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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额呼宫神-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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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早么。。。。。。他仰头望着头顶支撑土层的简陋木架发呆,五脏的抽痛都一时忘在一边。
“咳!”
他一个激灵弓起身子,鲜血从捂嘴的指缝里渗出。小姑娘吓了一跳,叫唤起来,手忙脚乱地扶住他脊背。
脚步声又在甬道尽头响起,一点火光去而复返——那位走出百步才发现丢了太子的蛮人又折回来了,急匆匆凑近半跪下察看他的状况。
“殿下吐了血走不动路了!”小姑娘用蛮语叫道。
“我来背!”那蛮人当机立断,把火折子塞给她,将他拎起来一把扛在肩上,又迈开大步。
他被蛮人硬邦邦的肩头硌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只得翻着白眼庆幸密道挖得足够高,起码撞不到脑袋。
蛮人走得很急,小姑娘跌跌撞撞跟着,两点火光一前一后剧烈跳动,火光映在石壁上晃得人眼晕。
前面出现几个模糊的人影,走近了用火光一照,原来是先前离开的几个蛮族侍从在等它们。
“太子怎么了?”一人问。
“不知道,吐血了。”背着他的蛮人回答。
“快走快走!”众人急急催促。
他被簇拥着奔向密道尽头。尽头在城外,此时它们正在城中街道下方穿行,密道挖得深,听不见城中兵戈铁马的杀伐之声,但草原骑兵的铁蹄践踏在中原王都上,强悍的力量深入城池,令密道石壁也为之瑟瑟发抖,浅浅一层土皮簌簌剥落。小姑娘也跟着发抖,火光下面色惨白。那群蛮人却视若无睹保持高速前行,不知是不是对亲手建造的密道质量充满信心。
他感觉毒素正沿着全身经络血脉乱窜,脑门儿胀痛得眼前一阵阵昏黑。耳边传来模糊的交流声,那几个侍从正在讨论走哪条路线可以避开所有人同时迅速抵达王宫。
避开所有人?为什么不和狄军汇合?他迷迷糊糊地想。他原本进宫是想假借阵前劝和的名义将王后带走,请师父帮忙送出城与狄人汇合,但王师溃败得猝不及防,为免被红眼的亓人迁怒以至乱刀砍死,只好从密道逃生。
“可以趁乱做掉幽居里那个女人!”
“闭嘴!不要横生枝节!”
“可恶!竟敢利用我们与亓天子相争,嫁祸给公女,自己从中渔利!”
幽居?
幽居里那位废燕后在这场战事中竟也扮演了某个角色吗?
走至密道四壁不再震颤时,估计已经要到郊区出口了。前面隐约传来纷乱的人语。等到听见它们从后面赶来的脚步,那群人私语之声骤然小了很多——是最先逃跑的中原侍从。
语言不通使王后殿里的两拨人养成了看见对方就保持沉默的习惯。中原侍从默默挤成一堆,蛮族侍从默默穿过人群。前面没有路了,甬道在尽头收拢成一个狭窄仅容一人站立的空间。
背着他的蛮人把他放下来。脚一沾地骨髓里就一阵刺痛,不知不觉间甚至站立不稳,一路跟着的那小姑娘连忙撑住他。那蛮人随即上前挤进狭小的空间,沿着石壁四沿摸索一阵,以拳作锤往石缝里打进许多类似木楔子的东西,然后半侧过身子顶住四面严丝合缝的石壁,橙红的火光映在那人脸上,脸也是通红一片,腮帮鼓起牙根紧咬,看上去正在使力。
周围的中原侍从又开始窃窃私语——“顶不开吧,刚刚阿吉不是试过了吗?”
“对啊,合得严严实实简直像长在一起的石头一样!”
“那人刚是不是在石壁上做了什么手脚?”
“那也不行吧,太重了。。。。。。”
有人小声说:“蛮人力气可大着呢。”
于是又静谧下来。
石壁依旧没有动静,那蛮人逐渐微曲双膝摆出半蹲姿势,整个人向石壁倾斜,半张脸被压得变形。
良久,一点轻微的、类似硬物摩擦的声响在甬道里传开,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炮仗似的轰鸣。一束天光从石缝间漏下。
石壁轰然倒塌,密道口开了。
那石壁原来是块巨石,因为体型偏圆润,即使倒下也在出口占据了庞大的空间。旺盛生长的灌丛杂草、藤曼绿植纷纷攀进甬道,一片深绿浅碧与上方湛蓝安详的天空割出明显的分界线。正是郊外清新宁静的空气。
那群中原侍从立刻欢呼着冲出密道。小姑娘被挤了个趔趄,差点脱手让他摔地上,连忙半环着他肩膀让两人都紧贴石壁等人潮通过。密道外天光明亮,小姑娘把火折子抵在石壁上熄灭,看见他的脸色顿时大惊失色:“殿下!殿下您还能撑住吗!”
耳蜗里轰鸣不断,他几乎听不清那姑娘在说什么。
发作得真不是时候啊。。。。。。
蛮族侍从也急匆匆冲出密道。他们忙着去救困在深宫里的王后,这时谁也顾不上他。
只有那姑娘还在,满脸惊慌地嚷嚷着他已听不清的话。
太难看了,走到这一步还要拖累别人。。。。。。
小姑娘将他一只手臂捞来搭在自己肩上,托着他向出口走。这孩子一路小跑过漫长的路途,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刚绕过那块巨大封石就摔了一跤。他也跟着倒在地上,灌丛的枝桠在侧颊拉出几道豁口。
仰面是蓝得清透的天空,几只雀鸟飞过,一丝声音也无。
耳中仍有血液轰鸣,但他察觉到了周遭诡异的沉寂。
那小姑娘没有动静。他费力偏过头,胀痛的眼眶映入一柄长剑——剑身细长,隐隐可见波涛般起伏的松纹,锋锐的冷光暗藏在层叠的纹路之下。他残存的嗅觉闻到了腥味。
近在鼻端的土腥。和从剑身上传来的血腥。
那柄长剑穿过小姑娘白皙的脖颈,钉入北郊山坡细软湿润的土地里。
更远处是那些欢欣鼓舞自以为逃出生天的侍从们四下横亘的肢体。鲜艳的血渗进棕黑的土地,染出一片红铜色的人间地狱。
脚步声穿透他耳畔的杂音直刺脑海,玄黑衣裾扫过灌草与尸体走到他身边。来人蹲下身,看着他露出微笑,眼角一颗小痣红得仿佛要滴下鲜血。
“找到你了。”师父说。
第21章
他醒来时隐约能听见山溪潺潺的流水声,鸟啭虫鸣不绝于耳。窗户开了半扇,混杂着草木清新的徐风漫进室内。
少年师兄盘腿坐在厅堂中央,正俯腰拿一把刷子清理落灰的庭燎盆。
“醒了?”少年师兄头也不回。
他尝试弯曲膝盖,感觉生机又回到体内,于是支撑自己坐起来,半靠卧榻沉默地打量所处房间——陈设布置都很陌生,地上落满灰尘,像是很久没人住的样子,梁柱倒是被打扫干净了,露出漆黑坚硬的原木本质。
昆山老宅。师父计划归隐的去处。
“醒了就出来吧,师父有话同你说。”少年师兄一边吩咐,将刷子随意扔在地上,沾了灰的手往短衣上一拍跟着就要出门。
他起身略微困难,步履缓慢地跨出门槛。
门外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宽阔湖泊,曲廊从岸边蜿蜒到湖心,一座六角小亭屹立水面。远远看着,湖心亭里仿佛有道人影。
两人沿着湖边走,一路揽尽老宅的亭台水榭,巍峨苍翠的山体倒映在无波静水上,舄履踩着湖边湿地,不知名的小花曳过衣襟。是个归隐的好去处,除了缺少生气。
他们走上回廊,师父一身黑袍席地,正坐在湖心亭中往水里洒着什么东西。离得近了才看清楚,是在喂鱼。
一只水鸟都不见的湖竟然还有鱼。
他朝水里一看,长须鲶鱼、银鲤黑鲤,指宽的鲦鱼成群结队。。。。。。种类还挺丰富。
师父将手中一把饲料全洒进湖里,激起水花丛丛,继而转过身:“这里原来是前朝王室修建的甘泉宫。幽王爱好修行,甘泉宫便云集天下方士探讨升仙之道。前朝覆灭后,方士也都作鸟兽散,此处便被废弃了。”
他点头表示知道。
少年师兄不爱听他们讲话,师父又没允许离开,便撑着凭栏翻身坐到亭子外的石阶上,脚尖点着水面逗鱼玩儿。
师父道:“将你带过来,是因要为你引入体内的灵便在此处。”
他没说话。
师父了然,于是不再继续,低头悠闲地梳理起喂鱼时被凭栏压皱的袖子,余晖映着半边脸颊,显得温润和善。师父问:“屠戮妇孺的战争你倒可以谅解。我不过灭口一众宫人,便是遭天谴的大罪了?”
“都是遭天谴的罪过,有什么分别。”
少年师兄点水面的足尖一顿,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师父“呵呵”一声:“前朝的甘泉宫藏着法宝秘籍无数,风水宝地灵气汇聚,知道的人没几个。你逃走时跟着那么多人,眼多耳杂,且不说能不能瞒过那些人将你带走。单单是走漏太子还活着的消息;就会引来无数追兵。到时候所有与你接触过的人都逃不了干系,我作为你师父自然首当其冲,彼时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都会被人挖得一干二净。你看,我把你带来这个地方也是冒了风险的,为了保守秘密,杀几个人又算什么?狄国的铁骑踏遍皋京、血流漂橹,怎么不见殿下你以死明志呢?”
这人一笑,眼角的红痣就变得刺眼。
他点头表示理解:“师父乃化外之人,所思所虑自然与常人不同。”
师父又是一声听不出真实意味的“呵呵”,终于回归正题:“我欲为你请的乃是一棵树灵。昆山神木谷中长有一棵百亿年岁的神木,本已是先天神灵又聚天地灵气,是不可多得的至宝。若能成功引灵,便可与神木齐寿,借外力破境。”
“这等好事,想必也有忌讳。”
师父却摇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那神木就长在昆山,当初甘泉宫却无一人敢行此道拼一个人身成神。盖因此法过于烈性,稍有不慎,请来的神灵便会反客为主侵占肉身,以区区凡人心智是断然压制不住的。若要为你行此法,须得。。。。。。”
师父开始详细讲述流程,少年师兄把耳朵留在亭里,眼睛盯着面前湖中的游鱼。大概是没有吃食的缘故,湖心亭边的鱼逐渐减少,倒影苍翠的水面终于归于沉寂。少年师兄从石阶上站起来,转向亭子——师父最后叮嘱道:“且斋戒半月,之后我再为你主持仪式。”
他郑重拜谢,起身时正好撞上少年师兄盯过来的目光。少年师兄毫无表示,冷着一张脸翻进亭子,跟在师父身后一起离开了。
斋戒三天与斋戒半月,其实根本无甚分别吧。需要半月时间的人是师父才对,成日不见踪影。他有时能遇上师父正顺着湖边水榭亭阁间的幽径往外走,估摸着是刚从甘泉宫某个藏满法宝秘籍的房间里出来,手里还拿着“赃物”,看见他只微微一笑并不多说。
“那小子,你知道师父最近在干什么吗?”他偶然一次在湖心亭遇见少年师兄,顺口问道。
少年师兄把目光从湖面转向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通红的眼睛吓了他一跳。
“你真是没地位,师父都不告诉你!”
他心中一哂:“那你告诉我呗。”
少年师兄又把脸转回去,冷冷道:“师父要走了。”
“什么?”
“师父要走了、云游去了!不管我们了!”
他没听懂,不是说就在昆山归隐吗,怎么又要外出云游?
“你呢?你跟着去吗?”
少年师兄给了他一个仇恨的眼神:“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我说了师父不、管、我、们了你耳朵聋了吗。”
哦,这个归隐原来说的是两个徒弟。
他此时对“那小子”深感同情,过去坐在旁边友好地拍拍人家肩膀:“师父不管你,你可以死皮赖脸粘上去嘛。”
尽管只有半张脸,也能清楚看见少年师兄翻了个白眼:“师父有大神通,岂是你想跟就能跟的。”
“我是被师父从雪地里捡起来的,当时身上还裹着襁褓。这么小的孩子,如果不是师父,肯定是早夭的命。师父救了我,又抚养我长大,就是我的父亲!哪有父亲抛弃未及弱冠的儿子呢!”少年师兄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扑簌簌掉眼泪。
他礼貌地别过视线,嘴里安慰道:“你也说师父有大神通,先天有灵者寿与天齐,早活了不知道多少年。你和师父一起的这十来年对师父而言也不过弹指一挥间,你把师父当父亲,师父还未必把你当儿子。不如就想开一点,仙人独行,哪来的家人呢。”
少年师兄“啊”地一声怒吼,甩手把什么东西砸进湖里,那东西上估计还附了法力,一砸一个冲天的浪花,场面颇为壮观。
少年师兄掏掏衣袖,捧了一堆出来一个个砸湖发泄。
他定睛一看——哟呵,这不是当初练手刻的劾鬼桃符吗?刻完一并交由主管“打杂”的少年师兄保管了,如今掏出来,有少年师兄自己的,也有他刻的,唯独没有师父刻来做示范的那几个。
他叹了口气。
半月后师父带他出门,将少年师兄一人留在老宅,神色看上去与平日里并无二致,语气也古井无波:“我再强调一遍,你在老宅生活无虞,不要妄图出门寻我。”
少年师兄当场眼眶就红了,差点没抱住师父大腿痛哭一场,声音里有很重的鼻音:“是,弟子知道。”
“走罢。”师父对他说。
甘泉宫依靠山林修建,出门再向山下走,神木谷就在阳坡。按理高大的乔木之下不会有太茂盛的灌草生长,但也许是向阳的缘故,谷里灌草能长到齐腰高。师父穿着从云长袍、脚踩布靴在前领路,丛生的枝桠未触及师父袍袖便自动向两侧退去,行走其间可谓悠然自得。他用双手艰难分开灌丛,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劳动的辛酸。
神木生长在树林间,是正中央独占空地的那棵,看上去和寻常根系粗壮、单从风霜累累的树干就能看出岁月的老前辈们没什么不同。
“事实上,这是独木成林,”师父解释,“最老的那棵是原身,其余都是它的枝丫。”
他讶然,老实道:“但弟子并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同。”
师父站在原身老树下朝他招手。师父来时两手空空,此刻却似摄空取物般右手横抽出一把剑——剑光并不凌厉,因为剑身上有层叠内秀的松纹——是那把于王都北郊山坡上斩杀百人的松纹古剑。
他喉头一哽,面上却毫无异样地缓步上前。走近仔细一看才发现,剑柄原来还依照北斗星的方位镶嵌着七颗绿松石。
请神仪式可以很难,因为凡人无法与神沟通,也可以很简单,只要引领仪式的大巫术法高强。
他跪在神木跟前。师父手持七星,围绕神木步罡踩斗。他恭敬垂首注视地面,目光不敢乱瞧,但想象中师父这样容颜俊美又性情超脱的仙人跳起傩戏总是有些好笑的。
所以不是傩戏,是一种与星辰相应的踩斗步法。
他耳边传来松纹剑清越的剑鸣,起先断断续续,后来清鸣不绝。树林无风自动,悉索声与剑鸣应和。师父没有开口,声音却在他脑海里响起——“神迹赫赫,恭请驾临”。
头顶突然被一股凉意覆盖,随即穿颅而入,冰河一般冲刷遍全身!他瞪大眼睛,嗓子仿佛被攫住一般发不了声,失去掌控的身体委顿在地,四肢被冻得抽搐。
冷入骨髓的气息侵进身体每一寸角落,意识仿佛覆盖了厚厚的积雪,白茫茫一片死寂。
不。。。。。。他的挣扎被埋葬在雪底。失却生机的雪原,寒冷而阒寂。
我拒绝,我拒绝。。。。。。无边无际与天交融的苍白,渺小与宏大。
快阻止它。。。。。。宏大而苍白的雪原上,黑幢幢的死亡铺天盖地,寂静地覆来。
松纹剑轻轻点在老树根上,师父俯身打量:“还行吧?”
他睁开眼,点点头。
师父咧嘴一笑,细长的眼尾带出一点讥讽:“也就这会儿了,等他回到甘泉宫穿上大亓宗庙里供奉百年的国礼祭服,那么厚重的巫力压制,你还能逍遥到几时?”
“它”也咧嘴一笑,出露的犬齿像是森冷的獠牙,眼神冰冷仇恨。
“要不是你胆子太小,我就给带这儿来了,还轮得到你威风?”师父白皙修长的手指抚过“它”额间,缚身术便牢牢捆住手脚令“它”动弹不得。
“它”喉咙里发出低沉喑哑的嘶吼,像是某种古老禁忌的音节。
师父屈指一弹:“去。”
少年师兄正在老宅大门前撒泼。
撒给谁看呢?正是因为没人看见。
少年师兄对着门柱全打脚踢、大哭大叫,全然丧失了平时冷面俏郎君的风采。
那日湖心亭里的对话终究给少年师兄的内心留下了阴影。只要想到师父寿命万万年长久,自己不过是小小一段十来年的插曲,下一次云游说不定又能收个陪伴十年的小书童或者小弟子,老宅里这位就会被抛在脑后不知何许人也,少年师兄就气得发狂,发尽上指冠,对着实木门柱轰出一拳裂洞。
一阵风吹来,风里有不同寻常的声音。这是前兆。
少年师兄停住手脚,警惕地看向大门。
下一刻有一道影子穿门而过、直入厅堂,速度之迅疾令人只见残影。
少年师兄来不及反应,追着残影试图拦截。那股被极速带起的狂风终于姗姗来迟,吹得少年师兄一阵找不着北。
寻着残影的气息找进甘泉宫主殿,少年师兄一路惊疑不定。从前在老宅居住时,师父虽无明令禁止,但实际的生活范围只有湖边一圈房屋,宫殿高台都在外围,从来没去过。
主殿像是近日才被人打扫过,虽能看出废弃已久的残败,但至少窗明几净。宫殿内大红的漆料显出原色,梁柱上雕刻的兽纹图腾蕴藏着厚重的威压。正座被人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木制衣架,衣服从上面掉落下来,正正盖在地面那东西身上。
“咕噜”——少年师兄咽了口唾沫。
那团东西轻微起伏,衣服印出一道清晰的脊背线条,看样子是个人。那人手臂撑着地面缓缓坐起来。玄黑衣袍披在肩上,更显得面色苍白。
少年师兄一惊:“怎么是你!你、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面孔苍白眼瞳浓黑,颜色分明得像一只不见天日的鬼。
“它”并不说话,只盯着少年师兄,黑色瞳仁突然放大充斥整个眼球,浓黑色的雾气里仿佛有什么危险正呼之欲出。
少年师兄吓得双腿发颤向后退开,嗓子眼里因为极度恐惧发出“嗬嗬”的漏风声。然而冥冥中有某种禁制开启,“它”坚冰般的面孔痛苦扭曲,伏在地上不停颤抖。等到得了喘息,再抬起头,已经恢复了正常人的眼睛,正皱眉按压额角,一脸隐忍不适的表情。
尽管直觉停止警报危险,少年师兄还是离他五十步远背靠梁柱努力不让自己腿软滑倒在地上。“喂,你。。。。。。你是怎么回事?”
他将手伸进袍袖,坐在地上慢慢把衣服穿好,撑着身后的衣架爬起来,脚步虚浮地朝殿外走。
是怎么回事呢?反正已经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了。
从小如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孩子,轻易适应不了独自一人的生活。好在生活强迫他适应时,他已经不算一个人了。
没有食欲不想睡觉,捂着厚厚一床褥子身体也冰冰凉凉不发汗,连衣服也用不着洗了。他摸着自己胸口心想,除了没有心跳,其它还算满意。
但少年师兄看上去却不是很满意。自那日目睹“它”的怪状,从此对他也心生了几分恐惧,远远见着要先犹豫良久才敢沿着既定路线走近。加上师兄弟两人住的屋子都要少年师兄一人整理打扫——他还是个人的时候尚且不做这些活计,更别说不做人之后。少年师兄于是怨气颇深。
他看少年师兄其实也十分不屑。师父走后,少年师兄就搬进了师父原来的房间,过了好一段时间没事就在湖心亭喂鱼的生活,仿佛做师父做过的事能起到神奇的召唤作用。至于吗?断不了奶了是吧?
一日,他去师父房里找少年师兄辞别。
“知道了。”
师兄回答得干脆利落,头也不抬一下——师兄正在给师父占卜用的龟腹甲上油膏防止干裂,这是定期要重复一遍,并且劳动者乐此不疲的工作。刷子拂过师父凿刻卜辞验辞的手迹,轻柔而珍惜。
他在心中暗暗呕了,也干脆利落转身离去。
从相逢到相处都互相生厌的两人,离别时也是解脱胜于不舍。得道的方士寿数漫长,谁也料不到日后的相见。只是,几百年的岁月打磨一个人,重逢也拟作初识。
第22章
赵四进屋,郑喆又在喝药,一边吹气一边隔着药碗上氤氲腾升的水雾看了他一眼。
若黛半跪在郑喆身后给他揉肩,远山抱着剑在一旁打瞌睡。
赵四走过去,先踹了偷懒的人一脚。“主子,消息带回来了。”
远山差点给踹得摔地上,撑开困顿的双眼爬去挨若黛坐下,准备开始新一轮的瞌睡。
“客卿先生现在情况如何?”郑喆先问了别的问题。
“回驿站后就没出过房间,两个徒弟在房里陪着。”
郑喆点点头:“既然先生说是私事,就暂时不要告知兄长。你叫人看着点,老先生情绪一失控就马上告诉我。”
赵四应下。
“消息如何?”郑喆吹散了热气开始喝药。
“我们拿着那个疯子的画像问遍了整个社稷。我想那疯子既然能在贾潜出城时意外见到其人,或许是就住在城门边上,因此还特意到那片儿市集去问过。果然那疯子在社稷根本没有住处,他原来是城门口市集里一个卖肉的屠夫,吃住都在店里。听说这人性格有些古怪,做事一板一眼爱较真,也因此生意挺好,缺斤少两的事他比买肉的还计较。自从两年前他突然失踪,那家店就盘给了别人。但揽雀楼由世子良接管后,常有公卿贵胄来往,寻常百姓都要绕道而行,市集里竟无人知晓他在揽雀楼门前做了个人人喊打的疯子。”
“一个卖肉的屠夫,却要为世子报仇?”
赵四想了想,道:“没别的消息了。他是怎样和世子扯上关系的,属下确实也没打听出来。”
“贾潜呢?”
赵四“嘿嘿”笑了两声:“这个当然要使点手段向贾潜当年的同僚们打听。那些人本就是贪生怕死之辈,给咱们一吓,知道的全吐出来了。。。。。。”
贾潜在揽雀楼时就神秘得不行,世子单独辟了小院给他独居,出入都有篷车接送,楼里没什么人见过他。但这人确实是世子岫座前首席,很有些谋略,世子岫当年很多改革措施都要同此人商议,据说‘分家服役’和‘削爵禄卑威重’都是贾潜的手笔。世子岫奉命去江安实践分田,还亲点了贾潜随同。
“说到这里,多亏了属下我脑子灵活,顺嘴问了一句江安的位置。结果您猜怎么着?”赵四简直眉飞色舞,邀功之情溢于言表,“咱们之前入燕境的那座城,竟然就在江安辖区内,难怪那司埸能认出贾潜呢!”
疯子提到的徐怀陈缜,也是世子岫倚重的谋臣。陈缜是个少年文士,据说家里是没落士族,曾在燕国学宫读过书,也是在学宫与世子岫结识,后来直接做了世子幕僚。徐怀要老一辈,和贾潜并称为世子岫的左膀右臂,还有过“徐谋贾断”的美称。但即使在这些入幕之宾中,贾潜也是最得信赖的。
“想来郁先生也没料到,当年期门骑一把火烧尽揽雀楼,故人皆成白骨,却还是留下了一个知晓关窍的局外人。否则量他也不敢随随便便跟主子故地重游,叫人认了出来。”赵四总结道。
“未必,”郑喆竖起一只手掌示意若黛不用继续了,“初入燕国时他便差点被司埸认出来,若是真这么忌讳,想必连燕国土地的边都不愿沾。你看,就算那位神秘的局外人将他识破,实际于他又有什么害处呢?你我都知道,郁良夫并非靠出卖世子岫才能托身鹿鸣馆求得庇护,那么即使他有过在揽雀楼里做谋士的经历,又何妨?”
“这。。。。。。”
“况且,当年的漏网之鱼尚能在燕国公卿府邸混得一席之地,想必燕君并不打算再追究往事。”
“那郁先生先前为何要否认?以他在揽雀楼的功勋,说出来反而会得主子器重吧?”
“正因为他在揽雀楼功勋卓著啊,”郑喆叹息,“游士食客可以各地辗转,可你见过肱骨大臣转投二主么?说到底是在揣摩我的意思,他莫名其妙被我带到燕国,心中捉摸不透便不好轻举妄动。若是胡乱抢占先机,事态的变化也就不在掌握之中了。”
郑喆起身活动四肢,一边朝打开的窗户走去准备透透气,若黛换个姿势收拾他搁在几案上的药碗,失去支撑的远山第二次摔了跟头,赵四跟上去。
“所以他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吕缜的来书。趁着还未离境,你给我好好查查这位燕国行商。”郑喆站在窗前,对着院里的玉兰树转动略微僵直的腰椎。他感到姬疏带来的生机还在发挥作用,平时日近黄昏四肢就有沉滞之感,今日倒还好。
并且总觉得视力也更清晰了,昏暗的光线下,甚至能看见玉兰与月光交相辉映的莹白花瓣上浅浅的黄晕。
郑喆一边无目的地环视院内,对屋的庭燎在窗纱上映出一个捻着胡须弓腰驼背的影子,一边吩咐赵四:“先有屠夫后有戏子,这个吕缜说不准也是在为吕岫抱不平。总之一有消息立刻——咦?”
赵四探头,顺着郑喆的目光看过去:“主子,怎么了?”月上梢头,外面漆黑一片,对面屋脊没入夜幕,只能瞧出一道波棱起伏的轮廓。
“刚刚好像。。。。。。”郑喆犹疑不定,半晌似乎又看见了,指给赵四,“那儿是不是有个人?”
赵四困惑:“没有吧?”再说这么黑能看清吗?
“分了人手在客卿那屋值夜吗?”
“那哪儿能啊。这次带出来的人本就不多,还给郁先生分去几个,剩下的不得全守着主子您。”
“延林卫也有梁上值夜的习惯?”郑喆眯起眼,试图将对面屋脊上冒出的后脑勺看得更清楚,“不能吧,那可是正规军。”
赵四也惊了。什么情况?夜袭诸侯朝觐队伍啊?
“主子,通知姜将军吗?”
然而郑喆摆摆手,那个后脑勺怎么看怎么透着股熟悉劲儿。“把远山叫上,咱们去看看。”
远山摔了两个跟头已经清醒了,正帮着若黛收拾食具,闻言立刻上前,三人往院里走。
离得越近看得越清,还真是个熟人。
“这月残星稀的,挺有兴致。”郑喆立在屋檐下,仰头感叹。
赵四也看出来了,附和道:“这不是大师嘛?怎么大晚上的跑屋顶上去了?”
远山惊了:“就一后脑勺你也能看出来是大师?”
屋顶那人转头朝地上三人看了一眼。残月照亮他半张脸,还真是姬疏。
“废话,不束冠不戴帽,拿根发带随随便便把头发一绑完事儿,这不是大师的经典造型吗?”赵四道。
郑喆问:“你俩谁送我上去一趟?”
赵四和远山面面相觑。这又是哪里来的灵光一现,大半夜的跑屋顶上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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