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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跳-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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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星问她:“最近睡眠好吗?”
陈月以为他在问做噩梦的事,一边往选择题上钩着答案一边回道:“挺好的。”
“习惯宿舍的温度了?”
陈月停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哦,还是热。哥,让我在家多住两天吧,今天都周四了,就不来回折腾了,我下周一再回去。”
陈星从没在学习方面敦促过她,他自己就是翘课大王,便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可是这次笔录似乎和前三次不太一样。
那位姓王的女警员一见兄妹俩,眼里立刻现出一丝隐忍的情绪。
陈星和陈月对这种神情十分熟悉,那是混杂了同情、内疚和无奈,明知说出口很残忍却又不得不亲口说出来的为难。
她轻声问坐在对面的陈月:“赵鹏说你们是情侣关系。”
“他放屁!”陈星大怒。
另一名负责记录的男警员提醒他不要干扰笔录过程。
陈月小脸紧绷,“我哥说得对,他放屁。”
男警员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记下来。
王警员仔细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又道:“他说,你收过他示爱的微信红包,聊天记录还在……”
陈月登时脸色煞白。
“两个520元的红包,代表接受他的表白,然后,你们就确立了……”
陈星“噌”地站起身,用力拽着陈月的胳膊把他浑身僵硬的妹妹拉起来,“对不起,我们不做笔录了。”
“我是收过他的红包。”陈月在哥哥的搀扶下站直了,对两名警员平静地说道:“但没有接受他的表白。”
王警员点点头,“你们先坐下,讲清楚对你们才有利。”
那是去年的事,五月二十日那天,赵鹏给陈月发了两个520元的红包,陈月收了。
陈星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想起去年五月发生了什么,才突然心口一凉。
去年五一长假他给张老狗带团,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带动了很大的购物量,却只分得三百块提成。他心下不忿,想自己找旅行社单干,但是他没有旅游证,找旅行社也只能找那种不正规的小店,结果就被人骗了一千块押金。
他白天还绷得住,骂了几句出气而已,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忍不住了,趴在床垫上偷偷掉眼泪,恨自己愚蠢。
没想到陈月那会儿也没睡,从床上伸出手来,在他背上拍了拍,“哥,没事,不就一千嘛,我在学校外面帮人补课,很快就赚回来了。”
两个520,加起来不正好就是一千嘛。怎么就这么巧呢?
做完笔录后,陈月问那女警员:“王警员,这么久都没立案,是不是就立不成了?”马上就要到两个月的审查期限了。
王警员脸上又露出那种为难的神色,“也可能只是出于慎重,最近对这类案件审查比以前严格。你们也知道前阵子刚出了个诈骗性质的——”
陈星粗鲁地打断她:“仙人跳嘛,我知道!”他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王警员,您不用安慰我们了。立不成案也没关系,刑事上不行,我们就按民事的告他,他可以找人,我们也可以。”他顿了顿,“好的律师总能有用吧。”
王警员叹气,终究还是不忍说出口,好的律师多贵啊,她甚至怀疑这男孩儿什么都看透了,他刚说的“找人”,并不是指律师。
“需要帮忙的话,直接来找我。”王警员说道,虽然她能做的太有限。
“谢谢您。”陈星拉着陈月给她鞠了个躬,转身离去。
往外走的路上,陈月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出了警局,陈星才突然停下脚:“小月,换我也会收那个钱。”
陈月扭过头来看着他。
“有的人一直闯红灯都没事,有的人只闯了一次红灯就被车撞了,还有人明明没闯红灯,结果被别的闯红灯的人撞了。”他们的父母就是最后这种。
“哥,你想说什么啊?”陈月涩声问道。
“我是说,好多事不是因为做错了才要承担后果,而是因为倒霉。没有人能一辈子不犯错,只不过有的人运气好,有的人运气不好而已。”
他大概也算运气不好的那种。
别人玩仙人跳,骗了近百万才被抓,自己刚玩一次就玩得那么惨。他觉得不是自己笨,是倒霉,如果不是偶然被人撞了下胳膊让手机从兜里滑出来,又正好被人看到刚弹出来的消息,他就不会露馅。
“真的,要是我的话,我也会收那个红包的。送上门来的钱,傻子才不要。”他再一次坚定地说道。
陈月笑了,抬头看了下天空,蓝天白云,这个季节是B市的天空最为明朗的时候,只是阳光太烈,陈月倔强地睁大了眼,被强光刺出眼泪。
“哥,我就是觉得,特不公平。”
陈星也仰起头,看着这明晃晃的天,被阳光刺得眯起眼。当然不公平,他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嘛。
“哥,你看。”陈月碰了他一下。
陈星朝她指的方向看去,大姑和赵鹏正朝警局的方向走来,他们显然早就看到了兄妹俩,赵鹏眼神闪躲,大姑则死死盯着他们。
陈星转身把手机的录音功能打开,将手机轻轻放回兜里。
大概是为这事花了太多钱,大姑特地走到他们跟前示威:“小孩子就容易自以为是,受一点委屈就闹着要脱离关系,现在明白了吧,没有家庭的庇护,你们什么都不是,你们以为社会和家里一样啊,谁都让着你。”
陈星捏紧了拳头,“你行贿了是不是?”
或许是这地点不好,就在警局门口,让大姑多了几分警觉,嘲讽地笑道:“你想象力还挺丰富。”
陈星继续套话:“你要是没找人就好,立不了案就立不了案,反正我们要一直告下去。”
大姑尖锐地笑了一声:“他们两个是谈恋爱,我们有证据的。”
陈月激动地冲她“呸”了一声,“放屁!”
大姑厌恶地看她一眼,嘴唇微动,似要说出什么恶毒的话。
“民事的!我们要追究他民事责任!”陈星抢着说道。
大姑的脸色变了变,显然她也被逼成半个法律专家了,知道陈星在说什么。她终于撕掉虚伪的面具,低吼道:“我劝你们适可而止!你以为小月就干净?要不是她老在家里穿那么少,勾引——啊!”大姑惨叫着矮下身去,两手捂住脑袋。
谁都没看清陈月是什么时候把书掏出来、又如何用书角砸向大姑脑袋的,连陈星都惊得瞪大了眼,原来书角打人这么疼啊!
一直装死的赵鹏终于动了,挪了下脚挡在陈月和自己妈之间。
陈月显然对他心存畏惧,立刻后退好几步,陈星却不怕他,炮弹似的冲过去,将赵鹏肉山似的身躯扑到地上,直接先一拳打在头侧将他揍懵,然后就专捡着疼的地方拳打脚踢,揍得赵鹏杀猪似的“嗷嗷”惨叫。
赵鹏被陈星撞翻的时候顺便把自己身后的妈给带倒了,等他亲妈从地上爬起来,赵鹏已经被揍得鼻血狂飙。
大姑终于彻底失了她的端庄风度,想去拦架,结果被陈月死死拖住,急得原地跳脚:“陈星你tm的住手!这是警察局!我们要告你!我们跟你没完!”
陈星这时正掐着赵鹏的脖子,闻言抬起头来,露出阴狠狰狞的一张脸,他是笑着的,带着某种痛快:“不容易啊陈丽霞,你不是最爱讲大道理嘛,怎么也说起脏话了?”他面上一狠,掐着赵鹏脖子的手更加用力,被他骑在底下的肥壮的身子奋力扭动着,却已经没什么力气。
“我特别讨厌别人对我说那三个字。”他脸色阴沉地松了手,把陈月拉到自己身后。
赵鹏躺在地上捂着脖子奋力喘息,陈丽霞哭啼啼地扑到赵鹏身上给他擦鼻血,又悲愤地质问围观的路人:“你们怎么都不管管!就在那儿看热闹!”众人觉得无趣,纷纷散去,有人临走前还嘲讽她:“两个大人欺负俩小孩儿。”
陈丽霞恶狠狠地看向陈星和陈月:“行啊,你们接着告啊,我看你们有没有钱请的起律师!你要是敢告,我就去陈月学校里宣传去,让她同学们都知道陈月连自己表哥和姑父都勾引!我让她上不成学——”
陈丽霞脸上挨了一巴掌。
陈星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他正好挡住了太阳,陈丽霞被打得眼花,背着光看不清他面容,只能听见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缓慢地说道:“大姑,你还记得当初小月得病的时候,医生怎么说的吗?”
“医生说,小月这个年纪得慢粒的很少见,问咱们有没有接触什么明显的污染源。我后来一想,她那会儿不是每天都去你那个家具店给你送饭嘛,你那个家具店里卖的都是劣质品,那味道冲的简直没法闻,甲醛早超标啦。你中午吃饭慢,一边吃饭一边招呼客人,小月等着给你洗饭盒,就在你店里写作业,一待就是两三个小时。”
他蹲下、身来,和陈丽霞平视,陈丽霞看清陈星的表情了,竟然是笑着的。
“小月在你店里待那么一会儿都得病了,你说你在那里工作了几十年,闻了几十年甲醛,是不是也快得癌症了?”陈星语调欢快地问道,“你觉得你生病以后,你那个丈夫和你这个儿子能照顾好你吗?”
陈丽霞突然浑身一冷,大夏天的,竟然不寒而栗,脸上却又是火辣辣地疼。
她把赵鹏扶起来后,回头看了那兄妹俩的背影一眼,不知为何竟然想到特别早以前的时候,陈星冲她笑得咧开嘴,露出里面刚长了一半的门牙,“大姑大姑,我能不能把薯条换成冰淇淋?我想冰淇淋和圣代一起吃!爸爸说我长牙呢,我都两个星期没吃甜甜了!”
她突然觉出生活的不幸,可究竟哪里不幸,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她只是陡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要是弟弟没有走就好了。
这天晚上,陈月躺在他们“自己”的床上,床下的地板上睡着她的哥哥。
这一晚,她又做梦了,却不是噩梦。
她再也不是那个被压在底下动弹不得的小可怜儿。这一次,她成了公主,她的哥哥就是她的骑士。她勇敢的哥哥挥舞着利剑,将她从恶龙脏臭的爪子底下救起,带她回了城堡。
她洗过澡,换上新衣服,就又恢复成从前干净漂亮的模样。好像珍珠染了尘,用手绢轻轻一擦,光芒没有分毫损伤。
第97章
蒋弼之终于处理好了天水的事务,几乎是一刻没有耽搁地启程返往B城。钟乔见他虽然连轴转了这么多天,但此时不见疲累,反而精神抖擞,就知他心情愉悦,抢在蒋弼之发话之前对司机说:“王师傅,直接去檀阙。”
他这个玩笑很合蒋弼之的意,只见蒋弼之因为之前处理工作而积攒起来的锋利气质迅速和软,甚至带了些微笑意:“行,那就直接去檀阙。”
钟乔打电话通知那边,李总惊喜万分,说正好檀阙的几个董事和大股东会过去吃晚饭,力邀蒋弼之一起。
蒋弼之不是很想应酬,他去檀阙是为了见他的男孩儿。可李总那边殷勤万分,还抬出规委一位干部的名号,蒋弼之就不好再拒绝。
放下电话后,陈茂对蒋弼之说:“蒋先生,于经理刚给我的消息,檀阙的财务调查发现他们的李总经理有问题。”
蒋弼之冷哼了一声,竟然完全没有吃惊的意思。
陈茂讶异:“蒋先生早就怀疑他监守自盗?”
蒋弼之冷笑,“一个常年亏空的酒店能有那么漂亮的账面,背后肯定有大鱼。”
他又给蒋怀中去了电话,让他准备一下,晚上一起赴宴,美其名曰——“来长长见识。”
蒋怀中情场不顺,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四叔,你就是想让我去当盾牌,掩饰你和你那小宝贝儿谈情说爱吧。”
蒋弼之便又笑了,也不反驳,只看了眼陈茂,想着一会儿得把他的助理支走。
蒋怀中在电话那端叹气,“四叔,你说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呢?不应该是见不到的时候很想念、想起他就很高兴、一见面就舍不得分开吗?”
蒋弼之略一扬眉,深以为然地点了下头。
蒋怀中那边犹在抱怨:“可我现在看不见宋城的时候确实很想他,可一想到他他对我那么冷漠,我就很难过,见了面就更难过,恨不能立马和他分开,跑到看不到他的地方。四叔,你说,我现在还爱宋城吗?”
蒋弼之显得很没同情心:“你都这么大了,如果连自己是不是真喜欢一个人,就太失败了。”
蒋怀中那边默了默,恹恹地道:“我觉得我是爱他的。”
“那就管好自己,不要再出去胡闹,争取他的原谅。”
蒋怀中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
挂掉电话后,蒋弼之看着窗外的风景,咀嚼着蒋怀中刚才的话——见不到的时候很想念、想起他就很高兴、一见面就舍不得分开。
他的手指在手机上摩挲,终于压抑不下那份想念,拨通了陈星的电话。
陈星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立马把手伸进兜里直接摁掉,然后问对面的人:“姜律师,您的意思是……”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我们肯定会输吗?”
“也不是说100%,只是被害人这边,几乎没有任何证据,听你的意思是嫌疑人在警察赶到前就把证据都毁掉了,可我们没办法证明……”
这是陈星约见的第三位律师了,同之前两位几乎是完全一致的说法,都说没什么胜算,最多为陈月当时身上的淤伤判个轻微伤害,罚几百块钱了事。
陈星万万没想到,他们下定决心要死磕到底,一万、两万甚至三万的律师费他们都决心要掏,结果还是不行……
为了约见律师,他冒着被扣工资的风险把酒店的制服穿出来了,这衣服实在闷热,从空调屋里一出来,他立刻被混着尘土味的燥热空气呛得喘不过气来。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他在员工浴室里洗完澡,被水蒸气一蒸,整个人更加昏头涨脑。
他扶着柜子蹲下来,旁边有同事询问他:“小陈,身体不舒服?”
陈星做了个深呼吸,抬头冲同事挤出个笑:“没事,可能有点低血糖。”
那同事拍拍他肩膀:“那你赶紧垫点吃的。那位小蒋少爷又来了,一会儿准得又喊你。”
陈星很吃惊,怎么全酒店都知道蒋怀中来了必喊他?他怔了一瞬,随后扶着铁皮柜站起身来。
蒋弼之本想同这些人吃完饭后再去十六楼找陈星,可他一见那河豚,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这个餐厅是檀阙的特色餐厅,主打日料,主厨都是从日本请来的大厨,做菜很地道。
晚餐的菜单里有河豚料理,大厨推着养了几只河豚的水族箱过来给客人们过目。
蒋弼之没想到河豚竟然那么小,平心静气的时候竟然那么可爱。又圆又黑的大眼睛嵌在小脸上,嘴巴不大,嘴角上扬,竟像是笑着的,还有几分娇憨。
大厨隔着手套从水族箱里捞出一只,那河豚立刻充气胀成一只小皮球,全身的刺都竖起来,瞪圆了眼睛对在座的各位怒目而视。
蒋弼之侧身对蒋怀中说了句悄悄话,蒋怀中一下子笑出声,对李经理说:“李总,能不能把这只河豚留下,怪好玩的。”
李经理自然应下。
陈星被叫过去时,包间里只剩蒋弼之、蒋怀中和李经理三人。
蒋怀中一见他就亲热地拉他去看那只河豚,笑言:“陈星,你看这鱼像不像你?乖的时候这么可爱,一生气——”他直接伸手进去把鱼捞出来,那可怜的河豚立刻在他手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起气来,瞪圆了眼睛冲着蒋怀中示威。
蒋怀中把这只炸起一身刺的河豚举到陈星眼前,“一生气就成这样了,把自己气得鼓鼓的,结果在别人看来还是可爱得不行。”
陈星也在看那只河豚,鱼离了水,甭管是瘪着还是鼓着,有刺还是没刺,都无助极了,也可笑极了。
他又看向蒋弼之,对方也在笑看着自己,眼里闪着他独有的微醺后的风流水光。
蒋弼之显然很认同蒋怀中刚才所说的——自己像只河豚。哦不对,不是他认同蒋怀中,而是根本就是他在借蒋怀中的嘴来逗弄自己。
所以说,自己在他们眼里就是这般可笑可怜吗?
“看起来是挺可爱的。”陈星笑道,眼睛直直看向蒋弼之,“可是蒋先生忘了吧,河豚可是有剧毒的。”
————
一会儿微博放个河豚的照片。真挺可爱的!
第98章
蒋弼之脸上的笑容倏然而逝,李经理忙站起来打圆场:“没有毒没有毒,这是人工培育的无毒品种,吃起来很安全的。”
没人理他,蒋弼之面无表情地看着陈星,陈星视线低垂看着桌子,蒋怀中则捧着那只河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三分不安,七分看戏,想看他四叔会不会当场发怒。
“怀中,把鱼放回去吧。”蒋弼之缓声吩咐道。
“……哦!”蒋怀中将鱼丢进水里,那鱼进了水依然胀着,摇着短小的尾巴笨拙地游走了。蒋怀中闻闻手上,一股浓郁的鱼腥味袭来,令他大为后悔,拔腿往洗手间跑。
李经理颇善解人意,忙拦住他:“小蒋先生,普通的洗手液洗不掉这味道的,您得跟我去趟厨房,那里有专门去除鱼腥味的钢皂。”
蒋怀中张着手催促他:“快点快点!这鱼怎么这么腥!”
李经理带着他往外走,关门时还传来李经理笑意满满的声音:“这是海水鱼,确实比淡水鱼腥一些。”
屋里静了片刻,蒋弼之起身了,陈星微微握紧了拳头,克制住想往后退的冲动。
“遇到不顺心的事了?”蒋弼之停在他面前两步远的位置。
陈星盯着面前的一个椅子背,“没有。”
又撒谎,如果不是遇到烦心事,怎么突然冒出这么重的戾气?
“陈星。”他的声音压低,带上几分威严。
陈星已经做好迎接怒火的准备。他觉得蒋弼之一定很愤怒,以那样的身份,当着外人和小辈的面被一个服务生顶撞,换作一般客人恐怕早就发火了。
蒋弼之确实是有几分不悦,却不是因为丢了面子,只单纯因为陈星的态度。
他过来一趟实在不易,奔波数小时又心心念念,却等来那样一副冷面孔,说是有些心凉委屈都不为过,可他一看到陈星攥紧的拳头和微垂的头……
他轻叹一声,“是我的玩笑又没开好吗?让你生气了。”
陈星吃惊地抬起头,对上一双深邃又无奈的眼睛。
这种无奈比愤怒更让他受不了。陈星惭愧地错开了眼,视线飘向水族箱。
“我就是觉得,它都要被吃了,就给它个痛快的,别再逗着它玩儿了。”
蒋弼之也看向水族箱,那只可怜的河豚还没有瘪回去,同胀大的身体相比,尾巴和鳍小得可怜。他点了下头:“你说的有道理,刚才那样确实不人道。”
他太谦和了,令陈星更加羞愧,低下头小声道:“刚才,我失礼了,对不起。”
头顶传来一声轻叹,“不用道歉。”
陈星被他近在咫尺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不知他什么时候往前走了一步,已经到自己跟前了。
只见那男人低头看向自己,将手轻轻搭上自己肩膀,正色道:“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了,但是怕你多想,就一直没说。”他那只手在陈星单薄的肩头捏了两下,“如果你有困难,希望你能告诉我,也许我帮得上忙。”
陈星忙道:“不用不用,蒋先生,您已经帮过我很多次了。”
蒋弼之耐心地看着他,他能理解陈星过强的自尊心。他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能明白越是年轻无力,就越不愿在人前示弱的心情。
陈星迎着他如此深沉而包容的视线,突然心跳加速,脱口问道:“您有觉得自己特别无能的时候吗?”
蒋弼之收回手,挑了下眉。
陈星忙道:“抱歉,这个问题太失礼了。”蒋弼之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有。”
陈星惊讶地看着他,为他的坦诚震惊不已。
“就在你这个年纪,甚至在之后的……”蒋弼之略作思索,“至少三四年里,这种感觉都一直有。”
“为什么?”陈星简直不敢相信。
“因为年轻吧,积累还不够,能力尚不足。”蒋弼之不想多说,说多了就会提及太多过往。
他的语调很寡淡,陈星听来却如醍醐灌顶,可具体是领悟了什么,陈星一时也说不出来。
“那,那如果特别不甘心怎么办?”他急切地问道。
“因为做不成一件事,所以不甘心吗?”
陈星用力点头。
“倘若没有其他的意义,只是因为不甘——”蒋弼之上身只穿了件衬衣,一只手臂放松地搭在椅背上,领带闲适地垂下来,“那就放弃吧,接受现实。”
陈星比刚才更吃惊,想不到从蒋弼之的嘴里竟然能吐出“放弃”两个字,“直接放弃?那不就是认输吗?”
蒋弼之本不习惯在人前暴露自己,可是陈星一直看着他,睁大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用眼神请求他继续说下去,那渴求的目光像是直接落在他心尖上,令他心脏微微发热。
于是他讲起自己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失败。
“蒋家是个世代经商的大家庭,家里的孩子们如果愿意,可以在十几岁时就申请一笔资金做投资。”
陈星问:“就像小蒋先生那样吗?二百五十万?”
蒋弼之笑了,“不太一样,那是我给他开的小灶,不过性质差不多,都是为了学习和历练。”他没有提及自己在家族里不受重视,他父亲只给了他十五万,又没有人脉充足的娘舅,令他初入商场举步维艰。他只说是因为他自己急于求成而做了误判,发现势头不对时又心疼已经投下的资金,没有及时抽身,结果所有的钱都被套进去,血本无归。
“这是我作为商人所学到的第一堂课——及时止损,不要因为不甘心而被烂项目拖垮。人生是场马拉松,一时的输赢说明不了什么。人必须要学会面对现实,学会接受暂时的失败,才能走得久远。”
他见陈星一脸懊丧,唇角都耷拉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若是别的年轻人,我可能会劝他不要怕失败、勇敢地往前闯,但是对你,陈星——”
陈星抬头看他。
“我知道你勇敢、有干劲,你不需要那些加油助威的话,你自己的动力已经足够。但你有些冲动,也太要强,这点和我年少时很像,我希望你不要犯我当时的错误。”
陈星抿紧了唇,看着他的眼睛,呼吸略显急促。
蒋弼之知道这很不容易,他的声音更加柔和:“陈星,我问问你,你有理想吗?”
“……有。”他答得很迟疑,随即他意识到他没有。因为肚子饿而想吃饭,因为生病了而想买药,这都不叫理想。陈星陡然一惊,理想,这样一个从小学就开始出现在作文里、理应是现代人生活必需品的东西,他竟然没有。
蒋弼之揽着他的后背,让他和自己一起坐下来,“之前我同你说的侍酒师,我看你很感兴趣。”
陈星惭愧地咬了下嘴唇,“蒋先生,那太难了。”他是只不能停歇的陀螺,根本没有学习的时间。
“如果觉得山太高,可以先把目标定到半山腰……”
这一晚,蒋弼之同他说了很多,陈星耳朵里充盈着蒋弼之磁性而耐心的声音,胸腔里则鼓动着激烈的心跳。
他本来只是想知道对赵鹏这种人渣要怎么报复才痛快,可后来他想的是,他和陈月的人生才刚开始,他们的未来还很长,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们活着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和什么人置气,非要论个输赢。
他们的畅谈是被蒋弼之的一通电话打断的,蒋弼之本不想接,但一看是钟乔,便接了起来,听了两句便微微变了脸色。
“抱歉,家里有些事,我得赶紧回去。”
陈星忙站起身,还帮蒋弼之把椅子往后拉了半米,又将挂在衣柜里的西服给他取出来。
蒋弼之一边穿外套一边笑道:“不错,服务意识已经很强了。”
临别前,蒋弼之再次重申:“陈星,我是真诚地、不含任何私心地说出下面的话的,如果你有难处,我希望可以帮你。”
陈星这时已经心镜明亮,很洒脱地对蒋弼之笑道:“谢谢您蒋先生,您已经帮到我了。”
晚上回到出租屋,陈月第一句话就是:“哥,我想了想,就算今天这个律师愿意接,咱们也别告了吧,太贵了,不值得,还要花那么多时间,咱们跟他们耗不起。”
陈星大为震撼,同时也十分伤感,他问妹妹:“你不觉得不甘心吗?”
陈月无所谓地耸了下肩,“那天看你揍了他们一顿,我心里就舒服多了。要是有胜算还行,连律师们都说肯定输,那还是算了,咱们都这么忙,没必要非得跟人渣争这口气,感觉自己都掉价了。”
陈星知道她这话里大部分都是在安慰自己,却还是为陈月的豁达感到骄傲,心想,要是蒋弼之能见到自己妹妹,一定会很欣赏吧。
等陈月睡着以后,陈星又偷偷给黄毛儿打了个电话,对他说:“算了。”
黄毛儿在电话那头呼吸粗重,显然咽不下这口气,“星哥,你怎么也认怂呢!”
“不是认怂,是没必要,小月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赞同。王警官当时不也说嘛,为了那种人把自己砸进去不值得。”
黄毛儿沉默许久,闷闷地说:“反正……星哥,你什么时候又改变主意了,随时叫我!兄弟我光杆一个无牵无挂,没什么怕的。”
陈星笑骂:“什么无牵无挂?你妈呢?”
黄毛儿便也笑,“我妈皮实,没事儿,不就是送几年牢饭嘛。”
陈星笑着骂了句脏话。
挂掉电话后,陈星两手枕在脑后,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微微出神。
侍酒师,自己真的可以吗?蒋先生说先从读酒标开始,酒廊的展览柜里有不少好酒,自己记性也好,这倒不难……
——————
这里想解释一下,他们放弃上告是因为证据不足(几乎没有任何证据),不是宣扬忍气吞声的意思。
另外就是关于做笔录,陈月当时说:“说出来了,反而觉得没什么了。”这种心理是确实存在的,对于重大心理创伤,回顾、阐述(当然阐述的环境一定要有安全感,比如对自己、对贴心朋友、对心理医生,这里陈月很幸运,王警员是女性,并且很善良),肯定像撕扯伤口一样痛苦,但通常来讲,把事件捋清以后,你会发现它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能帮助你战胜它。抑郁症有一个自愈疗法和这个类似,感兴趣的小读者可以去了解一下。
第99章
陈星这边已渐渐沉入梦乡,蒋弼之家里犹是灯火通明。
蒋安怡今天干了一件大事。
她提前几天就对家里说今晚戏剧社有排练,她想去当观众,得等晚上九点才能结束。她难得主动参加集体活动,那时蒋弼之还在天水,钟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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