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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心人-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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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星的光屑洒在触手消弭的地面,照出了地下迷宫原本的样子。混沌石皱缩成黑乎乎的玩意儿,像一坨干透的水泥。
“对于‘亡灵’,我知道的恐怕比亡灵本身还要清楚,亡灵罗。”眼镜混蛋露出一个可恶的笑,“依据自身特性所能展开的攻击、防御,速度和力量的最佳平衡点。更何况……”
他抬起头,左眼的血洞里逸出狰狞的光焰。
“就算是亡灵之力,也不是不能复制的!”
千钧一发之际,头顶传来震动声。我仰起头,见那一串串闪烁着七彩光芒的眼球,哗啦哗啦地在半空摇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跌落在地。
“你的亡灵之力,我早就研究好了它的‘情绪成分’。”光焰在眼镜混蛋背后炸裂又收拢,洒下蓝色的光点。串联眼球的绳索被烧断,漫天眼球如一场声势浩大的冰雹,朝地面降落!
眼镜混蛋抬臂一指,幽蓝色光焰裹起四种颜色的眼球,随他的说话声依次破碎。
“喜悦,百分之四十。愤怒,百分之五。悲伤,百分之三十。恐惧,百分之二十五。按照这个比例,我就可以用这些道氏球,无限复制你的力量!”
****
铺天盖地的蓝色光焰犹如汹涌的浪涛,朝罗的身影扑去。气势千钧的焰流冲击在脆弱的光屏上,我看见我的亡灵如海啸中的一叶小舟,艰难地在眼镜混蛋骤然爆发的亡灵之力下躲闪。
我在这压倒性的差距前哑了声,正如当初我在兀鹫城,看见癫狂的罗在苍穹飞舞,尖笑着要杀死所有人一样。我双眼赤红,吞咽了一下,紧攥的拳头终是松了开。
即使这回场景重现,我也不会选择戳碎他的大脑。
我情愿他就是最初的那个“罗”。那个给予我无数安慰与爱、我最迷恋的模样。
“没关系,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吼道,“我烂到阴沟的人生中幸而遇见了你。我亲爱的,我们这就一起死!”
在我最后一个音节落地时,另一端突然传来更为猛烈的咆哮。属于罗的亡灵之力如空中爆裂的烟火,泛起一波又一波光芒四射的浪尖,将眼镜混蛋的光焰打散!
模糊的光幕后,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那个杀气腾腾、势不可挡的亡灵。罗手中的巨镰叉开八片镰齿,光焰在他的眼洞中摇曳,但不是浑浊的血红,而是比任何水波都要清透的湛蓝。
“该死的……”
眼镜混蛋显然也料想不到罗的力量会突然爆发得这么强悍,但他明白我一定起了关键因素。那只完好的右眼简直要滴出血来,他一边让更多道氏球落入他的光焰中,一边游走到我身后,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我感受到他的动摇。这个眼镜混蛋,即使没有心脏,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也在战栗。
我在他坚固的钳制下哈哈大笑。眼镜混蛋咬牙切齿,用恨不得将我剥皮拆骨的声音道:“我现在就要拧断你的脖子,就算皇帝怪罪,我也要将它拧下来……”
我依旧大笑,但喉咙在光焰的烧灼下逐渐干涸。眼镜混蛋还未把我的脖骨掰断,罗凝聚着光焰的巨镰已将他从我身边击开。那混蛋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姿态,应对罗一刻不歇的怒击,动作愈显吃力,难以招架。
“我们谁也不会死!”我的亡灵怒吼道,“该死的是你!”
道格拉斯·海登的身影被击飞出去,滑开一线锋利的光焰,冲断了悬挂着最美丽的眼球的细线。
那颗储存着罗的记忆的道氏球,从半空缓缓坠落。
****
时间在我眼里突然被拉长。
在我凝固的视野里,幽蓝色光焰和战斗的亡灵通通成了剪影,唯独那颗蓝莹莹的眼球以羽毛般的速度下落。它跌在罗的肩膀上,破碎,光芒如飞溅的水珠,从眼瞳里逸出,物归原主,钻进了罗的两只眼洞里。
【轰隆——】
短暂的静止的时间过后,伴随着大地恐惧的颤抖,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骤然刺破了我的目光,我的意识,我所有的幻想!
我被束缚在半空,视野于一瞬间被一团骇人的银白填满。我久久地注视着那个“东西”,似乎连如何呼吸都已忘记。
大地震裂,响声隆隆,碎石轰然跌落,弥漫着呛人的烟尘。在罗曾经停驻的地方,一条巨大的龙出现在我面前,银白色的鳞片整齐地覆盖全身,尖锐的边缘溢着肃杀的冷光。
“吼——!!”
它伸长脖颈,硕大的双翼在半空扇动,如一只被封印已久,终于得见天日的怪物,对着星月浩瀚的穹隆,吼出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尖啸。
第115章 八音盒与手术刀
瓦什·波鲁维持着瘫软在地的姿势许久,指尖终于涌起了一丝气力。他慢慢地撑起身体,看那只耸立在前方的庞然大物,双眼空茫。
不仅是他,许多人也将忘不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圣玛利亚大教堂被毁于一旦,精美的雕像石柱坍塌破碎,白龙仰天咆哮,吼声刺破了寂夜的宁静,将喧嚣压向大地。
巨龙现世。
瓦什撑着一块碎岩起身,望着龙凶悍的背影哑然无声。他无法相信它是那个面容恬淡的亡灵的化身,更无法从那悍猛的躯体上寻找到一点过往的痕迹。白龙巨大的利爪压塌了教会的房屋,修士和医师们都在破碎的地面上慌乱逃窜,不少被压在废墟之下,了无生息。
它怀着吞噬天地的怒气,从喉中喷射出一团烈火,将残垣断壁笼在刺眼的火焰里。
“弥赛亚……”修士在废墟中缓慢爬行,用尽力气喊出那个名字,“弥赛亚……不,亡灵罗……”
巨龙听到波波鲁的声音,停止了对教会屋宇的破坏。它默默凝望着黑袍修士,目光转了几圈,褪去些许血色,恢复了清明。
轰隆几声,龙转过巨硕的躯体,将利爪摊在一块岩石上。
从上面落下一具软绵绵的躯体。
“咳……”
瓦什听到了虚弱的喘息声和咳嗽声,定睛看去,道格拉斯倒在地上,全身一片血红。那个昔日高高在上的主教竟落得如此下场,波波鲁沉默地抚摸了一下涨痛的眼球,挪着破布似的身体,挪到了对方身边。
“……”
道格拉斯的左眼被乱石扎碎,头颅鲜血横流,天灵盖上还留着白龙的爪印。他在地上颤抖着身体,手指张开,似乎在等谁将其握入手中。
【对不起。】
瓦什一怔,仰头去看龙。白龙修长流畅的躯体在月下泛着圣洁的光芒,此时安静地望着他,一只蓝眼睛里溢满悲伤。
龙说道,【他强行夺走了你的生死权,我救不了你。】
修士怔然道:“生死权?……”
道格拉斯呛咳了一下,恢复了意识。龙不再说任何一句话,似在侧耳倾听着什么,那只湛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濒死的男人,指爪闪烁着寒光。
下一秒,它便忽然俯下身,尖尖的指甲刺破了道格拉斯的胸膛!
【这是他曾用以代替心脏的东西。】
瓦什听到了木头破碎的声音。龙抬爪一提,一只方形盒子裹着黏液和碎肉,从帝国主教的胸前掉了出来。
咔哒,盒子自己弹了开。瓦什一看,那是一只简陋的八音盒。
他怔愣地将其捧起来,拨动发条,破旧的八音盒当即弹出了沙哑的乐音,如孤寂而洁白的蒲公英花种,随风流浪四方……
……当赞美的旋律响起,我的心全然向你……
……当圣灵的恩膏满溢,我的灵不再封闭……
黑袍修士听着那熟悉的旋律,双眼产生了一瞬的朦胧。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那所恢弘威严,反射着明亮光芒的礼拜堂。
一排排黑袍白绶带的试修士整齐站在墨绿色的台阶上,扬起一张张生机勃勃的脸,随着赞美诗的旋律,启唇吟唱,稚嫩的童声充盈了宽阔的梁顶。
“当赞美的旋律响起,我的心全然向你;
当圣灵的恩膏满溢,我的灵不再封闭。
赞美的清泉如春雨沐浴,
我心中的喜乐川流不息。
赞美的音符如雪花飘逸,
心中的暖流,冉冉升起……”
修士出神地吟唱着昔日与同伴们一齐学唱的赞美诗。那时他站在唱诗班前方最中央的位置,歌声洪亮而诚挚。他赞美上帝,赞美圣灵,却在一丝漫不经心的余光中,瞥见了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试修士。
后来他才知道,那个一直注视着自己的试修士,名叫道格拉斯·海登,是唯一没有被选入唱诗班的人。因为对方是莫哥尔族人,不该信仰他们侍奉的神明,自然没有资格来唱赞美诗。
而那个时候,年幼的瓦什·波鲁,第一次涌起了“想为他做些什么”的念头。他将其他修士们奖励给他的八音盒擦得干干净净,拧紧发条一听,那只八音盒播放的正是这首《全然向你》。
瓦什偷偷地将八音盒藏到了道格拉斯·海登的衣柜里,作为对方无法参与唱诗的一点弥补。
因这份秘密的礼物,瓦什一连愉快了好几天。
那份喜悦直至他发现了摆弄八音盒的道格拉斯后,达到了顶峰。瘦削的莫哥尔男孩独自一人坐在池塘边,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掏出了那只小小的八音盒,珍惜地捧在手心里,让微弱的乐音一遍遍在宁静的灌木丛中回荡。
那时,瓦什就想,无论对方是什么族的人,只要他有一颗感悟美与爱的心,就是一名合格的、一心向主的试修士。与他交好的同龄孩子有很多,瓦什·波鲁却在这个的人身上,寻到了莫名的熟悉感。
他想要结交对方的心意,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
【想起什么了?】
听到龙低沉的声音,修士晃过神,捧着手里的八音盒,含泪笑道:“没什么……就是,心底有种很怀念的感情……”
这是他曾送给道格拉斯的八音盒,盖子边缘还刻有“波鲁”的字母。
这么多年,一直被对方放置在心口的东西,竟然是它。
忽地喧嚣四起,火光划破了暗夜,龙与修士抬起头,天空蓦地下了一场杀气腾腾的箭雨!白龙将黑袍修士的身影挡住,吼出一声凶猛的龙啸,那些疾袭的箭矢要么当空断裂,要么扎在了坚硬的龙鳞上,没有伤到瓦什分毫。
王城内高高耸立的五座钟楼接连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钟声,是危机降临的信号。白龙远远望见火光闪烁的哨塔,上面蛰伏的一团团黑影便是帝国的士兵,他们拉动弓矢,正对它虎视眈眈。
这时,白龙四处张望,用宽大的龙翼遮住了一个瓦砾下的人。瓦什认出来,那应该是莱蒙·骨刺。
钟声如勾魂夺魄的悼亡曲,扰动着所有人的心神。王城千家万户亮起火烛,见到圣玛利亚大教堂的残骸,以及那之上巨龙静伫的身影,纷纷失声大叫!
宁静的夜晚霎时变得像尖叫的沸水。
“罗兄弟……”
瓦什吃力地握住龙的一根尖指,说,“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相信你是那个善良的好亡灵。你快带莱蒙走吧,别让帝国士兵逮到你们。”
【那你……】
“我没事。”黑袍修士说,“事已至此,我不怪任何人。若这是上天对我的考验,我将会坦坦荡荡地面对、战胜它。”
龙哀伤地看着他,【波波鲁……】
“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修士默默地望着白龙展开洁白的双翼,将昏迷的莱蒙·骨刺安置在背上。对方腾空飞起,卷起一阵飓风,一抹白色骤然消失在广袤似海的夜空和急遽洪亮的钟声里。
他又环视了一圈圣玛利亚大教堂,以及修道院古朴雅致的小楼。辉煌不再,犹如一个时代的落幕,瓦什心酸地吸了吸鼻子,揉了揉眼眶。
“瓦什……”
一声微弱的呼唤从身边的碎石下传来,将黑袍修士吓了一跳。瓦什怔愣看去,见道格拉斯被压在废墟下,气若游丝地喘息。对方深紫色的脸犹如匍匐的尸鬼,骨节干瘪扭曲。
瓦什将一块尖石攥入手中,看着道格拉斯垂死的脸,双眼忽地滴下泪水。
“……你哭了?”对方微微一怔,“哭什么啊?”
修士擦净眼泪:“你还活着?不是我的幻觉?”
“我……没死……”道格拉斯咳嗽几声,“只有同时……摧毁大脑、心脏和眼睛,我才会死……这就是杀死亡灵的办法……”
眼泪又溢满了眼眶,瓦什视线模糊道:“所以,因为你将一颗眼睛寄存在我这里,所以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死?……”
“你这个可恶的疯子。”
道格拉斯一愣,随即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他一直朝修士颤巍巍地伸着手,似在无声地乞求。瓦什·波鲁默然注视了许久,最终叹了一口气,上前将其握了住。
道格拉斯两只眼洞里凝着干涸的血迹:“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将你抓在手心里了,瓦什。”
“……你大概是神志不清了。”
“而且,你根本不必惊奇。”道格拉斯说,“我之所以失去大脑和心脏,只凭眼睛也能活……全都是因为……”
“因为我还存着你那只眼睛。”
“不。”对方道,“而是……这个理论,最初就是你提出来的。”
瓦什说:“想将这个罪名扣在我头上么,主教?我压根不记得有那么回事。”
“记不记得……无所谓了。”道格拉斯又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吐出来似的。
瓦什握着他冰冷干瘪的手,低声道:“你没有了心,你早已不会向上帝忏悔你的罪行了,道格拉斯。”
“真正的上帝……根本不存在……”道格拉斯轻声说,“我们所尊奉的,不过一个存在于大多数人眼里的虚影……假若有上帝,那他的模样和性格一定千差万别……”
“因为神只存于人心。”
黑袍修士叹气道:“你难得说了句我赞同的话,主教。”
道格拉斯说:“因为这就是你曾告诉我的,瓦什,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牢记在脑海里。”
两滴泪落下,修士目光呆滞地说:“而我却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到底忘记了多少事情,我到底经历过什么……”
道格拉斯一手死死抠着地面,说道:“瓦什……今日你救了我,我仍然可以……重新振作教会……”
“不。”黑袍修士悲痛地摇头道,“别妄想了,道格拉斯!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能成为神的信徒呢?”
道格拉斯仰头对着他:“那就你来当……主教。我无所谓……你可以自由地宣扬你喜爱的思想……我相信,对于信仰与真理的理解,你比我要睿智得多……”
修士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可我已经厌倦了这种虚假的宣扬。而且我从未想过让所有人信仰一致……”
道格拉斯咽下一口腥血,奄奄一息地说:“别这么任性了,瓦什……我们共享着‘生’,同样也相牵于‘死’……比起死亡,活下来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么……”
“上帝、信仰、尊严又算什么,瓦什?它们哪里比得起生的分量。只要能活下去……信仰会重回你的怀抱,尊严将使你焕然一新,而你敬爱的上帝……也将在你的脑海里神圣如常……”
“别这么说,道格拉斯。”瓦什·波鲁攥着手里的尖石,对准自己的左眼,凄凉笑道,“若是我听从了你……上帝、信仰和尊严,又有何价值,让我重拾对它们坚守呢?”
“直到现在,我也愿意用我的性命去守护它们。”黑袍的修士说,“这就是我挥霍尽对世界的理想与希冀后,仅剩的勇气。”
道格拉斯的声音戛然而止。
修士用一只手按住发颤的手腕,流尽最后一滴泪,说道:“赎罪吧,道格拉斯。”
“我将与你一起,面对死亡和审判。”
瓦什将石块尖锐的边缘戳入自己的眼球,剧痛一瞬撕裂了光影,化为混沌。
在道格拉斯绝望的喊叫中,他的双眼彻底陷入了一片漆黑,身子歪倒下去,再无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出现的赞美诗是《全然向你》
第116章 他们的道路
——我至死也不了解他。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晃而过。
那颗眼睛破碎后,纷乱的光影投入瓦什·波鲁的灵魂,拼凑成一幕幕真切的画面。午后炽热的阳光,毒辣的皮鞭,旁人的讥笑,还有死尸冰冷的触感。他抚摸着那些流逝的生命,用锋利的刀刃细细割解,观察那腐烂的脏器和肌肉的纹理。
瓦什有些想吐,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按照那只眼睛里残存的记忆行动。从出生到进入修道院,他走向那份不属于他的人生,寻觅着生命中的喜怒哀乐,最终寻觅到的只有一个五彩斑斓的人影。
那个身影叫作“瓦什·波鲁”。
“从今天起,你便正式成为亡灵研究的一员了,道格拉斯。”
他见到了自己敬佩的恩师兼主教,鲍德温,不由自主地脱口说道:“感谢您,鲍德温老师。我将倾尽全力,不负您的期待。”
他没费太大力气就掌握了基本的解剖技巧,下刀甚至比其他年长的医师还要精准。他从前溜出修道院偷偷割解尸体的经验派上了用场,再加头脑严谨,很快就平步青云,成了主教最得力的副手。
“亡灵的生命力和战斗力让我们叹为观止。”
他曾听醉后的鲍德温吐露了心声。这个笑容慈祥的主教嗤嗤冷笑,说着与平素大不相符的话语:“若能利用亡灵,或许有朝一日,就能将更大、更多的权力收入囊中,千年万载,永守王座……”
他对鲍德温这一番话嗤之以鼻,但毫无疑问,他也渴望着对亡灵更深层的探索。鲍德温毕竟年长,偶尔精神不济,他便任劳任怨地接手,卖力地进行研究。
他头脑精明,手腕灵活,不消半年的功夫,便可随意调用大部分权限。鲍德温见他比一般医师踏实肯干,且不索要名利,更是将机密文件给他阅览,让他能够第一时间掌握进度资料。
除了进行亡灵研究,他还研制了一种存储记忆的“道氏球”。他们调配出一种能够刺激大脑的药水,浸泡脑组织后将其引出,注入眼球,便可得到各式各样的化学素。那些化学素是引起“记忆”的重要物质,在眼球里搁置的时间一长,就会显出四大情绪基本色。
原本无人关注他进行此项研究,同时“亡灵研会”取得了重要进展,他们能够提取出亡灵体内的一种“素”,从而达到个体增殖的效果。
这令众人欣喜若狂,但随之的问题来了——即便有增殖素,他们依然无法解释“亡灵”的生理运作机理。
有医师运用教内的观点,认为亡灵体内蕴含的是“破碎的灵魂之力”,让其拥有了部分生理机能。他对这种虚无缥缈的说法嗤之以鼻,但也毫无头绪。
时光荏苒,而研会的进度就卡在之前的谜团上,久不得解。那段时间他被分去修道院作教士,重遇自己的友人。他每晚秉烛阅读友人的著论,几乎都把那项研究抛在了脑后。
他悉心将瓦什·波鲁全部的手稿作好注释,加以整理,却再也没有到对方面前畅谈,不知道是那份被重视之人讥刺的自尊心作怪,还是悬殊的身份已在两人之间造成了难以跨越的隔阂。
他不想去见对方,也不敢。
然而,他没有想到,最后一次见到瓦什·波鲁,却是在教会监狱里。
****
——这篇文章动摇了教会的根基。依我看,我们该将瓦什·波鲁这个可恶的异端处以火刑。
他面色惨白地坐在教会的议事厅里,打量着桌旁众人那一张张严肃的脸。能坐在这里的,都是教会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如今的他也只配坐在末席罢了。
——说到“瓦什·波鲁”,大概就是那个一直在修道院惹事的疯子吧。
——是的,他曾是个机灵又听话的孩子,严格遵守着教会的规则。现在他不但藐视秩序,还屡次散布些违逆主的言论。
他听着一众人对瓦什·波鲁的审判,一颗心如坠冰窖。他没看到过那篇禁忌的文章,胆战心惊地想,瓦什的思悟怎么会落在其他教士手里?对方究竟写出了什么,才会有性命之忧呢?
就在这时,坐在最高位置的鲍德温目光凝重,说道:“无论如何,此人既然彻彻底底走上邪路,还试图在教会里传播异端言论。我们一味地容忍,终是酿成了祸患……”
他呼吸困难,冷汗大滴大滴地往下淌,面色惨白如纸。为什么是现在呢,瓦什?为什么你就不能再忍耐一会儿呢?我现在不过是教会权力中心的一个小角色,在这种会议上毫无发言权,怎么能够替你说话、保你安全……
那个肃穆的声音如死神的钟摆,敲打在他耳畔:“判决成立,死刑将在十五日后……”
——等等,鲍德温主教!
那一瞬他感受到了心脏的悲鸣,那份从内心深处倾泻而出的力量驱使他站起身,无礼地打断了主教的宣判。
他回过神来,发现众人毒钩似的目光齐刷刷刮在自己皮肉上,冷汗不禁湿透了长袍。其他人面露不虞,鲍德温对他倒还算和颜悦色,原谅了他粗莽的举动。
“你有什么事情么,道格拉斯?”
他让自己发热的头脑和心脏冷静下来,面对众人的置疑,只平静地说了几句话。
——主教,上帝仁慈悲悯。瓦什·波鲁触犯戒条,的确该接受惩罚。若他清醒地怀揣着违逆上帝的念头,处以死刑的决定,更是在教会的原则之中……
——但是,假如他现在,是个真正的疯子呢?我们还要按照正常人的规则,来要求他么……
****
他持着一支蜡烛,站在教会监狱外,内心五味杂陈。他步下潮湿崎岖的台阶,走到一间禁闭室前。
看守罪犯的修士为他打开房门,并提醒他吹灭火烛:“他已经许久没见光了,不要刺激他。”
他点点头,步入一片黑暗中,手心沁出冷汗。狱卒在外面点燃了走廊的火把,才让一丝昏暗的光线逸入室内。
在看到狱中人的那一刻,他双目瞪大,猛地坐倒在地。瞳孔恍惚地收缩几下,他伸出手,惊惶地向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影扑去!
——瓦什!!
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扶起了昔日友人遍体鳞伤的身体,将对方凝满污垢和血痂的上半身拥入怀中,哽咽不止。
那个人缓慢地睁开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喉咙嘶哑,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你是……道格拉斯吗……”
——是我,瓦什,是我!
他匆匆擦去眼泪,不想刺激对方。他抬起头,与友人对视,谁知对方怔忪着双眼,冲他的脸迟缓地看了两圈,眼眶里溢满泪水。
“道格拉斯……真的是你……”瓦什望着他,欣慰地抚摸他的脸,泪眼朦胧,“过了这么久,你终于来看我啦……之前我赌气说没有你这个朋友,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我的朋友。”
他因这一句话心如刀绞,泪流满面。此时此刻,他多想告诉他,他一直在背后默默看着他,如获至宝地收藏整理他的手稿,为二人岌岌可危的友谊胆战心惊。
但瓦什却对自己说,“我还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那一刻他真的很想大声痛哭,唾骂自己的懦弱,以及那该死的自尊。
“瓦什……我……我……”悲痛令他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那些令他得意的理性和辞藻,在这一瞬全化为泡影。
——该是我以为,你永远不愿与我做朋友了,瓦什。
“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道格拉斯。”
“我也是,瓦什。”
良久,他们二人静默地坐在监狱里,背靠着阴暗的墙壁。瓦什一反常态,褪去了疯疯癫癫的外壳,口齿清晰,声音里反而有种看破世事的淡漠。
“八天前,当惩戒修士将我关入这个牢狱,将毒辣的皮鞭和盐水轮番施在我身上,我就明白,我彻头彻尾地错了。”
“……”
“我不该再留在教会,祈祷有一天,自己能够摆脱窘境,凭那些思悟夺得那些人的认可。”瓦什声音平静道,“我该走了。”
他只觉酸涩的眼眶再度涌起了热泪,不知作何回答。
——已经迟了,瓦什,他们不是想要你走,他们想要你死。
“说些什么吧,道格拉斯,无论什么都行。”他的朋友转过布满伤痕的头颅,在森冷的监牢中,依旧对他愉快地笑道,“能在临走前见你一面,已是主给予我的恩赐了……对了,你不知道吧,其实你的每一篇论著,我都有看。”
他使劲揉了揉酸疼的眼眶,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是么?我那些东西都是照本宣科的废话,跟你的可没法比,瓦什。”
“不,那些是很有价值的体悟哪。不过被你藏得太深了,我差点没发现。”瓦什笑道,“虽然你喜欢用复杂的语法和巧妙的文字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反映自身的思想核心还是能挖掘出的。我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总结你的论著,而且总能发现有趣的观点。”
跟我做的事情一模一样。他心酸又安慰地想,我以为我们彼此疏远,其实我们比谁都了解彼此。
感谢主,真是太好了。
“不过,我太愚蠢了。”瓦什目光发空,喃喃道,“那些思悟,我本该藏在心里,可我偏要写出来,还要当做谮录上交给其他修士……恐怕最近的牢狱之灾,就是那份最近上交的谮录搞的鬼吧……”
“不要怀疑自己,瓦什。”他说道,“你永远是个出类拔萃的修士。”
“谢谢你,道格拉斯,但我再也不会当修士了。”他的朋友笑道,“即使没有‘修士’这个身份,我也依旧会向主祷告,研读经书,书写自己的思悟。”
他语带哽咽:“好……”
友人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真是奇怪,一旦想通了,觉得自己先前的执念实在很可笑……我只知道待在修道院浑噩度日,为什么不到外面去,亲眼看看这个世界呢?”
“嗯,他们很快就会放你出去了。”他点头道。
瓦什说:“是么?那可太好了!”
“是的。估计你今晚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就能站在修道院外的世界了。”他注视着墙体里渗出的液滴,如血与泪,在砖缝蔓延,“我保证……”
他永远记得那时友人脸上的笑容与希冀。
与对方躺在手术台上,那惨白的脸、僵硬的四肢和空洞的双眼,对比鲜明。
那是他最为难熬的几个小时,头晕目眩,却不敢不集中全部的精力。他下刀的精准度受人认可,面对着这个人,更是不敢有丝毫差池。
稍有不慎,便可能对他的朋友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呕……”
待从冰冷的手术台离开,他整个人几乎昏厥过去。他趴在盥洗台上,嘴唇青紫,手指上还沾着刺目的血渍。他双眼泛红,泪水濡湿面庞,抬脸注视着镜中憔悴苍白的自己,笑了起来。
“你这个畜生……”他嘶哑地说,“你亲手毁掉了你的朋友……毁掉了他……你是个畜生,道格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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