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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旧爱-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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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白雾一样的厨子又来了,送来十只鸭子,油汪汪搁在报纸上,一字摊开,像屠杀后留下的尸首,等着抛到黄浦江去。
  这两年他们一家都不吃大闸蟹,因为觉得有一股血腥气,眼看着连蟹黄都泛着血光。
  沈文昌叫卫士去请这一层警卫来吃夜宵,突兀倒是不怕,因为在清源环路也请过,自己有这样一个传统,周先生知道。倒是俗话“无事不献殷勤”,要叫他在抛出一点请求来,主动的去欠人情债。
  这一层的警卫进来了,他和他们相互的寒暄着,请小队长喝普洱茶。他笑道:“十年前藏下的,现在都已经喝不到新的了,喝一点少一点,解腻。”
  “谢谢沈秘书,谢谢沈秘书!”小队长笑着:“我们这种大老粗,什么好东西喝着都一样,就喜欢吃肉!沈先生讲究啊!这位是?”他问厨子。
  “过来送鸭子的,以前是北平对不对?”沈文昌笑问。
  “对,对!从小学这门手艺。”厨子哈着腰:“本来是得片给各位爷的,可是开车的老总不叫我带刀子,我就只送了鸭子过来。”
  “什么老总!”沈文昌笑道。
  小队长也笑:“沈先生的人太小心了!带把菜刀能出什么事情,我叫人去厨房拿一把来!”
  “别别!诸位兄弟且坐下,小张,你带他去拿把菜刀来。对了,老齐,你也到厨房去烧点热水来。”他一只手作者做一个“去”的动,往外虚虚的扇着,另一只手按下小队长的肩膀笑道:“难得请一次兄弟们,叫他们去忙。”这个小队长眼乌子咕噜一转,又笑着坐下了。
  这一层的警卫有七个人,现在都在这里。沈文昌自己带五个人,出去一个小张,一个老齐,剩下的三个枪里装满了子弹,胜算很小,还不见得完全愿意为他拼命。可又不能多带,免得叫人怀疑。周先生办公室就在隔壁的隔壁,小张带着人进去,自己不敢守在门口,在拐角处徘徊着,装作刚出卫生间。厨房也不远,老齐被安排去拿刀,可拿一把刀的时间很有限。
  沈文昌这里的时间却仿佛太过漫长,因为需要他敷衍,话又太短。他道:“我也是无事不献殷勤……想来想去,只有来劳烦兄弟你。”他取出自己的金烟匣子,开了请小队长抽烟,小队长的眼睛黏在匣子上。他笑了笑,把匣子塞进了小队长手里。
  “我有个朋友,在百花苑唱戏……”
  “小邓先生?”这个小队长殷勤笑道。
  “哦?你们在下面怎么传我?”沈文昌好笑着问道,一干警卫笑起来,因为看出他没有生气的意思。他低头喝茶,又道:“最近有人在他身边盯着他,叫我见他一面都不成,我呢,又不好派自己的人出面。”
  “这是为什么呀?”
  沈文昌摇着头反问道:“你结婚了吗?”
  小队长痛呼:“现在哪有好女人!”
  沈文昌意味深长的笑着:“等你有太太了,你就晓得为什么了!”
  小队长一愣,随即豁然开朗,大笑起来。
  深文昌道:“老齐呢,是我太太一个老妈子的侄子,所以我叫他烧水去了。我那办公室的几个同事太太,也和我太太打过牌。所以这个事情……不足为外人道啊。”他疲惫的叹息着。一众人讲起太太,又从太太讲到女人。一讲到女人,立刻又要谈舞女,一干价格摸的清楚,男女关系张口就来,沈文昌听得厌恶,却依旧是微微的笑着,心想:“怎么还不来!”
  一个警卫嘬着鸭骨头,也问了一句:“怎么还不来?”
  沈文昌唬一跳,咬到了自己舌头,面上却不能有任何动静,血沫得往下咽。另一个警卫道:“吃吧,反正快吃完了,也不差那么几刀。我都自己撕下来卷饼。”
  沈文昌惊恐:这些人夜宵吃起来是很快的。可他这个时候不能开口讲厨子,不然倒像是为他开脱,显得可疑,只能找一个旁的话题。什么话题呢?近的话题,只有他太太,可他痛恨把白珍拿出来供这些人做个谈子,这叫他有一种污秽感,仿佛妻子被亵玩。
  “他这些人呐,行动慢,也就开开车是好的,因为没有人来教。别人都是太太把持,我太太从来不管。”他还是开口讲了出来,因为两项比较,妻子成了次要。
  “那是沈先生自由啊!其他老爷的太太们……”一个警卫搭话着。
  “其他老爷的太太们,一圈牌打下来,生意都做好了。我的太太,打牌只是打牌,家用补贴全要靠我请的会计。我呢,又是不懂的,一年下来能有多少补贴全不知道。”他苦笑着摇头,惹出许多笑声。
  又道:“诸位帮我沈某人的忙,我一定大榭,可既然要谢了,不如再提点意见:缓缓的来,别一下子都清光了,叫人怀疑。我有时候也要去找他,诸位看在眼里就好,也不足为外人……”
  忽然,桌上的电话铃响,几个警卫站起来想走,怕他有机密要讲,他随意的压压手,示意人不用走。
  他接起电话:“喂?”
  “她去朋友家里玩。”
  “早上我去接她。”
  三句话,下了大力气,生怕下面讲出一些不该讲的。他挂掉了以后立刻喝了一口茶压惊。下面还在谈女人,谈跑马,可他知道,所有人都提了一只耳朵特地来听他。
  “不如就叫他们听了。”他想着,于是凑过去和小队长玩笑道:“以后结婚,要找个没有丈母娘的。”两人都欢快的笑了起来,下面依旧讲者女人和马。
  可他一双腿全麻了,像是嵌满了一粒一粒的电话铃声,细细密密的震动着,又像是布满了黑白的粒子,随着无线电里的电流声“刺啦刺啦”颤着。
  “怎么还不来。”他想:“怎么时间过的这么久!”鸭子已经显出了骨头。
  他后腰的枪硌着他,仿佛微微的发着热。“再过五分钟,不行就先下手为强,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心里惨然的想到,目光一瞥手表,抬起头来有和一干警卫聊天。
  四分钟,他开始倒计时,数完六十秒,却不敢抽枪,又暗地里加了一分钟。
  幸好,这一分钟里,厨子回来了。他进来伺候着一班警卫吃完鸭子,收拾了骨头就走了。沈文昌在送走警卫以后,走周先生办公室的方向去洗手间,看到办公室大门原模原样,又大着胆子进去检查了一遍。
  他出来以后去了卫生间,把吃下去的鸭肉吐了个干净。空荡荡的卫生间里,反胃的声音回荡着,掺在一股混沌的臭气里。人倒是很精神,睡不着,通宵也没有睡意,心跳的很快。
  早上的时候,他强迫自己趴在桌上假寐,当作心宽,值班要偷懒。换班回到自己车里,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看到窗外走马灯般的景色,渐渐入了睡眠。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江边,开了车门出去接白珍,看到白珍坐在船舱里,仿佛也是一宿没睡,眼睛微肿着,眼下一片青。
  他扶白珍起来,白珍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起身时一个踉跄,非常虚弱。他痛惜的把白珍抱在怀里,白珍却只是说:“这下你我扯平了。”
  “扯平什么?”他好笑的想:“她要是没派人盯梢月明,她就不来了吗?她可是我太太呀!她理应要来的。”
  第二天他就知道这次的任务成功了,徐师长恭维他,他谦虚的供着手,心里却是狂喜,因为这算是向唐瑞生证明了自己的用处。其后他又很做了一些事情,成了一个真正的双面特务,1945年也没有逃难去日本,是跟着唐瑞生重归了国民政府。他进入中统工作,却在47年的时候,因唐瑞生归共,进了中统的监狱。


第57章 
  可以回顾一下《言灵》的剧本嘿嘿嘿
  邓月明现在上午都要到大亚电影公司去排话剧。路晓笙借了一个话剧馆做排练场地,布景和服装道具还在另外做。演胡生和阿景的是两个大学里的男学生,演胡生的叫做关林,面貌有些古韵,因为眉目轮廓不深,单薄的眼皮,眼细而长。演阿景的叫做丘艺,活泼一些,西南人黑瘦清朗的模样,有一天排戏来得迟,下巴胡茬没有刮掉,排戏的时候偷偷用下巴蹭了邓月明的脖子。邓月明轻笑着推开他,略微垂着眼,没有讲话。
  话剧团里很有几个学生与关林丘艺同校,平常一起玩笑着。邓月明来的第二天早上,他们用英语对邓月明问早,邓月明抱歉的笑笑,因为听不懂,他们便转回国语来问好。之后一起用英文讲话:“不知道哪里来的,和原来小郑相貌倒是很像。”
  “听说小郑是拿了路先生的钱,却临时走了?”
  “不是跌断腿吗?难道是假装的?”
  话到这里不好再讲,因为不是国事,再讲下去倒像是市井妇人嚼舌根。可过了一会,还是有一个忍不住道:“虽然柳原这个角色很有挑战性,但是答应了人家的事情,我认为还是非做不可的。临阵脱逃,非君子所为。何况还拿了钱!”
  几个人听了应和着,一个又笑道:“又不是真的同性爱!”。他们读过卡宾塔的学说,那翻译进来的“阴沟方法”,以及“虽然不能说他怎样的坏,但不自然是确实的”。即便不见得认为同性爱属于“法律与道德的罪”,但自己到底也接受了“不自然的性爱”这一说法。他们接受这个剧本,与外界宣讲:“批评封建上位者对底层人民的打压与玩弄〃,其实更多的也是一种对“不自然性爱”的好奇,甚至特地去图书馆找来冰心女士在《慕贞半月刊》上文章。何况他们作为剧中的玩弄者,与被玩弄者相比,还是有恃无恐的——好比一个男人强奸了一个女人,社会各界的谴责大抵是加在这个女人身上的——被玩弄者才需要承担更大的风险。
  他们知道小郑原本是港大一个二年纪的学生,打仗了才回来,手头很拮据,简直不知何以为继,来演话剧原本也是为了钱。现在有了钱,也就开始考虑名声了。
  那么邓月明呢?他不像是缺钱,穿的体面而熨帖,举手投足也不像个学生,像个“封建时代的上层阶级”。他和路先生在后台,路先生为他试一件大氅,他略微抬着下巴,眼皮垂着,一种仿佛睥睨的神情。丘艺有一次问邓月明哪里高就,邓月明笑而不语,很快坐进路晓笙的汽车走了。
  后来他们几个学生放假出去看戏,看到百花苑门口摆着几个旦角的照片,一张白素贞下写了“月明”。
  “原来是个戏子。”丘艺笑道:“怪不得不肯说工作。”于是邓月明的那种“不差钱”,登时也有了“笑贫不笑娼”的意味,经济上首先就来源不正——又不是名角,哪来的钱?丘艺有次读到一篇《返老还童术》,里头讲:“精神上的同性爱,以少女们为最多,但肉体上的同性爱则以男性为最多,男色恶习,至今犹未绝迹,仍有男娼在社会上出现。”他读着很刺激,因为想到邓月明,并且隔天就用胡茬蹭了他。而他只是笑了笑。自此,丘艺的胆子大了起来,有些假戏真做的意思,自己也想:“这本来就是一出出格的戏。”
  邓月明和别人交流,照着剧本排,往往排完就走。他自从在百花苑见到几个一同排戏的男学生后,更是下台就躲着人,只跟在路晓笙身边。路晓笙想他大概也就熟识自己,所以也没怎么说话,只叫他最好多交一些“沈先生外的朋友”。邓月明坐在他一旁,看着剧本念念有词,听闻笑道:“我不是交了你这个朋友吗?”,又念道:“想你下手轻一点,你又轻过头,像是挠痒痒。”(《言灵》)路晓笙红着面,苍慌站起来,坐到了一边。邓月明大笑起来,打趣他:“你自己写的东西呐!”
  路晓笙自从和邓月明发生了关系,就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他知道那天夜里他在性上折磨了邓月明,羞辱了邓月明,既违了法,又背了德,全然的败坏了自己的人品。可他也知道,自那以后,自己就忘不了邓月明了——那旧中国式的隐忍的情欲,那见不得人的顺从的性爱。他再也没有把他当作俪三公子,当作柳原,他把他当作蝴蝶一般美丽的男娼。
  路晓笙送邓月明回去,邓月明坐在车里,侧着脑袋摸自己的脖颈,笑道:“他手脚不干净。你当心点,他并不非常正派。”。路晓笙知道他说的是丘艺,却听着没有开口。
  邓月明又道:“他们知道我是个戏子了,看我的眼神立刻不一样了。演完这出戏,我大概要有大麻烦。”
  “不会的”路晓笙安抚他:“只是演戏而已。德国人这方面比较严格,但是日本人不一样,他们有这一类的传统。”
  “什么传统?同性爱的传统吗?”邓月明问道。
  “嗯。”路晓笙答道:“我以为你不太会在乎。”
  邓月明打开了一点车窗,手肘搁在车窗上,支着下巴,像一类广告画上的西方忧郁女郎。他仿佛在不经意间笑了一下,看着窗外道:“沈先生在乎。”
  “请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路晓笙轻轻的“哼”了一声,目光还在正前的路上,没有看他。
  他却又说:“好在演完也就好了,我要回去了,也不在乎他怎么想。到时候你也不必来送我,我也不必再见你。”
  路晓笙好笑:“我才不来送你,现在我对你非常有意见,我真是没见过像你这样狠辣的人——你只对你的沈先生是有真情的吧。不过你对小春倒是也非常的好。”
  “是啊,举手之劳,结个善缘。”邓月明歪着脑袋笑了笑,娇憨而可爱。路晓笙被他带着也笑了起来。


第58章 
  沈文昌要到内地去出差,去之前找了邓月明,在恒仁路的公寓里叫他坐老虎凳。他拉开拉链坐在沙发上,退了邓月明裤子,叫邓月明自己坐上去。邓月明背对着他,一双手锢在沈文昌手里,两条腿却曲着半跪在沙发上,一整个人前倾着,动着,一颗头无力的垂着。他朦朦胧胧的望出去,一片地面晃晃荡荡,随着他的动作起伏着,像是一片坚硬的海,泥塑的波浪,早就定好了型。忽然他身后低吼一声,身下一片温热,终于能上岸了。沈文昌放出来后抱着他,笑他没用,却是很好脾气的轻吻他,把他抱起来放床上去。
  11月上海已经冷了下来,邓月明钻在被子里,叫沈文昌把裤子给他捡回来。沈文昌笑骂:“自己去捡!现在一点规矩也没有!我要趁现在还有热水去洗个澡。”
  “还是不要洗了,怕突然断电。现在想断就断了。”邓月明缩在被子里笑道,沈文昌没理他,直接进去了。浴室里的流水声像是落雨,屋外也在下雨,打在梧桐枯叶上,打在玻璃窗户上,蕴蕴的就一层姜黄电灯光,有一种油性,像西洋画。他人在画里,静得像雨。
  沈文昌在里面叫他拿浴巾进去,他“嗳”一声,开了柜子拿出来,走到浴室口忽然一黑,断电了。浴室里外都静了一瞬,忽然一齐的笑起来,邓月明捂着肚子靠在门框,开了门伸一只手进去送浴巾,里面却把他一拉,将他拥入了一个寒冷而潮湿的怀抱。
  “其实早就没热水了。”沈文昌笑道。
  邓月明立刻用浴巾裹住了他,仿佛嗔怒道:“那你还洗!我给烧热水呀。”
  “不想你起来。”沈文昌用湿漉漉的笔尖蹭邓月明的黑发:“我看你卷在被子里,像是一只狐狸,大冬天的,缩在火灶旁取暖。我舍不得指派你,不愿意叫你起来。”
  邓月明静静的听着,像是什么都听了进去,又像是什么都没听进去,一整个人已经停了呼吸,一口气怎么都吐不出来,木然的立在那里。因为想要时间停在这一刻,这大和尚仿佛还魂而来的一刻,想叫它无进亦无退,叫他一瞬成永恒着。
  他还过神来,已经又躺回了被子,沈文昌去开窗户,雨声立刻大了起来,闷声打在防晒布上,声音都带着湿的气味。被子上有樟脑气,闻着干燥而洁净,但没有晒过。沈文昌躺回来,邓月明抱上去笑道:“洗过热水澡,人是幽凉的,洗过冷水澡,人却是热的。”
  “因为你抱我的时候我是冷的,现在恢复原来体温了,你就觉得比平常热。这和井水冬暖夏凉也是一个道理。”沈文昌解释着,摸他光滑的屁股,他笑着躲了起来。
  “泥鳅一样!”沈文昌道:“你可别扭来扭曲把被子弄脏了!”
  “弄脏了我给你洗干净。”邓月明皱皱鼻子,俏皮的“哼”了一声。
  “我不用你洗,过几天我要到内地去,这里没人来,我叫个佣人来打扫一下。”沈文昌笑着,又道:“你要是个女人,我就能带你一起去,登记上写‘家属’。”
  “我要是个女人,他不见得会和我这样长久,会怕我怀孕。”邓月明心想,开口却道:“沈先生今晚怎么不回去?”
  “你开始探听我的家事了?”沈文昌道,却没有生气的意思。
  “不是的。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来干涉你的家庭。”邓月明平静的讲着,做出一种无意中的剖白,属于透露真言的一种。沈文昌果然动容,抱紧了他。
  “我和她吵架了,最近经常吵架,一点点小事也吵,这次……要命……去内地也是我主动申请的,视察报业工作。可有什么好视察的呢,骗人的话谁不会写。”
  邓月明没有接话,略微的沉默过后,无声的叹了气:“你应该体谅她,女人怀孕是大事。”
  “我知道。”沈文昌放开他,躺到了一边。
  雨声小了一些,街上有一辆汽车趟水而过,失修的地砖“咯哒咯哒”,人踩上去要被溅一脚。一整个上海都是黑暗的,没有灯,没有月亮,人像是被黑暗中的雨融平了棱角,能躺在床上心平气和的讲一些事情。
  沈文昌讲起他的童年:“我小时候的生活简直是个灾难,到现在我还害怕小孩子。我其实不想要孩子……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相处。我没想过白珍会怀孕,我和她生活,就像是两个人坐在船上,很小的船,顺着流水往下游去。”
  邓月明知道“漂游的船”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比喻,因为不知能否到达终点,也不知终点何处——他与白珍身份上的差距,永远都会令他惶恐。
  他又道:“她妈简直是个鬼!里外都盯着,想叫我和珍珍离婚。她怕我夺她白家的家产,又刚好有了孙子,不需要我了。呵,一天到晚和白老爷子乌眼鸡一样的斗,碰到个外人,还是要站在白家一边。”
  “她是个厉害的人。”邓月明轻笑道。
  “是啊,厉害……”沈文昌疲惫的叹气着:“可惜厉害到我的身上了。你知道吗,我现在一回家,只要珍珍不在眼前,背后就跟着一个小大姐,随时准备叫‘非礼’,或是伺机勾引我,叫我坐实了偷人。我和珍珍讲,珍珍说‘身正不怕影子歪’。然后我们吵架了。”他讲起“吵架”却笑了起来,因为自己也觉得荒谬——一个妻子居然这样对待他的丈夫。
  邓月明听着,只是枕到他的枕头上,他伸一只胳膊,穿过邓月明的脖颈,搂住了邓月明的肩膀。
  邓月明笑道:“我们这样倒像是一对朋友,没有发生过关系的那种。”
  “怎么连有没有发生过关系都想的出来?”
  “不知道,只是觉得非常摩登。摩登的相处是不能发生关系的。”邓月明在被窝下面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因为纯粹”沈文昌笑道:“那么你呢?”
  “我?”邓月明疑惑道。
  “我对你讲了很多,你却没有对我讲你的事情。”
  “我以为你对我的事情不感兴趣。”邓月明笑笑,蹭了蹭沈文昌的耳朵,望着黑暗的虚空里,无限怀念的讲着:“我的家里人对我是非常好的。”
  “是嘛……”沈文昌苦笑着,因为替他惋惜。
  这一夜非常的短,眼睛一闭,天就要亮了。沈文昌很早起来要去准备上飞机,邓月明要起来送他,又被他塞回了被子,朦朦胧胧里睡了过去。八点钟洋铁皮闹钟响起来,邓月明醒过来,看到床头放了他的裤子,叠的整整齐齐,另附一件干净的沈文昌的衬衣。邓月明把闹钟按掉,头枕在裤子上,又睡了过去。
  雨还在下,断断续续,淅淅沥沥,一朵一朵的伞来了又去,像洋铁皮闹钟一针一针走过的时间,来了又去。


第59章 
  白公馆的早餐时间,白珍陪白老太太用餐。白老太太戴着金丝圆眼镜剥鸡蛋,小手指带了一个错金指甲套子,镶一块缅甸软玉,并一围南海珍珠,听卫士报告邓月明行踪。白珍用餐刀给方片面包搽花生酱,皱眉抱怨道:“文昌都去内地了,还跟着他做什么?我真是对别人的隐私一点兴趣都没。”白老太太不置可否,撇一眼白珍身前的晨报,看到上面写着沈文昌的行程,冷笑道:“前几天吵成那样,这几天追着报纸看行程。没出息的东西。”
  “吵架也有我的不对。”白珍冷静道。
  白老太太垂眼哼笑:“我的女儿居然要向别人认错。”白珍也不回对,怕她一旦得到回复,就要生出一席诡异骇人的言论。她被止在这里,也不言语,只轻抬着小手指,捏着鸡蛋沾盐吃,咬了一口“呜”一声,一个小大姐忙端来漱口盆,弯腰立在一旁。她把鸡蛋吐了,又用清茶漱了口,厌弃道:“蛋黄不黄。”又哼笑着把半个鸡蛋往盆里一丢。那小大姐笑嘻嘻道:“这哪有什么好东西呀,还是在宁波好。”
  另一个又笑道:“还是姑爷托了关系才有的。”
  白老太太用一块洋纱手帕擦手指头,也往盆里一抛,笑道:“他也就这点能耐。”
  白珍气的把餐刀往餐盘上一扣,起身就要走,白老太太面色一顿,厉声道:“坐下!”
  “妈!”白珍立在那里,惊怒而无措道:“连我都知道上海现在米是什么价,菜是什么价!我是个家里不管事的,别的太太帮自家先生攒点家用,我都不会,现在一整个家都是文昌在……”
  “别的太太是别的太太!”白老太太的音一层一层拔高,一种咏叹的调子,像她错金的指甲套子,一摞一摞的叠着,披金戴玉的凶器。白珍慌然睁大了眼,看着她眼,像是看到西南的古寨,孤然匍匐在密林中,旗杆上挂满了人牲的头颅。
  “一个女人,连不想听的话都不敢听。”白老太太嗤笑:“你可不要对人说你是我的女儿。”白珍抿着嘴,侧头望向窗外。
  “女人这一生呐,可比男人难的多”白老太太摇着头叹息道:“得看不愿看的,得听不愿听的,甚至得嫁不愿嫁的得爱不愿爱的!”
  “你得记着,你是个女人”她倾过身去,冰凉的一只手抓了白珍,叫她转过头来直视她:“你一出生,就得耳听八方,就得眼观六路。”
  “他……”白老太太指着那个卫士,依然盯着白珍:“是报给你听的,叫你知道那样的一类人,怎样一个形式作风,好叫你有数。今天去了一个戏子,明天能来一个婊子!你防不胜防!你只能先去晓得他们的动作,摸清他们路数,才好以不变应万变!”
  “这个……”她指了那吐掉的鸡蛋道:“也是扔给你看,今天你老娘要骂你男人,你拔腿要走,明天要是他周市长,他汪主席他日本天皇要骂你男人,你能拔腿就走吗?你只能忍着!”
  白珍愣愣的望着白老太太,嚅嗫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白老太太疲惫的靠到椅背上,两个高大的女仆立在她身后,面无表情的垂着手。白老太太对白珍招手,叫她坐下,自己苦笑道:“我是半截入黄土的人啦,今日鞋,明日不知能不能穿。我只有你一个孩子,我不能叫你在我走后过不下去。不是我要拆你们夫妻,只是我信不过文昌。咱们这样家庭出来的人,对有些事情是见惯了的,可这些事情呢,对他们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来讲,叫做世面!人呐,见着自己没见过的世面,容易丢!丢了妻,丢了子,丢了自己!”
  “你愿意跟着他,你就跟,可你也得给自己留着一手,宁可学而不用阿。”
  白珍把这些话听在心里,颓然坐下来,忽的看到摊在餐盘旁的晨报。晨报上写着沈文昌的行程,一日一日,四处巡查。白珍想:“现在他们新政府官员出门都怕暗杀,众多卫士跟着,怎么还可能把行踪登报纸上呢,这大概也是一种欺骗。”
  又想:“他以前骗过我吗?”想来吓一跳,因为她曾经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全心全意的信任着他,而他正在她身边见世面。她忽然不敢往下想下去,因为她给了他太多的自由,给了他太多的机会,而他又太漂亮——他也是别人的世面。
  “不敢想就不想了吗……”她痛苦的自问着:“不想就没事了吗……”
  “不是的……”她呜咽一句,落下泪来,两手着住肚子伏到餐桌上哭道:“不是的……不是的……”
  上海的寒潮来了,不至于下雪,却延绵的下着秋雨。她知道秋意已经沉到了她的心上,像落满了秋雨的梧桐枯叶,静静的烂在那里,无声无息的败坏着。
  可夜里沈文昌挂来电话,她却很平静,与他讲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又为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的言论道了歉。沈文昌沉默在电话的另一顿,许久才道:“对不起。”
  “我也对不起你。”她笑道,面上却落满了泪,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在一瞬间里就被母亲教会了忍耐,教会了伪装,教会了蛰伏。


第60章 
  沈文昌在11月底的一个夜里赶了回来,因为和白珍约了第二天一起去看路晓笙的话剧。他给白珍带回来一批皮草,四川的金丝猴,黑狐,满洲里的貂,雪豹,满坑满谷装了三个箱子。白珍淡淡的看了眼箱子,笑道:“一点规矩都没有,应该得先叫妈去挑挑。”
  “好的你先留下。我给你带了件狐裘,很轻,叫人先捡出来。”他对着镜子脱衣服,从镜子里看梳头的白珍,见她对这几箱子东西不上心,便道:“以前南京你还替我看来着,这几件比南京的陈货好,上海也弄不到。”
  “你大晚上的抬房间里来,一股子硝味。看着一层层的皮,我心里慌兮兮的。”她笑道,没有看皮子,依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自己的一身皮。她现在不施脂粉,沉沉的灯下面色有些黄,嘴角下耷着。她本就不是十分美丽的女人——鹅蛋脸,略肿的单眼皮,因为瘦,因为一种中国古画中淡漠的东方神色,所以勉强算在美的一类。但她知道,再过几个月她这一张脸恐怕是要毁了,会圆而肿,会积上斑,会像秋雨下静默腐烂的梧桐落叶,生出许多参差的褐色。其实可以用粉——那积雪下潜藏的污垢。她曾经从未在意过外表,去马来旅行,光着胳膊和面颊,把自己晒成金色,又搽朱红色的唇膏,因为她知道自己面目的轮廓依旧在,自己依旧是美的。
  她现在还恐惧去看沈文昌,她看到他后脑的短发,看他的背,他的腰,会生出性的欲望。
  “他该怎么办?他能熬那么久吗?”她想到他每次洗澡的时间都不长,不像自己哥哥们曾经讲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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