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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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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冥那人的个性说好听了是随遇而安,说难听些便是惫懒。但因广和推着他,他便也勤奋地去搏杀功名。从最初只能赤手空拳对战三两个凡人,到后来渐渐掌中一口长刀使的出神入化,在战场上再无敌手。
彼时南冥每次自外征杀回来,一挑开帘子,总是兴冲冲地与他道,凤儿,朕此次又胜了!
然后抱住他哈哈大笑。
一身的铁甲兵戈气,夹杂浓郁的血腥味。
令人莫名心安。
南广和垂眸。
两世这人都给他起了如此俗气的小名儿。可是两世,他都认了。
“小叶,”南广和坐在桌子前,眸光低垂,任由身后那人以手为梳,认认真真地替他挽发。“你与我说句真心话。”
“唔?”叶慕辰手下不停,正利索地绕过长马尾打了个结,赤金色发带飘飘然垂下。他自觉比先前殿下假扮崖涘那厮时所系的蓝白飘带好看许多,因此声音里也足足的都是笑意。闻言应声道:“某与你还有什么欺瞒不成?!你且问,凤儿我都听你的。”
南广和于是问他:“那枚诏令,你究竟接到了不曾?”
叶慕辰的手在空中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低沉笑音响起。“三十六家都接到了,叶家自然……也接到了。”
“不曾骗我?”
声音里尚有笑意。
“不曾。”
斩钉截铁。
“很好。”南广和倏然回头,长长的高马尾甩过叶慕辰面上,凉的就像刀锋过面。
笑容亦是凉的。
南广和直视叶慕辰,淡淡地道:“小叶,你终于学会对我撒谎了。”
第100章 同归2
南广和的语气实在太过森寒; 叶慕辰不由得额头跳了跳,下意识道:“凤儿我……”
南广和打断他。“你若觉着瞒着我甚好,那你我之间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 凤儿你听我说; ”叶慕辰急急地握住这人的手; 几乎语不达意地急切辩解道:“我只是不想令你为我操心,并没有隐瞒你的意思。”
南广和笑了一声; 缓缓却坚决地抽出手。“这天下,究竟是谁的?”
叶慕辰张张口,却被广和果决地打断了。
“是你叶慕辰的。”南广和说着闭了闭眼; 只觉得失去五色琉璃心的那处有些疼。“也是你朱雀家的。你瞒着我; 不许我替你分担,是想将我当作那些后宫中的嫔妃吗?”
“不是,我没有!”叶慕辰又急又怒; 恨不得一把抱住他; 声音也拔高了。“你明明知道朕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南广和脾气上来; 负气道:“我与你如此这般; 你竟还是不信任我。好; 很好!”
南广和冷笑着倒退了两步,一手撑在小轩窗支开的窗棂上,脚下微有些乱。“叶慕辰; 你一日摆不清你我之间的位置; 一日咱们便无法好好儿地商量事情。你我之间,且先冷静一下。”
“你要去何处?”叶慕辰追到窗边; 双目微缩,双手攥成拳捏在身侧; 沉声问道。
“去西京。然后寻那些侯爷们。”南广和语气很淡,双目淡淡地望着他,只露出一双眼眸轮廓的脸只瞧得出仙气凌然。“至少他们肯与我说实话。”
“你不须追,也追不上我。放心,我会在西京城等着你。”
南广和语气缓了缓,又道:“我并不是与你生气,大约只是这光阴太过久远……久远的,我竟忘了许多事情,你且放我一人安静两日。”
他发作的突然,叶慕辰猝不及防,然后便眼睁睁见那人沿着打开的小轩窗跳了出去。叶慕辰急忙探头去看时,只见广和一袭白衣走在街市中,几个穿梭便不见了。
街市上人来人往,只觉得耳畔微风刮过,竟丝毫未察觉遇仙。
叶慕辰张着口,手中仿佛仍残存着广和发丝间的余香,脚下却像被钉子钉住了一般,挪动不得。
两人同乘而来,待出了青池城,却是各走各的。
叶慕辰一路闷闷地策马而行,几次想要返回去告诉广和,这事儿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叶家并没有接到凤玺诏令,并且他已经派人着手调查此事,先前在北俱芦洲咸海边他的手下便曾亲眼见到崖涘手持诏令出入于各凡人属国。
他不敢提,是因为此时广和也在扮演着崖涘。他倒不是怀疑广和,他只是疑心崖涘。
可是先前他特地问崖涘下落时,广和曾亲口告诉他,说崖涘仍在九嶷山中闭关疗伤,断无可能下山。
他几次欲与广和暗示,道崖涘这人深不可测,须防备着他作怪,却又因两人先前在大隋朝年间便不太对付,恐广和怪他心眼儿忒小,至今仍记着旧仇。
千防万防,赔了一万个温柔小意,不料最终还是将他的小殿下给惹恼了。
都怪这该死的崖涘!
叶慕辰愤愤地踢了一脚马腹,马儿悲鸣一声,卖力地沿着官道一路奔驰。
当天夕阳将落未落之际,叶慕辰便已安然到达西京皇城。他一路人不下马,飞奔至宫门外,眼角扫也不扫站在玉墀前等候闲聊的几位侯爷,骑在马背上一溜烟儿地直入深宫内苑。
几位侯爷呛了一鼻子灰,面面相觑。
“这朱雀的失心症怕是越来越重了!”鹞鹰叫人扶着,半坐在竹轿上,喘着气儿道。
“嗤!”半道得了讯儿赶来与众侯爷会合的苏文羡忍不住从鼻孔中喷了一口气,冷笑道:“他这次可不是失心疯,他这是特地摆脸子给咱们瞧呢!”
“少说一句!都少说一句!”鹤族翼侯爷皱眉,摆手调停道。“吾等虽然位列侯爵,却还是前朝封的官儿,如今大元新历并没有咱们的置喙之地。咱们且再等等,待宫中来人传唤吧!”
苏文羡鼻孔朝天,双手负后,一件雪白大狐氅熨烫的妥帖舒适,整个人又恢复了那不可一世的贵公子气派。“你们高兴在这儿等,本少爷可不高兴!”
一直一声不吭的东方楚闻言双眼一亮,拍了拍苏文羡的肩膀,轻笑道:“久闻西京朱雀大街上的酒楼甚是有名,大明湖畔的画舫也颇为得趣。苏小弟,不若随愚兄一道去见识见识?”
苏文羡没好气地弹开他的手,嘲道:“你要去寻小倌儿取乐,平白拉上我作甚!”
“孤芳自赏多没意思,人多了才热闹!”东方楚好说歹说,拖走了苏文羡,顺带拉着不肯干等的几位同僚一道去了。
鹤族翼王爷自恃身份,不屑于与这等纨绔同流合污,只是方才叶慕辰骑在马背上正眼儿也不抬地飞驰而去,令他心里头也有些不舒服。因此他只留下两名得力的家将,随后也负着手,慢吞吞地沿着东角门踱了出去。
沿着路一直走,便是昔年大隋前朝修的御道。两侧碎石子,中间用平整的青石板铺路,每一块青石都一般大小,规整光洁。即便改朝换代了,这条路却还养护着,只是两侧不再有先帝亲自执掌的仪仗军,也没了金吾卫出没。
翼王爷背着手儿,一路慢慢地边踱步边琢磨心思。身后带了二十余名亲兵,不远不近地分散于两侧身后跟着。屋背上头还有三俩武林高手遥遥护卫。
这布置算的上缜密。
寻常百姓,不,就算是身负武功的江湖客,等闲也不该没眼力劲儿地闯到他面前来找不自在。
可是翼王爷走了十来步,就发现身后的动静有些不对。
他一回头,恰与一位身量高挑的白衣道人面对面。至于他那些亲卫,以及屋脊上的武林高手,则一个都瞧不见了。
“国师?”翼王爷微眯起眼。
这年轻道人背对着夕阳而立,粉橙色的余晖将他身影投在地上拖成一条极长的暗影,一身白衣边缘也染上了赤色。人在暗影中,瞧不清楚神色。
只是翼王爷莫名觉得这人气息有些不对。不像个修仙问道的真人,反倒似染了人间恩爱情仇的红尘客。
无端端的,翼王爷就是觉得这人心情不好。
因此他又放缓了语气,慢慢地道:“敢问国师,可是特地在此处等候鹤某?”
翼王爷的家族徽章是白鹤,本宗姓氏也是前朝南氏皇族亲自赐下的,便以鹤字为姓。他一向为人精干,信奉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真义,况先前在九嶷山时这名道人一手金色烈火灭了仙阁十余人并且露了凤凰儿虚影的事儿给他留下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一句话说就是,这年轻道人先前成功镇住了他,翼王爷决定先谨慎些,用词谦卑、语意诚恳些。
于是在这白衣道人久久地沉默后,翼王爷亦好脾气地耐心地候着,没有丁点儿的不耐烦。
夕阳渐渐西沉,光线像长了脚一般沿着大隋朝年间的御道青石板缝隙缓慢地爬。南广和漠然地望着对面这个体内仍流淌着白鹤将军神血的凡人,最后终于道:“翼王爷,贫道有个不情之请。”
“说,你尽管说。”翼王爷抬袖不易察觉地擦了擦额头薄汗,心下愈发吃惊。这道人不言不语,竟能令他觉得双膝战战,如同昔日在金殿前参拜先帝时一般。不,还远胜过那时。
于是翼王爷又款声轻道:“国师若有何难处,倘若鹤某帮得上忙,也尽管一并提了。鹤某必定倾力襄助。”
南广和摇了摇头。“贫道并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他略沉吟。“只是想借王爷手中凤玺诏令一观。”
翼王爷微愣,略迟疑了一瞬,随即便慨然道:“这有何难!只是那诏令,鹤某并没有随身携带,可否请国师随某一道去歇脚的客栈一叙?”
南广和抬眸,定定地望着他。良久,笑了一声,不言不语地抬手在虚空中一抓。一卷淡黄色锦帛便从翼王爷怀中破空而出,落入南广和虚张的手中。他五指轻握,垂眸淡笑道:“翼王爷,你也不尽不实。”
翼王爷疯狂抬袖擦汗,额头汗珠却怎么也擦拭不干净,脸色灰白,嘴角也有些抖。“国师,这……”
“放心,贫道只是借来一观。”南广和说话间已经打开卷帛,见上头果然又是“诸侯见吾族令速来西京”两行小字,只是与苏文羡接到的那份不同。雪鹰族苏家接到的诏令,落款处,只有一枚凤凰玺印。然而此刻藏于翼王爷怀中的这份,则在落款处潦草写了“昭阳畸零人”五个字样。
南广和拧眉,口中轻念出声。“畸零人……”他目光落在这座依然繁华如故的城,眼角依稀仍是当年父皇带他走过的御道,嘴角微微勾起,扯出一抹凉淡的笑。
“这,这可能是那位小殿下的自称,” 翼王爷不慎失手,叫这人抢去了最隐秘的起兵诏令,心下惴惴,面上却强笑着道:“国师大人想必也知晓,昔日长公主殿下困锁深宫,在亡国后愤而自刎……想是因缘造化没死,此番想借我等兵力复国,因此才有了畸零人这个称谓。”
南广和抬眸,冷笑道:“你如此以为?”
“不,不然呢?”翼王爷战战兢兢道。
南广和不答,只重新卷起诏令放入袖中。他撩起眼皮再次朝翼王爷一个稽首,淡淡地道:“先借两日,日后必定奉还。”
翼王爷张张嘴,还待说些什么,却见这人一转身飘然去了。白衣凌空而起,几个纵跃便不见了踪影。
独留下翼王爷凄凄凉凉地一人站在夕阳下,拿袖子不住地擦脸。良久,终是忍不住啐了一声。“呸!说好只借了一观,原来却是明抢!”
他说的极小声,又是特地待那年轻道人离去足有一盏茶之后才开的口。原以为必定无人听见,不料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清冷如同山顶冰雪的声音响起——“那是因为翼王爷你也不尽不实。”
语声清冷,却如同响在耳畔。
翼王爷仓惶抬头四顾,四下里静悄悄的,哪有那白衣道人模样。分明是修仙者所谓的顺风听千里的手段!
翼王爷一个哆嗦,随后汗如雨下,待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到十丈外纷纷叫人堵了嘴绑在一处串了粽子的亲卫与重金请来的武林高手们,那冷汗就更加不曾断过。
于是那天,落了单的翼王爷挣扎着回到寄居的悦来客栈后,一头倒下,便卧病不起了。
第101章 同归3
叶慕辰憋着一口气进了宫; 坐在金殿上大喘气儿喝茶的时候,南广和正独自一人寻到了昔日的韶华宫地下密道。
说也奇诡,大隋朝开国年间他并未想过地下会让所谓的子孙们布下天罗地网; 地下纵横棋道; 宛若一盘精心设计的局。身为大隋前朝皇子的时候; 他只知晓地下密道可连接韶华宫与父皇的长生殿,但眼下……
南广和手里端着烛台; 望向地道入口处怔怔出神。
仙人目力可达千里,更何况是他。
南广和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时; 瞳仁内赫然有金光流转。借着金色视线扫射过去; 瞬间接收到整座大隋前朝后宫地下密布的地图。以长生殿为核心看去,实则地道可通往任何一处宫殿,甚至就连当年崖涘国师师徒所居的翔翥殿; 也不过一座被架空了的偏殿。地下全是错杂通道。
韶华宫在整个地下版图中;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连接点。
以长生殿为焦点,至少可通往八个偏殿; 每个偏殿都有一个出口可直达宫外。
南广和心下微苦; 闭上双眼后脚下竟忍不住一个踉跄。
足屏息了一炷香/功夫; 他才手里端着一盏烛台沿着脚下皇宫正南门的入口一路走到长生殿,计算了下时辰,以凡人脚力而言; 约莫也就两刻钟。
然后他换成自长生殿往最偏远的西北门走; 而且刻意寻了一条最曲折的路,期间要经过一排冷宫; 以及低等内侍宫娥们居住的地方。
这次走的较久,约莫一个半时辰。
南广和立在西北角门的地下尽头; 身子簌簌发抖,掌心中烛台的光不断明灭,投射在他鼻梁与两排长长的羽睫。
暗道内没有光,也没有足够的空气。
然而这都不是令南广和感到窒息的理由。
他站在那里,想到九年前宫变夜长生殿一条长廊上叠成摞的尸体。无数盏七彩宫灯打翻在黑泥地,血水顺着青砖缝隙渗透进去,伴随尸体焚烧的焦臭味。沿途他见到一双双睁大的双眼,惊恐的,无助的,愤恨的,瞪圆了朝向暗沉无光的夜色。片片白雪飘落下来,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中,最后定格在恐惧。
漫天的白雪。
血与杀戮。
九年前,大隋朝宫变夜,无一人生还。
但是若地下通道可连接宫墙下八个门,为何宫中竟无一人逃出?即便这是大隋皇族秘密,也不该……也不该便连他化身皇子南广和时,就连他名义上的父皇、大隋朝先帝也殒命于火中,尸身叫叛军烧的那样狼藉!
除非……
南广和阻止自己往下想。
可是想法并不依照他识海中的命令,自顾自沿着清晰的脉络走下去,就像眼前这星罗棋布的密道一般,明确地指向了出口——且是唯一的出口。
除非,隋帝根本不想逃。
大隋朝第五十一任帝君、他南广和名义上的父皇、先帝南巫,选择了一条最惨烈的路,带着一族及整座皇宫,为大隋朝的没落殉葬。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昭阳六年末,于隋帝下令命时任北川侯的苏晟奔赴西京“迎娶”他时的那一夜,他匆匆沿着地下通道奔至长生殿,隋帝隔着一道山水屏风对他说——吾儿,你与为父不同。你生而为神,为父只是一滴凤血化生的凡人。为父不能替你战退仙阁及一众欲择你为食的下界修仙者,为父便只能够替你去死。
以一场惨烈的殉葬,换取他凤凰儿的涅槃。
南广和眼眸沉沉,于空无一人的地下通道,遥遥望向昔日长生殿所在的方向,轻声地、隔了十四年的时光,回应那一日隋帝的话。“父皇,地下冷不冷?生而为凤血化生者,你恨不恨孤?”
四壁空荡荡,他的这句问话在地道内轻轻地回旋,不断传来尾音轻颤的半句——你恨不恨孤?
地府三途河中冥河血水翻涌,并无一人名叫南巫。
凤血化生者,死后便归于湮灭,就连投胎转世亦不可得。
昔年他与寄居朱雀残魂的南冥祭祀天地后奉礼成婚,婚后为了解决子嗣问题,也是为了令那个叫南冥的儿郎有后,他以自身精血为引,取来冥河水,作了一个孕育化生的假象。
大隋朝五十一任帝君,除了开国始/皇/帝南冥外,其余五十名皆是化生者。即便可借由妇人胎腹中出世,拥有完整的一具人身,三魂七魄却都是凤凰精血所塑。
化生者,即便可令妇人有孕,却无法留精。只能借由妇人怀胎将那滴凤凰精血不断地传承下去。
时间越久,凤血中所含的生机便愈淡薄。
因此先帝在朝时,身子自幼便孱弱。时人都以为是先帝耽于女色沉迷玩乐之故,但事实上,即便先帝每日练气养生,至多也不过寿五十余。且再无法孕育子嗣。
所谓皇族无孕后,百余年来南氏皇族皆以一枚凤凰蛋转生,也不过是幻象罢了。
大隋朝立国三百余年,唯一真正自蛋壳中出生的凤凰儿,只有他一个。
也从来只有他一个。
南广和双眸中似有泪光,良久,却又似终于释然。他立在地穴中,轻声地道:“父皇,你虽只是借由吾一滴真血化生,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过于此方天地间。”
“十四年前你打开皇陵,剜心头血肉,以密咒祷告吾重生,令沉眠于其中的吾之真魂醒觉。九年前,你以身殉葬,借由一场滔天的爱恨、烈火焚烧凤凰真血的疼痛,召唤吾早日归来……此恩德,吾无以为报。”
“南巫,你的名姓,该存在于浩瀚青史卷中,而不是如眼下湮灭蒙尘。”
最后南广和抬起一双金光灿然的眸,漫然启唇道:“吾生而为神,每一滴神血,都可化生为一个独立的生命。南巫,你并不是吾的寄生者,你拥有自己的名。”
寂寥无人应的地穴内,忽有风起。一小撮微弱的风打着卷儿靠近南广和脚下,虽然速度不快,却很执着,风中隐约若有一粒极小的微光。
南广和含笑伸出手,似在隔空抚摸那一丁点微弱的光。“南巫,我唤你为父,实则你亦当真是吾父。十六年养育恩泽,以血肉唤醒吾醒转的恩德,都足以令吾唤你一声‘父’。若没有十四年前你剜下心头血肉提前唤醒吾的神智,恐怕九年前崖涘那厮唤吾醒来时,吾新生的神智昏昧懵懂,便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崖涘那厮所言,以为这红尘三百余年间只是一场下界历练。”
九年前他肉身死去,魂灵于南氏皇陵葬地苏醒,醒来时见到崖涘盘腿坐在一团碧青色流动的光焰中,垂眸对他言道,凤凰儿,你本是上界尊神,偶因动了凡心来此间,所以遭此劫难。待一朝醒转,你便该修炼,然后再次得道飞升上界。
在崖涘口中,一切都只是历练。红尘三百余年间的往事,不过上界眼中的一粒尘砂。不值得特地提起,也无甚可值得纪念。
一切的一切,不过因为他偶尔动了一次凡心,遇见了一场可欲。
南广和微哂。
崖涘呵,那位不可直呼其名的无情道帝尊高居于云端,又怎会知晓,这凡尘间的每一天每一夜,亦是真实存在的烙印。有泪光,有欢喜意,即便这一切都注定随无常流转而逐渐微弱,终有一日消逝无踪,可是发生过的,都有存在的刻痕。
阿赖耶识深深处,亦镌刻着这些人的名姓。
那一小簇微弱的风卷上南广和的指尖,芥子般大小的光芒微闪,像是随时都会湮灭。南广和以手心护住它,将其藏入眼中。金子般灿然流转的眸子中,多了一粒极细小的微芒。
“父皇,吾带你回去。”南广和轻声道。
随后他灭了火烛,悄无声息地离开地穴,独自沿着记忆中的轨迹去了昔日韶华宫。地面上沿途荒草萋萋,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偶尔间或一两声夜鸟惊啼,虫鸣声锵锵。
南广和轻车熟路地走到宫室西南角处,寻到那三重门外,远远望去那宫殿巍峨飞檐仍在,檐角瑞兽挺胸凸肚地立在夜色中,檐下铁片叮咚。只是宫门口再不曾有层层白纱撩动,也无那清秀小脸的小三儿手执竹笤帚清扫一地落花。
便连宫门外大片的神树娑婆沙华林,也凋敝的不成样子。
南广和以手抚摸一截乌黑枯枝,苦笑了一声。娑婆沙华是上界他筑巢而居的神树,不会死,也不会枯。九年前他肉身自刎于长生殿前,娑婆沙华树中所储神界灵气尽皆逐他神魂而去。可即便如此,这些树也不至于黑黢黢的,表皮都叫人用刀刮了,只余下不再分泌汁液的树干光秃秃地裸/露于空气中。
“叶慕辰,呵!”他苦笑着叹息一声。
随后一转头,就见到了那个冤家。
夜色下的韶华宫外,娑婆沙华林中,离他一丈远的一株高树上立着一个人,白发黑袍,夜风中衣衫猎猎。
南广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于是也立定了,定定地看着那人。
叶慕辰似有所觉,转过脸来,见一个白衣人立在娑婆树下,手抚枝干,面朝向他不言不语。叶慕辰心中一动,急忙跳下树来。
及至两人即将照面时,南广和突又想起晌午时分两人才在那座名叫青池的城闹过一场小别扭,叶慕辰这厮蒙骗他,明明手中没接到过凤玺诏令,却骗他说有。
南广和一扭头,转身就想走。
叶慕辰急忙扯住他袖子,干巴巴道:“你气性儿还没消啊?”
南广和越发的气,拽了拽袖子,唔,扯不动。于是他转头瞪着那人。“孤只是来旧时宫中走走,并不想见你。”
“可我想见你。”叶慕辰涩声道,手里头拽着那半幅袖子,声音低沉。“韶华,这些年每次睡不着的时候,我都会来此处。什么也不做,就是站在枝头上,远远望着你当年所在的那处寝殿,我心里头就觉得踏实,就觉得安然。”
南广和垂下长长的羽睫,默然不语。
叶慕辰便趁机试探性地双手环抱他,口中越发地发苦。“韶华,殿下,臣当真思慕您至深。今儿个下午在酒楼中,臣并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只是这事儿与一人有关。臣怕你心下不信,或是认为臣嫉恨那人,所以才撒了个谎。如今臣已经后悔极了!”
“与一人有关,谁?”南广和转头瞥了他一眼。
“崖涘!”叶慕辰咬牙切齿。夜色中一张脸狰狞犹若罗刹,在提起这个名字时恨不得化身夜叉,将那人撕裂了吞入腹中。
南广和起先一愣,随后又想起叶慕辰口中的崖涘乃是前朝国师,并不是上界那位帝尊。他便蹙眉道:“此人分明于九嶷山中闭关,九年前足不出户,你怎会疑到他身上?”
“臣就知道你必定如此说!”叶慕辰表情越发狰狞,满心以为是殿下在袒护那厮,越发恨恨地道:“臣敢这样说,自然是有证据。只是殿下你一直护着他,让臣如何开口?”
南广和一噎。
叶慕辰忙趁胜追击,苦巴巴地皱起一张老脸,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道:“殿下,臣手头当真有证据,只要你气消了,臣随时可以向您坦白!臣,臣发誓!”
他说着又举起右手。
南广和打掉那只手,没好气道:“你有何证据,竟然这样信誓旦旦地疑到他头上?还有,”他拧身怒视叶慕辰,尾音上扬,斥道:“你这厮又从何处得来的歪理?孤怎地就护着他了?!”
……孤分明,护的人是你!
叶慕辰却不管这些了,眼见着心上人并没有抵抗自己的拥抱,心下一动,整个人都贴了上去,凑到广和耳边可怜兮兮地道:“殿下,你就可怜可怜臣……咱们和好吧?”
第102章 共谋1
南广和怔怔地望着贴在他身上死活不动了的叶慕辰; 叹了口气。“小叶将军,孤并没有生你的气。”
“嗯嗯,你怎样说都好。”叶慕辰随口跑出了真心话; 立刻补救道:“臣的意思是; 不管先前在酒楼中殿下你为何要走; 总之都是臣的错,殿下你先不要生气了。”
“孤并没有生气!”
这下; 南广和却真的有些气急了,忍不住拔高了声调道:“孤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静一静。”
“是是是; 静静。”叶慕辰立刻附和。“殿下想静静。”随即又挑眉沉思。“静静是谁?”
南广和气的掉头就走。
叶慕辰这次却哈哈大笑着追上去; 一路死皮赖脸拖着人的手,软话说了足足有一马车,这才好不容易将人拽往回寝宫的路上。“殿下许久不回此处; 且看看; 臣哪里都没有动过。”
南广和脚步微顿。“父皇的长生殿……”
叶慕辰也沉默,片刻后; 强笑道:“只有那一处。臣锁了那处; 如今已经荒废了。殿下若想去看; 明日一早臣带你去走走。”
“不必了。”南广和怅然。
他想和叶慕辰说,方才他一个人走了大半夜,已经沿着大隋皇宫的地下版图走了足足八遍; 每一次都会经过长生殿。
可是他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逝者已矣; 往事不可追。
“叶慕辰,”南广和牵在叶慕辰手心中的手动了动; 声音微苦。“当年父皇与你究竟约定了什么,还有哪些是你不曾告诉过孤的?”
叶慕辰深深地凝视他的眼眸深处; 隔着一层缭绕法术瞧进那双连轮廓都模糊掩盖了的眼睛,如同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不可知的深湖。
“殿下,当年除了逼婚一事是臣自个儿的主意外,其余都是先帝决定的。”
叶慕辰顿了顿,觉得这样听起来似乎有将一切过往都推给先帝的嫌疑,因此又接着道:“大体上殿下您都已经知晓了,先帝只是将手中兵力都暗中转交给臣,同时密令臣召集大隋朝所有的修仙世家以及这些世家的姻亲们,逐个地问过去,看是否有修仙者愿意来军中教导将士们练气入体。”
南广和微有触动,深深回望他,问道:“下界修仙者们眼高于顶,视凡人如同蝼蚁,当年小叶你是如何说动的他们?”
“待之以礼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喻之以义,最后再诱之以利,实在不行的,便连绑架杀人等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叶慕辰淡淡地道。“修仙者们也不是各个都清心寡欲,他们在下界红尘中也有家,也有老父幼子……”
“别说了!”南广和觉得心中越发难受,忍不住打断他。
叶慕辰却沉声接下去道:“殿下,臣并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有无数条人命,再脏再不堪的手段,臣也会。”
“孤让你别说了。”南广和转头不看他,沉默了下来。
叶慕辰也沉默。
两人的手仍牵在一处,夜风轻轻吹动荒草蔓丛,耳边啾啾虫鸣此起彼伏。南广和听见叶慕辰的呼吸声,眼中见到那人白发,忍不住轻声道:“小叶将军,孤并不是怪你。”
“不妨事。”叶慕辰声音低沉有力,口吻极淡,认真地道:“殿下,即便你怪臣,臣亦会如此做。大隋当年偏居一隅,于下界四海八荒的辽阔而言不过是个苟且偷生的小国度,举国上下满打满算能够上阵拼杀的年轻将士不过三十万,其中精兵仅有十万。这十万子弟中,能够与练气期的修仙者们对敌者,不足三千。”
他手下力道加重,声音亦重了一些。“殿下,臣就像一名手持生锈铁斧欲与猛兽生搏的穷汉,既无足够的精兵猛将,也没有必胜的把握。可臣必须护住你,虽然最终仍然没能护住……”
他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眸底沉沉。“当年先帝曾单独召见臣,给了臣一次选择的机会。先帝问臣,是选择与殿下您私逃,从此天涯海角亡命于各地,还是担下这则不可能完成的军令,替大隋朝向仙阁宣战。”
他定定地望着南广和,沉声道:“臣选择了后者。殿下,这才是当年为何先帝诏前北川侯入京的原因。因为臣选择了不择手段训练大隋子弟精兵与仙阁孤军奋战,再无力守护于您的身侧,所以当年先帝决定让另一人带你走。”
南广和默默地望着他,片刻后掉开脸,口中极轻地应了一声。“唔。”
“可是臣嫉妒!”叶慕辰道。“苏晟来带你走时,臣亦私自备下了一百八十抬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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