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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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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礼拜堂里交了一个朋友,和她一样是个老处女,名叫弗波瓦姑娘,绝对呆头呆脑,吉诺曼姑娘乐于和她相处,好显出自己是头神鹰。除了念《上帝的羔羊》和《圣母颂》以外,弗波瓦姑娘的本领就只有做各种果酱了。弗波瓦姑娘是她那种人中的典型,是一头冥顽不灵、没有一点聪明的银鼠。

让我们指出,吉诺曼姑娘在进入老年的岁月里,不但毫无所获,反而一年不如一年。那是不自振作的人的必然趋势。她从来不对旁人生恶念,那是一种相当好的品质;后来,岁月磨尽棱角,时间进一步向她下软化功夫。她只是感到忧伤,一种没有来由的忧伤,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何在。她感到人生还没有开始便已经要结束了,她的声音笑貌行动,处处显出那么一种恓惶困惑的味儿。

她代她父亲主持家务。吉诺曼先生身边有女儿,正如我们从前见过的那位卞福汝主教身边有妹子。这种由一个老头子和一个老姑娘组成的家庭是一点不稀罕的,那种两老相依为命的情景总会令人怅然神往。

在这家人里,除了那个老姑娘和那老头以外,还有一个小孩,一个在吉诺曼先生面前便会发抖沉默的小男孩。吉诺曼先生和那孩子说话没有一次不是狠巴巴的,有时还举起手杖:〃来!先生!坏蛋,淘气鬼,走过来!回答我,奴怪!让我看看你,小流氓!〃他说些诸如此类的话,但心里可确是疼他。

那是他的外孙。我们以后还会见到这个孩子。

一古老客厅

吉诺曼先生住在塞尔凡多尼街时,他经常在几处极好极高贵的客厅里走动。吉诺曼先生虽然是个资产阶级,但也受到接待。由于他有双重智慧,一是他原有的智慧,二是别人以为他有智慧,甚至大家还邀请他和奉承他。他每到一处就一定要出人头地,否则他宁可不去。有些人总爱千方百计地左右别人,使人家另眼看待他们,如果不能当头领,也一定要当小丑。吉诺曼的性情却不是那样,吉诺曼先生在他平时出入的那些保王派客厅里取得了出人头地的地位,却丝毫没有损及他的自尊心。处处都以他为权威。他居然和德·波纳德先生①,甚至和贝奇-皮伊-瓦莱先生②分庭抗礼。

一八一七年前后,他每星期必定要到附近的弗鲁街上T.男爵夫人家里去消磨两个下午,那是一位值得钦佩和尊敬的妇人,她的丈夫在路易十六时期当过法国驻柏林大使。T.男爵生前酷爱凝视和显圣③,在流亡期间他资财荡尽而死,留下的遗产只是十册红羊皮封面的金边精装手稿,内容是对麦斯麦和他的木盆的一些相当新奇的回忆。T.夫人因门第关系,没有把它发表,只靠一笔不知怎么保留下来的微薄年金过日子。T.夫人不和宫廷接近,她说那是一种〃相当杂的地方〃,她过的是一种高尚、寂寞、清寒、孤芳自赏的生活。少数几个朋友每星期在她只身独守的炉边聚会两次,于是组成了一种纯粹保王派的客厅。大家在那里喝着茶,随着各人一时的兴致,低沉或兴奋,而对这个世纪、宪章、波拿巴分子、卖蓝佩带给资产阶级的蠹政、路易十八的雅各宾主义等问题发出哀叹或怒吼,并且低声谈着御弟,日后的查理十世给予人们的希望。

①德·波纳德(Bonald,1754…1840),子爵,法国政治活动家和政论家,保王派,复辟时期的贵族和教权主义反动派的思想家之一。

②贝奇-皮伊-瓦莱(BengyAPuyAVallée,1743…1823),制宪议会右派议员,后逃往国外。复辟时期撰文论述法国社会宗教和政治的关系。

③指巫术中定睛凝视鬼魂重现等手法。

大家在那里把那些称拿破仑为尼古拉的鄙俚歌曲唱得兴高采烈。公爵夫人们,世界上最雅致最可爱的妇女,也在那里欢天喜地地唱着这一类的叠歌,例如下面这段指向盟员①的歌:

把你拖着的衬衫尾巴

塞进裤子里。

免得人家说那些爱国主义者

挂起了白旗②!

①盟员,指一八一五年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回国时号召组织的志愿军。

②白旗是投降的旗帜,也是法国当时王朝的旗帜。

他们唱着自以为能吓坏人的隐语和无伤大雅而他们却认为有毒的文字游戏如四行诗,甚至是对句来消遣,例如德索尔内阁,一个温和派内阁,有德卡兹和德赛尔两个阁员,他们这样唱道:

为了从基础上巩固这动摇了的宝座,

必须换土壤,换暖室,换格子。①

或者他们改编元老院的名单,认为〃元老院的雅各宾臭味重得可怕〃,他们把那名单上的名字连缀起来,把它们组成一个句子,如Damas,Sabran,GouvionSaint-Cyr.于是感到乐不可支。

在那种客厅里大家丑化革命。他们都有那么一股味儿,想把同样的仇恨鼓起来,但是意思相反。他们唱着那可爱的《会好的呵》②:

会好的!会好的!会好的呵!

布宛纳巴分子被挂在街灯柱子上。

歌曲就好象是断头台,它不加区别地今天砍这个人的头,明天又砍那个人的头。那只是一种对象的改变而已。

弗阿尔台斯③案件正是在那时,一八一六年发生的,在这问题上,他们站在巴斯第德和若西翁④方面,因为弗阿尔台斯是一个〃布宛纳巴分子〃。他们称自由主义者为〃弟兄们和朋友们〃,那是最刻毒的咒骂了。

①desol(土壤)和Dessolles(德索尔)同音,deserre(暖室)和Deserre(德赛尔)同音,decase(格子)和Decazkes(德卡兹)同音。

②《会好的呵》是一七八九革命时期的一首革命歌曲,其中有一句是〃贵族挂在街灯柱子上〃。这里,〃贵族〃被窜改为〃布宛纳巴分子〃。

③弗阿尔台斯(Fualdès)是一个被暗杀的官员。

④巴斯第德(Bastide)和若西翁(Jausion),被认为是暗杀弗阿尔台斯的凶手。

正和某些礼拜堂的钟楼一样,T.男爵夫人的客厅也有两只雄鸡。一只是吉诺曼先生,另一只是拉莫特-瓦罗亚伯爵,他们提到那伯爵,总怀着敬佩的心情凑到人家耳边说:〃您知道?这就是项圈事件①里的拉莫特呀!〃朋党和朋党之间常有那种奇妙莫测的妥协。

我们补充这一点:在资产阶级里,择交过分随便往往会降低自己的声誉和地位,应当注意交游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正好象和身上穿不暖的人相处会失去自己身上的热一样,接近被轻视的人也能减少别人的敬意。古老的上层社会就是处在这条规律以及其他一切规律之上的。彭帕杜尔夫人②的兄弟马里尼③常去苏比斯亲王④家里。然而……不,因为……弗培尔尼埃夫人的教父杜巴丽⑤是黎塞留⑥大元帅先生家里极受欢迎的客人。那个社会,是奥林匹斯⑦,是墨丘利⑧和盖美内亲王的家园。一个贼也可以受到接待,只要他是神。

①一七八四年,拉莫特伯爵夫人怂恿一个红衣主教买一串极名贵的金刚钻项圈送给王后,她冒称王后早想得到那项圈。红衣主教为了逢迎王后,向珠宝商赊来交给拉莫特夫人转给王后。拉莫特夫人把那项圈遗失了,王后没收到,红衣主教付不出钱。事情闹开后激起了人民对王室和僧侣的憎恨。拉莫特夫人在广场上受到杖刑和烙印,被关在妇女救济院里,继而越狱逃往英国,在再次被捕时跳楼自杀。

②彭帕杜尔夫人(delaPompadour,1721…1764),路易十五的情妇。

③马里尼(deMarigny,1721…1781),侯爵,王室房舍总管。

④苏比斯(deSoubise,1715…1787),元帅,嬖臣,彭帕杜尔夫人的忠实奉承者。

⑤杜巴丽(DuBarry),伯爵,他的妻是路易十五的情妇。

⑥黎塞留(Richelieu,1696…1788),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的嬖臣,以贪污出名。

⑦奥林匹斯,希腊神话中众神所居之山。

⑧墨丘利(Mercure),希腊神话中商业和盗贼的保护神。

拉莫特伯爵,在一八一五年已是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值得重视的只是他那种沉静严肃的神气,处处棱角毕现的冷脸,绝对谦恭的举动,一直扣到领带的上衣,一双老交叉着的长腿,一条红土色的软长裤。他的脸和他的长裤是同一种颜色。这位拉莫特先生在那客厅里是有〃地位〃的,因为他很〃有名〃,而且,说来奇怪但却是事实,也因为他姓瓦罗亚①。

至于吉诺曼先生,他是深孚众望的。他是权威。尽管他举止佻挞,言语诙谐,但却有自己的一种风度使人敬服,他以仪表胜人,诚恳并有绅士的傲性,外加他那罕见的高龄。活上一个世纪那确是非同小可。岁月总会在一个人的头上加上一层使人仰慕的清辉。

此外,他的谈吐完全是一种太古岩石的火花。象这个例子,普鲁士王在帮助路易十八回朝后,假称吕邦伯爵来访问他,被路易十四的这位后裔接待得有点象勃兰登堡②侯爷那样,并还带着一种极微妙的傲慢态度。吉诺曼先生表示赞同。

〃除了法兰西国王外,〃他说,〃所有其他的王都只能算是一省之王。〃一天,有人在他面前进行这样的回答:〃后来是怎样处理《法兰西邮报》的主笔的?〃〃停刊(suspendu)。〃〃sus③是多余的。〃吉诺曼先生指出说。象这一类的谈话使他获得地位。

①瓦罗亚(Valois),法国卡佩王室的一支。

②勃兰登堡(Brandebourg),日耳曼帝国选侯之一,普鲁士王国的臣属。

③suspendu(暂时停刊)去掉词头成pendu(处绞刑)。

波旁王室回国周年纪念日举行了一次大弥撒,他望见塔列朗先生走过,说道:〃恶大人阁下到了。〃

吉诺曼经常由他的女儿陪着同来,当时他的女儿年过四十,倒象一个五十岁的人,陪他同来的还有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白净,红嫩,生就一双笑眯眯肯和人亲近的眼睛,他一走进客厅,总听见在座的人围着他齐声赞叹:〃他多么漂亮!真可惜!可怜的孩子!〃这孩子就是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个。大家称他为〃可怜的孩子〃,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个卢瓦尔①的匪徒〃。

①卢瓦尔(Loire),法国中部偏东之省。

这位卢瓦尔的匪徒是吉诺曼先生的女婿,我们在前面也已提到过,也就是吉诺曼先生所谓的〃他的家丑〃。

二当年的一个红鬼

当年如果有人经过小城韦尔农,走到那座宏大壮丽的石桥上去游玩(那座桥也许不久将被一道丑恶不堪的铁索桥所替代),立在桥栏边往下望去,便会看到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戴一顶鸭舌帽,穿一身粗呢褂裤,衣衿上缝着一条泛黄的红丝带,脚上穿的是木鞋,他皮肤焦黄,脸黝黑,头发花白,一条又阔又长的刀痕从额头直到脸颊,弯腰,曲背,未老先衰,几乎整天拿着一把平头铲和一把修枝刀在一个小院里踱来踱去。在塞纳河左岸桥头一带,全是那种院子,每一个都有墙隔开,顺着河边排列,象一长条土台,全都种满花木,非常悦目,如果园子再大一点,就可以叫做花园,再小一点,那就是花畦了。那些院落,全是一端临河,一端有所房子的。我们先头说的那个穿短褂和木鞋的人,在一八一七年前后,便住在这些院子中最窄的一个,这些房屋中最简陋的一所里。他独自一人住在那里,孤独沉默,贫苦无依,有一个既不老又不年轻,不美又不丑,既不是农民又不是市民的妇人帮他干活。他称作花园的那一小块地,由于他种的花的艳丽,已在那小城里出了名。种花是他的工作。

由于坚持工作,遇事留意,勤于灌溉,他居然能继造物主之后,培植出几种似乎已被大地遗忘了的郁金香和大丽菊。他能别出心裁,他沤小绿肥来培植一些稀有珍贵的美洲的和中国的灌木,在这方面他超过了苏兰日·波丹。夏季天刚亮,他已到了畦埂上,插着,修着,薅着,浇着,带着慈祥、抑郁、和蔼的神气,在他的那些花中间来往奔忙,有时又停下不动,若有所思地捱上几个钟头,听着树上一只小鸟的歌唱或别人家里一个小孩的咿呀,或呆望着草尖上一滴被日光照得象钻石一样的露珠。他的饮食非常清淡,喝奶的时候多于喝酒。淘气的孩子可以使他听从,他的女仆也常骂他。他简直胆小到好象不敢见人似的,他很少出门,除了那些敲他玻璃窗的穷人和他的神甫之外,谁也不见。他的神甫叫马白夫,一个老好人。可是,如果有些本城或外来的人,无论是谁,想要见识见识他的郁金香和玫瑰,走来拉动他那小屋的门铃时,他就笑盈盈地走去开门。这就是那个卢瓦尔的匪徒了。

假使有人,在那同一时期,读了各种战争回忆录、各种传记、《通报》和大军战报,他就会被一个不时出现的名字所打动,那名字是乔治·彭眉胥。这彭眉胥在很年轻时便已是圣东日联队里的士兵。革命爆发了。圣东日联队编入了莱茵方面军。君主时代的旧联队是以省名为队名的,君主制被废除后依然照旧,到一七九四年才统一编制。彭眉胥在斯比尔、沃尔姆斯、诺伊施塔特、土尔克海姆、阿尔蔡、美因茨等地作过战,在美因茨一役,他是乌沙尔殿后部队二百人中的一个。他和其他十一个人,在安德纳赫的古垒后面阻击了赫斯亲王的全部人马,直到敌人的炮火打出一条从墙垛到斜堤的缺口,大队敌兵压来后他才退却。他在克莱贝尔部下到过马尔什安,并在蒙巴利塞尔一战中被铳子打伤了胳膊。随后,他转到了意大利前线,他是和茹贝尔保卫坦达谷的那三十个卫队之一。由于那次战功,茹贝尔升了准将,彭眉胥升了中尉。在洛迪那天,波拿巴望见贝尔蒂埃在炮火中东奔西突,夸他既是炮兵又是骑兵又是卫队,当时彭眉胥便在贝尔蒂埃的身旁。他在诺维亲眼见到他的老长官茹贝尔将军在举起马刀高呼〃前进!〃时倒了下去。在那次战役里,由于军事需要,他领着他的步兵连从热那亚乘着一只帆船到不知道哪一个小港口去,中途遇见了七八艘英国帆船。那位热那亚船长打算把炮沉到海里,让士兵们藏在中舱,伪装成商船暗地溜走。彭眉胥却把三色旗系在绳上,升上旗杆,冒着不列颠舰队的炮火扬长而过。驶过二十海里后,他的胆量更大了,他用他的帆船攻打一艘运送部队去西西里的英国大运输舰,并且俘虏了那艘满载人马直至舱口的敌船。一八○五年,他隶属于马莱尔师部,从斐迪南大公手里夺下了贡茨堡。在威廷根,他冒着冰雹般的枪弹双手抱起那位受了致命伤的第九龙骑队队长莫伯蒂上校。他曾在奥斯特里茨参加了那次英勇的冒着敌人炮火前进的梯形队伍。俄皇禁卫军骑兵队践踏第四大队的一营步兵时,彭眉胥也参加了那次反攻,并且击溃了那批禁卫军。皇上给了他十字勋章。彭眉胥,一次又一次,在曼图亚看见维尔姆泽被俘,在亚历山大看见梅拉斯被俘,在乌尔姆看见麦克被俘。他也参加了在莫蒂埃指挥下攻占汉堡的大军第八兵团。随后,他改隶第五十五大队,也就是旧时的佛兰德联队。英勇的队长路易·雨果,本书作者的叔父,在艾劳的一个坟场里,独自领着他连部的八十三个人,面对着敌军的全力猛攻,支持了两个小时,当时彭眉胥也在场。他是活着离开那坟场的三个人中的一个。弗里德兰,他也在。随后,他见过莫斯科,随后,又见过别列津纳,随后,卢岑、包岑、德累斯顿、瓦朔、莱比锡和格兰豪森峡道;随后,蒙米赖、沙多·蒂埃里、克拉昂、马恩河岸、埃纳河岸以及拉昂的惊险局面。在阿尔内勒狄克,他是骑兵队长,他用马刀砍翻了六个哥萨克人,并且救了,不是他的将军,而是他的班长。正是在那一次,他被人砍到血肉模糊,仅仅从他的左臂上,便取出了二十七块碎骨。巴黎投降的前八天,他和一个伙伴对调了职务,参加了骑兵队伍。他有旧时代所说的那种〃双面手〃,也就是说当兵,他有使刀枪的本领,当官,也一样有指挥步兵营或骑兵队的才干。某些特别兵种,比方说,那种既是骑兵又是步兵的龙骑兵,便是由这种军事教育精心培养出来的。他随着拿破仑到了厄尔巴岛。滑铁卢战争中,他在杜布瓦旅当铁甲骑兵队队长。夺得吕内堡营军旗的便是他。他把那面旗子夺来丢在皇上的跟前。他浑身是血。他在拔旗时,劈面砍来一刀,正砍着他的脸。皇上,心里喜悦,对他喊道:〃升你为上校,封你为男爵,奖你第四级荣誉勋章!〃彭眉胥回答说:〃陛下,我代表我那成为寡妇的妻子感谢您。〃一个钟点过后他倒在奥安的山沟里。我们现在要问:这乔治·彭眉胥究竟是什么人?他正是那卢瓦尔的匪徒。

关于他的历史,我们从前已经见了一些。滑铁卢战争过后,彭眉胥,我们记得,被人从奥安的那条凹路里救了出来太极到地球,由生元到生命,由生物到人类。主张〃知难行,他居然回到了部队,从一个战地急救站转到另一个战地急救站,最后到了卢瓦尔营地。

王朝复辟以后,他被编在半薪人员里,继又被送到韦尔农去休养,就是说,去受监视。国王路易十八对百日时期发生的一切都加以否认,因而对他领受第四级荣誉勋章的资格、他的上校衔、他的男爵爵位一概不予承认。在他这面却绝不放弃一次机会去签署〃上校男爵彭眉胥〃。他只有一套旧的蓝制服,上街时他老佩上那颗代表第四级荣誉勋位的小玫瑰纽。检察官托人去警告他,说法院可能要追究他〃擅自佩带荣誉勋章的不法行为〃。当这通知由一个非正式的中间人转达给他时,彭眉胥带着苦笑回答:〃我一点也不了解究竟是我听不懂法语,还是您不在说法语,事实是我听不懂您的话。〃接着,他天天带上那小玫瑰纽上街,一连跑了八天。没有人敢惹他。军政部和省总指挥官写过两三次信给他,信封上写着〃彭眉胥队长先生〃。他把那些信全都原封不拆退了回去。与此同时,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也用同样的办法对待那些由贵人赫德森·洛①送给〃波拿巴将军〃的信件。在彭眉胥的嘴里……请允许我们这样说……竟有了和他皇上同样的唾沫。

①赫德森·洛(HadsonLowe,1769…1844),监视拿破仑的英国总督。

从前在罗马也有过一些被俘虏的迦太基士兵,拒绝向弗拉米尼努斯①致敬,他们多少有点汉尼拔的精神。

①弗拉米尼努斯(Flaminius,约前228…174),罗马统帅和执政官(前198),在第二次马其顿战争中(前200…197)中为罗马军队指挥官。

一天早晨,他在韦尔农的街上遇见了那个检察官,他走到他面前问他:〃检察官先生,我脸上老挂着这条刀伤,这不碍事吧?〃

他除了那份极微薄的骑兵队队长的半薪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在韦尔农租下他可能找到的一所最小的房子。独自一人住在那里,他的生活方式是我们先头已经见到过的。在帝国时期,他趁着战争暂息的空儿,和吉诺曼姑娘结了婚。那位老绅士,心里愤恨,却又只好同意,他叹着气说:〃最高贵的人家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彭眉胥太太是个有教养、难逢难遇的妇人,配得上她的丈夫,从任何方面说,都是教人敬慕的,可她在一八一五年死了,丢下一个孩子。这孩子是上校在孤寂中的欢乐,但是那个外祖父蛮不讲理地要把他的外孙领去,口口声声说,如果不把那孩子送交给他,他便不让他继承遗产。父亲为了孩子的利益只好让步,爱子被夺以后,他便把心寄托在花木上。

其他的一切,他也都放弃了,既不活动,也无密谋。他把自己的心剖成两半,一半交给地目前所做的这种怡情悦性的营生,一半交给他从前干过的那些轰轰烈烈的事业。他把时间消磨在对一朵石竹的希望或对奥斯特里茨的回忆上。

吉诺曼先生和他的女婿毫无来往。那上校在他的心目中是个〃匪徒〃,而他在上校的眼里则是个〃蠢才〃。吉诺曼先生平日谈话从来不提上校,除非要讥诮他的〃男爵爵位〃才有时影射一两句。他们已经明确约定,彭眉胥永远不得探望他的儿子,否则就要把那孩子撵走,取消他的财产承继权,送还给父亲。对吉诺曼一家人来说,彭眉胥是个得瘟病的人。他们要按照他们的办法来教养那孩子。上校接受那样的条件也许错了,但是他谨守诺言,认为牺牲他个人不算什么,那样做还是对的。吉诺曼本人的财产不多,吉诺曼大姑娘的财产却很可观。那位没有出阁的姑奶奶从她母亲的娘家承继了大宗产业,她妹子的儿子自然是她的继承人了。

这孩子叫马吕斯,他知道自己有个父亲,此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谁也不在他面前多话。可是在他外祖父领着他去的那些地方,低声的交谈,隐晦的词句,眨眼的神气,终于使那孩子心里有所领悟,有所认识,并且,由于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他也自然而然地把他常见的那种环境里的观点和意见变为自己所固有的了,久而久之,他一想到父亲,便感到羞惭苦闷。

当他在那种环境中渐渐成长时,那位上校,每隔两三个月,总要偷偷地、好象一个擅离指定住处的罪犯似的溜到巴黎来一次,趁着吉诺曼姑奶奶领着马吕斯去望弥撒时,他也溜去待在圣稣尔比斯教堂里。他躲在一根石柱后面,心惊胆战,唯恐那位姑奶奶回转头来,所以不动也不敢呼吸,眼睛盯着那孩子。一个脸上挂着刀痕的铁汉竟能害怕那样一个老姑娘。

正因为那样,他才和韦尔农的本堂神甫,马白夫神甫有了交情。

这位好好神甫是圣稣尔比斯教堂一位理财神甫的兄弟。理财神甫多次瞥见那人老觑着那孩子,脸上一道刀痕,眼里一眶眼泪。看神气,那人象个好男子,哭起来却又象个妇人,理财神甫见了,十分诧异。从此那人的面貌便印在他心里。一天,他到韦尔农去探望他的兄弟,走到桥上,遇见了彭眉胥上校,便认出他正好是圣稣尔比斯的那个人。理财神甫向本堂神甫谈起这件事,并且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同去访问了上校。这之后就经常往来了。起初上校还不大肯说,后来也就无所不谈了,本堂神甫和理财神甫终于知道了全部事实,看清彭眉胥是怎样为了孩子的前程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从此以后,本堂神甫对他特别尊敬,特别友好,上校对本堂神甫也引为知己。一个老神甫和一个老战士,只要彼此都诚恳善良,原是最容易情投意合成为莫逆之交的。他们在骨子里原是一体。一个献身于下方的祖国,一个献身于上界的天堂,其他的不同点就没有了。

马吕斯每年写两封信给他的父亲,元旦和圣乔治节①,那种信也只是为了应应景儿,由他姨母不知从什么尺牍里抄来口授的,这是吉诺曼先生唯一肯通融的地方。他父亲回信,却是满纸慈爱,外祖父收下便往衣袋里一塞,从来不看。

①圣乔治(SaintGeorges,3…4世纪),相传为古代基督教殉教者,原为军人。彭眉胥是军人,故重视圣乔治节,节日在四月二十三日。

三愿尔等息怨解冤

T.夫人的客厅是马吕斯对世界的全部认识。那是唯一可以让他窥察人生的洞口。那洞是阴暗的,对他来说,从缝隙里来的寒气多于暖气,暗影多于光明。那孩子,在初进入这怪社会时还是欢乐开朗的,但不久后便郁闷起来了,和他年龄尤其不相称的是阴沉起来了。他被包围在那些威严怪诞的人中,心情严肃而惊讶地望着他的四周,而四周的一切合在一起又增加了他心中的惶惑。在T.夫人的客厅里有些年高德劭的贵妇人,有叫马坦①的,有叫挪亚②的,有叫利未斯而被称为利未③的,也有叫康比而被称为康比兹④的。那些矜庄古老的面孔,出自远代典籍的名字,在那孩子的脑子里和所背诵的《旧约》搅浑了,那些老妇人围绕着一炉即将熄灭的火,团团坐在绿纱罩的灯光下,面目若隐若显,神态冷峻,头发斑白或全白,身上拖着另一个时代的长裙袍,每件颜色都是阴森惨淡的,她们偶然从沉寂中说出一两句既庄严又峻刻的话;那时,小马吕斯惊慌失措瞪着眼望着她们,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妇人,而是一些古圣先贤,不是现实的人,而是鬼影。

①马坦(Mathan),《圣经·列王纪下》十一章中亚他利雅崇信的巴力神之祭司。

②挪亚(Noé),乘方舟避洪水的人类远祖。

③利未(Lévi),以色列人利未族的族长。

④康比兹(Cambyse),公元前六世纪的波斯王。

在那些鬼影中还有着好几个教士和贵族,也经常出现在那古老的客厅里,一个是沙斯内侯爷,德·贝里夫人①的功德秘书②;一个是以笔名查理-安东尼发表单韵抒情诗的瓦洛利子爵;一个是波弗尔蒙王爷,相当年轻,头发却已花白,带一个漂亮、聪明、袒胸露背、穿一身金丝绦镶边的朱红丝绒袍的女人,这使那堆黑影里的人为之惴惴不安;一个是德·柯利阿利·德斯比努兹侯爷,是法兰西最善于掌握礼节分寸的人;一个是德·阿芒德尔伯爵,一个下巴圆嘟嘟的老好人;还有一个是德·波尔·德·吉骑士,卢浮宫图书馆,即所谓国王阅览室的老主顾。德·波尔·德·吉先生,年纪不大,人却老了,秃顶,他追述在一七九三年十六岁时,被当作顽固分子关在苦役牢里,和一个八十岁的老头米尔波瓦的主教锁在一起,那主教也是个顽固分子,不过主教的罪名是拒绝宣誓③,而他本人的则是逃避兵役。当时是在土伦。他们的任务是夜晚到断头台上去收拾那些在白天处决的尸体和人头。他们把那些血淋淋的尸首驮在背上,他们的红帽子……苦役犯所戴的红帽子……后面有块血壳,早上干天黑后又潮了。这一类的悲惨故事在T.夫人的客厅里是层出不穷的,他们并且在不断咒骂马拉以后,更进而鼓掌称颂特雷斯达荣。有几个怪诞不经的议员常在那里打惠斯特④,迪波尔·德·沙拉尔先生,勒马尚·德·戈米古先生,还有个以起哄著名的右派,柯尔内-唐古尔先生。钦命法官德·费雷特穿着一条短裤,露着一双瘦腿,有时在去塔列朗先生家时路过此地,也到那客厅里走走。他是阿图瓦伯爵的冶游之交,他不象亚里斯多德那样对康巴斯白⑤屈膝承欢,而是反过来叫吉玛尔蛇行匍伏,使千秋万代的人都知道有一个钦命法官替千百年前的一个哲人出了口气。

①德·贝里(deBerry),公爵夫人,路易十八的侄媳。

②功德秘书,在公爵府里管理救济捐助等事的人。

③当时的革命政府曾勒令教士宣誓遵守宪法。

④惠斯特(whist),一种纸牌游戏。

⑤康巴斯白(Campaspe),亚历山大的宠姬。

至于教士,一个是哈尔马神甫,和他合编《雷霆》的拉洛兹先生曾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谁没有五十岁?除了那些嘴上没毛的!〃一个是勒都尔纳尔神甫,御前宣道士;一个是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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