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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翎雪--易钗-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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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29。元宵
连日来阴云蔽日,接近半月,祠堂被炸一事仍未盖棺定论,案情进展曾一度停滞不前,外间有传,此事乃混入城中奸细所为,诸如此类,不一而谈。
外面虽传得沸沸扬扬,取松院却讳莫如深,底下有几个多嘴的因为私议此事,被秦管家一顿荆杖,赶了出去,自此再无人敢多言多语。
洛小丁遵师父嘱咐,每日早晚将那“冰玉散”敷于患处,果然立竿见影,不到两日,红肿已消散大半,到了第三日竟完全看不出红肿的痕迹,且无一点暗沉疤痕遗留,又恢复昔日的如玉容颜,李玄矶见了也颇欣慰。
这一日,取松院忽然张灯结彩,廊上檐下挂满彩灯,底下丫鬟仆妇个个喜气洋洋,忙得不亦乐乎。洛小丁甚觉奇怪,一问鹧鸪才知是正月十五,要闹元宵。她自在取松院,每日浑浑噩噩度日,过得竟连天时地日都不知晓。
鹧鸪道:“城主今晚上要在后花厅设宴,请各位主事舵主前来赏灯……到时只怕有不少人,难得热闹一回呢。”
洛小丁“唔”了一声,接过鹧鸪手里的彩灯帮她挂好,心想,这个年日确也清冷闷人,也该热闹一回了。
到了午时,李玄矶着人传她过去一起用饭,表团圆之意。饭后盥漱毕,李玄矶端了茶慢慢啜饮,并没有立刻遣她回去,洛小丁知他必是有事交待,只好站于一旁等候。
李玄矶看她一眼道:“你先坐下,我有事跟你说。”见洛小丁落座,便道,“晚间的宴席请得都是各部阁的主事,你如今并未挂职,可不必过来。”
洛小丁低头应道:“弟子知道了。”
李玄矶迟疑片刻,又道:“今晚上城里放夜,你若是想出去逛逛,便带小郭一起去。”
洛小丁忙道:“不过是些花灯,年年都看,都看腻了,不去也没什么。”
李玄矶听她如此说,倒愣住了,沉了一沉,方道:“这也随你……没别的的事情了,你先去吧!”洛小丁正要起身告退,李玄矶忽然又叫住她,说道:“今日是你元宵姐姐的生辰,你可有送礼过去?”
“糟了,我把这事给忘了。”洛小丁经他提醒,猛然想起这件事来,霍元宵是正月十五所生,故而取名“元宵”,她这些日子是过糊涂了,竟连元宵姐姐的生辰都给忘了,往年这时总有尚悲云提醒,大家伙便一起前去祝贺,今年出了祠堂那件事,大师兄只怕忙得焦头烂额,便是心里记着,又哪有功夫给她操办?
李玄矶道:“你霍师伯原想请我们过去,可我这里又脱不开身……只叫人带了礼过去,你的那一份我也顺便送了,你就不必挂着了。”
洛小丁一怔,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师父待她,虽说斥责喝骂的时候居多,可事无巨细又总能替她想的这么周全,她简直分不清师父对她是好还是不好?心里一阵阵酸楚,又一阵阵感激,兜兜转转,来往反复,半晌才开口道:“多谢师父!”语声微颤,似难以自已。
到了晚间,院里各处点燃花灯,灯火辉煌,各院主事陆续来到,总有二三十人,坐了满满一厅。阙金寒因要巡夜,无法前来,李玄矶特意命人送去元宵点心以示抚慰。尚悲云四下望了几遍,都没瞧见洛小丁的人影,忍了几次,还是没忍住,偷偷向旁边的秦管家问道:“我三师弟怎么没来?”
秦管家朝李玄矶那边看了一眼,低声道:“三公子身体不适,不想出来见客,城主命他在屋里歇着。”
尚悲云皱眉道:“身体不适,要不要紧?我瞧瞧他去。”说着便站起身往花厅外走。
秦管家连忙阻止,道:“大概是伤了风,已经服下药睡了,大公子不必担心。”
尚悲云听得洛小丁睡了,这才作罢。又坐了半个时辰,龙骖分堂那边忽然送来急报,事出紧急,需立即赶过去,尚悲云挨到李玄矶身边,低声将事情说了一遍。
李玄矶点头道:“你先过去,有什么变故速派人报来。”
尚悲云应一声,而后跟其余主事告辞,带着报信人出了花厅往前面行去。走到前院,看见通往书阁的回廊,忽又想起洛小丁来,便折转身往那里去,走到角门处时,见里面黑灯瞎火,静寂一片,心想:“当真是睡了,即如此,我便不打搅她了。”
正要转身离去,却见平日伺候洛小丁的丫鬟鹧鸪从外边回来,鹧鸪一见他便忙着行礼,尚悲云微笑摆手,叫她起来,问道:“三公子身子还好么?”
鹧鸪愣了一愣,随即便笑道:“好了有五六日了……脸上一点印儿都没留下。”
尚悲云听得一头雾水,正想再问清楚一些,身后那报信人又不停在催,他被催得大不耐烦,只好不问,冲鹧鸪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洛小丁其实并未睡着,吃过师父送来的元宵,洗浴之后便一直靠在床边看书,也是才熄的灯,偏巧赶上尚悲云过来。她远远听见外面尚悲云的说话声,便披了衣服起来,隔着窗户往外面看,院子里空无一人,只从角门那边斜斜映进一条黑影来,影子瘦而长,自廊杆上打了个弯,一直拖曳到院子中央的空地上。
她望着那条黑影怔怔出神,过了片刻,那影子晃了一晃,随即便移到了门廊下,最后消失在角门处。洛小丁微有些失望,眼见另一道影子投进来,不自觉便转开了眼,也懒得点灯,慢慢地踱到后窗前,伸手推开窗户。
深黑的夜空中不时有五颜六色的烟花绽放,洛小丁拖了把椅子在窗前坐下,不声不响望着外面,过了良久,只觉眼角微有湿意,伸手一抹,两颗泪珠猝不及防滚落下来。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吹得她浑身冰冷,她又坐了一阵,这才关上窗户,正脱了衣衫准备躺下就寝,忽听外面闹嚷嚷一团,隐约听到师父的笑声,洛小丁心想:“怕是宴席散了,师父是在送客吧!”
放下床帐拉过棉被躺倒,将睡未睡之际,忽听外面有脚步声响,起码有两三个人过来,她一惊而醒,正要坐起身来,外面便有敲门声,随即便听鹧鸪慌慌张张地叫:“奴婢参见城主……”
洛小丁拥被坐起,心头大惑不解:“这个时候师父过来干什么?”
李玄矶在外面道:“不必多礼,起来吧!三公子睡了么?”语声中隐有笑意,似乎心情不错。
鹧鸪道:“睡了好一阵了,我这就叫醒她……”一边说一边举手拍门,一连声地唤。
李玄矶也不阻止,任凭她叫,洛小丁只得在里面应了一声,那边方没了声。
洛小丁起来点燃蜡烛,将衣服一件件穿好,擦了把脸,又束好头发,对着镜子照了几遍,确定没有破绽,这才开门给李玄矶见礼,转目看时,见师父身后还跟了好几个扈从,于是便问:“师父找我什么事情?”
李玄矶望着她一笑,并不答话,只叫鹧鸪进房里去拿衣服,鹧鸪进去拿了那件白狐大氅出来,他一见便摇头道:“这件不成,太显眼了,换一件。”
洛小丁蓦地醒悟过来,问道:“师父这是要带弟子出门?”
李玄矶颔首笑道:“咱们出去逛逛……看看外面的花灯。”接过鹧鸪手里的厚绒斗篷,抖开来看了看,颇为满意,顺手便披在洛小丁身上,又将带子系好,他的袖中衣上薄有酒香,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兴致盎然。
洛小丁心头打鼓:“师父该不是喝多了酒才这样……”李玄矶一抬手又将风兜拢在她头上,对身后几个扈从道:“你们待会跟远点,别让人看出来。”
第一卷 30。灯谜
街衢上人群熙熙攘攘,龙灯杂耍不断,锣声鼓声响成一片,热闹非凡。各式花灯高悬街头,爆竹声声入耳,烟花绚烂升空,真可谓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师父走在前面,洛小丁尾随在后,小郭同几个扈从远远踔在后面。浮云城上千户人家居住,能见到李玄矶的毕竟只是少数,况各人都顾着观灯看热闹,便没什么人留意。
平日外出李玄矶向来是大步流星,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这时是出来看花灯,自然要慢慢赏看,于是便有意地放慢脚步,走走停停间时不时唤洛小丁看一些小玩意。没想洛小丁竟全然不感兴趣,师父叫看她便停下来看,若不叫她,便只顾闷头往前走。
李玄矶被她弄得兴味索然,颇有些失望道:“难道就没一样喜欢的?”
洛小丁道:“师父送我那些,远比这些好多了。”
李玄矶心头微慰,见前面在舞狮,便叫洛小丁一起过去看,眼见两头金狮昂首摆尾,腾挪跳跃,舞得维妙维肖,恰如两头真正的雄狮,不觉便叫了声“好”,对洛小丁道:“你同悲云以前不是最爱看舞狮,快过来看看。”半晌也没见洛小丁回话,转头看时,却见洛小丁寂寂站在人群之外,望着一堆正在戏耍的孩子兀自出神。
那些孩子在街边空地上跳来跳去,似乎是在模仿舞狮,有个孩子一连四五个前空翻,其他的孩子见此羡慕不已,纷纷效仿,却并没几个成功。
洛小丁静静凝望着他们,面上微浮着一抹难得的笑意,即便是笑,那眉也是微蹙着,仿佛有无限哀愁,竟是无论如何都挥不去。灯影迷离,洛小丁的身形恍惚而虚飘,李玄矶心头一霎那间抽紧,只觉她整个人虚淡如一道影子,白若透明,薄如纸扉,只轻轻一碰,便会烟消云散。
李玄矶默默走过去,在她身后站了良久,方道:“比你小时候可差远了,我记得你曾在半炷香的功夫连翻三百二十八个……”是在松魂阁遴选弟子,他出的考题,洛小丁在那次考核中脱颖而出,之后才正式收归他门下。
洛小丁微微一惊,转头看向他,迟疑了一下才问:“我听人说,大师兄二师兄都是遴选会获武魁后才入的门,为什么……我那次不同?”
李玄矶抬头去望头顶的花灯,淡淡道:“不过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如今看来,那机会竟是给错了,若非他一念之仁,以她当时的资质,又怎有资格做他的弟子?
初到浮云城的弟子都要被送到松魂阁,按年龄分配,训练时间不一而定,出类拔萃者会被各主事选中收为弟子,以充门庭。李玄矶只在其中选过三个弟子,尚悲云,阙金寒皆是武魁,唯独洛小丁那一年的遴选没有比武,考较的是耐力与韧性。
洛小丁微微偏过头,默然无语,原来如此,一切都是师父有意为之,而并非靠她实力得到,是幸还是不幸?
李玄矶叹一口气,若非他临时改变遴选会的规则,洛小丁胜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能胜出,她便没有机会做他的弟子,也就不必受毒誓的约束,更不会落入今时今日这个境地,即便被发现是女子……
他微闭上眼,发现是女子,她同样逃不脱重责,蓄意蒙骗师门,本就是浮云城大忌。也许会好一些,她不是他的弟子,便与他无关,是死是活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然而世事难料,他的命运终究还是同她绑在了一起,冥冥中,一切仿佛上天注定。
天意,天意若此,躲都躲不了!他蓦地转过身去,迈步往前疾走。洛小丁自后面跟上来,问道:“师父,还要逛么?”
李玄矶道:“逛,怎么不逛?既已走到这里——”既已走到这一步——
人潮如海,李玄矶停住脚步,眼前一盏盏花灯璀璨如明珠,灯下系着谜条,人们三三两两围而观之,每有猜中,便会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他回头看她,语声忽然间格外温柔:“过来猜灯谜……”
洛小丁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道:“好。”
“一点分明值万金,光华只怕冷风侵。东君若肯频挑剔,敢向尊前不尽心。”李玄矶走到一盏花灯前,伸手翻看谜条,而后侧首笑睨洛小丁,“打一物……猜出没有?”
洛小丁皱眉冥思片刻,正要回答,忽听旁边有人连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是灯盏。”语声清脆,分明是霍元宵的声音。
旁边围观之人都鼓掌叫好,李玄矶看着正从人堆里挤进来的霍元宵,微有些意外,道:“是元宵啊!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城……”霍元宵笑嘻嘻地,见李玄矶冲她摇头,立时会意,后面的“主”字便咽了回去,道,“师叔不是也在?”说着话已凑到李玄矶跟前,洛小丁本来同师父并肩而立,见她过来,忙向后退了两步,给她腾出地方。
霍元宵也不客气,径直上前挽住李玄矶手臂,笑道:“师叔,那边有几个谜题很难,我怎样都猜不出,快来帮我猜猜……”一边说一边拽着李玄矶往前走,霍元宵平日在李玄矶面前甚是随意,动辄撒娇耍赖,因她是晚辈,又是霍不修之女,李玄矶便也任她所为,时日一久竟也习以为常。
李玄矶哭笑不得,因被霍元宵拽着,便只好跟着前行,走不几步,又不放心洛小丁,不时回头后望,见洛小丁还在后面跟着,这才放心,微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师叔这边忙,实在没空过去看你,送过去的东西可还喜欢?”
霍元宵连连点头:“喜欢……师叔送的东西我全都喜欢。”
洛小丁亦步亦趋在后边跟着,走了没几步,霍元宵回头来朝她瞪了一眼,而后迅速掉转头去跟李玄矶说笑,她一手挽着李玄矶,另一只手却在空中挥舞,玉葱一般的手指忽张忽合,一忽儿变作三,一忽儿又比个六的形状。
三——六,洛小丁微眯着眼盯着她的手看,三十六?三十六计走为上。她乍然省悟过来,敢情霍元宵又在玩小时候的把戏,那时他们几个刚读了《三十六计》,师父历来管得严,等闲不准外出,尚悲云与霍元宵一个月中难得见上几面,便用上了三十六计,十个指头比划,比到几便是第几计,洛小丁是两人的传话筒,这些计策记得最熟,手势也熟谙之极。
洛小丁停住脚步,心头已然明白过来,筹思片刻,方缓缓转过身去,灯火阑珊处,薛稚燕正朝她盈盈浅笑。
霍元宵将李玄矶拉到一盏鱼形花灯前,扯下谜条给李玄矶看,一边嘀嘀咕咕:“杜鹃枝上杜鹃啼,打庄子一句……这是什么吗?人家又没读过庄子,偏出这样的谜题。”
李玄矶哭笑不得:“你既没读过,那便猜别的,为何非要猜它?”
霍元宵撇嘴道:“我偏要猜……师叔,快告诉我这是一句什么话?”说到此处忽然凑近李玄矶耳边低声道,“听说今晚上猜谜最多者有重奖……元宵想得重奖。”
李玄矶拿她无法,又不好怪责,只得道:“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
霍元宵拍手笑道:“还是师叔了得……咱们又去猜。”拉了李玄矶又到另一盏花灯前,这一次却是猜一字:“长十八,短十八,八个女儿下面立。”
李玄矶不假思索道:“这不是‘楼’(樓)字么?”如此又猜了两三道谜题,竟全没有霍元宵说的那么难,他不禁起疑,问道:“元宵,你如今可是退步了?”
霍元宵抿嘴直笑,也不反驳。
李玄矶始终没见洛小丁跟上来,四处寻望几遍,也没瞧见洛小丁的影子,再看身后,小郭带了两个扈从,竟不知何时跟了来,神思不宁,似乎有话要说。
他冲小郭扬扬下巴,小郭慌忙凑上前来,附耳低语道:“三公子不见了……我派人跟着,不知怎么就跟掉了。”
李玄矶心头顿时雪亮,心里虽气,却还是稳住心神,也不责怪小郭,只转头问霍元宵道:“小丁她人呢?”
霍元宵嘻嘻哈哈打马虎眼:“人多,许是给冲散了……师叔,小丁她那么大的人了,怎可能会丢?咱们再去猜灯谜。”
李玄矶似笑非笑道:“元宵,在师叔面前就不要玩这些小把戏了,小丁到底去了哪里?”说着话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霍元宵从未见他如此严肃,不觉便有些害怕,知再瞒不住,只好低头道:“师……师叔,您都知道了?”
李玄矶脸上再无笑意,冷冷反问道:“你说呢?元宵,你是个聪明孩子,有这些心思该多放在悲云身上,小丁她还小,将来的事情自有师叔替她操办,如今,她还有别的事做,顾不上这些……”言外之意已很明了,便是要霍元宵再别多管闲事。
霍元宵听闻此话,羞窘不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玄矶举目凝望远处,万盏灯火齐映在他的眸中,一瞬似冰一瞬又似火,冰火两重天,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语声中隐有怒意:“送少夫人回去,再派人把三公子给我找回来。”
第一卷 31。促膝
灯火逐渐黯淡,喧哗与热闹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巷陌幽深而寂静,只听到两个人轻缓的脚步声。洛小丁忽然驻足,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零星细碎的雪花,蝴蝶般悠然飘飞,而后坠落,一片片沾满袍襟。
“下雪了——”洛小丁的声音在幽寂的巷道中突兀地响起,她转过身来,看看一直闷声不响跟在身后的薛稚燕。
“我送你回茹蕙院。”
“师兄……”薛稚燕微怔,怯怯地抬头看了洛小丁两眼,随后便低下头去,幽幽道,“我……我们等了你很久,还以为师兄不会来了……”
洛小丁吃了一惊:“什么?等我……我几时对你说过我要来的?”
薛稚燕满脸委屈之色,道:“我在荷包里放了字条,师兄难道没有看?”
洛小丁忙在腰带里摸索,摸了半晌只摸到那串铜钱,那洗好了丝帕跟荷包竟然又没带出来。她微微一晒,问道:“字条上写什么?我没有看见。”只看见那荷包她已经够烦心了,哪里再有心思打开来看?
薛稚燕忽然一脸晕红,羞不可抑,垂首低语:“人约黄昏后……”
洛小丁“哦”了一声,无奈笑笑,道:“咱们回去吧!”一定又是霍元宵出的主意,薛稚燕素来胆小,若不是元宵在后面撺掇,给她十个胆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待薛稚燕答话,便踅身回走。
薛稚燕不声不响跟在洛小丁身后,直到这时她才敢抬眼正视洛小丁,她注目于洛小丁颀长的背影,一瞬也不瞬,口里不知怎样就冒出一句:“便是这样,跟在洛师兄背后走一辈子,稚燕也是欢喜的。”
洛小丁心头一震,蓦然刹住脚步,她竟轻看了这小丫头,薛稚燕的胆子远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她缓缓转过身,定定望住薛稚燕,心里只想:“再不可心软,她既能说出这样的话,便有什么,她也该受得住。”一念及此,再不犹豫,冷声道:“薛师妹……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对你什么心思都没有……你以后别再托元宵姐来找我了。”
薛稚燕万料不到一向温和可亲的洛师兄竟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一双圆眼睛霎时瞪大,似乎不敢置信,呆望着洛小丁,半晌说不出话。
洛小丁也不看她,继续道:“至于你送我的荷包……还有那丝帕,改日我会叫人拿来还给你。”
薛稚燕顿时脸色煞白,如受重创,眼中已盈然有泪,嗫嚅道:“师兄……师兄……我……”
眼见她双唇控制不住地颤抖,洛小丁又觉不忍,只好别转脸不看她,摇头叹道:“别把心思放我身上……洛师兄不值得你如此……我算什么呢?”一个身份尴尬,不敢将真面目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的蠢物而已,每日里唯一的愿望,便是能够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她得小心翼翼守护着自己的秘密,到底能守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这一刻,洛小丁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每天清早起来,我看见天空,那么明澈敞亮,无边无际,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头似的,可是一转眼,它就黑了下去,再看不见任何东西……薛师妹,师兄这辈子给不了你什么,师兄的天,说不定哪日便黑了下去,谁都救不了我……”
薛稚燕仍旧呆呆看着她,脸上一片茫然之色,显然是没有听懂。谁能听懂?除了她自己——
洛小丁还是将薛稚燕送回了茹蕙院,眼望薛稚燕含泪走入门内,只觉一阵怅惘,一丝苦涩在心头淡淡萦绕,薛师妹至少还可以哭,可她自己,连哭都不敢。
从茹蕙院回取松院的路上,要经过龙骖分堂,此时此刻,里面还是灯火通明,洛小丁脚下不由自主便慢了下来,见侧门还开着,也不知怎么就走了进去。门房见她进来,连忙上前打招呼:“三公子……”
洛小丁往里面那座威严的大堂瞄一眼,问道:“尚堂主在么?”
门房道:“还在……堂主在里面刑房……”
洛小丁微微一笑,道:“我进去看看他,成吗?”
门房佝着腰笑哈哈点头:“成……成,我这就去通传。”
洛小丁阻止道:“不用,我自己过去,刑房是哪间屋?”
门房手往内指,道:“顺围廊往左,最头上那间屋子……三公子走过去便看得到。”
洛小丁按照他的指点走过去,却见那间屋的灯已经灭了,倒是第三间屋的门还敞着,灯光从内里泻出,洒落门口,青白的一片。
她走至门前,站了一站方才入内,门口立着一架纱屏,隔着薄薄的细纱,隐约可见内中伏案而坐的人影。洛小丁望着那道人影,只觉郁结在心头的阴翳一点点散开,丝丝暖意涌上来,满溢胸口,只是这一瞬,她已觉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谁在外边?”里面响起尚悲云清朗的声音,洛小丁忙道:“大师兄,是我。”绕过纱屏走进去,眼望尚悲云,一抹笑意自唇边浅浅漾开。
尚悲云慌忙从案前站起,迎上前道:“小丁,你怎么来了?”边说边移过一张软椅,请洛小丁坐。
“师父带我出来看花灯……我顺道来看看你。”洛小丁就势坐下,心头却打定了注意,今晚之事只怕又逃不过师父的责骂,总之是要挨骂,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八五八书房左不过再让师父打两下,或者罚去面壁。
尚悲云噗嗤一笑:“师父带你出来看花灯……你该不会是骗人吧?”倒了杯茶给洛小丁,又弯腰将书案下的火盆挪出来,这才拉了把椅子过来,师兄弟两个面对面围着火盆而坐。
洛小丁给他笑得心虚,接了茶也不喝,微皱着眉看他一眼,道:“没骗你,真是师父带我出来的。”
尚悲云道:“你不觉得师父很奇怪?师父一向都喜欢清静,几曾见他凑过这份热闹?忽然带你出来看花灯……小丁啊,不是师兄不信你……师父这阵哪有这份闲心?”
洛小丁听他如此一说,也觉有道理,便也不与他争辩,低头喝一口茶,道:“大师兄你放心,我今晚上绝不是偷跑出来的……怎么都当我是三岁孩子?师父这样,你也这样……”
尚悲云笑道:“那就好……嗳,你不是伤了风在房里养病么?怎么还能出来看花灯?”
“啊?”洛小丁一愣,“谁说的?”
“秦管家……宴席上没看见你,问他,他便是如此说……”
洛小丁面色微黯,只好顺着这话道:“算是吧!是伤了风,服药后又好了……”
尚悲云讶然道:“什么神丹妙药?这么快……”
洛小丁笑了笑,又品一口茶,道:“师兄,你这雨前龙井味道不错……”
尚悲云瞪她一眼:“想要岔开话题就明说,别给我扯什么茶啊水的。”
洛小丁有些讪讪地,转眼看见书案上堆满文书卷宗,便问:“祠堂那件事查得怎样了?”
尚悲云闻听此话,不觉愁云满面,伸手抚额道:“我也正为此事烦恼……”
“很麻烦?”洛小丁轻声问。
尚悲云望着她不说话,半晌才点了点头。
“不方便说?”
尚悲云摇头叹道:“不知怎样说才好……眼下正有一事想要找你帮忙,可是……”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犹豫着不肯说。
洛小丁道:“师兄但说无妨,有什么事,小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尚悲云为难道:“你如今没有挂职,我怕这事情不合规矩……”
炭火盆中的火渐渐微弱,上面覆着一层白灰,将熄未熄。
洛小丁微弯下腰,拿烧火棍刨刨盆里的炭,说道:“什么规矩?那不过是拿来吓唬底下人的,真做成了事,谁理会这是不是坏了规矩。”
第一卷 32。积怨
祠堂被炸一事确系外间混入城中奸细所为,事发当日寅时左右,李玄矶得到江蓠派人送来的急报,言祠堂中可能大有古怪,那个时候正是人们酣梦之际,李玄矶再也不能安睡,当即将尚悲云叫了出来,师徒二人乘夜赶过去查看,仔细搜索一番,在后殿一角发现火线,埋炸药之人做的极其高明,火引前端全部以地砖小心覆盖,直到出了大殿才稍露痕迹,但仍用杂物掩盖,若非留心,实在很难察觉。
尚悲云道:“当时也曾想过挖开地砖将火药找出移走,可如此一来,误了除夕的祭祖仪式不说,还会打草惊蛇,弄这阴谋之人受了惊动,必不会前来送死,日后只怕又会另生祸事。我们猜这些人一定是冲着祭祖之事而来,祭祖之时极有可能出现,趁着人不备伺机点燃火引,炸毁祠堂,一举将浮云城毁灭,心思不可谓不毒。师父便命不动,安排人手在附近潜伏看守,只等那人自投罗网。”
果不其然,当浮云城上下人等祭拜之时,疑凶出现,埋伏在旁的守卫见那人去点火引,一起上前捉拿,也是抢功心切,竟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以至祠堂被炸。
洛小丁问道:“那被拿住的黑衣人可招了没有?”
尚悲云道:“此人嘴巴极严,我连日审问,始终一言不发,后来熬不住重刑,这才露了一点口风,只说是受人之命,至于那人是谁?背景身份如何?一概只说不知道。”
洛小丁道:“此人甘冒大险替人卖命,怎可能不知幕后主使者是谁?即便不知,那也该知道授命之人的一些蛛丝马迹……”
尚悲云点头道:“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大约可知,那幕后之人身份地位都不寻常,只怕又是鄱阳王背后主使……”鄱阳王与浮云城之间积怨深重,由来已久。
浮云城势力范围极大,又有下属族兵,莫说在江湖上地位斐然,便是官府驻地封王对其都莫可奈何,二十年前鄱阳王曾有意拉拢浮云城,想要收归己用。那时老城主裴子庆还健在,裴子庆心性高傲,怎肯屈居他人手下?当着鄱阳王朱睿的面只虚虚应对,过后却毫不买账。
鄱阳王几次三番地遣他做事,只是不予理会,朱睿这才知受了裴子庆愚弄,自此怀恨在心,立意要毁掉浮云城,私底下不知用了多少手段对付浮云城。裴子庆却也不是吃素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竟一一反击了回去。
如此数番较量,朱睿均无所获,之后偃旗息鼓再无动静,裴子庆由是掉以轻心,五年之后,竟忽然发现自己身边最亲近的弟子居然是鄱阳王派来的奸细,他的一举一动全经这弟子之手到了鄱阳王眼皮子底下,甚至连他身中剧毒也都是拜这弟子所赐。
裴子庆痛心不已,临死之前狠心将这弟子一剑刺死,于玄天阁上设耻辱柱,将那弟子的尸身牢牢钉于其上,随后迅速传位于李玄矶。多亏了李玄矶反应迅速,浮云城才未被鄱阳王一举攻陷,但自此之后元气大伤,虽整顿肃清,却仍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将局面挽回。
这些事洛小丁大都听过,只很少在私底下议论,如今听尚悲云提起,不免想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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