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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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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得轻快,一波三折的丹凤眼中亦盛满星光。只是与叶慕辰不同,叶慕辰眸中的光是暗夜星辰,是荒山明霞,而南广和眼底却是视天下如众生子民的星辰故乡。
是一方天地星子诞生的地方。
有温暖。
很混沌。
“你下界为人两世,孤亦陪你两世。与你生同衾枕,死同穴葬。”南广和凝视叶慕辰眼神中的星光,含笑道:“既许你三世,便是三世。孤若不死去,如何算的上三世夫妇之约?”
叶慕辰颤抖不能言,全身抖的厉害,莫名有一种不能诉说的恐慌。
哐啷一声!
叶慕辰扔下长刀,一把抱住南广和,将头埋在南广和白衣肩头,目中滚滚有热泪涌出。“殿下,你从未告诉过臣,那时候……你有多疼。”
“有多疼呵……”南广和轻拍叶慕辰的背,呵出一口气来,微带惘然道:“总及不上你当日里,魂飞魄散的那种疼。”
也比不上你灭了所有荣光,一个人于下界凡尘艰难苟活时以棺材钉割破脸颊的,那种疼。
南广和很想笑,或与叶慕辰一道哭。
可是他想,最终他与叶慕辰终有一别,也许到那时候,叶慕辰会更疼。
所以最后他只是叹息了一声,轻轻地掰开叶慕辰的手,就着两人相拥的姿势亲吻了叶慕辰的嘴角。一口口地轻啄。
“叶慕辰,叶慕辰呵……”他一遍遍唤他的名。
两人于荒冢陵墓前热吻。草丛中伏卧着一道残碎成三截的华表,华表上龙腾凤翔,有仙家符咒。金光缭绕的陵墓门前,有昔日叶慕辰一字字以鲜血描摹出的字句。
在一百多年前,大元朝帝君叶慕辰以掌中鲜血,一笔一划地描摹出广和的名,以一种并肩交颈的姿势,与叶慕辰的名字交相辉映。陵墓上写着——叶氏子叶慕辰,今愿以鲜血为契,永世为南氏广和之仆从。愿殿下承此善因,获福无量,永世享安康喜乐!
他到底没敢写夫妇盟约,只刻画了百余年前大隋亡国前的血契字句。
在他心底,殿下是那高高在上的帝君,他永远是殿下的臣。
“殿下……”叶慕辰热吻中夹杂着泪,双手不住颤抖,他甚至含不住殿下那两片嫣红的唇瓣,声音沙哑的厉害。
*
在遥远的北川极地,苏文羡立在一户圆顶白房子面前,踟蹰不能前行。
那户人家有孩童在读书,摇头晃脑吟诗的声音听起来清脆如黄莺出谷,又如同一声声久远的来自百余年前的梆子声。一声声,惊醒人残梦。
苏文羡立的太久,直到北川的夕阳将他身影拖成一道长长的黑线,融入沙漠的黄砂中。风沙一层层覆在他雪白狐裘,渐渐染成陈旧的淡黄色。
“呸!”苏文羡啐掉不慎刮入口齿间的黄沙,随后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撩动鬓角。却撩了一手的沙子。
他觉得嗓子疼。
许是黄砂刮入了喉嗓,他想。
又或许是近在咫尺时,反倒思乡情怯。
是一种不敢直面的怯懦。
苏文羡徘徊复徘徊,鹿皮靴子在沙漠中踱步,不远处一株沙棘枣顽强地生长在盐碱地中。
不行!我堂堂小侯爷,不能这么孬种!他想。
……他想了很多,最终还是没敢上前撩开那座白房子垂在门前的厚重油布毡子。隔着一道油布毡,以及毡子后的门,他听了一下午的朗朗读书声。直听的他昏昏欲睡。
苏文羡仰头,见到一弯淡白色的月牙。像极了某年某月,那书生腼腆一低头,于床帏内咬在他肩头的齿痕。
那书生真狠心啊!一口咬的入肉三分,宛然留在他左肩,至今仍未湮灭。
暖玉……呵!他的书生,那个名叫暖玉的小书生,即便于百年后转生,依然是个酷爱读书的小傻子。
苏文羡笑得有些甜,最后笑容渐渐淡了,便有些酸楚。
*
“为什么不去找他?”东方楚坐在画舫中,手执着一只双耳银壶,往杯中倾注一汪碧青色的百日红,闲闲地含笑问道。
苏文羡沉默地坐在下首,一声不吭地接过酒杯,仰脖,喝了个干净。
良久,才突兀地笑了一声。“没意思。”
“怎地没意思?”东方楚眯起眼,怀中左拥右抱,笑得畅快。“那一日在界碑后,哥哥我可是亲眼见你为了人冲到马蹄前,那股子奋不顾身的劲儿,啧啧,当真令人动容啊!”
他平日里与苏文羡调笑时,这人都会着恼。所以东方楚说完,就下意识放开左边怀抱中那个眉目清秀的小倌儿,啪嗒一声打开折扇,遮住脸。
打哪儿都好!可千万不能再打他的脸。
不料这次他等了足有三息,都不见苏文羡发作。
再抬眼瞧过去,苏文羡正提起双耳银壶,口对口,咕嘟嘟往脖子里灌酒。
东方楚连忙抢下酒壶,站起身往怀里护着,慌忙道:“这百日红得三两银子一壶,是我家乡顶好的酒。必须得家中有女儿出嫁,才能酿这一壶百日红,是宴席中抢来的。你可不能这样糟蹋银子!”
“你还缺银子?!”苏文羡不屑地嗤笑一声,狭长美目中叫酒气醺的微红。他往后一仰,身后自有伶俐的十三四小倌儿扶住他,以汗巾子给他擦汗。鬓角染了黄沙,又染了几滴酒,显得颇有风尘味。“……没意思!都不再是那个人了,小爷我也没那么廉价,非得巴巴地凑上去,与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画舫中晃动的歌声中,苏文羡的声音也有些模糊。
东方楚默然一瞬,随即摇动折扇笑得倜傥。“既如此,那为何你不随他们一道,去西京城瞧个热闹?别打量着你偷跑去阎罗殿,持红缨/枪/逼着青鸾给你翻生死簿的事儿哥哥我不知道!”
“……你醉了!”苏文羡语噎,只手指着周遭各个唇红齿白的七八个小倌儿,狭长美目中射出寒光。“你,还有你,你们听这位爷说的胡话!”
“我们可听不懂!”小倌儿都掩着嘴笑,声音脆生生地撒娇道:“爷爷们说的什么,我们自来都是不懂的。我们只会陪爷爷们吃酒看花,不带耳朵,也没有眼睛。更加没有舌头,嘻嘻!”
“是啊,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苏文羡拍桌大笑,冲东方楚道:“你家中孙女出嫁,就留下这么一壶百日红?给小爷我全部拿出来,今日不醉不归!”
东方楚定定地望着他,最后摇头叹笑。“可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可怜我那时都没来得及娶亲,这孙女儿,还是旁支过继给我的。”
“有香火就不错了!”苏文羡笑得满不在乎。“我苏家都不在了,门庭都没了,小爷我不是照样过的开开心心!”
反正漠北马市人来人往,再无那一个人佝偻着背,伏在地上给他当脚踏。
那年九月的秋风仿佛仍飒飒响在耳边,他手中持着马鞭,撩起雪白狐裘,翻身跨上马背。扬起手中马鞭,朝仍伏在地上的那个书生道,小爷我今日要去秘地办差,你且留在家中,待我回来时若你不在,哼哼,仔细小爷叫你一个月下不来床!
那书生闻言惨白着一张小脸,却尽力朝他笑,道,在下于侯府中等你。等小侯爷你回来时,煮面给你吃。
须放葱白,不许放葱花!苏文羡夹起狭长美目,在秋风中笑得璀璨。
好,在下只将葱白摘出来,切的细细的。那书生仍然在笑。
……倘若他当日里再仔细些去看,便会看到那书生笑得分明悲哀。
可是当日里,他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一直在错过那个人。
苏文羡抿干一口百日红,他想,暖玉呵,为什么你那时什么都不说,哪怕小爷我不肯应你,你好歹也该于床弟间,说一声你心悦于我。小爷我这么好的一个人,要财有财,要貌有貌,临死的时候居然也没得到你一句情话。
或许,暖玉那时曾说过的。
在某次他将人弄哭了以后,暖玉那个傻子曾经含糊地沙哑着嗓子哭喊道,子卿——!
那一声百转千回,令他抖了抖,猝不及防地,提前缴械投降。
那傻子却哭的不能自已。
一声声,仿佛仍在耳中。与今日下午于北川腹地那所白房子内传来朗朗读书声混杂在一处,一时是儿童读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一时又是百余年前暖玉耸着苍白瘦弱的脊背,哭着喊他子卿。
那时他一点也不知怜惜人。
可是那一次,苏文羡记得只有那一次,他叫那个傻子哭的有些心软,提着裤子下床时,莫名其妙回头多看了那人一眼。
“文羡啊!你喝了一百坛了,不能……不能再喝了!”东方楚大着舌头扑过来抢他的酒壶,却不慎跌入苏文羡身上,两人撞了个满怀。
苏文羡前襟一片濡湿,杯子叫东方楚撞翻,酒水淋漓洒了一身。
东方楚扬头,下巴磕在苏文羡脸颊,沾了满满的湿泪。
“文羡,你哭了?”东方楚伸出手,摸了一把苏文羡的脸,先是一怔,随后拍腿大笑。“你不就是瞧上了一个人吗?哥哥我带你去寻他!哪怕他转世做了牛马,哥哥我也给你牵回来!”
喝的烂醉的东方楚,手中提着同样醉醺醺的苏文羡衣领,自画舫中显出了惊人神通。两人摇晃着出了船舱,随后东方楚脚步一跺,站在船头仰头大笑,背后刷拉伸展出一对五色彩羽翼,拎着死狗一样的苏文羡腾空而起。
江枫渔火,酒香正酣浓。
画舫中惊叫声一片,小倌儿们追出舱门,只来得及看到一对翩跹翅膀在夜空中划过,映照在星空下,直往南赡部洲极北的地方飞去。
“坏了,别是半夜撞邪了吧!”
“……别,别是遇仙了吧?”
小倌儿们缩成一团,不知谁惊叫了一声,“那两位爷有没有付银子?”
于是七八个人又手脚并用地爬回船舱内,生怕叫人白嫖了一天一夜的酒资。在那支起的小酒桌上,双耳银壶歪倒,洒金折扇半开地躺在一侧,却有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放在中央。
有一个小倌儿大着胆子掂了掂钱袋,随即惊喜地叫道:“有钱!有……是明珠!”
钱袋子倒出来,是十八颗南海明珠。每一颗明珠都足有小儿拳头大,足以买下一座城池。
众小倌儿喜极而泣,分了那十八颗明珠,冲出船舱,跪在船头朝天叩拜。口中不住地道:“谢谢神仙爷爷!小的们从此得以脱离苦海!”
*
南赡部洲于曾经身为凡人的东方楚而言,曾经极大。大到他曾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将这片土地走完。
可是如今入了仙籍,不过振翅十个呼吸的功夫,他便已经携着苏文羡抵达了北川腹地中那片黄沙吹面的沙漠。
贫瘠的盐碱地中孤零零生长着一株红柳树,沿着红柳树往前再走半里路,便见到了那个令苏文羡念念不忘的人转生所在。
星月交辉,夜色深沉。
夜晚沙漠上的风格外寒冷,吹得东方楚不禁缩了缩脖子,酒也醒了大半。他扑通一声扔下手中提着的苏文羡,朝他身上踹了一脚,带笑骂道:“去把人喊出来!别跟一条死狗一样,只知道抱着酒坛子哭!”
苏文羡艰难地睁开一双狭长美目,雪白狐裘早已尘霜尽染,俊脸上也染了啥黄沙。一抬眉,扑簌簌往下掉沙子。
“……你,你将小爷我带来这里作甚?!”苏文羡却不领情,踉跄着起身,口中兀自傲气道:“小爷我拿得起放得下,不需要你假惺惺!”
他说的硬气,却在耳中听到吱呀一声后突兀地住了嘴,全身僵硬,不敢回头看。
在他身后,那扇一直朝他关闭的门终于打开了 。一个垂髫幼童刷地一声打开厚重的油布毡子,怀中抱着一盏气死风灯,好奇地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一直站在我家门外说话?”
苏文羡不能回头,更说不出话。
东方楚烂醉如泥地瘫坐在沙漠中,手指着苏文羡,摇头笑到喘气。
那幼童见状,又道:“尊贵的客人,你们可是走迷了路,需要来我家借住一宿吗?”
语声清脆,落在这酷寒的风中动听如莺啼。
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小爷一定是酒喝多了,苏文羡昏沉沉地想,都道是伤心的人不能醉酒,醉了,酒便会化作相思泪。可是小爷我要与一个小童诉什么相思?!
苏文羡想了那么多,拳头攥到发白,却还是没有勇气回头。
那幼童便抱着一盏灯,小心翼翼地走近他身后,又特地问了一声。“客人,你可听得见我说话?”
苏文羡扬起头,努力想咽干眼中不断涌出的热泪。喉咙中源源不断咽下的,却都是苦涩。仙人是不该有眼泪的,可他是个修炼极情道的仙,是个注定无法得道长生的仙君。最后他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怎么活,不是一生!
于是苏文羡蓦然转过头,朝那幼童道:“小爷我不是客人,我回来了,寻你吃一碗面。不要葱花,葱白要切成细段。暖玉,我来带你走!”
那傻子书生暖玉重又脱胎为一个幼童,发垂髫,好奇地站在沙漠中,对前来寻访他的苏文羡笑着道:“你却又是谁,凭什么要我跟你走?”
“你以后,就知道小爷我是谁了!”苏文羡笑得痞气,一把抱起人,扛在肩头上,顺手接过幼童手中提的风灯,大笑道:“这次不管你愿不愿意,都随小爷我一同归去吧!”
“你放我下来!”幼童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打他,踹他,最后忍不住张口咬在他肩头,带着哭音求他道:“你放我下来!我家中还有父母兄长!”
幼童牙齿很小,咬在肩头不疼不痒,于苏文羡而言不过是叫蚊子叮了一口。他心中畅意,便耐着性子劝哄他。“小爷我是上界的仙人,可许你长生不老,你要不要?”
“不要!我不要长生不老!我要回家……呜呜呜,你放我下来!”幼童拳打脚踢,哭的声音又脆又嫩。
苏文羡却自狐裘后展开双翅,扛着幼童,提着灯,冉冉自夜空下的沙漠升起。脚下是无边云气,周身有无尽风声。
“暖玉,李暖玉……”苏文羡眼中又涌出了泪。“上一世,小爷我没来得及替你收尸,这一次你我便同归吧!从今后有小爷我一日,就有你一天。我将寿命分给你,你且遂了我一回意。我……这次定不再负你!”
这些话太重,幼童听不懂。但是幼童渐渐地不再哭闹,许是知道这人是个疯子,还是个爱哭的疯子,与这人混闹也不能再回家了。
幼童最后呜咽着道:“呜呜呜,你这个骗子!坏人!”
“对,小爷我是个坏人!但这次绝不再骗你了。”苏文羡带着幼童飞过三江六岸,在晨光微曦中振翅往南天门飞去。
东方楚遥遥跟在他身后,偶然回头,目光掠过深海环绕中兰翠色如同一只雀鸟形状的南赡部洲,眼眸中带着三分笑意。
*
南天门外如今守门的换作了无情道的一位帝君,当日里不肯跪拜凤帝的众三十二天以下帝君,如今轮流在此处值班。
见遥遥又有两只鸟族飞来,那位当值的帝君朝云头中啐了一口,放下遮在额前的手,龇牙冷笑道:“如今这些鸟越来越不像话了!从那位开始,一个两个地下凡,当这三十三天是个收破烂儿的!什么脏的臭的都捡了往回带!”
可是他到底不敢反抗。
在苏文羡扛着一个明显来自凡间贫民家中的幼童飞过南天门时,那轮值的帝君还得主动走上前寒暄。“雪鹰将军这是从下界探亲回来了?”
苏文羡理也不理他,刷拉一声,翅膀扇动狂风,疾速朝三十三天外凤宫后的自家宫殿飞去。
李暖玉投胎的这位幼童体力不支,明显在经历飞升上界的路上已经陷入昏迷,怕是得赶紧将人抱回去,放在床头静养。说不得,还须他亲自以灵气哺喂。
所以苏文羡很急,压根没看见这位轮值的倒霉催帝君。
东方楚随后飞来时,见那位帝君正对着苏文羡的身影愤愤然扬起拳头,口中无声地骂着什么。
东方楚皱眉,收住翅膀,朝那位帝君走去。
“清河帝君!”东方楚抱拳,面上挂着一抹敷衍的笑意。“您今日怎地在此处?”
清河帝君一瞬间面色涨的通红。他原是第七重天的帝君,在那处身居高座,座下天女飞舞,在花海与舞扇中含笑不语——这等逍遥的好日子!就是因为当日凤凰他老人家带着一众极情道鸟族杀回三十三天的时候,他不肯跪拜新帝尊,而且给鸟族这帮人下了几次黑手,如今就沦落到南天门轮值这样凄凉!
清河帝君瞅了一眼这头昔日与他对战的纹鸟,笑容忒扎眼!但他还得涨红脸拱手朝人笑。“纹鸟将军这是下界归来?”
东方楚想摇折扇,随手一掏,才发现落在下界南赡部洲那艘画舫中了。他手上没有别的家伙,便笑着咳了一声,春风拂面般地轻柔道:“吾等修情道,不定期便要下界去体悟一下凡间的爱欲红尘。这些滋味,你们这些无情道修者怕是不能懂,哈哈!”
这话说的,要多欠揍就多欠揍。
清河帝君恨的牙疼。他捂着腮帮子,支支吾吾地哼了两声。在东方楚也振翅离开后,恨恨地对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白玉阶啐了一口。
*
沿着白玉阶梯往上一直走,走入白云深深处,就见到昔日恢弘的白玉宫中静悄悄不闻语声。反倒是距白玉宫更远的一些的地方,于三十三天界限边,众多鸟族将军汇集于凤宫前,又是一日朝会结束了。
鹤族翼侯爷盛装朝服,正与人说着话,一同缓步走下玉阶。
苏文羡扛着个幼童从他们眼前一晃而过。翅膀带动起轻风,刮的翼侯爷袍角微掀,额前青筋一跳。“小苏你给我站住!”
回应他的是一阵更快的清风。
翼侯爷跺脚,一把拽住随后姗姗来迟的东方楚,急道:“小苏下界带回了什么人,怎么一股死亡气息?”
“啊?”东方楚一脸莫名。“那个幼童是他从前小情人的转世,刚从下界扛回来,怎地就一股死气了?”
翼侯爷望向东方楚的眼神简直恨铁不成钢。他拧眉咬牙道:“你们真当这三十三天是六道都可随意出入的地方吗?!昔日下界生灵若想上天,只有两条路走,要么飞升至南天门经人接引,拿到正式牒书;要么就只能辛辛苦苦沿着天柱一路往上攀爬,快则三五十年,慢则几百年,或可有一线生机。如今你们轻易从下界掳了一个凡人,就指望他能如我等这般,餐风饮露吗?”
“那也不至于死……”东方楚话还没说完,猛然醒悟过来。“是了!那幼童自飞升至高空后便再没说过话,别是给小苏那不知轻重的家伙给折腾死了吧?”
“快带我去看看!” 翼侯爷拽着东方楚的衣袖,两人火烧火燎地离了凤宫,追着苏文羡的身影便去了东侧偏殿。
凤宫左右两侧都各有偏殿,东侧尚有百余座殿宇,于白云深处连绵起伏。雪鹰居住在右侧第一间,门朝两边大敞,门内苏文羡一把将人掼在床上,手掌按在幼童后心就要灌输灵气。
翼侯爷匆匆赶来,一脚跨入门槛就口中急喝道:“快停下!小苏你快住手!”
苏文羡一脚踩在床榻边缘,一手按在幼童后背,闻言皱眉抬头不悦道:“你们来作甚?”
“快!快给我看看!”翼侯爷来不及理他,大步绕到床前,二指伸到幼童鼻下,探了下鼻息。随即跌足叹息道:“完了!人早就没气儿了!小苏你,你犯下大错了!”
苏文羡不甚相信,也以手探那幼童鼻息,皱眉道:“许是闭了气儿,待我输入灵气就好了!”
“糊涂!”翼侯爷气的脸色苍白,颌下胡须都在抖。“小苏你糊涂啊!这是个凡人,就算与你有过前缘因果,在下界也早已清算干净。如今你强行造下杀孽,怕是连这天宫都容不下你了!”
“……怎会这样?”东方楚仓惶赶至,茫然地插言道:“难道不能救活了吗?竟然,当真死了?”
“你们一个两个的,怎地如此糊涂?!” 翼侯爷焦虑地在床前踱了几步,倏然抬起头。“快!火速报给帝尊,请他速裁!”
*
南广和与叶慕辰站在下界南赡部洲的皇陵前,突然就接到了来自翼侯爷传来的一只寸许长小纸鹤。纸鹤长喙微启,口吐人言。“帝尊,雪鹰不懂事,自凡间带来一个幼童。但是凡人躯无法穿过天门,如今已是死了。这桩因果该如何了结?”
叶慕辰率先挑眉,松开一直紧抱南广和的手,沉吟道:“殿下,按凤启律法,擅自与凡人结下因果的,是为孽缘。按律当贬谪下界,为那人解开因果后,又得三百年,才能重回天宫。”
南广和扶额叹息道:“不,这不是重点!”他扬起脸,望向叶慕辰。“这才是新纪元刚开启,雪鹰倘若因此犯罪下界,他那一族的人却要归谁?三十三天巡游的职司又要归谁管?”
“总有人接手。”叶慕辰安慰他。“殿下,这是雪鹰的因果,你我都插不得手。”
“孤是怕……”南广和顿住,正色道:“尔等所修的极情道,极难成神。孤怕你们过早陨落。”
叶慕辰垂下眼皮,笑了一声。“那也是我们心甘情愿。”
荒山中草木声纷纷。
叶慕辰用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定定地望向南广和,道:“殿下,你生而为神,此方天地万物皆奉你为父。你怕是从不明白,何谓心甘情愿。”
南广和语塞。
于是叶慕辰又笑笑,低声道:“臣告诉你,所谓心甘情愿,就是为了心中所求的那一个人、那一条道,即便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亦从不觉得悔。殿下,你放雪鹰下界吧,他会感激你的。”
虽然没有心,可是于那一刻,南广和立在荒山陵寝前,感觉到了久违的窒息。
*
那道敕令雪鹰族首领苏文羡下界赎罪的凤帝诏令,到底还是颁下去了。
苏文羡双手捧着那道金光闪耀的诏令,自凤宫中站起身,狭长眉眼中一片盈盈笑意。“谢帝尊成全!”
南广和高坐在金边宽椅中,垂下眼眸,良久,叹息了一声。“你去吧!”
众鸟族将军纷纷走出宫门送他。
于凤宫外,苏文羡叫人剥了衣裳,只穿着雪白衫裤,头上的冠带也除了,墨色长发纷纷扬扬在风中吹散。他立在白玉阶梯下,仰面朝众人道:“从此后山长水远,各位保重!小爷我先下去了!”
“呸呸呸!这话说的,老子可不学你,再不会下界陪你!”鹞鹰啐了一口,双手拢在袖中,带笑骂了一句。嘴巴张扬地咧开,一贯圆亮的琥珀色眼眸中却透满伤感。
“小苏你且安心地下界,今后哥哥我若得了空,就下去替你帮衬一二!”许是出于在下界时曾一道战死过的交情,东方楚的话语就好听了许多。他甚至妥帖地替苏文羡安排了许多琐事,趁着这最后一面,仔细说与他知晓。
翼侯爷并不打断他们,只在众人话语都说完了以后,咳嗽两声,正色叮嘱苏文羡。“那是个凡人!无论他转生后成了啥子,你可别再莽撞行事了!找个机缘引他入道,慢慢儿地教,今后带他一起飞升回南天门,也就算全了你们一场情谊。”
“各位大哥教导的是!”苏文羡依然一脸笑嘻嘻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此番下界是去受罚,反倒高兴的像是要去骑着高头大马迎亲。“倘若我与他在下界成亲,拜堂那日,必定朝天祭洒三杯水酒,给各位哥哥们报声喜讯!”
“去吧去吧!别误了时辰!”众人撵他。
在众人身后,凤宫前的穿堂风哗啦啦吹开遮挡在南广和额前的十二珠冕旒。他坐在宽大的金色椅子中,再瞧不出丝毫下界为凡人时的柔美,反倒肃肃然,身边百步无人烟。
叶慕辰缓步走上玉墀,立在他身后,俯首自后抱住他,道:“殿下,他心甘情愿。”
“吾不懂得你,亦无法懂得何谓极情。”南广和的声音孤零零回荡于凤宫大殿,落地皆有珠玉相击声。“陵光,你可会怨吾?”
“不会。”叶慕辰自后轻吻南广和的耳垂,哑着嗓子道:“殿下你是这世上最好的那人。是吾之君父,亦是吾族之神。”
南广和垂眸,半晌,笑了笑。“陵光,你逐吾九万七千年,所求到底是何物?”
“……欢。”叶慕辰吻上他的唇角,瞳仁内星光大片溃散,笑的心悦臣服。“殿下,于臣而言,你便是天下至欢。”
作者有话要说:
【注】暖玉只是苏文羡对那书生的爱称,并不是书生真名。文中不再反复追溯这对副cp的详细过往,今后如果有小可爱感兴趣,可去《神受饲养员的后宫》找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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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琳琅*结局篇

*银河篇之——夜深忽梦少年事*
银河水迢迢; 当中埋的既不是大能尸骨,也不是当日下界里崖涘曾与他言说的天界的一条河流。而是来自三十三天陨落的神,化作星砂; 点点星芒坠落于这迢递天路。
崖涘不在了。
他原只是天宫帝尊的一具身外身; 是下界大隋渺远不可追的前尘旧事。
南广和以手倚腮; 身子斜斜靠坐在一株坠满星光的娑婆沙华树下,披了一头一脸的月华; 怀中留仙醉喝了一半。赤足探入微凉的白云深处,青丝随意地顺着鬓边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绘有朱红色纹娑婆沙华花枝的长衣垂垂于身后; 广袖如流云般翻卷。
有无上华美。
依然是朱衣华服; 依然是绝色无双,依然犹若凤凰展翅翱翔于九天之际的华彩羽翼。
他扬脖喝干了天宫第一仙酿留仙醉,随手将空葫芦扔在一旁; 衣襟袖口斑点酒渍; 散发出无尽的袅袅余香。
“崖涘,吾敬你一杯!”南广和赤足踏歌而笑。“你我同为天地所生的神灵; 你弃了神位; 将这位子让给吾; 为何?”
已身化忘川的崖涘自然不能答他。
于是南广和孤身一人,品着天界至烈的留仙醉,口中渐渐抿出了苦涩。
他想; 即便崖涘不能答他; 他心底亦是明白的。
再明白不过了。
他来自异界,身无长物; 只有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他的心,可以救一方小世界。崖涘取了他的心; 拿此方世界的至尊神位与他换。这看起来是一场公平交易。
倘若当真是一场交易,他便不会孤独地在银河边醉酒了!南广和嗤笑,随手将葫芦抛入银河,摇摇晃晃地振衣起身,脚步踉跄,人已微醺。走不到白玉阶梯,他便如玉山倾颓,靠坐在银河的河岸一侧,朱衣长垂于身后,脑袋耷拉下来。
神明是没有梦的。
可是南广和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在银河水尚且晃动着碎银一般光泽的上古时,他看见了幼年时的自己。小小的十三岁孩童模样,赤足沿着银河两岸一路摇摇摆摆地走路,双臂伸开呈大字型,时不时跃过脚下溪石,与群星一同嬉戏。
孩童的身影于白色溪石中若隐若现,与星辰一般耀眼。
于银河的尽头处,遥遥可见嶙峋怪石自河滩中冉冉升起,沿途一片可怖的黑色沙滩。别去!南广和无声疾呼。
幼年时那个小孩童却听不见他,兀自一蹦一跳,终于入了那座宿命中的黑海地界。
一个白衣人影悄然在虚空中凝结成形,银发蓝眸,眉眼辽远如远山,开口问他道,你可曾有名姓?
孩童扬起头,好奇地打量白衣人,随手泼了他一身沉水,于梦境中咯咯地笑。吾无名无姓,老祖说,吾是头凤凰儿哩!
白衣人垂下眼眸,居然撩起湿漉漉的袍角,蹲身与孩童对视,含笑道,如此,吾便赠与你一名,可好?
……好!
梦境中的孩童脆生生应道。
梦境外的南广和无声启唇,道,崖涘,你又来骗吾。
神灵之名,自有天地来取。每一个音节出口,便可引动天地应和,非真言不可念出此名——是谓真名。
当日里崖涘敢给他取名,他便该知晓,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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