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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心人-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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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房。他说他如何在庄园被虐待,又是如何跳下马车,奄奄一息地被其他人的宝剑终结一生。
  “现在的索尔国王,是我的主人……”罗的唇角扬起一丝恬淡的弧度,说,“他选择了我,将灵魂分给了我,我才得以重返人间,得以用空洞的双眼和冰冷的身体感受世界。”
  “我不知道……”杰里米双手揪着头发,惊异和悔恨溶成比夜色还黏稠的悲伤,“我不知道你当年在庄园遭到了那种事……我还以为……对不起,哥哥,都是我害了你……”
  “不必道歉了,杰里米。我现在只想将它抛在脑后,最好彻底遗忘。”罗淡淡笑道,“曾经我失去视觉,手脚冰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绝望蹒跚,渴望有一束火光能照亮我的前路,温暖我的残躯……”
  杰里米问,“那你找到了吗?”
  罗点点头,漆黑的眼洞深处,幽蓝色的光焰温柔摇曳,“找到了。它将我温暖,而我会永远将它护在手心。”
  杰里米试探地问道,“你说的那束火光……是国王吗?”
  “……嗯。”
  杰里米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地垂下头,一声不吭。罗察觉到对方似乎很沮丧,便温声问道,“怎么了?”
  杰里米重新将头抬起,挤出一个笑,“没什么,哥哥。我替你感到高兴……”他移开视线,耷拉着惆怅的眉眼,望着孤冷的夜幕喃喃,“我的亲生爸爸是个很好的人,我记得一岁时被他抱在怀里,他的胸膛结实又温暖,但他在一年后便死去了……我以为我和妈妈会在那个宁静的小村子生活一辈子,结果在几年后,故国便灭亡了……我以为在兀鹫城当了税官,能够从此摆脱低贱的人生,到头来却……”
  他猛地擦擦眼睛,道,“什么‘幸运的杰里米’,到头来,我才不是幸运的人呢。这个世界烂成这样,怎么会有幸运存在呢?”罗忧伤地看着他,正要出言安慰,双肩却被弟弟紧张地按住了。
  “哥哥,我说这些,是想要告诉你……”杰里米平复着情绪,低声道,“不要相信这是个美好的世界,哥哥。‘善良’是个好东西,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拥有它的代价。因为这是个烂透了的世界,犹如地狱,而大部分人心比蛇蝎还要恶毒。善良就像是深渊中的萤虫之光,努力地发亮只会被更快地湮没,而不是驱散黑暗。”
  “杰里米……”
  “保护好自己,哥哥。”杰里米勉强笑道,“虽然我最喜欢看你笑了……但是,我更不想看我的哥哥,总是被这世界欺骗玩弄,落得一个孤立无援、无人悲悯的下场。这世界本就是错的。因此即使你是对的,你也没有立足之处。”
  他叹气道,“曾经我们太过弱小,只能像奴隶一般被命运的皮鞭抽打前行,但现在你是亡灵,哥哥。你拥有超越人类的力量和视野,他们无法伤害你,我想这大概是上帝对你最好的补偿。”
  “谢谢你的忠告,杰里米……”罗垂下眼眸,复又缓缓抬起,“但即使做那只深渊里的萤虫,我也再不会后悔。正如你说的,这个世界宛如深渊,我们宛如虫豸,不堪一击。但难道因为弱小,我们就要放弃在黑暗里发光么……现在我不是那个七岁的懵懂孩童,我是亡灵。既然我拥有了重生的机会,那就说明世间并不只有无边无尽的苦难。我明白我掌控着超出一般人的力量,也能承受超出一般人的痛苦。所以我才更应该努力了解这个世界腐毁的真相,并尽一切可能去改变它。”
  杰里米静静凝视着自己的兄长,半晌,嘴角咧开一个稚气的笑,“果然……不管是人类还是亡灵,哥哥永远是哥哥……”
  他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说道,“我多想一直在你身边,跟你说话……但我现在必须要走了。哥哥,我不会说‘愿上帝保佑你’,我只希望你能够拥有你真正想要的、没有虚假的世界……我还要去找妈妈,生前我没有尽到一个儿子该尽的责任,死后我决不会再逃避了……”
  说着,杰里米的亡魂隐去轮廓与身形,从城墙刻有岁月印痕的石砖上滑过,消失于空旷无垠的雪原。
  “再见,杰里米。”罗凝望着弟弟亡魂的离去之处,喃喃道,“谢谢你……对我来说也是,这一回以亡灵之躯重生,我再也不会逃避了……”
  ****
  我坐在宫殿内属于国王的铜制王座上,冷冷道,“给我把纽金特和理查德带上来!”
  “是,陛下!”几名披坚执锐的护卫迅速离开大殿,前往牢狱。法洛斯刻板地拢着脚跟,站在我身侧,眉头深蹙,“陛下,他们都是位高权重的臣子。纽金特是忠于帝国的老臣,理查德也谨小慎微,从未出过纰漏。为何您要把他们押入大牢,又当殿审讯?”
  “小骑士,劝你还是少说两句吧。”乞乞柯夫悠闲地擦拭烟管,“身为银麟骑士,却总讨不了国王的欢心,难道你不能自己反省一下么?”
  法洛斯厉声道,“我是骑士,不是佞贼,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讨国王的欢心!”
  “是啊,我讨厌死你了,给我安静点吧,法洛斯。”我漫不经心地摩挲嵌有红玛瑙和钻石的手杖,考虑要不要把这些亮闪闪的玩意儿挖出来充实国库。
  一个呵欠的功夫,护卫已经把人带到了殿内暗红色的地毯上。鹰钩鼻的纽金特和秃顶的理查德都被在牢里关了五日,面色疲惫憔悴,衣袍肮脏灰败。但不同的是,弯鼻混蛋眼中一直压抑着某种阴戾的怒火,而秃顶废物则抖得像要融化似的,呈现出待宰羊羔般的全然的恐惧。
  “你们好,我的两位大臣。”我翘腿坐在王座上,托腮笑道,“看来被关在牢房里的滋味不太好受,对么?”
  理查德哀声道,“陛下,我扪心自问,并没做错什么啊!您能否给我一个理由呢?”
  纽金特跪在另一侧,眉眼晦暗,像一只匿于阴影的凶隼。真正该认错的家伙反倒一声不吭,我倚在座椅上,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在他们面前摇晃,“这是在我登基前,弑君者艾略特送来的劝降信,对么?他本该给你们三人一人一封,为何现在只有一封在我手上?”
  理查德面色一变,惶然无措地转着眼珠,似乎很想揪着身边的纽金特询问真相。我猛地一拍扶手,拔出腰间的斫骨刀,怒吼,“说啊!敢隐瞒一句,我亲手剁了你们的脑袋!”
  “啊——陛下,请您息怒!”理查德骇得尖声大叫,鼻梁上的单片眼镜差点被震掉了,“我说,我都说!那天我收到了一封信,一瞧正是弑君者写来的,不知如何是好,就想拿给他们二人看看,一同商定个主意……”
  我厉声道,“信从哪里来的?!”
  理查德颤声道,“我不知道,陛下,信是突然出现在我桌上的……我的仆人都不知道来源,我仔细查过,并没有可疑的蛛丝马迹……”
  我盯着他冷笑,“难道信还长脚跑到你桌上了?”
  “未必吧,陛下。”
  纽金特抬起那双铁钉一般的眼睛,瞳孔周围裂着细小的血丝,冷声道,“能悄无声息地游走于阴影里,在他人未察觉的情况下将信送至……万一是亡灵做的呢?”
  “亡灵?”我扭过头,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谁是亡灵?”
  “您最清楚。”他紧盯着我说道,语气毫不退让。
  我睁着双眼看他,“我清楚你把我铐在了审讯室的墙壁上!”
  法洛斯一怔,惊异地看向我们。纽金特依旧用那双玻璃般的眼珠盯着我,一字一顿说,“我本想铐的是亡灵。”
  我睁大双眼逼问道,“你想说我是亡灵?!”
  “我绝无此意。”纽金特目光低沉,如两只漆黑的梭子刺向我的眼瞳,“是您在包庇亡灵。其实您没必要问我。我说了,您最清楚。”
  这时,待在一旁的乞乞柯夫桀桀冷笑,开口道,“真有意思。你们三个向国王隐瞒劝降信的事,反倒说国王什么都清楚,真是有意思。”
  理查德立即捶胸顿足地叫道,“陛下,我可以把那天的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您!我在拿到那封信时就叫了他们两个。我把事情和盘托出,他们两个却没告诉我收到信的事!我也是被他们骗了!埃利森和纽金特他们两个明明拿到了信,却装作不知,一致同意我把信烧掉。”
  我瞥了眼乞乞柯夫,老头子冲我点点头。我复又盯着理查德道,“那你说,为什么你宁可叫他们两个,却不告诉我?”
  理查德瑟缩了一下,满脸为难。我盯着他,缓缓道,“告诉我实情,我可以考虑从轻责罚。”
  最后四字让这个秃顶废物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双眼亮了一下,随即又惧怕地打了个寒战。他为难又惊慌地看着我,不敢与我四目相对。
  “一个原因,是您当时还未登基,兀鹫城大小事宜按习惯还是议事团决定……当然也是怕搅了您的登基仪式!”他期期艾艾地说着,低下头,声音细如蚊呐。
  “另一个原因……是我们三人……当年都是同意将莱蒙王子代替爱戎王子去魂烬之巅的议会成员……更别说纽金特还亲自审讯过您,我们怕……您会因此对我们的忠心生疑……”
  作者有话要说:最开头罗的唱诗是仿照莎士比亚的《存疑》的感觉写的,就想传达一下罗的心情……请大家轻拍(躺)


第57章 废物与罪名
  我觉得有些好笑。当所有人齐手将一个废物推入深渊,难道不会想有朝一日,这个废物会化为魔鬼寻仇么?说不定他们真没想过,谁能指望一个废物“有所作为”。说到底是你太弱了,莱蒙·索尔。废物不配得到尊重,废物也不配得到爱与关怀,连憎恨也不配得到。能救你的人只会考虑救其他更有价值的人,而不能救你的人只会考虑他们自己。
  这就是我曾渴望得到他人救赎的下场——“死去吧”,他们对我如是讲。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呢,能有人救我于水火之中呢。其实一个废物根本什么也不是,只配当个替罪羊。
  秃顶理查德的一番话很好地激起我的邪意。我托腮靠在王座上,笑,“原来如此,你们是怕我怀疑你们,才不将信上交?”
  理查德像个白痴似的猛点头,转而又慌乱地补充道,“不,主要是怕扰了您的登基大典!”
  我看向目光阴戾的弯鼻混蛋纽金特。看到他那张似对我不屑一顾的冷脸,我太他妈想把他砍成肉酱了。纽金特·布莱克,你算个什么东西。我漫声道,“你知道我手上的劝降信是谁的么,纽金特?”
  我看弯鼻混蛋的目光眯了一下,正打算给他个下马威,没想到一个插曲横亘在前。法洛斯在一旁冲我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地说,“陛下!请您不要怪罪纽金特阁下,当初他将信交给我,本就是抱着向您诉说实情的想法!我可以以手中的剑发誓,他对您,对万疆帝国绝无二心!”
  我盯着法洛斯冷笑,“你给我站到一边去。他有没有二心,由我决定。”说着,我用手杖不紧不慢地敲打地面,道,“纽金特·布莱克,你不将信交给国王,反倒交给军权在握的银麟骑士,意欲何为呢?”
  纽金特的脸就像熟透了的烂枣,他那双鹰眸和鹰鼻子锐利如钩,充满淡漠。他道,“事到如今,反正于事无补,我实话实说吧,陛下。我们没有任何挑拨离间的意图,唯一的顾虑,是您可能借题发挥,让整个议事团陷入不义之地。”
  他冷笑一声,“但我忘了,只要您看我们几个不顺眼,想借题发挥,什么都是理由。”
  “呵,我倒是觉得,国王现在还能容忍你这种大臣活着,已经足够仁慈。”乞乞柯夫慢悠悠地说,“说国王陛下借题发挥,你们难道做对了么?你们压根从一开始就不信任陛下。”
  “以陛下当年的所作所为,论谁都无法立即相信,他会从一个胡作非为的恶童王子变成励精图治的仁厚国王。而我一直在劝告自己,相信陛下,相信他会带给旧国的希望!”纽金特骤然抬高了音量,一双眼仿佛淬了毒液,“但陛下又是怎么做的?任人民被压榨剥削,明知祸根却不理不问,待事发东墙才出面安抚;乔装易容,包庇亡灵,将我欺骗,置于万劫不复的罪名下!”
  我脸上挂着微笑,耐心地听他发牢骚,好半天才发觉手指的关节被攥得变形,阵阵钝痛敲打头颅。我真想撕烂那家伙的嘴,将每一颗牙碾成齑粉,但那样太便宜这弯鼻混蛋了。
  纽金特面色铁青,说到激愤之处,矛头突然指向乞乞柯夫,“还有你,一个来路不明的老头,口口声声说着可以看见‘过去’,假借提供情报的名头,用花言巧语迷惑国王,谁又能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嘿嘿嘿。”乞乞柯夫冷笑道,“迷惑国王……真是不小的帽子哩。国王陛下,听这位纽金特·布莱克阁下的意思,我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老头子还是得少说两句。万一将来国王因为老头子的花言巧语昏头了,该怎么办呢?我可不负这个责任。”
  法洛斯不满地瞥了老头子一眼,“你确实很可疑。”
  乞乞柯夫冷嗤一声,转过身吧嗒烟管,干脆不管不问。这死老头就是这样。谁相信他,他就能漂亮完成交代的所有事情。而谁对他流露出一丁点的不信任,他就撂挑子不干。反正他能干,也从不做吃亏的买卖。
  我笑了,眼下这乱糟糟的情况我除了“笑”摆不出其他表情,“乞乞柯夫,他们怀疑你哩。”
  乞乞柯夫冷笑着摇头晃脑,“世上总是傻子多。”
  我高声道,“把之前从纽金特·布莱克房间里搜到的东西带上来!”
  一名随从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布包上前,在我的首肯下,于众人面前摊开——
  一本迟暮帝国的法典赫然出现。
  “就是这本法典。”我笑得左腿直抖,“布莱克,之前乞乞柯夫在你的房间搜到的——迟暮帝国的法典?真是奇怪,万疆帝国的司法大臣的房间里,怎么会有迟暮帝国的法典呢?”
  纽金特在看到那本迟暮帝国的法典时,目光先是怔愕,随即是一切了然的淡漠。他冷冷道,“研究各国法典是我的习惯,也是我的职责。”
  他这理所当然的神情令我怒不可遏,“但那是迟暮帝国的法典!”我扭过头,对老头子道,“乞乞柯夫,不如你来分析一下,司法大臣纽金特的真实心理?”
  乞乞柯夫阴阳怪气地说,“哟哟哟,我一个来路不明的老头子,哪敢迷惑尊敬的国王陛下呢?”
  这鬼精鬼精的老东西学得倒快。
  纽金特淡漠地说,“您是在借题发挥,我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纽金特·布莱克。既然你知道国王喜欢借题发挥。”我身体前倾,双手交扣搁在膝上,尽量平复情绪,笑眯眯地说,“那我就真正发挥一下。”
  我招呼几名卫兵上前,将两只宝剑搁在二人面前,道,“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后的机会。我让你们亲手剁下自己的左手——圆满完成它的人,我便认可你的忠心。”
  ****
  那两把寒光四溢的宝剑放在面前,两位大臣顿时默不作声,纽金特觉得没必要说话,理查德是骇得说不出话。法洛斯看上去很想辩解,但那颗傻蛋脑袋终于意识到他的话只会使情形变得更糟。
  我倚在冷硬的椅背上,闭上三四天没怎么休息的双眼,说,“好啦,谁先来呢?”
  理查德哆嗦着说,“陛下,这实在是……”
  “觉得重么?”我唇边咧开一个笑,“我可没给埃利森任何求饶的机会,直接将他的脖子套上吊索。你如果觉得那样不错,我可以考虑。”
  这秃顶废物为难得就像要哭出来似的,对生感到恐惧的人无可厚非,但对死都感到恐惧的家伙才令人蔑视。我像在看泥地里打滚的猴子般的眼神看他,温声道,“理查德,先前你跟我坦白一切时很爽快,很真挚,我很欣赏。怎么?这就是我给你最后的考验了,难道你先前对我的诚恳都是假的吗?”
  “陛下……”这狗娘养的跪倒在地,持起锋利的寒剑,一往手腕上比划,连皮都没蹭掉就尖声大叫,跟他那蠢丫头一模一样。
  这样的猪,估计得让屠夫烦死。
  另一侧,纽金特在长久的沉默后,也拿起了那把剑。我猜往常只有他用锐器刺别人的份儿,当时他刺罗的动作可熟稔得很。对于弯鼻混蛋我不想多说,只阴鸷地盯着他,看他作何反应。
  “陛下,这把剑……”他用手试了试剑身,漠然道,“还算锋利么?”
  我扯起一边嘴角,“这只是测试,我怎么会用钝剑让我的臣子受罪呢?”
  他点点头,朝我一躬身,“好。”
  说完,眨眼之间,纽金特用那把利剑剁下了自己的手!他动作太快,快到所有人只得看到一只掉落在地,血淋淋的手掌。鲜血从他的断腕处汩汩淌下,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苍白的面色,听到法洛斯焦急的叫声,“陛下,他会失血过多而死的!”
  我挥挥手,让早在殿中等候的御医上前,“给他绑好,务必保持清醒,事情还没完。”
  几人匆匆围住纽金特,进行止血包扎,一旁的理查德瞠目结舌。他错愕地看了看地毯上的那只断手,又看了看自己那只圆润的嫩手,突然悲从中来,咧嘴痛哭起来了。
  “我不行的……我做不到……”这位外交大臣躺在地上就差打滚了,他嚎出满脸汹涌泪流,叫道,“陛下,虽然我是忠心的,但我无法砍掉我自己的手!若您不相信,那求您干脆利落地杀了我吧!”
  我嗤之以鼻,本想摩挲一下金戒,却发现手指上早就空了。待场面平息,秃顶的理查德也不哭不闹了,吸着通红的塌鼻子,面如死灰地等待我的判决。纽金特那光溜溜的断腕上包满绷带,他满头冷汗,肩膀摇晃,黑色长袍上溅着斑斑血迹,可脊背却挺得笔直。
  “好吧,现在我宣布。”我坐直身体,目光平静,淡淡笑道,“把纽金特·布莱克带下去,等候处置。理查德·奥利汀,你可以回去了。”
  ****
  法洛斯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暴虐的昏君。
  纽金特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复又底下,肩膀一颤一颤地嗤笑。理查德鼻涕眼泪挂了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整个人浑浑噩噩,仿佛在梦里。
  我笑了,看向两侧的卫兵,“怎么,听不懂我的命令吗?把人带下去啊。”
  “陛下!”傻蛋彻底跳起来了。他面红筋涨地挡在纽金特前,冲我单膝跪地,冰蓝色的眸子冷若寒铁,“陛下,身为冬霆军团的骑士长,您的银麟骑士,我有异议。”
  我阖上双眼,感觉耳边嗡嗡地非常吵。妈的,法洛斯,你就是个傻蛋。
  “不必跟陛下多说了,骑士长。”纽金特喑哑地说,“只会把你牵累其中。”
  法洛斯厉声道,“谈什么牵累不牵累,布莱克阁下!凡事须有情理支撑,我只是想知道,陛下这么做的理由!”他转头看向我,强忍着不平的愤慨之意,“是您说的!亲手剁下另一只手便是忠心赤诚的证明!现在布莱克阁下如实做了,也没有一点犹豫,您为什么还要处置他?!”
  “所以说你是个傻子。”我冷笑,翘起腿,漫声说道,“这种测试,从来就不是正向测试。”
  法洛斯冷厉地守在弯鼻混蛋身前,“什么意思?”
  “你觉得‘服从命令’就是完全的忠心么?在我看来,那可算不上。”我冷冷地说,“假若我是弑君者,我要挑一名卧底,我决不会选一名随时可能暴露行踪的窝囊废。换言之,看起来越像忠臣的人,反而越不容易让人发现。纽金特·布莱克在剁下自己手掌时毫不犹豫,一个对自己这般狠心的人,心如虎豹、情似硬铁的人,才是我的心腹大患!”
  “还有……”我遗憾地笑道,“你先有隐瞒信件,一意孤行的前例,完全不把我这个国王放在眼里。你不满我的统治,如今用这只断掌冲我挑衅?纽金特,你真的把手剁了,日后我怎么敢保证你不会记恨我呢?斩草需要除根,而你现在已经是那深扎于土壤的草根了……”
  我咬牙切齿,恶声恶气地说,“你越狠,我越不信你。”
  法洛斯惊异地瞪大双眼,显然理解我的思维令他的脑子都要炸了。他攥紧拳头,替漠然不语的纽金特争辩,“可是他在听您的话,陛下!他在服从您的命令,即使那个命令会让他有性命之忧!这不正是义士之为么?”
  “义士之为?抱歉,我可不这么想。”我冷笑道,“真正的义举一定是建立在对君主的恭敬和顺从上,他在听从命令剁去双手时只有悲痛,而不是冷漠。义士?他连自己的国王都看不起,算个屁的义士?纽金特·布莱克,既然你心怀赤诚,我问你,你打从心里,认我这个国王么?”
  “没错,我心怀赤诚。”纽金特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撑着虚弱的身体,阴戾的眉眼终于平静地舒开,“我不认为您是位英明的国王,您所谓的‘慈悲之心’、‘正义之举’都是统治的工具,而非您的本性。身为臣子,没能劝勉我的陛下,这是我的失责……但事到如今,我想也轮不到我承担这份责任了。”
  他颤巍巍地起身,面白如纸。他盯着我,目光就像一角坍塌的冰山,不过有些无济于事的动摇。“我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用这把剑,亲手杀死属于您的亡灵!您对亡灵的包庇令我心寒。我可以大胆断言,假若有一天,这个亡灵摧毁了兀鹫城,那一定是您的命令!或许我不该把所有的罪责推到亡灵头上,将如此邪恶的异族孕育出的‘主人’,才是最邪恶的刽子手!”
  他说得太对了,说得一点也没错,坦荡而准确!我放声大笑,“是么?!但我觉得你应该遗憾的是,我的亡灵比一个人还要像一个人!而你,一心憎恨亡灵的人——”
  我走下台阶,站在纽金特·布莱克不远处,怜悯地看着他道,“比亡灵还像个亡灵。”
  一切都该结束了,已经是倒计时。
  我打了个响指,对卫兵道,“将纽金特·布莱克给我带下去,不用管这个骑士长,他爱跪就跪着吧。把纽金特带到牢狱后,先剥下他所有的衣服,再用铁钉嵌入他的皮肉,摆成六芒星的形状,再用滚烫的浆料从他的脑袋,缓缓、慢慢地顺着每一寸皮肤淌下……”
  纽金特冷笑一声,“这曾是我对那个亡灵的刑罚,而今您想用在我身上?”
  “是的。”我咧嘴笑道,“这个惩罚,简直太适合你了。”
  我心意已决,法洛斯这个傻蛋还试图作最后的努力。他作为莱蒙国王的银麟骑士真是什么也不懂,而且毫无长进,永远都是初见时那个傻蛋。我漫不经心地掏了掏耳朵,听他道,“陛下,不管您要怎么处置布莱克阁下,用处置亡灵之法,无疑是对他尊严的侮辱,还请您……”
  “侮辱?!”我瞪大眼睛看着他,“纽金特·布莱克侮辱其他囚犯时,你怎么一声不吭呢,骑士长?!”
  法洛斯语塞,纽金特沉声道,“非常感谢你,骑士长。但我早已看透了,若您想帮我,可否走到几步外,让我单独和国王说一些遗言呢?”
  我冷冷道,“是的,骑士,给你的陛下让开!”法洛斯难过地垂下头,他看了看我们,沮丧地退到几步开外。
  “我给了你充足的机会。”我淡笑道,“现在,你想说什么,便说吧,布莱克。”
  鹰钩鼻的司法大臣突然持起了地上的宝剑!宫殿内一众人大惊失色,几欲上前,尤其是法洛斯。他眼里唯独对我的、满满的惊惶和担忧还挺让人受用,我大喝一声,“谁都不许动!”
  我抚摸着斫骨刀的刀柄,笑得愈发真切,“说吧,布莱克。”
  “好。”他迟钝地一点头,“我只有最后四句话。”
  于是,他便在我笑嘻嘻的注视下,最后高举起冷厉的宝剑,目眦欲裂地朝天大喊——
  “不能劝勉君王,我有错!不能斩除忧患,我有错!不能挽救民众,我有错!”
  他大声喊着,双目赤红,声音震天撼地,“无法顺应这个日渐倾颓的世界,我该死!”
  说完,他大吼一声,将锋利的剑刃抹过喉头,滚烫的鲜血泼到我的脸上!理查德惊恐的尖叫声,法洛斯惊异的吼声,乞乞柯夫得意的冷笑声,此时如一条交错的锁链,一圈又一圈地交缠,将我牢牢困在原地。我看到淋漓的鲜血绽放在老旧的地毯上,纽金特·布莱克双目圆瞪,尸体逐渐变得僵硬,丧失了仅存一点似人的生气。临死之际,他的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把剑。
  而我,在众人混乱的响动中,仰头望着沉寂的房梁和宛如泪光的吊灯火蜡,好半天,发出了一声轻弱的笑。
  终于,结束了。


第58章 心病
  纽金特·布莱克的死对法洛斯刺激很大。
  正如傻蛋不懂我的想法,我同样也不懂他的。弯鼻混蛋临死前慷慨激昂的狗吠差点让我的银麟骑士潸然泪下。在纽金特死后第一日,他守在我的办公桌前,滔滔不绝地讲述对方作为旧国的司法大臣,是如何恪尽职守、鞠躬尽瘁,暗指我将他逼死是多么地不公与昏庸。
  我听得头扁,差点想把桌上的墨水瓶塞进他嘴里。我盯着他满腔正气的脸,咬牙切齿地说,“法洛斯·普卢默,我才是国王,你再啰嗦一句,我就让军棍教你怎么好好听话!”
  法洛斯那天也死猪不怕开水烫,愤怒地嚷道,“好哇,这次您不叫我‘傻蛋·普驴默’了!您终于知道尊重别人了?我可太高兴了,陛下!”
  我当即猛拍一下桌子,让护卫进门把冬霆军的骑士长拖出去。法洛斯一边被押去刑牢还一边怒吼,“您知道么?其实我并不在意您是不是尊重我!您打我、骂我,都无所谓,那是小节!但真正英明的国王绝不会阻塞言路、刚愎自用,一意独断才是危机的开始……”
  操,要不是我现在事务缠身,真他妈想亲自抽他几棍。
  几天后,听老头子说,法洛斯当天挨完军棍后,就把牢狱当成他家似的,待在那里不走了。那时我正在翻最近财务阁呈上来的账录,不以为意地说,“不用管他,我可没时间管一个闹脾气的骑士。”
  “他可不是普通的骑士。”老头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道,“银麟骑士,历代万疆国王的亲卫骑士。对国王来说,他就是最锋利的剑,最坚固的盾,也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当然,对您来说最后的稻草可能是小亡灵,但您不能因此就不把这位骑士放在眼里。”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合上账录,气冲冲地喊,“难道让我亲自到他面前认错,说,‘亲爱的骑士,是陛下错了,请你出来与我共进晚餐吧’,操他妈的!”
  “不是让您去认错。”乞乞柯夫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每当我怒不可遏时他都这个死样,“是让他明白事情的真相。小骑士对您的误解,归根结底,是对‘亡灵’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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