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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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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进来,门外毫无动静。

她这样待了一刻钟,眼睛盯在门上,不动,好象也不呼吸。那姆姆不敢和她说话。礼拜堂报着三点一刻。芳汀又倒在枕头上了。

她没有说一句话,仍旧折她的被单。

半个钟头过去了,接着一个钟头又过去了。没有人来。每次钟响,芳汀便坐起来,望着门,继又倒下去。

我们明白她的心情,但是她绝不曾提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不怨天,不尤人。不过她咳得惨不忍闻。我们可以说已有一种阴气在向她进袭。她面色灰黑,嘴唇发青。但她不时还在微笑。

五点敲过了,那姆姆听见她低声慢气说道:

〃既然我明天要走了,他今天便不应该不来呵!〃

连散普丽斯姆姆也因马德兰先生的迟到而感到惊奇。

这时,芳汀望着她的帐顶,她的神气象是在追忆一件往事。忽然,她唱了起来,歌声微弱,就象嘘气一样。信女在一旁静听。下面便是芳汀唱的歌: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童贞圣母马利亚,

昨天穿着绣花衣,来到炉边向我提:

〃从前有一天,你曾向我要个小弟弟,

小弟弟,如今就在我的面纱里。〃

〃快去城里买细布,

买了针线还要买针箍。〃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童贞圣母你慈悲,

瞧这炉边的摇篮上,各色丝带全齐备;

即使上帝赐我星星最最美,

我也只爱你给我的小宝贝。〃

〃大嫂,要这细布做什么?〃

〃替我新生的宝宝做衣被。〃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请把这块细布洗干净。〃

〃哪里洗?〃〃河里洗。

还有他的兜兜布,不要弄脏不要弄破,

我要做条漂亮裙,我要满满绣花朵。

〃〃孩子不在了,大嫂,怎么办?〃

〃替我自己做块裹尸布。〃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这歌是一首旧时的摇篮曲,从前她用来催她的小珂赛特入睡的,她五年不见那孩子了,便也没有再想。现在她用那样幽怨的声音,唱着那样柔和的歌曲,真令人心酸,连信女也几乎要哭出来。那个一贯严肃的姆姆也觉得要流泪了。

钟敲了六点。芳汀好象没有听见。对四周的事物她仿佛已不注意了。

散普丽斯姆姆派了一个侍女去找那看守厂门的妇人,问她马德兰先生回来了没有,会不会立即到疗养室来。几分钟过后,那侍女回来了。

芳汀始终不动,似乎在细想她的心事。

那侍女声音很低地向散普丽斯姆姆说,市长先生不顾那样冷的天气,竟在清早六点钟以前,乘着一辆白马拉的小车,独自一人走了,连车夫也没有,大家都不知道他是朝哪个方向走的,有些人看见他转向去阿拉斯的那条路,有些人又说在去巴黎的路上确实碰见他。他动身时,和平时一样,非常和蔼,只和那看门的妇人说过今晚不必等他。

正当那两个妇人背朝着芳汀的床、正在一问一猜互相耳语时,芳汀爬了起来,跪在床上,两只手握紧了拳头,撑在长枕上,把头伸在帐缝里听,她忽然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急躁,兴奋起来,于是完全象个健康的人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她因重病而危在旦夕。她忽然叫道:

〃你们在那儿谈马德兰先生!你们说话为什么那样低?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不来?〃

她的声音是那样突兀、那样粗暴,以致那两个妇人以为听见了什么男子说话的声音,她们转过身来,大为惊讶。

〃回答嘛!〃芳汀喊着说。

那侍女吞吞吐吐地说:

〃那看门的大妈说他今天不能来。〃

〃我的孩子。〃那姆姆说,〃放安静些,睡下去吧。〃

芳汀不改变姿势,用一种又急躁又惨痛的口气高声说:〃他不能来?为什么?你们知道原因。你们两人私下谈着。

我也要知道。〃

那侍女连忙在女信徒的耳边说道:〃回答她说,他正在开市政会议。〃

散普丽斯姆姆的面孔微微地红了一下,那侍女教她的是种谎话。另一方面,她又好象很明白,如果向病人说真话,一定会给她一种强烈的刺激,处在芳汀的那种状况下,那是受不了的。她脸红,立刻又平复了。那姆姆抬起她那双镇静而愁郁的眼睛,望着芳汀说:

〃马德兰先生走了。〃

芳汀竖起身子,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眼睛炯炯发光。从她那愁容里放射出一阵从来不曾有过的喜色。

〃走了!〃她喊着说。〃他去找珂赛特去了。〃

于是她举起双手,指向天空,她的面容完全是无可形容的。她的嘴唇频频启合,她在低声祈祷。

当她祈祷完时:

〃姆姆,〃她说,〃我很愿意唾下去,无论你们说什么,我全听从;刚才我太粗暴了,我求您原谅我那样大声说话,大声说话是非常不好的,我很明白;但是,我的姆姆,您看吧,我是非常开心的。慈悲的上帝是慈悲的,马德兰先生也是慈悲的,您想想吧,他到孟费郿去找我的珂赛特去了。〃

她又躺了下去,帮着那姆姆整理枕头,吻着自己颈上散普丽斯姆姆给她的那只小银十字架。

〃我的孩子,〃姆姆说,〃现在稍稍休息一下吧,别再说话了。〃

芳汀把那姆姆的手握在自己潮润的手里,姆姆触到了汗液,深感不快。

〃他今天早晨动身去巴黎了。其实他用不着经过巴黎。孟费郿稍许靠近到这儿来的路的左边。我昨天和他谈到珂赛特时,他向我说:'快来了,快来了。'您还记得他是怎样对我说的吗?他要乘我不备,让我惊喜一场呢。您知道吗?他写了一封信,为了到德纳第家去带她回来,又叫我签了字。他们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不是吗?他们会把珂赛特交来。他们的账已经清了。清了账还扣留孩子,法律不允许吧。我的姆姆,别做手势禁止我说话。我是快乐到极点了,我非常舒服,我完全没有病了,我将再和珂赛特会面,我还觉得饿极了。快五年了,我没有看见她。您,您想不到,那些孩子们,多么使您惦念呵!而且她是多么可爱,您就会看见!您哪里知道,她的小指头是那样鲜红漂亮的!首先,她的手是非常美丽的。在一岁时她的手丑得可笑。情况就是这样!现在她应当长大了。她已经七岁了,已经是个小姐了。我叫她做珂赛特,其实她的名字是欧福拉吉。听吧,今天早晨,我望着壁炉上的灰尘,我就有了种想法,不久我就可以和珂赛特会面了。我的上帝!一年一年地不看见自己的孩子,这多不应该呵!人们应当好好想想,生命不是永久的!呀!市长先生走了,他的心肠多么好!真的,天气很冷吗?他总穿了斗篷吧?他明天就会到这里。不是吗?明天是喜庆日。明天早晨,我的姆姆,请您提醒我戴那顶有花边的小帽子。孟费郿,那是个大地方。从前我是从那条路一路走来的。对我来说真够远的。但是公共马车走得很快。他明天就会和珂赛特一同在这里了。从这里到孟费郿有多少里路?〃

姆姆对于里程完全外行,她回答说:

〃呵!我想他明天总能到这里吧。〃

〃明天!明天!〃芳汀说,〃我明天可以和珂赛特见面了!您看,慈悲上帝的慈悲姆姆,我已经没有病了。我发疯了。假使你们允许的话,我可以跳舞呢。〃

在一刻钟以前看见过她的人一定会莫名其妙。她现在脸色红润,说话的声音伶俐自如,满面只是笑容了。有时,她一面笑,一面又低声自言自语。慈母的欢乐几乎是和孩子的欢乐一样的。

〃那么,〃那信女又说,〃您现在快乐了,听我的话,不要再说话了。〃

芳汀把头放在枕头上,轻轻对自己说:〃是的,你睡吧,乖乖的,你就会得到你的孩子了。散普丽斯姆姆说得有理。这儿的人个个都有理。〃

于是她不动弹,不摇头,只用她一双睁大了的眼睛向四处望,神情愉快,不再说话了。

那姆姆把她的床帷重行放下,希望她可以稍稍睡一会。

七点多钟,医生来了。屋子里寂静无声,他以为芳汀睡着了,他轻轻走进来,踮着脚尖走近床边。他把床帷掀开一点,在植物油灯的微光中,他看见芳汀一双宁静的大眼睛正望着他。她向他说:〃先生,不是吗?你们可以允许我,让她睡在我旁边的一张小床上。〃

那医生以为她说胡话。她又说:

〃您瞧,这里恰好有一个空地方。〃

医生把散普丽斯姆姆引到一边,她才把那经过说清楚:马德兰先生在一两天之内不能来,病人以为市长先生去孟费郿了,大家既然还不明白真相,便认为不应当道破她的错觉,况且她也可能猜对了。那医生也以为然。

他再走近芳汀的床,她又说:

〃就是,您知道,当那可怜的娃娃早晨醒来时,我可以向她说早安,夜里,我不睡,我可以听她睡。她那种温和柔弱的呼吸使我听了心里多舒服。〃

〃把您的手伸给我。〃医生说。

她伸出她的胳膊,又大声笑着说:

〃呀!对了!的确,真的,您还不知道!我的病已经好了。

珂赛特明天就会来到。〃

那医生大为惊讶。她确是好了一些。郁闷减轻了。脉也强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生命使这垂死的可怜人忽然兴奋起来。

〃医生先生,〃她又说,〃这位姆姆告诉过您市长先生已去领小宝宝了吗?〃

医生嘱咐要安静,并且要避免一切伤心的刺激。他开了药方,冲服纯奎宁,万一夜里体温增高,便服一种镇静剂。他临走时向姆姆说:〃好一些了。假使托天之福,市长先生果真明天和那孩子一同到了,谁知道呢?病势的变化是那样不可测,我们见过多次极大的欢乐可以一下把病止住。我明明知道这是一种内脏的病,而且已很深了,但是这些事是那样不可解!也许我们可以把她救回来。〃

七到了的旅人准备回程

我们在前面曾经谈到一辆车子和乘车人在路上的情形。当这车子走进阿拉斯邮政旅馆时,已快到晚上八点钟了。乘车人从车上下来,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旅馆中人的殷勤招呼,打发走了那匹新补充的马,又亲自把那匹小白马牵到马棚里去;随后他推开楼下弹子房的门,坐在屋子里,两肘支在桌子上。这段路程,他原想在六小时以内完成的,竟费去了十四小时。他扪心自问,这不是他的过错;然而究其实,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焦急。

旅馆的老板娘走进来。

〃先生在这里过夜吗?先生用晚餐吗?〃

他摇摇头。

〃马夫来说先生的马很累了!〃

这时他才开口说话。

〃难道这匹马明天不能走吗?〃

〃呵!先生!它至少也得有两天的休息才能走。〃

他又问道:

〃这里不是邮局吗?〃

〃是的,先生。〃

老板娘把他引到邮局去,他拿出他的身份证,问当天晚上可有方法乘邮箱车回滨海蒙特勒伊,邮差旁边的位子恰空着,他便定了这位子,并付了旅费。

〃先生,〃那局里的人说,〃请准在早晨一点钟到这里来乘车出发。〃

事情办妥以后,他便出了旅馆,向城里走去。

他从前没有到过阿拉斯,街上一片漆黑,他信步走去。同时他仿佛打定主意,不向过路人问路。他走过了那条克兰松小河,在一条小街的窄巷里迷失了方向。恰巧有个绅士提着大灯笼走过。他迟疑了一会,决计去问这绅士,在问之先,还向前后张望,好象怕人听见他将发出的问题。

〃先生,〃他说,〃劳您驾,法院在什么地方?〃

〃您不是本地人吗,先生?〃那个年纪相当老的绅士回答,〃那么,跟我来吧。我正要到法院那边去,就是说,往省公署那边去。法院正在修理,因此暂时改在省公署里开审。〃

〃刑事案件也在那边开审吗?〃他问。

〃一定是的,先生。您知道今天的省公署便是革命以前的主教院。八二年的主教德·贡吉埃先生在那里面盖了一间大厅。就在那厅里开庭。〃

绅士边走边向他说:

〃假使先生您要看审案,时间少许迟了点。平常他们总是在六点钟退庭的。〃

但是,当他们走到大广场,绅士把一幢黑黢黢的大厦指给他看时,正面的四扇长窗里却还有灯光。

〃真的,先生。您正赶上,您运气好。您看见这四扇窗子吗?这便是刑庭。里面有灯光。这说明事情还没有办完。案子一定拖迟了,因此正开着晚庭。您关心这件案子吗?是一桩刑事案吗?您要出庭作证吗?〃

他回答:

〃我并不是为了什么案子来的,不过我有句话要和一个律师谈谈。〃

〃这当然有所不同。您看,先生,这边便是大门。有卫兵的那地方。您沿着大楼梯上去就是了。〃

他按照绅士的指点做去,几分钟以后,便走进了一间大厅,厅里有许多人,有些人三五成群,围着穿长袍的律师们在低声谈话。

看见这些成群的黑衣人立在公堂门前低声耳语,那总是件令人寒心的事。从这些人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是很少有善意和恻隐之心的,他们口中吐出的多半是早已拟好的判决词。一堆堆的人,使这心神不定的观察者联想到许多蜂窠,窠里全是些嗡嗡作响的妖魔,正在共同营造着各式各样的黑暗的楼阁。

在这间广阔的厅堂里,只点着一盏灯,这厅,从前是主教院的外客厅,现在作为法庭的前厅。一扇双合门正关着,门里便是刑庭所在的大斤。

前厅异常阴暗,因此他放胆随便找了个律师,便问:

〃先生,〃他说,〃案子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已经审完了。〃律师说。

〃审完了!〃

他这句话说得非常重,律师听了,转身过来。

〃对不起,先生,您也许是家属吧?〃

〃不是的。我在这里没有熟人。判了罪吗?〃

〃当然。非这样不可。〃

〃判了强迫劳役吗?〃

〃终身强迫劳役。〃

他又用一种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

〃那么,已经证实了罪人的正身吗?〃

〃什么正身?并没有正身问题需要证实。这案子很简单,这妇人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杀害婴孩罪被证明了,陪审团没有追查是否蓄意谋害,判了她无期徒刑。〃

〃那么是个妇人吗?〃他说。

〃当然是个妇人。莉莫赞姑娘。那么,您和我谈的是什么案子?〃

〃没有什么。但是既然完结了,大厅里怎样还是亮的呢?〃

〃这是为了另外一件案子,开审已经快两个钟头了。〃

〃另外一件什么案子?〃

〃呵!这一件也简单明了。一个无赖,一个累犯,一个苦役犯,又犯了盗窃案。我已记不大清楚他的名字了。他那面孔,真象土匪。仅仅那副面孔已够使我把他送进监狱了。〃

〃先生,〃他问道,〃有方法到大厅里去吗?〃

〃我想实在没有法子了。听众非常拥挤。现在正是休息,有些人出来了。等到继续开审时,您可以去试一试。〃

〃从什么地方进去?〃

〃从这扇大门。〃

律师离开了他。他一时烦乱达于极点,万千思绪,几乎一齐涌上心头。这个不相干的人所说的话象冰针火舌似的轮番刺进他的心里。当他见到事情还没有结束就吐了一口气,但是他不明白,他感受到的是满足还是悲哀。

他走近几处人群,听他们谈话。由于这一时期案件非常多,庭长便在这一天里排了两件简短的案子。起初是那件杀害婴孩案,现在则正在审讯这个苦役犯,这个累犯,这〃回头马〃。这个人偷了些苹果,但是没有确实证据,被证实了的,只是他曾在土伦坐过牢。这便使他的案情严重了。此外,对他本人的讯问和证人们的陈述都已完毕,但律师还没有进行辩护,检察官也还没有提起公诉。这些事总得到后半夜才能完结。这个人很可能被判刑,检察官很行,他控告的人,从无〃幸免〃,他还是个寻诗觅句的才子。

有个执达吏立在进入刑庭的门旁。他问那执达吏:

〃先生,快开门了吗?〃

〃不会开门。〃执达吏说。

〃怎么!继续开审时不开门吗?现在不是休息吗?〃

〃现在已继续开审了一些时候了,〃执达吏回答,〃但是门不会开。〃

〃为什么?〃

〃因为已经坐满了。〃

〃怎么!一个位子也没有了吗?〃

〃一个也没有了。门已经关上。不再让人进去了。〃

执达吏停了一会又说:

〃在庭长先生的背后还有两三个位子,但是庭长先生只允许公家的官员进去坐。〃

执达吏说了这句话,便转过背去了。

他低着头退回去,穿过前厅,慢慢走下楼梯,好象步步迟疑。也许他在独自思量吧。前一天夜里在他心里发动的那场激烈斗争还没有结束,还随时要起一些新变化。他走到楼梯转角,依着栏杆,叉起两臂。忽然,他解开衣襟,取出皮夹,抽出一支铅笔,撕了一张纸,在回光灯的微光下急忙写了这样一行字:〃滨海蒙特勒伊市长马德兰先生〃。他又迈着大步跨上楼梯,挤过人堆,直向那执达吏走去,把那张纸交给他,慎重地向他说:〃请把这送给庭长先生。〃

执达吏接了那张纸,瞟了一眼,便遵命照办了。

八优待入席

滨海蒙特勒伊市长素有声望,那是他自己不曾想到的。七年来,他的名声早已传遍了下布洛涅,后来更超越了这小小地区,传到邻近的两三个省去。他除了在城内起了振兴烧料细工工业的重大作用外,在滨海蒙特勒伊县的一百八十一个镇中,没有一镇不曾受过他的照顾。在必要时,他还能帮助和发展其他县的工业。他以他的信用贷款和基金在情况需要时随时支援过布洛涅的珍珠罗厂、弗雷旺的铁机麻纱厂和匍白的水力织布厂。无论什么地方,提到马德兰先生这个名字,大家总是肃然起敬的。阿拉斯和杜埃都羡慕滨海蒙特勒伊有这样一位市长,说这是个幸运的小城。

这次在阿拉斯任刑庭主席的是杜埃的御前参赞,他和旁人一样,也知道这个无处不尊、无人不敬的名字。执达吏轻轻开了从会议室通到公堂的门,在庭长的围椅后面伛着腰,递上我们刚才念过的那张纸说〃这位先生要求旁听〃,庭长肃然动容,拿起一支笔,在那张纸的下端写了几个字,交给执达吏,向他说:

〃请进。〃

我们讲着他的历史的这个伤心人立在大厅门旁,他立的地位和态度,一直和那执达吏先头离开他时一样。他在梦魂萦绕中听到一个人向他说:〃先生肯赏光让我带路吗?〃这正是刚才把背向着他的那个执达吏,现在向他鞠躬直达地面了。执达吏又同时把那张纸递给他。他把它展开,当时他恰立在灯旁岸的。马克思曾借用彼岸性一词,说明人的思维能够透过事,他读道:

〃刑庭庭长谨向马德兰先生致敬。〃

他揉着这张纸,仿佛这几个字给了他一种奇苦的余味。

他跟着执达吏走去。

几分钟后,他走进一间会议室,独自立在里面,四壁装饰辉煌,气象森严,一张绿呢台子上燃着两支烛。执达吏在最后离开他时所说的那些话还一直留在他的耳边:〃先生,您现在是在会议室里,您只须转动这门上的铜钮,您就到了公堂里,庭长先生的围椅后面。〃这些话和他刚才穿过的那些狭窄回廊以及黑暗扶梯所留下的回忆,在他的思想里都混在一起了。

执达吏把他独自留下。紧急关头到了。他想集中精神想想,但是做不到。尤其是在我们急于想把思想里的线索和痛心的现实生活联系起来时,它们偏会在我们的脑子里断裂。他恰巧到了这些审判官平时商议和下判决书的地方。他静静地呆望着这间寂静骇人的屋子,想到几多生命是在这里断送的,他自己的名字不久也将从这里轰传开去,他这会儿也要在这里过关,他望望墙壁,又望望自己,感到惊奇,居然会有这间屋子,又会有他这个人。

他不吃东西,已超过了二十四个钟头,车子的颠簸已使他疲惫不堪,不过他并不觉得,好象他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

他走近挂在墙上的一个黑镜框,镜框的玻璃后面有一封陈旧的信,是巴黎市长兼部长让·尼古拉·帕希亲笔写的,信上的日期是二年①六月九日,这日期一定是写错了的,在这封信里,帕希把他们拘禁的部长和议员的名单通告了这一镇。假使有人能在这时看见并注意马德兰,一定会认为这封信使马德兰特别感兴趣,因为他的眼睛没有离开它,并且念了两三遍。他自己没有注意到也没有觉得他是在念这封信。他当时想到的却是芳汀和珂赛特。

①共和二年,即一七九四年。

他一面沉思一面转过身子,他的视线触到了门上的铜钮,门那边便是刑庭了。他起先几乎忘记了这扇门。他的目光,起初平静地落到门上,随后便盯住那铜钮,他感到惊愕,静静地望着,渐渐起了恐怖。一滴滴汗珠从他头发里流出来,直流到鬓边。

有那么一会儿,他用一种严肃而又含有顽抗意味的神情作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姿势,意思就是说(并且说得那样正确):〃见鬼!谁逼着我不成?〃他随即一下转过身去,看见他先前进来的那扇门正在他面前,他走去开了门,一步就跨出去了。他已不在屋子里了,他到了外面,在一道回廊里;这是一道长而狭的回廊,许多台阶,几个小窗口,弯弯曲曲,一路上点着几盏类似病房里通宵点着的回光灯,这正是他来时经过的那条回廊。他吐了一口气,又仔细听了一阵,他背后没有动静,他前面也没有动静,他开始溜走,象有人追他似的。

他溜过了长廊的几处弯角,又停下来听。在他四周,仍和刚才那样寂静,那样昏暗。他呼吸促迫,站立不稳,连忙靠在墙上。石块是冷的,他额上的汗也象冰似的,他把身子站直,一面却打着寒战。

他独自一人立在那里,立在黑暗中,感到冷不可耐,也许还因别的事而浑身战栗,他又寻思起来。

他已想了一整夜,他已想了一整天,他仅听见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唉!〃

这样过了一刻钟。结果,他低下头,悲伤地叹着气,垂着两只手,又走回来。他慢慢地走着,不胜负荷似的。好象有人在他潜逃的时候追上了他,硬把他拖回来一样。

他又走进那间会议室。他看见的第一件东西便是门钮。门钮形状浑圆,铜质光滑,在他眼前闪闪发光,好象一颗骇人的星。他望着它,如同羔羊见了猛虎的眼睛。

他的眼睛无法离开它。

他一步一停,向着门走去。

假使他听,他会听见隔壁厅里的声音,象一种嘈杂的低语声。但是他没有听,也听不见。

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样到了门边。他紧张万分地握住那门钮,门开了。

他已到了公堂里面。

九一个拼凑罪状的地方

他走上一步,机械地反手把门拉上,立着估量他目前的情况。

这是一间圆厅,灯光惨暗,容积颇大,时而喧嚣四起,时而寂静无声,一整套处理刑事案件的机器,正带着庸俗、愁惨的隆重气派,在群众中间活动。

在厅的一端,他所在的这一端,一些神情疏懒、穿着破袍的陪审官正啃着手指甲或闭着眼皮;另一端,一些衣服褴褛的群众,一些姿态各异的律师,一些面容诚实而凶狠的士兵;污渍的旧板壁,肮脏的天花板,几张铺着哔叽的桌子,这哔叽,与其说是绿的,还不如说是黄的;几扇门上都有黑色的手渍。几张咖啡馆常用的那种光少烟多的植物油灯挂在壁板上的钉子上,桌上的铜烛台里插了几支蜡烛,这里是阴暗、丑陋、沉闷的;从这一切中产生了一种威仪严肃的印象,因为就在这里,大家感受到那种人间的威力和上苍的威力,也就是所谓的法律和正义。

在这群人里,谁也不曾注意他。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唯一的一点上,那就是在庭长左方、沿墙靠着一扇小门的那条木凳上。那条凳被几支烛照着,在两个法警间坐着一个人。

这人,便是那个人了。

马德兰并不曾寻找他,却又一下就看见了他。他的眼睛不期然而然地望到了那里,仿佛他事先早知道了那人所在的地方。

他以为看见了自己,不过较老一些,面貌当然不是绝对相似,但是神情和外表却完全一模一样,一头乱竖着的头发,一双横蛮惶惑的眸子,一件布衫,正象他进迪涅城那天的模样,满面恨容,好象要把他费了十九年时间在牢内铺路石上攒起来的怨毒全闷在心中一样。

他打了个寒噤,向自己说:

〃我的上帝!难道我又要变成这个样子吗?〃

这人看去至少有六十岁光景。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粗鲁、执拗和惊惶的样子。

门一响,大家都靠紧,为他让出一条路,庭长把头转过去,望见刚进来的人物正是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先生,便向他行了个礼。检察官从前因公到滨海蒙特勒伊去过多次,早已认识马德兰先生,也同样向他行了个礼。他呢,不大注意,他头昏目眩,只呆呆地望着。

几个审判官,一个记录员,一些法警,一群幸灾乐祸赶热闹的面孔,凡此种种,他在二十七年前都曾见过一次。这些魔鬼,现在他又遇见了,它们正在躜动,他们确实存在。这已不是他回忆中的景象,不是他思想上的幻影,而是一些真正的法警,真正的审判官,真正的听众,一些有血有肉的人。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地步,他见到往日的那些触目惊心的景象以及实际事物所能引起的一切恐怖,又在他的四周再次出现,再次活动。

这一切东西都在他面前张牙舞爪。

他心胆俱裂,闭上了眼睛,从他心灵的最深处喊道:〃决不!〃

造物弄人,演成悲局,使他神魂震悚,烦乱欲狂,并且坐在那里的那个人,又恰是他自己的化身!那个受审判的人,大家都叫他做冉阿让!

他的影子在他眼前扮演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页,这种情景,真是闻所未闻。

一切都在这里出现了,同样的布置,同样的灯光,审判官、法警和观众的面目也大致相同。不过在庭长的上方,有一个耶稣受难像,这是在他从前受判决的时代公堂上缺少的东西。足见他当年受审判时上帝并不在场。

他背后有一张椅子,他颓然落下,如坐针毡,惟恐别人看见他。坐下以后,他利用审判官公案上的一堆卷宗,遮着自己的脸,使全厅的人都看不见他。现在他可以看别人,而别人看不见他了。他渐渐安定下来,他已经完全回到现实的感受中来,心情的镇定已使他达到能听的程度。

巴马达波先生是陪审员之一。

他在找沙威,但是不见他。证人席被记录员的桌子遮着了。并且,我们刚才说过,厅里的灯光是暗淡的。

他进门时,被告的律师正说完他的辩词。全场空气已到了最紧张的程度,这件案子开审已有三个钟头了。在这三个钟头里,大家眼望着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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