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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北顾天狼-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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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顿——原来地上不知何时飘来块水红的帕子,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脚下。
  那帕子乃丝锦所制,上纹归雁,轻薄至极,大约是哪个女弟子在风中脱手遗落所致,陶青绀下意识俯身将之捡起,再抬头时正见远处有个姑娘向他招手:“师兄,我的帕子可是你捡到了?”
  在云雾深处的那片身影亦隐约是水红颜色,待小姑娘蹦跳及近时,但见其襦裙小衫,双丫垂髻,端得一副豆蔻年华,灵动不失温婉。陶青绀看得神色稍滞,讷讷地冲她点了点头:“是,给你。”
  “谢谢师兄!”
  姑娘柔柔一笑接下帕子,旋即撩起裙摆坐于陶青绀旁边,毫不见外地冲他拱手:“你就是陶师兄吧?我已有些耳闻。”
  陶青绀亦回个礼:“你是?”
  姑娘笑道:“我是师尊近日新收的弟子,以后同处一门之下,还请多多照拂。”
  陶青绀神色稍霁:“那敢问师妹芳名。”
  “宁雁。”
  宁雁仍是明眸带笑:“宁静的宁,归雁的雁。”
  “原是师尊新收的宁小师妹,幸会。”
  陶青绀又道:“只是此地僻静少人,师妹却因何来此。”
  宁雁摇头道:“刚入门不认路,胡乱玩闹一时找不到归处,这才遇到了师兄。”
  顿了顿,又想起什么般问道:“那恕我冒犯,师兄如今又为何在此地独自出神呢?”
  “这说来倒让师妹见笑。”
  陶青绀黯然道:“有人说师尊作恶多端并非好人,可我不信,与之争执不得结果,这便有些心情烦闷。”
  “什么?竟有人如此言论师尊?”
  宁雁一抬眼,神色疑惑:“可我姐弟二人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若非师尊收留便只能饿死,至少依我看来,师尊对我们有救命之恩,必是极好之人啊。”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陶青绀亦道:“我家本乃天山医家,世代守护那山中雪莲。岂知数年前恰逢雪莲失盗引来一只狼妖不满,大闹天山大开杀戒。我爹娘兄姊尽命丧于此无妄之灾,当年若非师尊在妖狼爪下相救,我便已是死人……可他们竟说师尊残害别派挑拨离间,简直岂有此理!”
  “残害别派挑拨离间,还有这等言论?”
  宁雁一惊:“这些人怎如此污人清白?!”
  陶青绀摇摇头:“不知道,或许只是见师尊出任宫主而心生妒恨胡言乱语吧。”
  “嗯,师兄所言有理。”
  宁雁点点头,耳畔的小髻一颤一颤,伸开手来拍拍陶青绀的肩膀道:“不过师兄,别人说什么是说什么,但我们信什么也由不得别人。师尊对你我有恩,你觉他是好人而我亦如是,那坚信己心便是,何须在意风言风语呢。”
  小姑娘柔柔的动作宛如春风拂面,这话也语声娇俏却字字坚定,陶青绀听得一动,须臾终攥紧了五指道:“嗯,师妹所言甚是。今次一番让我豁然开朗,当真感谢。”
  “嗐,这没什么。”
  宁雁笑着摆摆手:“一番胡言也算不得什么,就当是还师兄替我捡了帕子之恩吧。”
  陶青绀也报以一笑:“师妹迷路前可用过午饭了?”
  宁雁先摇摇头,又马上点点头,面生几分绯色。
  陶青绀疑道:“到底吃了没?”
  “自,自然吃过了。”
  宁雁几乎不假思索,可话还没活完,腹部却霎不合时宜地传来阵“咕噜”声,在空阔的池边分外清晰,登时面上一臊,低下了头。
  陶青绀皱了皱眉:“你没吃。”
  宁雁不说话,耳根有些泛红。
  陶青绀道:“为何骗我说吃过了?”
  宁雁道:“师兄,我告诉你,你可别说给别人。”
  陶青绀点点头:“好。”
  宁雁道:“我和幼弟乃是新入门的弟子,饭食由陈师叔门下的一位师兄下发,可师兄给我二人分得食物实在太少,幼弟根本吃不饱,我这就只能把自己的口粮都省给他了。”
  “竟有这等事?”
  陶青绀闻言一惊,眉间刚恢复明朗的神色又沉下来:“他这是克扣你二人应得之物,你为何不上报?”
  宁雁扯了扯他的袖子,犹疑道:“我和弟弟本是颠沛流离父母双亡的可怜人,有一处安歇之所已是奢求,更何况还能入仙门修法术。那师兄乃是长老亲眷,万一上报或会适得其反让我二人被逐出门去,我不想开罪于他,还请师兄也帮我瞒着。”
  陶青绀一叹:“那也不能一直这样吧。”
  宁雁眼神虽哀瞳中却仍有光,唇角一丝笑意略显勉强:“没事,忍一忍便过去了,总有熬出头的那天。”
  “哎,那这样。”
  陶青绀牵起她的手:“我房里有些几日前师尊拿给我的点心,你且随我拿了去吃吧!虽不算顶饱,也尚能果腹,总好过整日肚子打鼓。”
  “师兄?”
  宁雁抬头犹不置信,须臾后终于反应过来,朝他重重行一福礼:“谢谢师兄。”
  余音渐落,山水远去,二人身影于弟子房前渐行消失,须臾画面一转,已到了几月之后。
  场景仍是云崖宫弟子房那处假山旁,此时那路上落了一地秋叶,暗黄干瘪的薄片被一群人的靴底磨来蹭去到凄凉残破,略显可怜。而踩在落叶之上的那群人正围着当中跪地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年幼双目懵懂似还不知事,女孩年岁已长眼含怒意,正是宁雁和宁攸姐弟俩。
  “你们要做什么?”
  被一群年岁与体格都远甚于自己的人团团围住,宁雁浑身上下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却仍吊着最后一丝勇气将幼弟牢牢抱在怀里:“何等道理,你们污蔑掌门被我发现指责,今竟还要挟私报复么?!”
  “哼,污蔑?”
  那观者当中的为首之人一声冷笑:“你师尊为了当上宫主,暗地里使了多少绊子陷害我们师尊?如今我们不过闲谈两句却还要被你这丫头片子指责,简直岂有此理!你不信是吧?好,那我们便打到你信为止!”
  语罢,便听得周围数人已拔剑而出,纵方才语气如何坚定,到底也只是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宁雁吓得身形一颤,抱着宁攸紧闭双眼,等待殴打降临。
  “住手!”
  岂知,还未及那些人抬剑去攻,忽又听得一声低喝,弟子房中急急走出一人,衣衫微乱,气息不匀,正是闻讯而出的陶青绀。
  他一见这架势面上便惊怒交加,三步并作两步拦在宁雁姐弟身前,瞪着一圈乌合之众中的为首者:“你什么意思,污蔑我师尊本就是妄自论上,被我师妹指摘后竟还欲如此明目张胆地殴打同门?”
  “是你?陶青绀。”
  为首者一声嗤笑:“云崖首徒,真是吕印彬养得好一个乖徒弟,好一条走狗啊!可惜你信他至此,他救你却未必出于真心,如今被蒙在鼓里这许久,真是好生可怜……”
  被人如此言语岂能罢休,陶青绀几乎不假思索拎起他衣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信不信我也在此教训你一番?”
  被他威胁的人不为所动,挑眉微笑:“你不信也罢,我们言尽于此便是。”
  陶青绀并未松手,只一指一旁跪着的两姐弟:“言尽不尽于此随你,但你所做无凭无据,向他们道歉!”
  为首者反攥住他的腕子,掐得:“哼,道歉?道什么歉?!那吕印彬本就是擅钻空子的贼人一个,我又没说错。”
  “你!”
  陶青绀怒意更甚,两步上前欲再行理论,却被那人趁不察之机反手一击,正中腕骨,因疼痛动作稍滞时又被掐住脖颈,十指于其上勒出印痕。
  “哎,真可怜啊……”
  为首者“啧”了一声,捏着陶青绀的下巴强破他与自己对视:“欲路见不平却反把自己搭进去了。既然你俩都这么笃信那吕印彬,不如现在就一并让我们教训教训吧,啊?”
  “不,不要!”
  见形势陡转,宁雁急急上前抱住那为首者之腿,哀道:“师兄,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怪我幼弟亦不怪陶师兄,还请你放过他们啊。”
  那姑娘憋红了眼眶,垂泪欲泣好生可怜,可为首者仍不为所动,冷哼一声:“不放。”
  “哦?你当真不放?”
  众人僵持之际,弟子房院外又传来一声质问:“看来江湖上所说,云崖仙宫弟子皆恬淡知礼,温婉不争,皆是些瞎话了?”
  余音落时,但见云雾缭绕的小径之间又徐徐走来一人。这少年年岁尚幼,散发半披,身量未成,神色却已隐约有些端方之意,一袭白袍之上的苍松金绣分外醒目,正乃武陵少家主云华。
  “你又是什么人?在这里絮絮叨叨多管闲事!”
  为首者毫无自知,稍松开制着陶青绀的手,嚣张一望云华:“我们在此理论本门之事与你武陵有什么关系?劝你趁早滚蛋!”
  闻言打量一圈僵持不下各有狼藉的众人,云华的小脸上已有几分不怒自威:“我是何人?你说我是何人?”
  语至此,他又一把抽出腰间佩剑,刃有星纹锋带流光,直指那群乌合之众:“某自幼习礼知义,却从未曾听说在背后妄论长辈被人察觉还有反咬一口的道理。今在此看不过这等失礼之举前来相劝,你竟问我有什么关系?”
  此剑一出,那执剑之人的身份便是不言自明,众人见状皆面露惊色,几名小弟子心生退意,悄悄行至为首者身边,低声道:“师兄,这剑是凌寒啊。若这小子真是云家那大少爷,只怕咱们继续纠缠扯上两派恩怨,待引来宫主他们就不好办了……要不,今天先打道回府?”
  “凌寒?这人是云华?”
  到底是色厉内荏,为首者眯眼将人打量一番,也觉这位外家少主有些不好惹,咬牙切齿权衡利弊半晌,只得暂时作罢:“呸,算我倒霉,先饶了你们!”
  语罢,那为首者便领着一众人寥寥而散,云华冷哼一声收起佩剑,忙扶住伏在地上喘息的陶青绀,又看了看哄着无知幼弟的宁雁,关切道:“公子和姑娘可还好?”
  陶青绀朝他一拱手:“多谢云公子相救。”
  宁雁行个福礼:“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嗐,反正你们维护自己的师尊毫无错处,我更看不惯那群人欺凌他人之态,路见不平罢了。”
  云华摇摇头,又道:“方才看你护着这姐弟俩也算义气,今次机缘相识,姑且就与几位交个朋友吧。”
  “能与云公子结交,当真幸甚。”
  陶青绀揖礼未动:“在下云崖陶青绀,这方有礼。”
  二人身影相对而立,这一幕幻境终究渐远,云濯却是看得一阵摇头叹息:“唉,这陶青绀和宁雁当年的心思可真单纯,甚至不惜被人威胁打骂也坚持相信吕印彬是个好人。真是不知待他们识破其真面目那天,内心该是何等感想啊。”
  司徒凛神色复杂地忖道:“恩义信仰崩塌,仰止高山无存,大约会是天塌地陷的毁灭之感吧。”
  余音未落,画面果已转至数年之后,云崖正堂旁一处偏殿烛火稀疏,气氛甚为诡异。正中软毯上正跪着陶青绀,双目通红,形容狼狈,而吕印彬端坐石阶顶处的雕花椅之上,冷眼看着身侧几名弟子将衣衫凌乱泪痕满布的宁雁牢牢缚住。
  只听他慢条斯理道:“徒儿,为师救你性命又抚养你多年,可是该到报恩之刻了?”
  陶青绀看向殿中之人,又看向哭泣挣扎的宁雁,仍不可置信:“师尊何意。”
  吕印彬道:“你家世代为医守护雪莲,自有不少典籍秘方吧?”
  陶青绀目露疑色:“是,可那些典籍在妖狼之祸中已尽数遗失,我当时年幼并不……”
  吕印彬道:“哦,那典籍遗失了,秘方却未必吧。”
  陶青绀闻言,气息一滞。
  见他惊惶之态,吕印彬又解释道:“听闻你死在妖狼之灾中的父母曾留给你一副名为‘溶玉散’的祖传药方,为师想求一觑,不知徒儿答不答应啊?”
  “师尊?”
  隐隐领悟言中深意,陶青绀的声音开始颤抖:“你,你说什么?!”


第六十九章 云崖旧忆 其二
  吕印彬冷笑数声,一字一顿:“我说,当年天山惨祸,表面上看是妖狼发狂害人性命,实则乃我为了得到溶玉散而生的些许算计。可谁知大计虽成,那祖传方子却是口口相传无甚文字,这才必须绕个弯子,收了你这可怜的孤儿为云崖首徒。”
  “什,什么?!”
  陶青绀双目圆睁:“你说,我全家并非因妖患而被灭,而是你为得那方子才……”
  吕印彬大方承认:“不错,师徒一场,想必徒儿也知为师一言一行皆目的明确,若无半分利益可得,何会如此大发善心呢?”
  陶青绀不停摇头,似仍不愿相信:“这怎可能呢,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师尊你是有苦衷的对不对?毕竟当年分明,当年分明是师尊将我从狼爪之下救回来的啊……”
  “我从狼爪之下救你回来,这不假。”
  瞥了眼心绪大乱的自家弟子,吕印彬略一挑眉:“可你不知,当年那狼妖发怒之因,乃是你家守护的雪莲失盗致他友人染病无医而亡,而那窃走雪莲之人,正是在下……如何啊徒儿,糊里糊涂认仇人为师,还钦佩敬仰了许多年,现在得知真相,这感觉是不是宛如天塌地陷?”
  字字诛心,陶青绀惊怒之余终如被抽尽最后一丝气力,艰难撑着身子咬牙切齿:“你今日告诉我这些做什么,若让我知晓家仇血恨的真相,岂不更加不会将那方子给予你!”
  见人不肯就范,五短身材的云崖宫主神色微变:“不给?呵,为师今日便告诉你,纵你”
  语罢,他眯眼瞥了瞥泣不成声的宁雁,旋即向陶青绀示意:“这丫头对你很重要吧?”
  陶青绀猛一抬头,眼神染上慌乱与惊恐。
  吕印彬冷笑道:“限你三日之内默写出那药方交给我,否则我会做出什么事可就不好说了。”
  “师尊!”
  被牢牢捆住的宁雁望向吕印彬,纵旁听许久震惊非常,欲泣的双眼之间亦存着满满的不可置信:“当初我分明是你从离乱中救下,如今为何却……”
  “为何却借你的性命去威胁青绀?”
  吕印彬一笑:“雁儿啊,你这姑娘还是太天真。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初我救你二人时并未多想不假,可如今你既成了他的软肋,那便利用一下也无妨了。”
  余音未落,宁雁已是身躯一颤,挣扎之际眼见吕印彬毫无放弃之意,终没绷住失声痛哭,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且慢。”
  沉默须臾,陶青绀终接受一切般深吸了口气,攥着双拳看向他:“放了宁雁,我给你药方便是。”
  “师兄,不可啊!”
  宁雁摇头望向陶青绀:“那药方乃你家传之物必为珍贵,何须为我至此。”
  “家传之物再珍贵也不过死物,与你的性命相比根本不足一提。”
  陶青绀目光坚定,直视吕印彬:“但师尊,我有个条件。”
  吕印彬挑挑眉:“讲。”
  陶青绀道:“这么捆着自家弟子教旁人看到亦为不好,我明日将那药方默写与你,但你现在必须放了宁雁。”
  “可以。”
  吕印彬利落一抬手,示意身旁诸人放开宁雁:“把这丫头放回她房里,不过可在门口给我把守严实,莫让她跑了!”
  “是。”
  几人拱手领命,旋即押着宁雁走出偏殿,那姑娘抵死不从拼力挣扎,连喊数声“师兄不要”,却终是捱不过几名青年男弟子的蛮力,被生生拖了出去。
  而眼见那一众身影远去,陶青绀终长舒了吊着许久的那口气,紧绷的身形稍稍放松。
  吕印彬低头看看他,面目带笑,却尽显丑恶姿态:“人我放了,条件也答应了,你可要言而有信才是。”
  陶青绀不语,只将嘴唇咬得更紧,齿间似能溢出血丝。须臾又起身一撩衣摆,迈开不稳的步子,大步出门。
  少年淡青衣衫的背影远远观来孤独寥落,好生无助。云濯虽知其如今恶行,也难免看得一叹:“唉,这吕宫主当真丧尽天良,为一药方竟能处心积虑如此之久,甚至还拿人性命作威胁。一边是活生生的亲师妹,一边是家里独传的秘药方,却教陶青绀小小年纪如何决断啊。”
  司徒凛道:“或许还未及他决断,便已有人替他做了选择了。”
  云濯抬眼望他:“你说宁雁?”
  司徒凛点点头:“莫忘了,宁攸说过他姐姐是自杀。先前我们只道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无甚忧虑,忽然自杀甚为蹊跷,这便只着重于怀疑宁雁的死因。而如今看来,或许该怀疑的并非她是不是自杀,而是她为何自杀……”
  云濯听得心下一沉:“所以,其实宁雁是为了不让陶青绀因自己而屈从于吕印彬,这就来了个自我了断?”
  司徒凛点点头:“这姑娘虽表面柔弱,内里却有几分倔强,应是如此了。”
  余音未落,画面已转,当日夜里大雨倾盆,浓云漆黑不见月。陶青绀步履踉跄,失魂落魄地跌倒在一处弟子房门之前,而当中床铺上静静躺着一人,衣衫水红,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却气息已绝。
  “宁,宁雁?!”
  一声哀嚎几乎响彻空寂之夜,他攥紧五指将刚刚书写下的药方揉得不辨字迹,色泽浅淡的衣袍被裹着泥的雨水冲刷,渐渐看不出原来颜色,凌乱散开的黑发亦湿淋淋贴在面颊之上,再无昔日飘逸儒雅之姿。
  “你没死,你没死对不对?!”
  不置信般,青衣少年又膝行着上前抓住那姑娘的小衫,纱袖撩开却只触到冰凉僵直的苍白手腕,怔怔松手之际有一物自那姑娘怀中徐徐落地。
  是那方承载着二人初见回忆的水红色手帕,布料轻薄,上绣归雁。只不过此刻又添了两行八字,簪花小楷煞是清秀,在此时此景看来却字字泣血——感君之恩,以命作偿。
  终于,如被抽尽最后的希冀与气力般,陶青绀颓然俯下身来,五指紧紧在那帕子上攥出深痕,一任窗外雷鸣雨骤,仿如整个天地再与自己无关。
  山中的黑夜很漫长,那场暴雨下了很久,他也静静在那房里跪了很久,不言不语,无喜无悲。再抬头时一道闪电正映在面目之上,但见眼眶周遭水痕未干,不知是雨是泪,而瞳中神色冷冷,昔日温润已不复。
  不知为何,虽当中隔着数载时光,云濯竟有一瞬间觉得,陶青绀此刻的眼神同当年自己临上云崖而一把火烧掉观雪居时如出一辙。虽表面平静,实则尽是绝望至极后的喜怒皆无,是心内最后微光也灰飞烟灭后的万劫不复。
  终于,须臾之后,幻境中的少年护着珍宝似的将那手帕揣回自己怀里,那动作虔诚而平静,一如当年假山小池边初见伊人时的轻柔儒雅。
  然后,待窗外终于雨声渐歇时,敞开的门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尚在懵懂年岁的宁攸抽着鼻子向室内跑来。
  小团子此刻亦是全身湿淋淋,怀中正捧着一方不知从哪弄来的锦盒踉跄前行,陶青绀见他步履艰难匆忙将人扶住,哑着嗓子关切道:“小攸,夜深露重为何来此?”
  “呜,陶师兄……”
  宁攸扯着袖子抹了两把泪,哽咽道:“我听他们说姐姐出事了。可我不信,因为,因为姐姐分明前几天还托我转交给你东西呢。”
  陶青绀神色一滞,低头看向他怀里的锦盒:“是这个?”
  小团子点点头,一把将之打开,当中精致小点样式各异,香气扑鼻。
  宁攸解释道:“这,这是姐姐几日前所做,呜,说是为了偿还你当年赠她糕点果腹之恩,可近日姐姐不知为何闭门不出鲜少见人,才,才只能托我带来给你了。”
  此话落时,陶青绀才是彻底怔住,良久才终于伸开颤抖的双手,连同满脸泪水的宁攸一起死死揽在怀里。
  “……陶师兄?”
  忽然被紧紧箍住,小团子不明所以。
  “小攸,你姐姐睡着了,怕还要睡很久。”
  十指在团子的破旧衣衫上攥出褶皱,他仿佛要将那孩子融入骨血,怔愣望着窗外的雷鸣电闪,又望着宁攸怀里半开的锦盒之盖,沙哑着嗓音一字一顿道:“但不必担心,从此师兄便是你的亲哥哥,定待你如姐姐般一样好。”
  翌日朝阳初升时,宁雁之事终为人所知,但因出身微寒又是自寻短见,那姑娘的死无人关心也无人怜悯。甚至,不知是不是因吕印彬暗中吩咐了息事宁人,当年于陶青绀与宁攸而言,寻副像样的棺材竟都成了不可及之望。一连数日求告无门,屡屡碰壁几遭白眼,只得在尸首将烂前匆匆找来草席一裹,葬于云崖宫山脚,聊作祭拜之所在。
  哄走了哭得眼泡红肿的宁攸,陶青绀独立于无字木牌之前,风萧雨瑟,好生寂寥。须臾之后,又将那默写了一半的药方撕至粉碎,捏诀施法任黄土之下生出几缕幽光。
  那法诀不算罕见,无非是仙门弟子用于延缓死物腐朽的驻时之术,想到今日窗外寻他们的那具人形傀儡,云濯终于渐明前因后果,兀自一叹:“看来,是当年宁雁之死彻底粉碎了陶青绀的希冀,所以而后他自暮生处习得机关术后,便索性将那姑娘做成傀儡常伴他身侧,以求弥补遗憾了。”
  “可是生死之事在心中留下的痕迹,真的能弥补么?”
  许是也被这番景象引起思量,司徒凛摇头道:“心智未成时遭此变故,敬与爱皆成空,之后独活的余生除了报复,我竟想不出他还能做些什么。”
  这番话明在说陶青绀,却亦像是司徒凛的自嘲,想来这三年间的生生死死,再加上如今进退两难的境遇,云濯只觉心下微痛,伸手将人揽进怀里:“过去的都过去了,莫再多想。”
  司徒凛与他十指交握:“嗯。”
  云濯忙又宽慰道:“如今我们既阴差阳错撞上了宁姑娘,这幻境所现离归离潭之事也越来越近,待真相大白之时,离兄那边定能破除僵局的。”
  话音未落,眼前之景果已再度变化,深林阴郁潭水幽幽,一袭水红身影翩飞高跃,极巧妙地穿过各处封印而直达潭前,木质双手无惧于鬼气与术法,捏诀稍加庇护,几乎瞬间便将一物打捞而出揣于怀中,旋即又拂衣远去,不留下丝缕痕迹。
  “原来如此,真的是她。”
  至此七年真相终于大白,司徒凛恍然道:“先前我只道此处蹊跷所在,便是宁雁已死而陶青绀那些时日又未接近归离潭。如今看来若是他隔着重重山水演上这么一出牵丝之戏,倒真能把一切解释的通了。”
  “《机关精论》中的确有以磁撵共念力远程控偶之法,只不过此术颇费心神,一般不到迫不得已也无人会用。”
  闻言,云濯亦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可旋即又想到什么般眉头一皱,疑道:“可凛兄,虽说这信物乃陶青绀所盗,目的又是为嫁祸他人做准备,可离兄与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纵害我二哥还能勉强说是机缘巧合,这陶青绀又何必多此一举写下信笺诱他来助呢?”
  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还有,当初我们能查到宁雁这条线,便是因那名册之上写了她的名儿,而诱离兄前往归离潭的信之笔迹显然亦是这位陶宫主效仿宁雁所致。但既是要行报复之坏事,搁一般人在半途之时必应小心翼翼藏着掖着,他却为何要明目张胆留下宁雁的线索?纵然这姑娘已是死人,难道就不怕别人细究之下查出蹊跷来?”
  “他为何诱我师兄之事我亦不明,或许是为私仇,或许是因妒恨,又或许只是一时兴起……这只怕唯有与他对峙之时方能问出了。”
  司徒凛道:“但为何要刻意留下宁雁之事,我或许尚能理解。”
  云濯抬眼望他:“嗯?怎么说。”
  司徒凛道:“这么说吧。其实发出那封检举炎毒殿的密信时,我也很想署名为‘天狼君云濯’。”
  此语甚为莫名也听得人一惊,可到底相处多年早已习惯了这人天马行空的歪心思,云濯稍加细思后便觉有些道理,渐渐领悟其意:“你是说,这是陶青绀在报复达到一定目的之后的炫耀……”
  司徒凛点点头:“宁雁当初死得冤枉且很快被人遗忘,好生憋屈又好生无奈,陶青绀步步为营,便是为报家人与故人之仇,不作此举难以发泄。何况当初那弟子名册上的人员众多,我们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怀疑到一人头上。而他当年虽表面无甚波澜内心却已疯魔,大张旗鼓留下宁雁姓名以震慑知情者,让他们回想起当年害死的一位姑娘,做过的一段亏心事,这也并非不可能。”
  “竟是这样么。”
  这推断虽听来难置信,内中却自有一番逻辑,想来司徒凛倥偬的三年之间和蓄意报复许久的陶青绀间还挺有些共鸣。云濯只得暂将此惑放下,又疑道:“那我还有一处不解,他既费尽心思盗了信物准备嫁祸他人,与他有仇的又是吕印彬,却为何偏要害白兄一家?”
  司徒凛摇头道:“莫忘了,他恨的可不止吕印彬一人。”
  云濯忖道:“你是说,苍灼?”
  司徒凛点点头:“想想,当时吕印彬为一宫之主,若嫁祸自家师尊,或未能将之扳倒反把自己搭进去;而苍灼虽与他有灭门之仇却亦被封印于九淼,根本无从嫁祸,那就只能从苍灼的友人入手了。”
  “所以这便是白兄一家遭此毒手的缘由么?”
  冤冤相报何时了,回想着过去一番番恩怨情仇,云濯竟觉有些可悲亦有些可笑:“白兄分明是代友偿过,一片仁义心肠,最后竟落得如此结局,当真苍天无眼。”
  “是么?”
  司徒凛却道:“但细思之下,或许这结局并非陶青绀一人所作。”
  话音未落,云濯果已狐疑望向他,眼见幻境之景终也徐徐转向天山,司徒凛又解释道:“白暮生修行百年,武功内力俱是极佳,若当初真是陶青绀一人领了些云崖弟子前往擒拿,纵然有妻儿拖累,他也未必跑不掉。”


第七十章 云崖旧忆 其三
  “并非他一人所作?”
  云濯闻言一惊,思量片刻旋即了悟司徒凛之意,摇头怔怔怔看向那幻景:“你说,白兄因苍灼之事对陶青绀有愧,所以当初或是自愿被擒……”
  司徒凛点点头,须臾之间二人面前景色已皆白,冰原茫茫,是寒冬已至。而观雪小居门前云崖弟子身影攒动,物什凌乱一片,形色狼狈的白暮生为数名云崖弟子捆绑着推搡而出,步履踉跄之际正对上门前陶青绀似笑非笑的目光。
  年少有成的云崖宫主打量了一眼被缚灵索紧捆于身的青年,眉间微挑:“白兄,好久不见,怎武功生疏到这般境地,如此容易便就擒了?”
  白暮生正眼望他,许久不言,终报以一声叹:“青绀,我知你心中有怨,也自知那半册秘籍不足以还你一家性命。今次你捏了罪名要杀我也好擒我也罢,我都愿替吾友苍灼一应接下,只求身死之后仇怨皆了,莫要再牵连旁人。”
  “呵,白兄说这话就见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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