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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箫缘-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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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波冲他微微一笑道:“五弟,烧什么,烧那些草上沙大好子弟的白骨吗?还是这些百战得安的军士的?五弟,你听我说,今天这杯酒是我自愿喝的,无论你如何不情愿,也要把这话告诉大哥、三弟与四弟,还有,我的小妹。听着,这杯酒是我自愿喝的。因为、它是我命定的了。”
乔华眼中一红,还待再说,已听李波道:“另外,小华,我虽心中也以为你和小妹并非良配,但在二哥心中,始终对没能下力助你成就你这番心愿有一分怅然。”
说着,他已用右手静静地端起那杯酒,笑道:“这一杯,却不能与大家共饮了。”
他一语即出,连徐绩帐下之士也觉心头惨然。乔华要挣,却挣不开他压着自己肩头的左手。忽听帐外有人断喝道:“李二哥,这杯酒你喝不得!”
那声音疾,可那说话人射出的一箭比他的声音更疾,只听破空声中,一箭已至,却是陈澌已至帐外,见情况紧急,从帐外兵士手中夺过一张弓,搭弓就射来。
鲜血一冒,那一支箭就正射在李波右手上,可李波手抖都没抖一下。他笑眼向帐外一头是汗的陈澌望去,心中低语道:阿澌,这也是为了你理想的时世呀。他心中还有好多话,但也不想嘱咐了,小妹自有小妹的一生,他这个末路的哥哥,也不能再一一管帐了。在陈澌冲到他案前的一刻,李波已把酒倒进了喉里去,口里轻笑道:“好辣。天无二日,这个日头沉了明天会有新的太阳升起来的。你们看了这么多天的太阳,以为每天升起的都是头一天落下的太阳吗?太阳……有时也会死的,它照得难道就不累吗?”
酒真的是好毒,乔华这时才有机会从李波渐渐失去力气的左手中挣出,只听他哭喊了一声:“二哥”,满眼怨毒地望了帐中所有人一眼,无暇报仇,耳中听到李波说:“五弟,背我到草原”,他热泪滚滚而下,抱起他二哥,怒吼了一声,冲出帐外,随便抢了一匹马,就奔向了那莽莽苍苍的大草原。
案上杯翻,流出两滴余酒,似乎在说:历史的进程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了,只是甘心如李波般这么洒然退出的没有很多。
陈澌一把纠住徐绩的领子,怒道:“你飞柬招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徐绩宁静地道:“不错。陈兄,我对不起你。但、天下大势,原是刚则易折的。你不用为到底为不为李波报仇而犹豫,我刚才陪喝的也是一碗毒酒。朝廷的密令已传了下来,太子大为震怒,李波如不肯降,不杀他实无以面对朝中,而张武威之死,也必须有人承担,否则秦王会很为难。他叫我在我们中二者选一,以搪太子责难,你年轻,所以我选了我自己。当初你我帐外相议,不是说要为这行动担当自己所必须担当的吗?代价不算小,但你我总算还做得出色。能与陈兄共事,我很心甘。能逼杀李波,虽非我所愿,但陪他而去,我也还心安。今日起你就要提点这中军大帐了。我已传令,准备好了明日大军开拨,返回武威。陈兄,别坏了这流了不少血换回的安宁局面。”
陈兄望向帐外,不知乔华抱着李波已奔到了哪里。忽然忽然,他发现,自与李波谋面,虽然两人处处立场不同,好多时甚至还针锋相对,但对他这个人,对他对自己生命所选择的一切,自己还是从心底佩服的。而他这一死,真的让自己、从此在心中会永远的空出好大一片。
李波是死在旷野中的——如他所愿。他死时甚或含着笑,乔华抱着他,欲哭无泪,他知不知道他的死会给好多好多人、甚至包括只闻其名都没见过面的人的生命带来好大的悲痛甚或永生无法祢补的遗撼?
远远有牧人的歌唱,那歌是永远的漂泊与永远的思乡。关中百姓初定,他们安居一方,不再背井离乡。人们都如此的害怕漂泊与思乡,但他们知道游牧的含意吗?——我们其实都一样,我们心中荒凉,足下苍茫,在流沙与弱水之间游荡,没有故乡。
风说着一个人的名字与他心里的话,但没有多少人听到,他们大都沉溺于自己虚假的安定与虚假的故乡。
正文 第十五章 纵马踏沙涉雪
李小妹站在空空的酒泉城外。那天,她闻讯赶回时,李波尸骨已冷,他死了已三天。他在生前寄给张九常的信中说,如果自己死了,不要厚葬,只望几个挚交好友来一下就可。张九常是在他死后第一个赶到的,然后李小妹才回来,然后是飞骑赶加的马扬,等施榛赶回时,已是在二十余天后了。每个人心中的哀痛都不是语言可表。张九常怕李小妹痛哭伤身,可李小妹见了李波的尸身后,反倒失声了。——哭什么,哭又有什么用,这个世界最疼她的那个人去了,她的泪滑下。张九常把手搭在她肩上,却被她轻轻拨开了。乔华忧郁地望着她,可李小妹不哭。这些天,等待施榛等待给李波下葬的日子,没有人知道李小妹是怎么过来的。只知道二十余天熬下来后,还不到二十的她的额上就起了皱纹,可她在人前还是不哭。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葬礼上,还有陈澌派来的吊孝的人,可乔华没等他们到门口就把他们赶走了。李波给四个兄弟都留了信,没有人知道他信中都说了什么,李小妹也没问。她的弓还在,这些天,一直就是那弓陪着她。这弓,是她十二岁时大哥送她的。今天,她来到酒泉城外,那在二十天前,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曾在这里出现,可如今,营帐已拨,被军马踏坏的草都又长出了,仿佛没有任何痕迹。李小妹在心中痛哭,风听得到她心中撕裂的声音:大哥,我来了,我来到你饮下毒酒的地方了。
——李波的葬礼完后,施榛就又赴长安了,他还有许多未了的事在那里。马扬则去了武威,他现在陈澌帐下任职参将。张九常带了乔华回草上沙,他也想叫上李小妹一齐走,可李小妹摇了摇头。大树已倒,她还回草上沙做什么?她在听到讯息后的一夜之间长大了,她不需要抚慰,不需要诉说。
——大哥,我会用永生的游牧来纪念你,李小妹心中说。
武威城外,数万军马都在操练。夜来时,陈澌独坐中军大帐。不到两月,军中连变,一连死了两位领军大将,用什么来安定可能扰乱的军心?只有一法,操练。只要兵士们一天到晚的忙起来,他们就没力气去想什么了。这是一个残局,陈澌独撑残局,他也只有此一途。
他的大帐中,除了一案,什么都没有,甚至比徐绩布置得还要寒素。他倾力一搏,给这塞上赢得了他想要的宁静。可宁静之中,他只觉得心中好空。他不知小妹现在怎么样,他也一夜一夜的想起李波。他从没想到,一个人的死会对他此后的一生影响如此之巨。那纵马边关、叱咤十余载的李波,他帐中的侃侃而谈,他炉前的奔牛一斩,他的笑,他那么淡定地喝下属于自己命运的那一碗毒酒。陈澌不知自己做错了没有,只是每逢夜,每逢这独坐中军、阗寂无人的夜,他就会重新想起这三月来的一切,觉得、自己的生命,从不曾如此如此的好空好空。
帐外鼙鼓声起,是军士们在夜习。这有规律的一切,就是人间能构建的所有幸福吗?陈澌不知道,真的真的不知道。他真希望一切能够重来,也许,对真正的生命而言,那场无拘束的、可以纵马长奔、纵情泼肆的乱世永永远远不该结束。
汉家千余年来累积的生存与制度是如此琐屑与沉闷的,有早帐,有晨练,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没有游荡,没有放牧,没有……自由。陈澌是爱自由的,他是个武者,可他这个自由的武者拚力构建捍卫的,原来只是这一场沉闷闷的生。
卫兵忽然夜惊,然后发现没事,帐外窃窃私语了会儿后又静了。烛花一爆,说着夜已三更,可陈澌还是不想睡。失眠是最近发生的事,你总是在夜里面对着自己的生命。夜来时,更鼓声息,生命抖去生活强加在它身上的灰尘,在这时复活过来,以无限的重压、无数的拷问来直击你的灵魂。陈澌忽然想:在李波三十几年的生命中,也曾无数次面对着这样的夜吧?他在劫夺粮草前,在宗族千口流离无定时,在深夜自省处,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其实,只要屈一屈膝,跪下来,接受祖宗传下的生活礼法,一切就都会好了吧?但他李波不能,他陈澌,也不能。
案上有酒,浊酒。浊酒一杯家万里。陈澌虽能豪饮无惧,但本来,他是不爱饮的。可近来,他爱上了酒。酒是男儿友,可那本活生生的、言笑晏晏、对这生命有自己承负与确定的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为什么没有机会和他成为朋友?
陈澌忽觉,如果李波活着,其实,他们该很有机会成为好友,一种真正的朋友。
这时,他忽觉得背上一凉,这是他习武人的直觉,他觉得有一样冰寒寒的、属于金属的凉意对准了自己,那凉意集中于一点,他的后心。他的寒毛一竖,剔了剔眉,再次确定后,他就把手挪向他身侧的箫。十几年来,箫是他的友,他的胆,他的抚慰,他的信念,还从不曾远离过他身畔。那箫中有他的奇门兵刃“一抹线”,这一抹线至今还从没让他失望过。陈澌兽的本能被催起,他剔着眉想:太子的人终于来了。但他,绝不会给他们有机可乘。
箭发出时,陈澌的人就已跃起。他一跃就抽出了他箫中的刃,抖手就向身后牛皮大帐的那一条缝隙刺去。那一缝,本是当日李小妹刺张武威留下的痕迹,本已被军士用线密缝,但陈澌坐镇中军后,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情怀,亲手把那缝上的密线给拆了。好多夜,他都感到一股微凉的晚风从那缝中涌入,轻袭他的后心,如同、轻轻的抚慰,如同、那一指的轻柔。他这一跃,就已避来来箭,抖手就向来敌袭去,可瞬间的感应却让他的身子猛地僵住。他的心狂跳,似闻到了最熟悉的气息。他的目光向钉在了案上的箭望去,箭长一尺有奇,箭羽微灰,陈澌的手心出汗,他吸了一口气,以宁静自己错乱的胸怀,然后才低柔如一羽地道:“小妹?”
缝外无声,静了一刻,然后又是一支箭射来,陈澌一避,但避过之后就是后悔,他想起了那日李雍容误射他后的种种温情。这一生的情怀,是不是就是那一箭所种?第三箭又来,陈澌吸了口气,他甚至看到箭羽在空中微微的颤动,如果你真的怪我,一意杀我,那让你杀了好了。箭已要及胸,陈澌心中忽念起他现在不是一个自由可死的人,他的命上,还悬着好多人的命,包括李波,他括徐绩,甚至还包括张武威,包括他帐下的数万军士。这重量好重,压得他几度想逃离,可他、不能逃。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微一转身,那箭,从他胸口险险而过。然后,他听到帐外一个低低的喝声,那声音中似有哭意:“陈澌,你这个懦夫!”
然后刀光一闪,那牛皮大帐就被一刀劈开,一个人卷在刀光里涌入,一刀就向陈澌砍去。
无疑,是小妹的裙里刀。陈澌一闪,他每一闪都似在和自己的生命挣扎。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别闪了,别闪了,就这样死在情人的刀下吧,你确实对她有所愧负,确实,无可挽回的扰乱了她的生命!”
但另一个更强的声音说:“陈澌,你不能死。你现在不是一个江湖人,你是一个代将军,代理数万大军与一方安危的将军。”
陈澌的心里很苦,所以他闪得也勉强。那如雪光般袭来的一刀一刀他都是险险避过,那一刀刀直划破了他的袍子,袍子在一刀一刀下碎去裂去,迎风散乱,露出他的身|奇…_…书^_^网|,露出他那无奈与无力的心。——就让她一刀从自己由胸至腹,破膛剖心不好吗?如果,能小小平息她心中的苦与怒。陈澌闭上眼,他不敢看小妹,但闭后的眼前还是全是小妹,轻嗔的小妹,狂怒的小妹,爱意中的小妹,娇俏的小妹。
——如果无情,为何相遇;即属有情,无缘何奈?陈澌耳中忽听一个带着爱、恨、痴、怒,种种交杂的声音道:“你不是很会功夫吗,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不还手?”
陈澌还是无话,两人就在无声中打斗。不、其实是一避一斗。攸忽一刀,陈澌避得慢了点,李小妹的裙里刀可不是只避就可的,哪怕他是陈澌,他的胸前就见了血。血痕是慢慢扩大的,如同两个人之间的缝隙,随日沉积,渐成鸿沟。血一点一点溅落,洒在陈澌撕裂的袍子上,似也在诉说着这场无声的爱恨情仇。
李小妹哑声道:“你怎么不还手,你也心中有愧,是不是?是汉子的话,你就还手。你即为了那该死的天下杀得了我哥,就别心软,也杀得我李雍容。”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上马如转蓬,左揽右射必迭发,妇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陈澌耳中忽想起他才入边塞就听到的歌。歌声遥远,仿佛一生那么远。虽然人在眼前,可也如天涯那么远。
帐外的人终于惊动,一人道:“有刺客!”
营中大惊。这不到三月,怎么就闹了两次刺客。大家对上次刺客逃走还心有遗恨,只见百余名军士一起涌了进来,高呼“抓刺客”,李小妹却并不逃,只一味狂砍陈澌,渐渐她的力也倦了,终于被人用绳索绊倒,马上就有人扑上将之捆起。那人揭起她面布,惊道:“是个娘们!”
陈澌吸了一口气,坐回案前,兵士当前,他不能失了气度。只见李小妹浑身绳索,傲立不跪。虽然陈澌坐着,可看向她目光,只觉,站着的她强大如命运,而自己,才是瑟缩着正被审判的可怜虫。
陈澌静了下心,一挥手,“好好先押下去,不得虐辱,派个女子好好看着,违我者必斩!”
说着,他重重掷下一枚令箭,可他脸色地烛影里一片苍白,且声音、也是嘶的。
李小妹确实没受到虐待,没人敢违这希奇遭刺的陈澌的军令。她被单独关押在一个营帐内。她的目光是寒的,过了好久,她听帐外守卫的兵士轻声叫道:“马将军”。
她听脚步声也判知,来人是马扬。他有他独特的那种轻猱般的脚步声。马扬道:“噤声!”然后道:“陈将军让我来提这女犯。”
军士便不做声。马扬走了进来,他面色沉定,伸手就解了李小妹的捆绑,沉声道:“跟我走。”
李小妹也没做声,跟着他直向帐外行去。马扬的去向却不是中军大帐,他一直向大营之外走去。李小妹也默不作声地跟着。出了大营,马扬才道:“你的黑子在哪儿?”
李小妹下巴一扬,指向左边,他们向左手行了有三里许,在一颗大树下找到了黑子。两个人一时都没话,半晌李小妹嗤声一笑,笑过了却不说话。最后还是马扬先开口:“是陈将军让我来救你的。”
李小妹又是低微一笑。半晌冷冷道:“如果他不让,你都不会来是不?”
马扬的一张脸就此涨红。他平时不爱说话,李雍容一直对他也尊重有加,他责备似地望着她的脸,可见到她紧咬着唇的神色,就什么也再不忍说。他、该知道这女孩儿心里的苦。他只似自语般的道:“小妹,他不告诉我我还不会知道呀。”吸了口气,才道:“其实陈兄,他的心里,也真的好苦。”
他一语方出,见小妹已侧转了脸,分明不要听。他的心中不由就叹了口气。他在心里是祝福过这对情侣的,但为什么,为什么,会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马扬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没用,只轻轻把马缰交到李小妹手里,轻声道:“小妹,好多事,你可能不懂也不想懂,你也不需谅解或不想谅解。只是三哥要对你说,三哥目前入这甘凉大营有自己的原因和苦衷,就象你大哥的死,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与苦衷。陈澌,他也是……有他的苦衷。但无论如何,三哥对你、还是象从前一样的。”
李小妹却不要听这些,只在喉间一声冷笑,“马将军”,叫完,她就看见马扬满脸痛痛苦。她的心一痛,必竟多年兄妹,刺痛他也是让她于心不忍的。但她不能软弱,只一软弱,她就会哭。李小妹用唇咬着自己的发,低声说:“我可以走了吧?”
马扬喉中一阵蠕动,哽了半天,想说什么终于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李小妹褰裙上马,就飞驰起来。她在飞驰中哭。她不要不要,不要再看到这一切,不要再想到这一切,她也不再想杀陈澌。她只要这一切都回转过来,让时间回转过来,明天醒时发现,又是阳光草地,而一切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李小妹从不曾这么真切地渴望自己做的是一场噩梦。她不要报仇,她只要,大哥回来,哪怕不遇到陈澌,不爱,不那么深切地感受这一场绝望一场苦醒。为什么当初还那么傻地期待什么爱呢?为什么?
黑子在暗夜中奔驰,只有它,只有它,毕生未曾负我。李小妹在奔驰中抚摸着黑子,如她的兄长,她的依赖,她的情人。温柔何系?温柔何极?只有系向草原,系向黑子,系向不是人间的一切,才可靠与安全吗?
前方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唿哨。黑子也低鸣了一声,如逢故人。李小妹一愕时,黑子已然停步。前方路旁,正站着一个瘦高的身影,依稀还是当初让她一见心动的身影。那身影孤峭而寂寞,寂寞地让李小妹从心中都痛了起来。不——她在脑中对自己嘶吼道:不,我不要再为他心痛。可是又怎能不痛?黑子似也在奇怪今天主人为什么不再高兴地飞奔向那个身影了。半晌,只听陈澌低声道:“小妹”。
那一声是如此的轻软低柔,带着求谅,带着怯缩,带着对生命无常世事翻覆的苦恼与无奈。李小妹定眼望去,只见那个黑影好瘦好瘦。她割在他胸口的伤血还在流吗?最近,他是不是也好苦好苦?他又瘦了,再瘦,就瘦成一竿坚硬的怅望了。李小妹低头,她轻身下马,陈澌握住了她的手,李小妹把头埋在他的怀中。如果一切没有发生,如果一切重来,他们会不会是草原上最姿肆的情侣,会不会是这天地间的一场炽恋一场奇迹?如果……
但没有如果,李小妹的泪在陈澌怀中流下,她扒开他的衣襟,让泪咸入他刚受伤的胸口。她想吻他,她在吻他,吻他的伤,吻他的痛。然后,她觉得自己脖子上领口处烫烫的,一滴一滴的烫,那是、一个男人的泪,一个从不曾在她面前哭泣、她也从没想到他会哭泣的男人的泪。
不知过了好久好久,时间在此已毫无意义,李小妹从陈澌怀里挣脱出来。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她在犹疑,她理着马缰,理着马综,可数清了黑子的鬃毛怕也理不净她心中的杂乱吧。最后,她一脚上蹬,却在上蹬前转身,猛地扒开陈澌的上衣,她要看一看,那日她射在陈澌胸口的一支毒箭留下的疤还在不在?似乎那疤可以让她感到一丝温柔一点安心。
陈澌由着她把自己的袍子剥落,他那瘦健的身躯又一次在她面前赤裸。那疤还在,毒性侵蚀,那疤痕是暗夜里一星炽烫的红。李小妹的泪滴在那疤口。她翻身上马,如果——她的心一软——他现在求自己,求着跟自己一起走,她会不会还有力气、还能冷漠、还有足够骄傲地拒绝他跟她走?
陈澌轻轻握着李小妹的脚腕,如一生一世不肯撒手。李小妹的眼盯着他的唇,盯着那她要他吐出的改变他们命运的几个字,盯着两个人这场同样倥偬的生中偶遇深恋的生命。陈澌抬起头,他的眼眸依旧璀灿如星光,他喉头一动,他要开口了,他要开口了。
只听陈澌低柔地说:“小妹,你杀我打我我都不怨,我只想跟你赔付我的生命——为你所被我带来的噩运。无论你要我怎样偿付。”
李小妹轻舒了一口气,她就要他这句话。可陈澌接下来却说:“可是,我现在重担在身,一时还不能跟你走。”
李小妹最恨他的什么重担与大事,何谓国家,何谓天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难道你不明白,你所需承担的只是自己的生命?陈澌却不解她此时的心意:“几万大军未定,我还一时脱不得身。我发誓,只要一能脱身,我一定天涯海角地去找你,一定!”
李小妹狂怒在胸,这时他还在想着他什么大事,难道不知,就是这些大事,几乎已斩断她李雍容一生的痴情,还搭上了她大哥的一条性命!她恼他恨他,陈澌却在这时把挂在襟侧几乎陪了他一生的箫解下来递给李小妹,说:“我把它给你,我一定会来,为你的弓弦,配我的箫声。”
李小妹心伤绝望。她忽一夹马腹,黑子知道主人之意,一扬蹄,迅奔起来。一团黑影就窜向百步之外。陈澌心中冰炭摧折,他想象当日一样以他的千里庭步拨足奋追,哪怕追到天涯海角,可几万大军的存在,一方安危的责任,种种重负压住了他。他只见到李小妹在百步之外忽然回首,她忽拨出裙底之刀,一刀就向箫尾削去,那箫尾立时被她削尖。只听她嘶声道:“我不要听你那些什么天下大事,天下,本就是被你们这些大事扰乱的。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说着,她弯弓搭箫,那一箫直向陈澌射去,陈澌心中摧裂,这次他没有躲,如果是命运注定的,就让它来吧。那箫准准地贯入了他的肩膀,箫孔饮着他主人的血,主人的爱、幸福、希望、绝望,与随着血在箫管中流。
一扬鞭,李小妹狂奔去远,却留下那“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的声音在这旷野间飘荡,真飘入她此后踏沙涉雪,陈澌枯眼望夜的一生。
正文 尾声 弓弦箫声鸣和
那是一把乌胎铁背犀把弓,弓长二尺有七,弦是羊筋的,弓背乌黑、弓弦银白,这时正平平地躺在一方粗糙的羊毡地毯上。地毯顶是个破旧坚韧的帐蓬,那帐蓬也是羊毡的,染成含混的青色。这时青色也剥落了,如同随着青春逝去的容颜。毯上这时正坐了一个女子,用一块细布把那把弓细细地擦着,她的手背和弓背的铁胎泛出不同质地的光泽。那女子左手摆弄着一支小箭,听着帐外低呜的风声与杂沓的蹄响,抬起头不由出了会神:四月二十的跑马节又要到了,当年、这支小箭射出,曾射中怎样的一个人呀,怎样的一段——痛爱今生……
时间已在指缝间又过去了三年了。三年是多长,能在一个人的额头留下多少皱纹,能在一个女孩儿的心中结起多少茧,能养多少匹马,能淡忘多少思恋?李雍容不知。这三年,她带着一支渴望永久放牧的马队,走出了草上沙,向西走,走出了好远好远。草上沙中人几乎是定居了,朝廷派来使节,好多汉民回到了他们祁连山南麓的家乡,重新操起锄头,过起了耕种的日子。那些炊烟升起的时候,他们会想起放牧的时光吗?李雍容不知,她只知,四哥施榛留在长安入了朝中了,三哥马扬还在做着他的参将吧。朝廷还有征战,他们有他们的用武之地,而她李雍容,这一生,只渴望永远的飘泊与永远的游牧,那是她大哥一生的志愿,他不在了,让她代他实现吧。
为什么心中忽然优柔,为什么有一种情绪宛如思乡?李雍容不解,过了好久好久,她才发现,自己的周围浸满箫声。这是个夜,是又一次幻听吗?她的心跳了一下,那一跳不如当日初闻这箫声的一跳了,象是槁木死灰中的一跃。李雍容侧耳听去,她以为时间可以抹平一切了,以为一切都已过去了,以为……自己可以就此淡忘了,可往日的情怀为什么还会随着箫声而慢慢转来,虽然那么弱、那么低微,但谁知,它会不会被箫声又催入那可怕的彻骨恋慕的激越呢?
不要、我不要……李雍容这么想;但心中有另一个声音在问她自己:是他来了吗,是他来了吗?是他吗?然后她眼中就浮现了那该死的祸乱了她一生的人,她不要见他。可箫声如诉,如此的夜,如此如诉。在夜中,我们能抵抗什么呢。命运就在帐外重压压地迫人,迫你想起一场相伴,一种温暖,与一个肉体的相偎。是的,李雍容已可以毫不脸红的想——那肉体的相偎,那归于平凡的相偎是那么美那么好,如这草原早已渴望承载的美丽。几千亿年远的星光中,嘶吼了几千万年的风声中,几十年倥偬的生命,几万里迢递的路上,不是就为了这一场相偎的美好吗?
李雍容胸中转侧不定,她用手轻轻摸着她惯带的刀,这草野的夜呀,到底该去、还是不去呢?
草原中满是一股低柔的箫声和一个并不很老、但心已沧桑的女孩的心曲:到底该去、还是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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