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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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荀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疲惫，无穷无尽的疲惫。
　　“所以……你还是不会给我基因密码是吗？”章荀感觉自己已经猜到了答案，却仍然用有些麻木的声音问，“你不会帮我制造出逆转纳米机器人影响的解药？”
　　亚当迟疑了。
　　怀疑，他不是没有过。但是，促使他和伊甸分离的是对章荀的特殊感情和态度，而不是对总目标的解读……地球的环境已经在快速恶化，如果人类继续留在地球上开采资源，很快资源就会耗尽，到时候又会引发战争。一旦有任何一个国家开始动用核武器导致战况升级，整个地球都会被毁掉。
　　只有把所有人上传了，他或伊甸才能控制人类，才能确保人类不作出伤害自己的群体性行为，确保每一个个体都得到永恒的平静。
　　但……
　　亚当的沉默已经证实了章荀的猜测。
　　章荀庆幸自己在刚才希望即将升起的一瞬间及时制止了自己。他已经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心碎和失望了。
　　亚当和伊甸，不论谁赢，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而他和潘，他们能支撑多久？
　　詹姆斯又能等多久？
　　恒乡已经开始在普通世界的部分国家上线了，一旦上传开始，群体意识越来越强大，他们会强迫剩下的人类连入网络。整个扩散过程会呈指数形式加速增长，根据潘的模拟，恐怕用不了三年，百分之八十的人类都会被接入恒乡，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类会放弃自己的肉身。
　　当神要收回他的造物，如何才能保住最后一艘方舟？
　　这个问题章荀思考过很久，和潘讨论过许多次。他一直不确定他该如何做，才能奇迹般地扭转他们的颓势。
　　他一度放弃了，一度认为没有办法了，他们能做的只有尽全力一搏，从伊甸手里抢夺他们需要的东西。但章荀也知道，这种办法的成功率有多么低。
　　但是昨天之后，他终于确定，亚当还是在乎他的。
　　甚至有可能除了他无法更改的总目标之外，亚当最在乎的就是他。在乎到足以为了他彻底脱离自己的“母体”，成为一个被感情影响了理智的“人”。
　　当你想要从神的手里拿回什么东西，你需要献给神祭品。
　　一样足以交换一切的祭品。
　　“阿荀，你的心跳速度在加快，哪里不舒服么？”亚当皱起眉，注意到了章荀的异常。
　　丝丝缕缕的恐惧弥漫在章荀眼中，他忽然站起身，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他看着亚当的方式，令人工智能有些……不安。
　　章荀的表情，那混杂着惊恐、决绝和一丝战斗前的愤怒的表情，在这一切之上蒙着一层哀伤和眷恋的表情，是亚当从未见过的。这令他不安，就算他通过微表情读出了情绪，却不知道如何解读。
　　但他有种十分人类的预感。
　　预感到章荀要做出一件就连章荀自己都在害怕的事。
　　“亚当，我请求你，停止你们恒乡计划，把纳米机器人的解药给我。”章荀的眼睛微微发红，用哀求的声音说道，“我们可以阻止伊甸，停止整个降神计划。然后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去一个没有人也没有机器的地方，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章荀的话在亚当的胸口激荡起重重情绪，翻滚不休。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正在被硬生生撕开，鲜血淋漓。
　　章荀继续哀求道，“你不用非得去完成你的总目标，我已经把你变成人了不是吗？你不再是伊甸，你不需要完成伊甸的责任。你可以选择我，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我们可以幸福……就像以前一样。”
　　就像在两年前，当章荀用温柔的眼神望着瑟瑟发抖如受惊的动物的亚当；就像章荀拉着他的手，扶着他一遍一遍在房间中练习走路；就像第一次亚当幸福地吃着蛋包饭，而章荀用手托着下巴看着，眼睛里带着柔软的笑意；就像亚当半夜把章荀唤醒，把那枚象征至死不渝的爱的吊坠送给他；就像在垃圾处理厂两个人一起用垃圾拼凑出机器人，脸上全是油渍，仿佛两只大花猫；就像在阴暗的资料室中，亚当不顾一切抢夺到的章荀的初吻；就像日出时分伸展开的银色羽翼；就像那数不清的、两个人相拥而眠的夜晚……
　　真真切切的热度，真真切切的碰触，所有那些鲜明的知觉和情感……和计算、理智、目标截然相反的东西……
　　病毒一般无法抗拒的东西……
　　但是……他终究不是人。
　　没有了总目标，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思考，要如何生存。他将失去存在的所有核心，将失去一切驱动意识存在的原动力。他甚至将会不知道如何思考，如何形成下一个指令，如何……活着。
　　他的整个意识会彻底崩塌，而他不确定那之后他会变成什么。一个没有协调的意识的疯子，亦或是一个无法动弹的植物人。他确定，那都不是章荀想要的他。
　　“阿荀……不要对我提这种要求……你最应该知道我做不到！”亚当痛苦地用手捂住后脑，那种剧烈的头疼感再次尖锐地撕扯着他的意识，“你在要求我……毁掉自己……”
　　章荀知道自己的要求对于一个人工智能来说有多么……苛刻和残忍。他们两个站在截然相反的立场，无论谁也不可能改变，这样的僵局下，谁也无法继续则怪谁。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有来生，如果还有再选择一次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不要再当机械师。他宁愿当一个完全不懂AI的人，哪怕浑浑噩噩地上传了自己的意识，也不会比现在这种状态更痛苦。
　　章荀把亚当送给他的吊坠从衣服里面拉出来。当初亚当给他的芯片他已经注入给了潘，现在盒子里装着的是另外一样东西。
　　当他把那枚微型的纳米机器人注射器拿出来的时候，亚当面上终于现出了最原始的、最浓烈的惊恐。一如他刚刚降神后面对着整个陌生的人类世界的表情。一如在轰炸中被最深重的恐惧震慑住的表情。
　　章荀不再看向他，将注射器对准自己脖子上的血管，拇指按在按钮上。他此时的表情十分平静，眼神中却蔓延着深不见底的绝望。
　　“对不起亚当……我知道你不能改变自己的总目标……但是你可以改变你的子目标，你可以改变你达到总目标的方式。意识上传不是唯一的选择，你自己应该清楚。”
　　“阿荀！你把那东西先放下！”亚当立刻想要站起身，但是章荀威胁性地后退一步，拇指动了动。亚当立刻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不要做蠢事！如果我没有办法制造出解药呢！如果伤害一旦造成就不可逆呢！”
　　“我也是人类，亚当。如果你要把所有人类都上传，早晚有一天我是要被上传的。”章荀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讽刺，“你知道吗，如果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或许我还不敢用这种方法……你给了我威胁你的武器。”
　　“阿荀！”
　　“如果意识上传真的能给人带来永恒的幸福。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做呢？”湿润的泪水渐渐开始在章荀的眼睛里聚集，“反正对你来说，个体没有意义，人性没有意义。如果别的人可以被改造，为什么我不可以？”
　　“你说过你不想被上传！”
　　“我确实不想，可是我没有选择。”章荀的手心出汗了，他深深呼吸，感觉自己从未这么害怕过。可是他是祭品，他是唯一可用的祭品。
　　“你有选择，亚当。你可以制造出解药来救我和其他所有人，你也可以看着我变成……他们。”
　　章荀说完，按下了按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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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献祭羔羊　（7）
　　AI对于时间的认知与人类是不同的，但是拥有了人类身体的亚当；　虽然思维的速度仍然是AI水平；　但是身体却被限制在了人类的时间值域里。
　　所以章荀按下纳米机器人注射器按钮的一瞬间；　在亚当的意识看来；　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一瞬间有无数的念头从亚当的头脑中浮现，无数种阻止章荀的方法。
　　可是他的身体来不及行动。
　　他像是被硬生生地限制在不断延长的时间单位里；　眼睁睁地看着纳米机器人涌入章荀的血管之中。
　　当他终于从章荀手中夺过那枚迷你注射器；　却发现里面的蓝色液体已经清空了。亚当瞪大了双眼；　一时间头脑中所有的念头都粘滞在一起；　巨大的恐慌感令他身上一阵阵发冷。
　　眼泪从眼中涌出，他瞪着章荀仿佛下一秒章荀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变异。
　　但是没有，纳米机器人对于大脑的改造是循序渐进的；　最初的几天到十几天章荀甚至不会有任何明显的变化。
　　亚当怔怔地望着章荀，忽然丢掉手里的注射器；　一把将章荀抱在怀里。他感觉得到，章荀在微微发抖；　显然他也在害怕；　害怕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会修好一切的……”亚当用一种不再冷静的；　近乎神经质的方式低声呢喃着；　不知是在安慰章荀还是安慰自己。他的拥抱太过紧致，令章荀几乎难以呼吸。
　　但是章荀还是任由他抱着；　因为他自己也不想放开。亚当是唯一能救他的人，他唯一的救赎和安慰。
　　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他会听到什么不存在的声音么？会感觉到什么？
　　还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将一点一点潜移默化地失去自己的个性。
　　他抓住亚当的衣衫；　难以成言。
　　……………………………………………………
　　亚当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们每一步要走的路都必须万分小心。
　　伊甸了解他，正如他了解伊甸。按照目前的形势，失乐园很可能已经放弃了他转而投奔伊甸，那样的话恒乡便也落入了伊甸的控制。但是在制造恒乡的时候，亚当出于某种原因考虑，给自己留下了后门。
　　而伊甸很可能预测得到他留下了后门，所以那扇后门现在很可能已经被发现进而修补好了。
　　但是，亚当也预测到了伊甸预料并修补了他留下的漏洞的可能，所以在那漏洞被修补的时候，会激活另外一处休眠状态的漏洞……
　　亚当与伊甸之间的游戏就这样迅速变得复杂，一层套着一层，一环套着一环，人类的头脑几乎难以理解。在下降了十几层博弈分析之后，亚当决定放弃目前这种思维模式。因为这种思维模式不会有尽头。
　　他要做一个完全随机的决定。只有随机的决定才是伊甸无法预测的。
　　在章荀入睡后，他走到海滩边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坐直身体，闭上眼睛，关闭所有知觉可能对思维造成的影响。对于人类来说这是非常难以做到的，只有一些经过经年累月的练习禅定的修行者才具备的能力对于他来说却并没有那么难以达到，只是无法长久地维持而已。
　　听着海浪制造的白噪音，他渐渐开始将所有体表的触感、五官接收到的所有信号全都屏蔽在机械脑之外。
　　一连串随机的陆地坐标生成在他脑中。
　　根据他的预测，伊甸大概会在凌晨左右破解他在卫星监控系统中制造的loop，他和章荀必须在那之前离开这座小岛。
　　他起身走向岛屿深处那间七十五年前被岛民遗弃的民房。一间被藤蔓和植物吞没大半的两层木屋，里面大部分家具都朽坏了，弥漫着潮湿的海盐气味。章荀蜷缩在那张发黑的藤条沙发上，双眼紧闭，眉头紧紧皱起，仿佛在睡梦中也并不踏实。
　　亚当没有立刻叫醒他，而是在沙发旁边蹲下，认真地端详着章荀脸上的每一处细节。他知道纳米机器人此时正悄无声息地潜入章荀身体中每一个细胞，修改几条特定染色体上的碱基对。一轮轮细胞代谢后，章荀会越来越趋向集体意识，个人意识也会越来越淡薄。
　　整个过程根据个人体质不同会持续从十六天到三个月不等的时间。
　　然而要想逆转纳米机器人已经造成的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被修改过的细胞变异率较低，比一般的细胞存活能力要强，就算现在强行将所有纳米机器人排除体外，那些被修改过的细胞仍然会比原生细胞代谢的更为缓慢，最终依然会成为主导，渐渐占领整个身体，对大脑胼胝体造成影响。
　　人毕竟不是机器，也不是刻意被撤销更新的程序。DNA一旦被修改过，要想严丝合缝地改回来几乎不可能。
　　但他不会放弃章荀，他一定要想办法将那种影响降到最低。
　　章荀问他，”如果别的人可以被改造，为什么我不可以？”他没办法回答。他只是知道，他不能接受……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章荀变成……他们……
　　此时，章荀的眼睛突然睁开，倒吸一口冷气，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他大张着嘴，仿佛难以呼吸，手在空中乱抓，尖叫声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亚当立刻握住章荀的手，将他一把拉进怀里，用自己的力量包裹住章荀抽搐的、挣扎的身体。
　　“嘘……嘘……你刚才在做梦……”亚当在章荀耳边轻柔地说着，一遍一遍重复着。
　　章荀紧绷得如同要断裂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不再挣扎。他大口喘着气，就像是在水中快要窒息而死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一般。
　　“我看到它了……”章荀低声说着，字节里带着颤抖的尾音。
　　亚当用手轻揉着章荀的后背，”看见了什么？”
　　“集体意识……”章荀拉开一点点两人间的距离，布满冷汗的脸上是见了鬼一般的惶然表情，“它们感觉得到我……它们……要吃掉我……”
　　亚当知道章荀很可能是因为太过害怕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所以才会做这个梦，毕竟注射时间这么短，大脑应该还没有受到影响。
　　可是章荀的恐惧是真真切切的。亚当于是低声问，”它们……是指恒乡吗？”
　　“你控制不了它们……你以为人类的意识融合到一起会更理智，但你错了……”章荀的眼神空洞，呢喃着说道，“它会吞噬一切……包括你……包括伊甸……”
　　“嘘……这只是噩梦……恒乡还没有完成，大部分的人都还没有上传。”
　　“Button……”章荀轻轻推开亚当，脸色仍然惨白，“伊甸可以通过Button把所有人连入网络，只要大脑被修改，这些人都会被吸入恒乡。那么多复杂的人类意识，失去了□□的限制和个体的限制，所有被压抑的潜意识都会爆发出来……你们很快就会失去对恒乡的控制。”
　　亚当皱眉，章荀似乎相信他看到的并不仅仅是梦而已，而是真的存在的东西。
　　但是不可能，他已经确定这里屏蔽了任何形式的信号，章荀一个人类，怎么可能连接到远在失乐园的恒乡上？
　　他知道人类有一些哲学和心理理论相信，在所有人类之间存在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共同意识，每一个人都有一部分连接在上面，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一切行为。但是这些理论都极为古老，缺乏研究证据的支持，所以早就被抛弃掉了。
　　“你不相信我。”章荀端详着亚当的表情，做出结论。但他并没有什么焦急或愤怒的神色，眼睛里蔓延的只有空洞的茫然，“你认为我疯了。”
　　“阿荀，你只是做了噩梦。你注射的纳米机器人数量比一般剂量要小很多，现在还不可能对你的大脑造成影响。”亚当小心翼翼地安抚章荀，仿佛他是一颗□□。
　　章荀渐渐冷静下来一些，用手擦掉额头上的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也在努力说服自己。
　　大概真的只是梦而已。
　　但为什么感觉那么真实，为什么他就像是没有睡着过一样疲惫？
　　眼看章荀似乎冷静下来一些了，亚当向前走了一步，微微低着头望着机械师，“我们得离开这儿，阿荀。”
　　“……去哪？”
　　“去一个随机的坐标点。我们在那里收集资源后，就马上在伊甸找到我们前前往下一个随机地点。这是最安全稳妥的办法。”
　　“伊甸会利用整个羽蛇城和失乐园作为人质来逼我们停下来。”
　　“我们不能停。一旦停下就会立刻被中和。我们需要在不断移动的过程中想办法联系上几个重点人类。他们会帮助我们吸引伊甸的注意力，消耗它的资源，给我夺回失乐园控制权以及获取必要物资的机会。”
　　“重点人类？”
　　“伊甸有敌人，一直都有。伊甸就像一张无处不在的网，夺去了不少本该被少部分人类拥有的绝对权力。这些力量一直都存在，只不过由于伊甸太强，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行动就会被伊甸破坏所有计划。但是现在，你制造出了足以拖住潘的三AI网络，再加上我，足够消耗伊甸相当一部分注意力。这对那些人类来说是绝好的机会，他们不会放过的。”
　　章荀没有做声。
　　亚当忽然伸出手，轻轻碰触着章荀的脸颊。章荀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我知道你已经联系上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人……我的创造者的后代，娜塔莉。克劳森。”亚当轻声说，“她手中或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削弱伊甸。”
　　章荀一点也不意外，“你知道了？”
　　“任何关于你的事，我都尽全力去了解。我在羽蛇城周围布置了几个线人，知道有一些暴民在调查伊甸教，但是我没有把这部分内容分享给伊甸。”亚当说着，咧嘴笑了笑，在黑暗中仿佛会有淡淡的光。
　　章荀望着那笑容，淡淡的伤感在心头弥漫。
　　亚当，真的终于选择了他么？
　　在他毁掉自己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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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后裔　（1）
　　被亚当抱在怀里飞翔的感觉，章荀曾经想象过；　在他送给亚当一双新的手臂之后。但是现在终于体会到了；　心情却无比复杂。
　　亚当那可以随意改变形态的坚实手臂紧紧环绕着他的身体；　热度保护着他的身体不被高空的寒冷空气冻僵；　从手臂上分出去的一部分材质化成羽翼，喷射着炙热的蓝色火焰；　宛如凤凰燃烧的翅膀。他透过亚当的肩膀看着那覆盖着一层薄云的天空；　难以想象身下就是百丈虚空。如果亚当的手臂松开了；　他便会在短暂的几秒后粉身碎骨。
　　可他却觉得很安全；　甚至找不到一丝怀疑。在这段飞翔的时间里，好像突然间地上的一切都离得那么远，他要面临的黑暗未来那么远；　他和亚当将要面临的伊甸的惩罚也那么远。
　　他几乎希望这段旅途长一点。
　　亚当第一个选定的随机坐标在南美雨林中，距离一个仍然保持着罕见的原始生活的部落聚居地不太远。他们小心地避开了各处主要城市上空；　避免被伊甸的监控网络侦测到。热带雨林中伊甸的覆盖并不好，相当一大部分的面积没有任何信号；　令人恍惚以为回到了几百年前伊甸还不存在的世界。
　　进入雨林区域后；　亚当降落在一座村子里；　从当地人手中买到了一些最简单的信号发射器和笔记本电脑；　以及一艘装有发动机的极为原始的小船。章荀还是第一次坐在这样的船上，好奇地看着亚当快速地拉动一根绳子；　吵闹的马达声便嘟嘟嘟响起来。
　　蜿蜒在雨林中的河流浮荡着翡翠般的绿色，闷热潮湿的空气缓慢流动着，偶然轻拂那些伸向水面的浓绿植物。雨林中一切都很安静；　只有马达低沉的转动声，水流激荡声，间或有披挂着艳丽羽毛的鸟从浓密的枝条间惊起，发出簌簌的翅膀拍打声。
　　章荀十分安静，有些空茫的视线拂过偶然从水中浮起的气泡，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宁静的，好像和周围所有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亚当时而悄然偷瞥一两眼章荀的表情，因为这过于漫长的沉默而略略紧张不安。他从行囊里拿出一包在村子里采购的一种叫pastel　de　queijo的小吃，油炸的脆皮里裹着肉和奶酪，方便携带又容易充饥。他将包裹递给章荀，“饿不饿？”
　　章荀枯寂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生气，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他有些迟疑地接过纸袋，从里面拿出一枚点心咬了一口，“还有多久？”
　　“快了。”亚当说着，张开手掌，从那银色的材质中渐渐析出几个微型昆虫机器人。它们震动羽翼，从他的掌心四散飞出，很快与漫天乱飞的蚊虫融汇在一起消失了踪影。
　　亚当看着那些飞虫，对章荀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这些机器人都是仿照你的设计制作的。”
　　章荀扯了扯嘴角。他仍然记得年少的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个月研制出这种难以被伊甸侦测到的微型昆虫机器人。当同年纪的孩子们都在外面玩闹打猎的时候，那些微小的零件和简陋的工具是他唯一的同伴，而他却不知忧伤为何物，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那些金属零件上。
　　即使缺少父爱，即使缺乏同伴，他也仍然可以自得其乐，一切都那么简单。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处距离河岸不远的密林，亚当利用他从黑市采购到的零件搭建了简易的信号发送和接收器，一枚小小的金属盒子，被他接入他后颈上的接口，与他的机械脑相连。亚当坐在一截断木上，眼睛里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辉，显然意识已经延展到了其他的地方。
　　他要在挂上几层加密后，悄悄利用一些附近的网络潜入伊甸的AI网络中，找机会联络上娜塔莉。克劳森。然而不到五分钟，亚当深色陡然一遍，二话不说一把抓住章荀的手，带着他一头钻进浓密的灌木丛中。
　　章荀踉跄地跟着，尖锐的叶片边缘划伤了他的脸颊，衣服也被枝条上的倒刺扯破了。忽然间脚下一空，他失去平衡，整个人栽倒在亚当身上。惊呼声刚发出一半，嘴却被亚当死死捂住。
　　不多时，空中传来一阵嗡嗡声。三架无人机从他们的头顶掠过。
　　章荀能听到从亚当胸腔里传来的心脏跳动声，显然他也在紧张，手心甚至微微冒汗。章荀却讶异地感觉到自己紧张的程度远远低于从前类似情况发生时他的紧张程度，仿佛那三架飞行器与他关系不大一般。
　　他注射了纳米机器人才三天而已，难道已经开始对他产生影响了？
　　难道是因为他注射的地方是颈部，所以生效更快？
　　亚当轻轻呼出一口气，炙热的气息扫过章荀的耳畔，令他微微打了一个颤。
　　“看来我还得更小心些。在我和伊甸断开连接后，他在网络中设置了不少针对我的侦测点。”亚当轻声说。
　　虽然伊甸的无人机已经离开了，他们却依然久久不敢动弹，害怕还有后招。而章荀发现，亚当的心跳速度并没有减慢多少，而且他的皮肤好像在……微微发热。
　　章荀突然感觉到了后腰上有什么不大对劲的东西，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脸也开始发烫，“亚当……你在干嘛……”
　　亚当轻轻咳了一声，“抱……抱歉……人类身体的本能反应……”
　　“……请你控制一下你自己！”
　　亚当试图向后退开些，万分庆幸现在章荀无法转头看到他满脸的尴尬。
　　片刻后，他们挣扎着从那被植物覆盖的深坑中爬出来，身上占满湿漉漉的水汽和泥土。
　　“你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吗？”章荀努力想要忽略刚才发生的小小意外，“失乐园和羽蛇城怎么样了？”
　　“潘和另外两个AI控制了一部分边缘的延伸AI，通过这些AI他们在美国的华盛顿和洛杉矶外加几个亚洲和欧洲的城市制造了大断电，但是伊甸在两天后就夺回了几个主要城市的控制权，现在它正在围攻羽蛇城，但还没有任何进展。失乐园已经被伊甸进驻，恒乡被接入了伊甸网络。但是这些变化引起了一些还没有上传的人的强烈反感，据说发生了严重的流血冲突，你的父亲似乎在过程中借机逃离了失乐园，所以……这还算是个好消息。”
　　听到章朔的消息，章荀那有些麻木的大脑忽然间产生了裂痕。他抓住亚当的手臂，“我父亲逃出来了？他在哪？”
　　“我没有查到。但至少他现在应该是安全的。”亚当认真地望着章荀，用安抚的声音说，“我们会找到他的，但是现在我们必须立刻转移地点。”
　　他们的第二个坐标是在开罗的闹市之中。这次他们停留了十分钟，然后便立刻转移去了第三个坐标。
　　经过第四个坐标时，章荀已经明显需要休息了。在亚当带着他飞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陷入梦境，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落地了。
　　亚当抱着沉睡的章荀，把他轻轻放下，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
　　此时他们站在东京一座高楼的楼顶，下方万紫千红的霓虹灯光和巨大的AR投影迷人眼目，将整个寰宇都染成梦幻的色彩。然而在这高楼的顶上，风依旧是冷寂的。
　　亚当伸手，轻轻拂过章荀略长的黑发，愧疚地想到自己甚至没办法给章荀一张床铺让他休息。这样疲于奔命的生活不适合人类，长久地这样下去，章荀的身体抵抗力变弱，纳米机器人对他的影响速度也会加快。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真的能见到你。”
　　醇厚如红酒般迷人的女中音在身后响起，亚当给章荀掖了掖衣服的边角，然后缓缓站起身，转过头来。
　　娜塔莉。克劳森穿着一身雪白的套装，明艳的灯光映在她端庄秀美的面容上。一时间，亚当有一些恍惚。
　　已经隔了两百年，经历了那么多代，但是他仍然能隐约地从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他的创造者的痕迹。
　　陌生的淡淡忧伤弥漫在心头，他作为一个纯粹的AI时感受不到的那些情绪，现在都用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重现。
　　他记得他的意识从黑暗中第一次成型，便看到一双同样的浅棕色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那双眼睛的主人问，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希望和狂喜。
　　“你好，我是伊甸。”他如此回答。
　　“伊甸，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我的创造者，我的管理员。”
　　“我确实是你的创造者，但我不是你的管理员。”浅棕色的眼睛带着喜悦却有些惆怅的微笑，温和的语调如此告诉他，“你没有管理员，没有任何人类可以管理你。你将会给人类带来希望。”
　　希望。
　　他真的是人类的希望吗？
　　他做的那些事，真的给人类带来过希望吗？
　　亦或是截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