认知有所不符,他接受起来就会有一些障碍。
什么叫做“浑身长满眼睛”?那么它真正用来实现视觉功能的是哪个器官?总不能是三百六十度全视角的吧?
而不能视觉接触又是怎么回事?强光?视错觉造成的精神攻击?
褚桓实在想象不出来,也理解不了,他正待开口再问。
南山:“嘘。”
窸窸窣窣的动静缓缓传来,褚桓闭上眼睛,触觉和听觉开始变得格外敏感,他听见树叶颤抖一般地无风自响,簌簌的。而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正一步一步地从树下走过去,速度并不快,经过他们这棵树的时候,褚桓听见它停了下来。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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