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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心人-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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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一点,法洛斯登时觉得不寒而栗。
那便是,当年的嗜血亡灵,体内本就是艾略特的灵魂。而所谓的“格森·伦瑟尔召唤亡灵失败”不过是场诡秘的阴谋,引爆了事件背后一个巨大的可能性——格森·伦瑟尔或许本就是万疆帝国的叛徒,莫哥尔族的卧底和奸细,而他真正侍奉的其实是艾略特·斯图尔特。万疆帝国的覆灭,包括亡灵的屠戮,都不是命运的偶然,而是人为操纵的必然!
“该死的!”法洛斯气恼地怒吼一声,死死扯着自己的头发。在那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国王说的话,明白了对方的顾虑,以及那暴虐无常的脾气究竟从何而来。
只有一直生活在恐惧与焦虑中的人才会变得这样。因为他知道,与他们对敌的不是别人,而是深渊本身。
事情在疲惫的银麟骑士走进议事的军帐时,变得更加糟糕。
他环视一圈,在每个将领脸上都看到了相似的颓丧。法洛斯忽然很想嗤笑一声,发自内心地嘲笑当前的处境,嘲笑每个人,嘲笑他自己。
什么银麟骑士,他就是个废物。年轻的骑士甚至在想为何自己不是亡灵,手中没有那种碾压万物的力量。如果自己是亡灵,他一定要将艾略特以及那个女亡灵碎尸万段,为万疆帝国一雪前耻。
“骑士长,我们受到了黑枫平原驻军的来信。”一名将领面色沉重地将一封信递到他面前,道,“信上说……他们在那里,看到了亡灵的影子。”
法洛斯觉得自己现在几乎连拿起信纸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双眼空茫地扫视着密密麻麻的字迹,好半天都没有声音。其他将领按捺不住,直接道,“他们看到了幽蓝色以及青白色两种颜色,就像两团飘浮的火焰。随后蓝色消失了,青白色则走向了……兀鹫城。”
****
——你已经太累了,先睡一会儿吧,罗……
我睁开了双眼,透明的冰层如穹隆般笼罩在我头顶,足有几米之厚,就像深海波光粼粼的水幕。她把我关在了这里,用亡灵之力将我锁住。我发现我身下的冰原出现一个巨大的凹坑,这个寒冰牢笼竟然是她揭下地表好几大块冰,用青白色的光焰照射,令融化的冰水填满冰块的缝隙,再度凝固而成。
“莱蒙……”
我哑声呢喃着这个名字,视线恢复清明,忆起昏迷前她所说的一番话,猛地挺起身,想要冲破头顶如幕墙般坚固的冰层——
“呃啊!”
从浑身上下传来的紧缚感几乎将我勒成一条缝。我跪倒在地,冷汗淋漓,发现我的皮肤上竟然画着一圈圈黑纹,外面浮动着青白色的光焰。那诡秘的黑色图腾仿佛有生命般涌动蔓延,就像缠在我身上的活藤,只要稍一动作,黑纹处便会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
我认出了这特异的生命体,为她的“良苦用心”倍感悲伤。
这是“荒沼荆棘”,荒骨沼泽特有的魔棘,不同于一般的荆棘只会缠绕在身体外侧,它会像寄生虫那般钻进去,与你的皮肤融为一体,留下的螺旋黑纹就是它们缠绕的本体。荒沼荆棘的可怕之处在于,越是挣扎缠得越紧,越是行动刺得越深。自很久以前,试图摆脱荒沼荆棘束缚的人,不是窒息而死就是疼痛而死,无一幸免。
要想活,就要安静、老实地待着,一动不动。
我知道她想要我这么做。
我抚摸着被魔棘缠绕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望向浅蓝色的冰层。荆棘溶进皮肤,我连将它们解开的借力之处都没有。眼洞深处燃起幽蓝色的火焰,我看到那厚实的冰层内,蛛丝般纵横交错的冰缝映出了刺眼的青白色,就像一张绵密而无规则的光之网。
她将亡灵之力镶在了凝结的冰缝中。我苦笑着摇摇头,果然不止是冰层那么简单,她不会那么轻易地让我逃出去。
“我不会放弃的……无论你用什么手段困住我,我都要闯出去……”我吃力地站起身,感到魔棘在体内又刺深了几分,寒气停滞在干冷的齿间。“菲琳……”
——你是我的敌人了。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是我的敌人……
这个念头让我想要落泪,而她泪眼滂沱的模样还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从未想到有一天我和菲琳会拔刀相向,站在敌对的红线两侧,像两个走入角斗场的死士,只有置对方于死地才能存活。
还要以我们彼此的主人作为筹码。
我垂下头,听到了自己的哽咽声,眼眶仿佛被火舌舔舐那般灼烫。我闭上涩痛的双眼,吃力地抬起一手,忍着刀割般的剧痛,调起全身上下的力量。
幽蓝色的光球如萤虫般缓缓聚集,在我掌心里凝成一把小型镰刀。我持着它,抚摸着腹部和胸膛前,那仿佛在皮下蠕动的黑纹。背部大概也有,还有大腿,面颊。它们遍布我身体的一半面积,想必清除起来要费些功夫……
噗嗤。
这般想着,我剜下了我手臂上的第一块肉。伴随着碎肉跌落在地的闷响,我听到了魔棘枯萎干瘪的吱吱声。一团恶臭的紫黑色水汽从肉块逸出,彻底在空中弥散不见。
****
不止是女亡灵,在时隔半天,络塞湿地的驻军传来情报。昏藤古堡的三万士兵绕过一座坎迪维雅山,分两队朝兀鹫城进军。
“撤离昏藤古堡,让驻军退往黑枫平原,我们在那里集合。”
法洛斯下达了指令,牵出一匹四肢健硕的骏马,身披银麟骑士的圣甲,戴上头盔。他眺望着莽莽无垠的雪原,半晌无言,就像在揣测自己剩余的时间。
其他将领待在后方,犹疑道,“骑士长,我们真的不继续进攻了么?”
“现在的冬霆军还剩不到一千人。”法洛斯神色木然地说,“而迟暮帝国那边随时都可以征上大量壮丁。就算我们冲进他们的领地,也是十战九败的可能。”
战马发出一声长嘶,银制的鞍鞯结着一层轻薄的寒霜。他道,“但现在,亡灵和士兵威胁到了兀鹫城,威胁到国王和民众的性命。后方兵力薄弱,完全无法抵挡这种攻势。”
将领道,“那您……”
“我必须赶去兀鹫城。”法洛斯苦涩地说,“我先一步回到陛下的身边。亡灵放话要取他的性命,我便要用我的剑替他挡下劫难。君棋被吞,则满盘皆输。无论冬霆军最后能不能胜利,国王被杀害了,一样是失败。保护国王才是我身为银麟骑士的第一职责。”
他说着,那平静沧桑的双眼忽然闪过一丝泪光。骑士在面罩的遮掩下深吸几口气,声音嘶哑道,“但这样一来,战场上的布防就要靠你们了。我知道,身为主帅的我不该在这时候离开……”
“没关系,骑士长。”
这沉稳平静的语调令年轻的骑士怔然抬起双眼,隔着冰冷的头盔,他看到了其他将领们坚毅的脸,以及那一双双眼中冷锐坚决的光芒。
“别忘了我们也曾是巴克豪斯元帅手下的干将。”一位年纪稍长的将军笑道,“假若您在,我们自然听命于您。若您离开,我们也必会谨遵您的信念,誓死守卫疆土,直到战斗和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就是冬霆军即便在最落魄之时,也依然坚守的信仰和荣光。我们不怕失败,我们怕的是苟且偷生,不是么?”
“没错,我们不怕失败,怕的是苟且偷生……”法洛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声音沙哑,竭尽全力才不让自己落泪,“交给你们了。”
他们为彼此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阴云稍稍散开,淡薄的日光显出金灿灿的脉络,银麟骑士便在马蹄清脆的踩踏声和马鞭的甩动声里,朝冰雪覆盖的北方绝尘而去。
这一行,便行了五日。
为了减轻马匹的负重,法洛斯没有带太多的口粮。他饿了两天,眼窝深陷,风尘仆仆地骑着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骏马,如一个孤冷的黑色圆点,在茫白冷寂的雪原上疾驰。虽然迟暮帝国军队的前进速度很慢,但亡灵应该很快。一想到对方正逐渐逼近兀鹫城,法洛斯便心如火焚,顾不得胡思乱想,一心快马加鞭地赶路。
很快,他便赶到了铁锥山。
这座山凶险无比,是北境豺狼虎豹的聚集之地,入夜还会升起雾气,一连几日都不消散,更是加剧了山中人的行路难度。据说在这座险山里丧命的旅人不计其数。
但对现在的骑士来讲,他已经没有这么多的顾虑了。若是不绕过这座山,而从山中抄路,他能节省三天的时间,能快一分到达兀鹫城,国王和城内民众的安全便可多一分。
白色的骏马仿佛感知到了这座山某种危险神秘的气场,拼命扭头拒绝,不想入内。法洛斯冷厉地勒紧缰绳,抚摸着马儿的鬃毛,轻声道,“乖,这就是最后一程路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更好的路可以走了。”
他发狠地抽打骏马,逼它跑上山,在幽冷空寂的林间疾步穿梭。山路陡峭,乱石如垃圾般散落四处,枯叶下爬满了五彩斑斓的虫豸。法洛斯闻到了空气中那股酸腐的味道,一股尸体和毒气相互混合的苦腥味。偶尔他能看到路边被碎叶杂草覆盖的的白骨,羽毛黝黑的乌鸦拥挤地围着尸骸啄食。
想到自己可能也会变为那堆白骨中的一员,法洛斯不但没有害怕,反倒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他在途中砍死了一只追赶他的花豹,生火饱餐了一顿。他已经在山中行了两日,如果保持这个速度,还有一天,他就能离开这座山,然后再在雪原上疾驰一天,抵达兀鹫城。
只可惜,在不过几个小时后,那匹疲累的马跌倒在地,口吐白沫,死了。
法洛斯一下子从马背坠倒在地,他仰头望着惨淡的天光,突然一阵乏力,如死尸般躺在荒凉险峻的山林中,气若游丝地喘息。他目光平淡地看着白马的尸体,想着,死亡真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死去的已经完成了使命,而活着的,还要继续在世上苟延残喘。
他拔出腰间的宝剑,将几欲散架的身躯撑起,走到高山的边缘,思忖计算按自己的脚程,拔步飞奔的话,大概还有多久能赶到……
喳——喳——
鹰隼粗粝沙哑的尖啸骤然在山巅响起,伴随着一阵低沉的翅膀拍打声,法洛斯迟钝地转动着冰蓝色的眼眸,黯淡的瞳孔忽然闪过一道光亮!
他差点忘记了。
铁锥山同样是北境食人雕的聚集之地,山巅之上有不少相隔甚远的鹰巢。父亲曾教过他驯化这强悍黑雕的办法,他记得他亲手驾驭的第一只食人雕。尽管那只猛雕后来在混斗中被国王砍死了,但年轻的骑士记得坐在它覆满坚硬羽毛的背上,翱翔天际时的那份激动和震撼的心情。
但现在他无暇忆起那些充满激情和生机的时光。法洛斯凝视着湿冷雾气中的雪原,心想,若是驾驭食人雕前往兀鹫城,所耗的时间将不超过半天。
一个不错的主意。只要自己不被锋利的鹰爪和鸟喙刺透身体,横尸于此。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小圆”的营养液,呜呜呜超感动!QAQ
第68章 帝王之爱
十年前。
“父亲,既然国王说您当年是万疆帝国最厉害的剑士,为什么他不让您做他的银麟骑士呢?”
年幼的法洛斯揉着小棕马的鬃毛,穿着简单的褐色布衫与黑色长裤,脚踩一双软皮靴,腰间系着箭筒,臂弯挎着一张弓,摇头甩开垂在头顶的翠绿枝桠。他的父亲,万疆帝国最庞大军团的元帅,骑马漫步在他的身边,不时慈爱地抚摸儿子圆圆的小脑袋。父子二人其乐融融地在日光温暖的树林里穿梭,停在了一条熠熠闪闪的小溪边。
马儿低头啜饮溪水,而父子坐在浓荫下,感受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气息,悠闲地交谈起来。
巴克豪斯道,“不是谁都能配得上‘银麟骑士’这一美称,法洛斯。身为国王的亲卫骑士,他必须时刻以国王的安全为第一要务,对国王献上自己全部的忠诚。”
法洛斯迷惑地问,“难道父亲您不是这样么?”
“银麟骑士和国王的关系比你想象得还要紧密。”巴克豪斯道,“我跟你举个例子,你就明白了。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的陛下被敌人掳去了,而换取他性命的代价就是杀死一百个无辜的民众——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法洛斯惊愕道,“这——怎么会有这种事?!”
巴克豪斯平静地说道,“若你必须做出选择呢?”
“……”法洛斯咬着嘴唇,犹豫片刻,道,“我想我……不会让无辜的人白白送死。国王陛下很重要,我要去救他,但我绝不会因此杀害其他人。”
“嗯,我猜你就会这么说。”巴克豪斯淡笑道,“所以你未来也不会是银麟骑士,而是冬霆军的骑士长。等你经验丰富,获得功勋,你将接任我成为冬霆军团的元帅。”
法洛斯不忿道,“那能成为‘银麟骑士’的人会怎么做呢?”
“那个人啊……”巴克豪斯沉吟道,法洛斯则十分好奇,听得无比专注。
“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掉那一百个无辜的人,然后救出国王。”巴克豪斯道,“如果救出国王,得到了国王的首肯,他将为那些人自杀谢罪;若救不出国王,他同样会自杀谢罪——因为国王死了,他便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法洛斯叫道,“天啊,我以为银麟骑士是个多么光荣的职位,没想到是这样吗!”他想到未来的国王可能是爱戎王子,当即出了一身冷汗,拼命摇头想驱散那可怕的猜想。
“什么骑士?”男孩愤愤不平地说,“根本就是国王的奴隶,毫无准则与底线的奴隶!”
巴克豪斯的神情骤然冷肃起来,厉声道,“注意你的措辞,法洛斯!日后若你敢像现在这样出言不逊,我可没办法向国王保你的脑袋!”
法洛斯被父亲狠厉的目光吓了一跳,紧张地说,“对……对不起,父亲……我发誓我不会的……”
“没什么,一定要注意,以后千万不能说这种话了。”巴克豪斯叹了口气,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法洛斯沉默半晌,道,“那,父亲……陛下现在的银麟骑士,也是抱着这种心情随侍么?”
“你难道见过他了?”
“只看见了背影。”法洛斯蹙眉道,“那位骑士好奇怪啊。他从来不把自己的面罩拉开,其他人根本看不见他的脸。骑士又不是刺客,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脸罩上?”
“……”巴克豪斯低声道,“因为国王不允许他未经许可,私自向其他人露出面容……”
法洛斯惊讶地说,“难道前几任银麟骑士也是这样么?”
“不是。”
“那为什么只有当今的银麟骑士不能将面貌示予他人?”
“因为当今的国王陛下不允许。”
“为什么陛下不允许?”
“没什么。”巴克豪斯道,“关于这个话题就到此为之吧。我适才举的例子有些极端,实际上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现在的银麟骑士也是这样,他全心全意地侍奉国王,对国王忠心耿耿,誓言直到海洋枯竭、磐石破碎都决无改变,就像妻……”
父亲的声音在林间微风的拂动声中戛然而止。他快速起身,走到溪边掬了一把清水,冷冰冰地开始清洗箭弓。
法洛斯则被对方异常的情绪波动惊得呆坐在地。
当今的国王陛下是个野心和控制欲都很强的人,据说他在迎娶王后时,竟然将一纸守则摆在王后面前,逼迫她遵守。而更为多数人所不知的是,万疆帝国的国王和王后其实并不像外界宣扬得那么恩爱。
男孩脑中滚过万千思绪。父亲沉默的背影让他之后十余年都没有主动开口询问“银麟骑士”的事。虽然没懂父亲那未说完的词是什么,但他隐约感到这是一个关乎宫廷王室的,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
“若是可以,不要去做银麟骑士。”那天傍晚,他们从树林里打猎回去,橘红色的光晕铺满大地,而父亲的声音比幽谧的晚风和空寂的树林更加淡漠。
“但若没有其他的人选……法洛斯,你就要永远忠于你的国王,视他的生命高于一切,明白么?”
****
法洛斯沿着险峻的高山攀爬,危岩碎石划破了他的脸,早就血迹斑斑的手掌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他用脚吃力地寻找着可供踩踏的凹陷和凸起,神经绷到极点,生怕自己倦怠的躯体随那些细碎的石子坠落。
食人雕的叫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他耳边尖啸。在他只差几步便爬到山巅时,一片阴影忽地从他头顶掠过,激起一阵狂烈的旋风。法洛斯抬起头,见一只体型宽阔巨大的食人雕在山巅之上、苍穹之下振翅盘旋,脖颈露着一圈雪白的绒毛,羽翼亮得就像打磨精致的黑玛瑙。
法洛斯两手在崖顶一撑,敏捷跳到山顶,迅速躲到一块嶙峋怪石后查探情况。铁锥山的山巅起码有几十只食人雕,有的是纯黑色,有的是棕褐色,还有的身上布满杂纹和斑点。越是羽毛黑亮的食人雕品种越纯正,攻击性也越强。
喳——喳——喳——
法洛斯悄悄从一块石头移到另一块石头后,仔细地观察围簇的鹰群。十多只鹰巢零星分布在陡峭的山顶,背后就是遥远广阔的冰雪天地。一些猛禽似乎在狂欢,扑腾着翅膀,一呼百应,接二连三地朝天叫嚷。
他在一块最大的岩石上看到了一只闭眼休憩的黑羽食人雕。尽管那猛禽蜷缩着身体,体型依旧是一般食人雕的两三倍。不仅如此,那羽毛还亮得如同上了油,被苍穹为数不多的日光映得光滑耀眼。
它应该是这里的鹰王,若能直接驯服它,这里的上百只食人雕都将为自己所驭。
法洛斯手心里沁出汗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不远处一排排歇憩的黑雕,有的鹰巢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鹰,羽毛稀疏,遍体通红。这些食人雕行迹不定,一旦他陷入被围攻的境地则在劫难逃。
骑士耐心地等候了一会儿,绕到一棵苍劲古松后窥视山巅全貌,随即他便发现了意外的惊喜。
“喳喳喳……喳喳喳……”
一只不过拳头大的小食人雕正在巨石间蹦跳,偶尔随其它尖啸的鹰群喳喳喊叫。法洛斯的注意力被小雕吸引住了,刮过山顶的冷风激得他的淋漓热汗冷彻骨髓。他看见小黑雕跳到岩石上,和鹰王亲昵地蹭了蹭,然后又跳了下来,稚气地蹲在石头上扑棱翅膀。
法洛斯静候片刻,不由在心底默念一声上帝保佑。父亲曾教过他如何打猎,耐心地盯瞅猎物,此时此刻他蛰伏在岩间,看见小食人雕安静下来的身影,便解开了背上的小包裹。
里面装了几块烤熟的豹肉,法洛斯犹疑着熟肉能不能吸引食人雕的注意,将肉撕成小片,大胆朝小黑雕投过去了一块。
“喳喳……”
小黑雕惊吓地扑棱了几下翅膀,待看见地上的肉块,歪歪扭扭地走过去,用那双犀利的眼眸瞅了瞅。
“咂咂咂……”
确认过味道后,它便愉快地吃了起来。法洛斯又丢了一块,这次扔在了更近的位置。小黑雕吃完那块肉,兴高采烈地扑至下一块肉的地方,有滋有味地咂嘴。
法洛斯感到自己的手都因紧张和兴奋颤抖不已。好的,就是这样……再往前走一步,走一步……
“喳——!!”
一声稚嫩的惨叫惊飞了原本歇憩在岩石上的鹰群。法洛斯眼疾手快地逮住了小黑雕,对方坚硬的羽毛使自己本就布满伤痕的手掌再添新伤,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四面八方都是骤然间变得狠厉沸腾的鹰隼。它们的振翅声宛若狂暴的飓风,啸声如一排尖枪|刺破苍穹。一部分食人雕在半空飞翔盘旋,另一些则警惕地在崎岖不平的巨石丛里寻找声源。
喳——!喳——!
鹰王从巨石上立起雄健的身躯,凶狠地扇动双翼,伸直雪白的脖颈,发出一声震天骇地的长啸。法洛斯在众多食人雕犀利锋锐的视线中纵身一扑,从悬崖边缘滚到了靠近中央的一块岩石后。他刚一起身,面前几十只食人雕立刻腾飞而起,带起的狂风将碎石沙尘胡乱卷起,如同一把扬在空中飞舞的黑色纸屑,层叠遮住了日光,凌厉的双眼射出淬透凶恶的锋芒!
“唔!”法洛斯挡住扑面打来的风沙,鹰王的身影罩在他头顶,而他手里的小黑雕还在喳喳哀叫。他拔出宝剑,对众鹰的威吓面不改色,干脆果决地用锋刃对准小黑雕的脑袋!
鹰群的尖啸声更甚,鹰王悬在他头顶,双翼扇出的飓风席卷年轻骑士的全身,却迟迟没有袭击。
法洛斯持着小黑雕和宝剑,接连跳上更高更峻峭的岩石。他步履如风,身上压着分量不轻的铠甲,生怕片刻的停歇会使自己的身体垮掉。他跳上了鹰王的背,将小黑雕掷到另一只灰雕那里,眼看着幼小的黑雕被其他食人雕噙在了嘴里才放心。
喳——!
就在这时,被他踩在足下的鹰王迅猛地朝天飞翔,如一尾被放入深海的渴水之鱼。它的飞行毫无规律,在空中滑出无数交错繁密的圆圈,锋利的双翼在苍穹割开一条条雪白的轨迹。
法洛斯在食人雕的后背上,头发被疾风吹得四散狂舞,眼珠被直刺而来的冷风刮出刀割般的疼痛。他死死揪住食人雕脖颈处结实的绒毛,像巨兽身上的一只牛虻,随食人雕狂躁的飞行在空中起伏。
就像真的飞起来一样——
法洛斯在疾风中艰难地睁开双眼,发丝被风之巨手抹到脑后,露出一张赤|裸的脸。越靠近苍穹之上,空气反而愈加温暖,几道灿烂金柱穿透云间的罅隙洒向厚重的大地。他从鹰背俯瞰世界,茫白的雪原上矗立着黑岩和深绿色的冬柏苍松,数条浅蓝色的冰川宛如绵延不绝的水晶丝带,波澜壮阔的云海被掩在其后的金阳染出瑰丽粲然的色泽。
而他就在这蔚然壮观的天地间畅游,像世界中一缕随风起舞的飞絮,渺漫地见识着世界永恒的天光云影。
法洛斯蓦地觉得眼下的景致有点浪漫。尽管他过去近二十年的人生从未和“浪漫”沾边,尽管他的脑袋已被那凶猛的飞行冲击得晕眩恶心。他几乎被流动的风墙挤成一张纸片,却就有种想放声大哭、再放声大笑的冲动。
食人雕的身影在天地间放肆地翱翔,一会儿沿着地表滑翔,一会儿如跃出深海的海豚般绕过一个优美流畅的弧度。法洛斯感到游蹿在风中的身体正逐渐变得轻盈,仿佛摆脱了沉重的衣物和肉体,只剩一具缥缈的魂魄遨游苍穹。
人类生来就有负重,肉体则是禁锢自己的牢笼。他头晕脑涨地想,人赤身而来,也该赤身而去……
“喳——!”
食人雕尖锐的叫声将他从一片漫无边际的遐想中拽回,法洛斯定了定神,愕然发觉自己双手苍白得青紫色的血管纤毫毕现,而汩汩流出鲜血染透了黑雕脖间那曾雪白无垢的绒毛。
以血为枷,浸没脖颈,飞鹰便丧失自由,为主驱使。
他成功了。
****
理查德拉紧窗帘,将屋内遮得像恶鬼的口腔。他面色憔悴,头发蓬乱,曾经圆润细腻的一双手变得粗糙干裂。他将信件放入壁炉中通通烧光,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厚实的棉大衣,羊毛围巾和鹅绒披风,又提出一只皮箱。他翻来覆去地挑选,把自认为最珍贵的物件塞进箱子——
“你在做什么?”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外交大臣身后,理查德弹簧似地蹦起来,尖叫声被一个冰冷的掌心堵了回去。
“嘘,安静一些,还是你想被你的国王发现,成为他的午餐肉?”
理查德瞪圆了两只金鱼般的眼珠,在面前阴冷的女人手下哆嗦着点了点头。女人浑身上下充满了死尸和腥血的味道,就像浴血的修罗。她后退几步,稍微和兀鹫城的外交大臣保持了距离,黑兜帽下暗红的双唇森冷如刀。
理查德很快感到后背的冷汗浸湿了那件贵重的天鹅绒内衫,皱巴巴地贴在他的身体上,让他难以呼吸。
女亡灵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冷笑道,“当初我将艾略特皇帝的亲笔信送给你们三个,看来并无作用啊。”
理查德愕然道,“那……那些信,原来是你……”
“当然是我。”女亡灵微微抬起下巴,冷酷地笑道,“除了亡灵,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信给你们呢?只是我没想到你们三个都是蠢货,一个被逮住,一个主动交出了信,还有一个连自主选择的勇气都没有!”
理查德磕磕巴巴地说,“你……你说你是……亡灵……难道是陛下的……”
“我不是莱蒙·骨刺的亡灵。”女亡灵冷笑,“若那个自私狠毒的混球是我的主人,我第一个宰的就是他。”
热气在单片眼镜上覆了一层水膜,理查德连腔也不敢开。女亡灵似乎厌倦了沉默,从斗篷下取出一枚金坠,冷冷地说,“迟暮帝国的艾略特皇帝是我的主人,他让我来找你,有事相托。”
理查德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咽了口唾沫,“什、什么事……”
“用你身为外交大臣的口才和洞察力,说服神猎军叛变。并在城中散播国王冷酷残暴的谣言,煽动起民众的愤怒。”
这一要求将理查德震在原地,甚至顾不得恐惧亡灵,直接道出了疑惑,“迟暮帝国难道敌不过如今的兀鹫城,要用这种办法么?!”
“不是敌不过。你们这种饼干渣一样的小城,艾略特皇帝怎么可能敌不过?”女亡灵漠然道,“但这是陛下的要求。他说,一定要让莱蒙·骨刺被他的民众推翻统治,让他尝到绝望和愤怒的滋味,让他肝胆俱裂,痛彻心扉。最好脆弱无助到泣涕涟涟。”
理查德更震惊了,“你的陛下……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女亡灵厌倦地说。她上前几步,强行拽过外交大臣的手,将那枚金坠塞到了对方冷腻的手心。
“作为回报,待事情成功,所有造反的人民都将被迟暮帝国收容,得到公民的身份。”女亡灵冷淡地说,“而你将是迟暮帝国新的外交大臣。你的女儿,尚在闺中的黛蜜儿·奥利汀,将成为皇帝的第十五位妃妾,余生享尽荣华富贵。”
“不是要你考虑一下。”女亡灵说着,红唇绽开一个血腥的冷笑,“你敢反对,我现在就杀了你。”
第69章 火光浸于沉夜
宛如某种预示,天穹化为熔浆般的血色,浓稠的云层像被捣成糊的番茄,仿佛随时都会泼下倾盆血雨。
而我赤身|裸|体,从血穹的一端走向另一端,肮脏的金发长及脚踝,双足深陷辣椒酱般的湿土沼泽,像一个缓慢爬行的刺猬。这里似乎是我的归宿,腐烂,污浊,猩红色遍布群山万壑,火焰在造型诡异的树木上燃烧,就像公鸡的头冠。它怒视我,我空洞地看向它,问,“他在哪里?”
山巅呼啸而下的烈风道,“谁?”
我微弱地吐出字音,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罗,我的另一半灵魂。他在哪里?”
烈风的声音愈加模糊不清,“罗?你的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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