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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北顾天狼-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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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口供?”
此语,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将云华最后的一丝气力全数抽尽,昔日风光无限的云家主此刻威严荡然无存,狼狈地揉乱了一头黑发,颓然坐在地上。
他如同听到了什么笑话般,自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哑笑,喃喃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我恨了三年多,却恨错了人?”
“凛兄。”
莫名其妙被人告知“真相”,又被莫名其妙揽进怀里,云濯此刻亦感一个头两个大,纠结半天,可算压下翻涌不止的思绪。
他看着地上一悲一怒的两位亲哥,又伸手戳了戳身后人的肩膀:“你方才去我二哥那,原是为了这事……”
司徒凛一点头。
“哎……”
他又揉着脑袋叹道:“那殿中,原来还发生了这么多事,可我这个当事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若这真相能早明三年,或许也不会有层层误会,与累累冤孽至此。
“你稀里糊涂地死了,能知道什么?”
司徒凛看着云濯,面上神色稍霁,抬手一捏他鼻子:“当年就挺傻的。”
“嘿,你这人!”
面前之人,这种时候都不忘蹬鼻子上脸揶揄自己,云濯心内刚刚浮上的感激之情,陡然被激得抛之脑后,扬起拳头就要打。
“……我这人?”司徒凛虚虚展开一掌,接上他的拳头。
“云濯!”
岂知,俩人还未闹腾起来,一旁怔愣许久的云华,却似终于恢复了一丝理智,望着地面沉沉出声。
他猛一抬头,不知在跟谁较劲,挣扎着膝行到云濯那可笑的“灵位”之前。
——原先盛放着桂花糕的盘子空空如也,乌黑的灵牌静静矗立。
云华宽袖一扬,将那牌子掀到地上,双指探入,机括声响。
——龛位之后,竟有个细长的机关暗格,一把宝剑静置其中,虽无甚雕饰,却锋芒逼人。
“父仇是我错怪于你,但云崖之血亦不能忘。”
他将那剑掷于云濯脚下,一字一顿道:“拿着它走人,你我从此两清。”
“无奇?”
金属磕上地面的脆响入耳,云濯意识到那通体不饰一物的宝剑是何,忙拾起来拔剑而出。
——双刃寒凉,芒如白虹,锋利一如当年。
“不想一别三载,竟还能再执你出鞘。”
他抚上那熟悉的薄薄锋刃,又想起断在望泉镇里的那把“无奇”,虽难免满心怅然若失,但眼里终浮上笑意。
看着面前人按剑归鞘,唇角微扬,司徒凛也神色稍霁,拿合起的折扇一敲那人胳膊,摇头假模假样一叹:“唉,好心告知真相,却这就要扔东西赶人,看来麒麟君是真不欢迎我们……”
语罢,又望了望地上脸色黑沉的云华,转身冲在旁站了许久的白晓招了招手:
“走了。”
第五十五章 长阳镇
两大一小又行至长阳镇里,正是华灯初上时分。
低矮瓦房在青葱山峦间次第交错,趁着将将西沉的日光,于窗内点染出昏黄的灯火。夜市还未热闹起来,沿街叫卖的小贩已摆好了摊子,吆喝声与往来脚步声响成一片,回荡在青石街道中。
长街之角,云濯寻来晃去,买了几刚蒸好的桂花糕,摊着油纸递到白晓面前:“喏,趁热尝尝。这家的糕饼,我小时候最爱吃。”
小少年闻言,小心翼翼拿起一块,低着头抿了抿,白花花的糖霜沾上唇角。
“怎么样?”
云濯略怀期待地歪头一笑:“是不是比瓜州城里那糖人好吃挺多?”
“嗯,嗯,好吃。”
白晓用力点点头,眼底依稀有水光闪动,指尖捏皱了糕下的油纸。
“那就好。”
傍晚微风拂过长街,万家灯火静谧到温柔,云濯揉揉他的发顶:“到时,可别说千玄哥失约骗你啊!”
三年未见的小团子,已从当初只到腰间的小不点,抽条成几乎与他齐高的俊逸少年,青衫隐隐,横笛在侧,朗眉星目褪去孩提时的任性,隐约可见故人当年神韵。
云濯一望腰间,金丝流苏穗虽褪了颜色,却仍静静垂悬,丝丝缕缕在风中轻摇。
江湖虽改,故人尚在。不可谓不怅然,亦不可谓不幸甚。
“走吧。”
须臾之后,从后缓步而来的司徒凛指指街边小棚下的一处面摊,牵起一大一小的手:“从云家一路来也饿了,吃点东西去。”
街道之上灯火通明时,三人围坐一张小桌之前,三碗阳春面冒着腾腾热气被端上来。
“呼……好烫好烫……”
一闻见那香味,已饿得迫不及待的白晓,匆匆就拿起筷子挑了几根,白气扑面,烫得他“吁吁”直吹。
“别急,慢点吃。”
看着那小子狼吞虎咽之态,方从笼里抽出筷子的云濯笑道:“未晗啊,莫不是真在苗地吃遍了‘蛇虫鼠蚁’,此刻乍然见到中原面食,一时忘乎所以了?”
“千玄哥!”
小少年瘪着嘴抬起头来,面碗已空了小半。
他面上红扑扑,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被热气所熏:“忘乎所以?我,我哪有啊?”
“真没有?”
云濯伸手一刮他下巴边的汤汁:“汤都吃上脸了。”
“我……”
白晓自知理亏,眼睛鼓鼓,冲他一吐舌头。
“噗。”
正夹了一筷子白面要往辣酱碟里蘸的司徒凛,抬头便见一大一小互相瞪眼,在旁忍俊不禁。
“凛兄。”
旁人忽漏出声笑,云濯白个眼望过去:“你又笑什么?”
司徒凛悠悠转了转筷子,两眼眯成一条缝:“我笑这世间果真一物降一物,最后竟还能转成个圈儿来。”
“嗯?转什么圈?”云濯吹吹筷子上的面条,不明所以。
“你看,我拿子寒没办法,子寒拿白晓没办法,白晓又拿你没办法……”
司徒凛左手腕一转,自腰间抽出平平,“啪嗒”挑起了云濯的下巴:“而你……”
云濯低头瞧了眼那乌溜溜的扇骨:“……而我?”
司徒凛似笑非笑:“而你,偏拿我没办法。”
“嘿,几个意思?”
云濯剜他一眼,未执筷的左手将那扇子一挡:“什么叫我拿你没办法?”
“哦……”
见招拆招,司徒凛也不恼,手腕又借巧劲儿打个转,从旁一抽,折扇还是稳稳挨着云濯下巴。
“元月二十一,小雪,今日阔别家父兄长,得与凛兄于蜀中一会,食麻辣烤兔肉若干,饮酒一坛……”
他一闭眼,慢吞吞将某人日记小册上的文字默背出来。
“你!”
被人踩了年少糗事的尾巴,云濯两眼圆瞪:“不许再提这事!”
“哦。”
司徒凛语调不疾不徐,扇子纹丝不动:“那再提提凌云大会,和无名村的真假新人?”
云濯气急败坏:“也不行!”
“那……”
司徒凛轻声一笑:“还有三少给我做的胡饼?”
“都,都不准再提!”
云濯几欲拍案而起,手底劲道一施,摁掉那不怀好意的扇子。
“哈哈,千玄哥……”
大仇得报,白晓笑得肩膀直颤:“你,你当初说的那位蜀中好友,不会就是司徒兄吧?”
“不是他还能是谁?!”
话音落时,云濯白眼几乎翻上天,心有戚戚地哀道:“我这辈子,不就摊上这么一段孽缘么?!”
“嗯,还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孽缘。”
司徒凛心甚满意地一收扇子,对上云濯愤愤不平的眼神。
“嘿嘿,千玄哥别气嘛!”
见云濯鼓着腮帮无话可说,白晓忙拍拍他:“司徒兄欺负你归欺负你,可他也确实是好人啊。”
“好什么人?!他若是好人,世上还有坏人?”
云濯吹胡子瞪眼。
“但是啊……”
白晓在小凳上踢腾着两条腿,认真道:“如果今天没有司徒兄,那炎毒殿的事,千玄哥岂不真要蒙一辈子冤?”
“呃……”
白日里之事被小少年一言提及,云濯挠挠脑袋,想起了那人的仗义相助:“这,好像也是?”
嘲讽归嘲讽,但若没了这人,今日自己身份漏了陷,怕还真要在君风堂里被大哥正法了。
他在心里挣扎片刻,终是低咳一声,勉为其难伸手敲了敲司徒凛面前的桌子:“那这次,就不和你计较了。”
“谢三少大人不记小人过。”司徒凛顺坡下驴。
“不过,说起炎毒殿那事……”
扒拉两口面,云濯又低头从司徒凛的辣碟里夹了一筷子碎椒,顺口疑惑道:“凛兄啊,你是怎么知道,我二哥脑袋里中了银针的呢?”
司徒凛悄默声把那碟辣酱向他那边推推:“若我说,此番炎毒被灭,乃我煽风点火步步经营所致,故其众被俘之前,我已对那日殿中之事略知一二,你可相信?”
“哦?”
云濯和白晓俱是气息一滞。
司徒凛解释道:“你们可知,炎毒殿驭蛊害人多年,朝廷却始终未出兵剿灭,是因何故。”
云濯搅和了几筷子碗里面条,忖道:“其一,因其地处偏远,朝廷鞭长莫及,其二,因其所害皆是平头百姓,且为数不多,官府虚瞒,朝廷不知。”
“不错。”
司徒凛点点头,又道:“可惜一年前,他们把蛊卖错了人。”
白晓放下刚啜了一口的面汤,抬眼道:“卖错人?怎么说?”
“这炎毒殿有种残雪奇蛊,寒毒极为霸道,可使中蛊者一日内暴毙,而尸身之上验不出半点痕迹。”
司徒凛道:“三年前,他们曾侥幸炼得一枚,本是卖给了一落魄小官,谁知,那人竟将此蛊作为贿赂之礼,一层一层献给了位当朝权臣。”
“当朝权臣?”
云濯疑道:“难道这炎毒殿竟因此阴差阳错得罪了朝廷?”
司徒凛点点头,又道:“这权臣的妹妹乃是宫中妃嫔,与贵妃素有积怨,这便从亲哥那要了此蛊,某日下到宫宴饭食中,意欲毒害。岂知因贵妃怀孕,那饭食偏阴差阳错被另一宠妃所用,暴毙当场。”
“什么,这……”
云濯一惊:“他们把毒蛊牵扯进后宫争斗了?”
“不错,所以才说这炎毒殿失了策。”
司徒凛又道:“若毒死个寻常百姓,任谁也不会削尖脑袋去查缘由始末,更不至于灭他全教。可此番,偏阴差阳错毒死个宫中宠妃,这便一下子闹出了大事,引来无数追查。”
“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想起那邪教昔日种种作为,云濯一敲桌子,深觉其活该。
可,待回头一想,又是疑惑丛生,忙道:“炎毒殿自己在河边湿了鞋,遭人讨伐,那是它自己的事,又同你步步为营有何关?”
“我嘛,从中顺手点了把火。”
司徒凛解释道:“九淼前辈中有几位曾去了处将军府供职,而那府中少主正是当朝贵妃的堂哥,和九淼也算有点交情。年初,我派亲信收集了些证据递进府里,再过数月,便听闻朝廷震怒,联合了几家仙门,一举把那邪教给端了个灰飞烟灭。”
“你,这……”
看着面前谈笑自若的紫衣人,又想到昔日其在闲幽斋前给小七小十那封神秘兮兮的信怕正是那所谓“证据”,云濯深感司徒凛比少年时更为深藏不露之余,亦对其借后宫妇人心去了江湖恩怨事的胆大行为捏了一把汗。
他心有余悸道:“这也太冒险了吧。若那小将军不信这证据,或贵妃被人反咬一口,你与九淼再被牵连进去,可如何是好?”
江湖之中快意恩仇归快意恩仇,那都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一旦扯上朝堂纷争,可就危险了啊……
“赌一把呗。”
不同于云濯担忧神色,司徒凛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反正那宫里人人为己,忽有这么份证据,纵是假的都不会轻易撒手,何况还是真的呢?”
“哎,可拿一门之前程,去赌莫测之人性,还是太……”
虽对司徒凛为给自己报仇共洗冤而兵行险招的行为甚为感激,但云濯回想之余,仍是后怕不已。
幸好一切真如那人所料,顺利进行。倘若真出了事,莫说是他,自己岂不也要后悔一辈子?
“可,我还有个问题。”
旁听半天的白晓忽一皱眉,忖道:“白泽君中针也好,蛊虫被辗转递进宫里也罢……这么多隐秘之事,连朝廷的人都查不出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查那都城中宫墙内的事,江湖人自然比不过官府。可若要查荒僻处异教里的事,官府就又比不过江湖了。”
司徒凛道:“九淼弟子擅于刺探情报,这一串来由始末,自然是我调查所得。”
“调查所得?我说不对吧。”
此语入耳,云濯却皱了皱眉,哼哼道:“九淼弟子擅于刺探情报,这不假,你能查出我二哥中针这事,倒也不难。可炎毒殿一年到头做的坏事那么多,你又怎么偏知这蛊蹊跷,去探了它的由来始末?”
“这个嘛。”
司徒一推空空的面碗,晃了晃手指:“这就是天机不可说了。”
“又来这套?”
云濯一撂筷子,大为不满:“你这脑袋里,究竟还有多少弯弯绕绕的天机不可说?!”
“嗯,应该所剩不多了吧。”司徒凛慢悠悠斟了杯茶。
“所剩不多?”
云濯眯了眯眼:“合着说白了,你还有事瞒着我?!”
“千玄哥……”
眼见身旁人面色不善,白晓又赶紧拽拽他的袖子:“瞒不瞒的再另说,司徒兄好歹帮你把仇报了。你当年出天山,不也第一个就要找他么?”
“哼。”
云濯一抱臂,赌气道:“我现在倒觉当初有点瞎了眼!”
“是吗,可我很羡慕千玄哥呢。”
白晓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不管背负何等污名,都有这么一位朋友愿为你两肋插刀,真真是人间一大幸事。”
“嗯,两肋插刀是不错。”
听着小少年的言语,云濯虽自觉有些心虚,面上却仍不饶人:“可惜可惜,这么好的心肠,偏生这么一张欠打的嘴,真真教人爱不起来哟!”
司徒凛唇角一勾,不再言。
云濯翻个白眼,亦不语。
二人如此僵持,谁也不吭声,白晓不明所以,赶紧拍手打圆场:“哎呀,反正不管怎样,帮千玄哥的人,就是我的朋友!”
他顿了顿,又半玩笑半试探道:“那,司徒兄,我以后能不能也像千玄哥一样叫你凛兄?”
“不行。”
瞧那孩子一眼,司徒凛言简意赅,斩钉截铁。
……欸?
桌上剩下两位皆错愕抬头。
“因为‘凛兄’只有你千玄哥能叫。”
司徒凛“啪嗒”合了扇子,一语作结:“你叫我司徒兄也行,如止哥也可,反正叫凛兄不行。”
“哎?如止,哥?”
被个“莫须有”的理由所拒,白晓不明所以。
“走吧,吃也吃完了,该找家客栈歇下了。”
司徒凛搁下银子,也不管旁边两位是何等神情,一撩衣摆迈步石街之上,身影渐行远去。
是夜,镇子东头客栈,一间小房中,蜡烛半昏半明。
白晓早早安歇了,司徒凛付完银钱就没了影,唯独剩下云濯这么个辗转反侧睡不着的人,就着半支残烛披衣下地,胡思乱想。
“‘凛兄’只有我能叫,这是几个意思?”
想着起方才面摊前那人莫名的言语,他靠着窗棂,百思不解,无奈一叹:“跟个弟弟辈的小孩计较称呼,这人真有意思得很……”
“云濯。”
没成想,说曹操曹操到,想一出是一出,正值神思恍惚时,门外又忽传来阵敲门声,夹着某位“神出鬼没”之徒似笑非笑的低语,在寂静的半夜三更分外明显。
“做甚?”
听出来人是谁,云濯莫名其妙拉开门,果见紫衣人背对回廊负手而立。
司徒凛道:“夜里睡不着,看你也没睡,不如怀下旧?”
半夜敲门准没安好心,想起上次“怀旧”被这人拉着看了一串别人的回忆,云濯抬眼一瞥,哼哼唧唧:“你这人葫芦里又卖什么药了?大半夜怀什么旧?”
司徒凛一笑:“还记得当年无名村里的老宅,和弟子房的屋顶不?”
少时无聊半夜吹风的经历上了心,云濯下意识点头。
“所以,那还用我再说么?”
对方一指半开的窗子,笑道:“自然是屋顶上房揭瓦的旧。”
第五十六章 夜阑珊
时隔多年,再次翻窗跃顶,俩人似浑然忘了诸多的身份与不复的心境,又颇不知羞地过了把少年时的瘾。
夜里小风微微,街上过客稀稀。
“也不知,现在什么时辰了。”
司徒凛随手从屋顶捡起片瓦,吹吹浮灰,随手把玩,但似碍着在镇子里,没好意思往地上扔。
“方才打更的已经走了。”
云濯回想起二人出门前听到的梆子声,琢磨道:“估计,是过了子时的。”
“那,便算是第二天了?”
司徒凛忽若有所思地一笑,自怀里掏出两个油纸包,右手一扬,丢了一个给云濯:“接着,这个给你。”
“什么?”
云濯莫名其妙抬手接过,油纸之间触感温热,隐有白气,再打开一看,当中竟包了块烤红薯。
什么意思?
他狐疑的望向那人,发现对方也看着他。
司徒凛轻轻一笑:“云濯,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四字入耳,许是因被诸事耽搁甚久,云濯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待挠头一算,方才想起今日已是十月二十,自己,也的确该过二十四岁生辰了。
小时候过生日,总是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盼那日的红心蛋,后来快意江湖,便渐渐淡了这份心思,再加上又因前尘旧怨死了一遭,他也没再去顾这些虚的,倒险将日子忘个差不多。
“嗯,好像是该过生辰了。”
云濯摸着那热乎乎的红薯,心里感动之余,又有点想笑:“没想到,你还帮我记着呢……”
“三少小我九个月整,想不记着也难吧。”
司徒凛掰开自己那块红薯,摆了摆手。
“也是哈?”
想起他俩印证“孽缘使然”似的相差月份,云濯深感其然,抬手掂掂他那块红薯,又想起什么般“噗嗤”一笑:“不过,你这人也有意思。大半夜叫我上屋顶过生日,却送我个红薯,难不成,是跟那送人画符的清洛道长学的?”
“非也。”
司徒凛道:“出去的晚了,没买着糕饼煮蛋什么的,只得劳驾您拿这玩意儿凑合凑合。”
“凑合,得,那就凑合吧。”
有生辰礼物总比没有好,即便是块红薯,云濯自诩知足,隔着油纸将其一把掰开。
烤至焦黑脆生的酱紫色皮下,翻出冒着勾人香气的薯肉,软软糯糯,块块分明,只是色泽黄到泛着些微的红,并非寻常所见的白色。
“这红薯是,红心的?”
云濯看着那冒白气的半块烤薯,忽神色一滞。
很多很多年前,在无名小村的破落荒院里,他这位不知疾苦的少爷,似乎曾拿着根烤得神鬼莫辨的白心红薯,向那人抱怨连连。
“这,你也记得啊……”
云濯咬了一小口烤薯,热乎乎甜丝丝地咽进肚里,似乎也跟着暖到了心里。
“三少这么挑食,我还是多记下些好。”
司徒凛似笑非笑。
“那,谢谢。”
鬼使神差般,云濯撑起脚来,悄悄往那人身边挪了挪。
嗯,别说,夜里俩人靠一起,就是暖和。
“这就感动了?”
司徒凛一刮他鼻头:“怎么好像,不久前在面摊那,某人还嫌我嘴太损来着?”
“嫌你嘴损怎么了?本来不就是嘛!”
对方不知见好就收,云濯白他一眼,理直气壮咬了口那红薯,又含混道:“不过,损归损,对我好也是真的!那就暂且既往不咎了。”
司徒凛冲他一笑,月夜之下散发翩飞,紫棠色的衣袂飘飘。
“噗。”
二人边吹风边相对着啃了一会儿烤薯,云濯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发出一声低笑。
“你笑什么?”
司徒凛抬头瞥他一眼。
“我在想啊,咱们俩现在,身份可不比以往了,怎么还像以前一样干这些蠢事。”
云濯单手拿着剩下半块红薯,另只手往脑后一搭,笑道:“一个九淼魔尊,一个江湖遗罪,甭管英名污名,好歹都算名声在外了……可如今呢,竟在这小镇子里,大半夜上房揭瓦啃红薯,还不知旁人知道了,会怎么看呢。”
司徒凛思量片刻,伸手将他肩膀一揽:“那你过来。”
“嗯?”
云濯从善如流,将上身亦靠去,忽见那人另只手臂一展,黑色大氅拢在眼前。
司徒凛借势一揉他的发顶,衣间淡香将人罩得更严实,街上的灯火与喧嚣悉数淡去,一方不大的天地间仿佛只余下两人:“躲我衣服后面吃,不就没人看得着了?”
“你啊你啊,这又是什么鬼点子。”
云濯嘴里哼哼唧唧,却难得无甚动作,周遭被熟悉气息牢牢笼罩,心里的老鹿似也沉沉睡了去,如斯平静安稳。
他和他,孽缘自打架而始,从十来岁时就你追我赶,拌嘴切磋互不相让,却又容不得旁人辱没对方半分。一晃多少个春秋,憾事甚多,冤孽无数,归来仍是刀光剑影片刻不闲,如这般能清楚听到彼此呼吸的相对,似还是生平头一遭。
云濯悄悄把脸埋进大氅里,抬头一根一根数起司徒凛的睫毛。
这人,虽生得双勾人的桃花眼,但因其性子悠哉,总将之半眯不眯,神色也似笑非笑。平素相处之间,他不曾细瞧,而今贴近了一看时,方才发现这人不仅眼睛生得好,睫毛也比寻常男子长,虽比不得街市戏本上所写的“如蝶翅”“如扇面”之夸张,到底是恰到好处,为眸子更添几分深邃。
哎,你说说,一个大男人,眼睛生这么好看,是干嘛呢?
想想自己先前那皮囊,也算得上俊逸风流,可到底从小到大,都没比上眼前这位,云濯无奈摇了摇头。
“不过,咱们那日在凉亭的话,是不是还没说完。”
阑珊的光晕遥遥在背,司徒凛忽若有所思望向怀里的人,轻轻一笑:“你光记得问我是否有心仪之人,是不是忘了自己作答……”
“我?”
温热吐息拂过发顶,云濯几乎不假思索:“我当然有。”
司徒凛又道:“他很好么?”
这次,云濯却未马上言语。
他徐徐抬头望向上方之人,细软发梢蹭在紫衣之上,一双黑褐的眸子里映出星光。
岂止是好,简直是极好,非常好,特别好……
他同我,打娘胎里就有段孽缘,莫名其妙被祸事所断,却又阴差阳错破镜重圆,如此三番,简直不可谓不是机缘使然。
他是紫竹林里傲然的风,是凌云会上悠哉的影,是举世弃我时的笃信不疑,是众人唾骂时的仗义相帮……
我并非仁人君子,他亦非名门英侠,年少轻狂时更有数件难解憾事,几度无奈悲伤。
但不知为何,纵然彼此如何挖苦揶揄,如何争执打闹,只要他在,我便知世上至少有一人信我护我,便因此觉心安如斯,平静如斯。
昔日也曾不辨情愁,不识风月,可到了世事历遍,爱恨皆尝后,方知那从懵懂不识到意气相投,从视若手足到倾心仰慕,这一路走来的情感,是何其珍贵,方知有此陪我并肩而行之人,是何其幸甚。
夜里的风不大,不过刚刚撩得发丝轻擦脸颊,头顶是星稀月明,脚下是万家灯火,云濯攥了攥那人肩上的衣料,五指于其上留下不深不浅的褶皱。
他轻笑一声,认真道:“我喜欢的人,自然很好。”
“那,他是谁?”
司徒凛语声缓缓,仍支着手臂任云濯动作,大氅的玄色衣料随风轻飘。
“嘿,不告诉你。”
衣间忽然漏了一阵小风,吹得方才温存散去不少,云濯又记起旧茬,手臂一挣,退出那人怀抱。
他一指点上司徒凛额头:“你先告诉我,你那心仪对象是谁,还有你究竟有多少事瞒我。我再告诉你,我心仪的是谁。”
“哦,还记着这事呢?”
来人气势汹汹,司徒凛倒也礼尚往来,反手一转,捻起扇子轻敲了下他肩膀:“不是说好回九淼就告诉你?”
“回九淼?”
听闻此言,云濯倒若有所思抬了眼,片刻后又自嘲一笑,坦荡道:“哦,也是哈,反正我都被大哥扫地出门了。宁雁那线索又没个所以然,孤家寡人的,也只能跟你回九淼等消息了。”
“这么爽快?那咱们就说好。”
司徒凛眯了眯眼,比出两指指天指地:“到时,我告知你所瞒之事,然后你我各写下心仪之人名姓,互为交换。”
“什么?”
云濯一抬眼:“你喜欢的还真不是离兄啊?”
“我,说,过,了。”
司徒凛两手一捏他脸蛋,字字顿顿道:“我,喜,欢,的,根,本,不,是,我,师,兄!”
“好好好,我知道了!那,那就谁怕谁嘛!”
两边脸又被莫名其妙“蹂躏”,云濯赶紧把那人的手往下揪:“到时,谁耍赖谁是狗!”
“你本来就……”
司徒凛不假思索,张嘴又要调笑,这次却因两手没空着,被对面人捷足先登,一指点上嘴唇。
云濯一扬下巴,按着无奇居高临下道:“你,再说我是狗妖试试?!”
“噗,天狼君饶命……不敢,不敢了。”
司徒凛面上笑得从善如流,手下却借力将人一带,二人又在屋檐上没羞没臊地滚作一团。
啃完红薯吹完风,直折腾到后半夜,才又翻下房檐回了客栈。
虽知前路仍未明,但或许因此一番交谈,令云濯心头开释,他回屋这觉睡得异常安心,直至次日午时窗外大亮,方才揉着睡眼披衣下地。
推门一望,小客栈正是人声鼎沸的饭点,大堂里聚着天南地北的客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嘶……”
可堪堪打量一圈,却未见那抹熟悉身影,云濯扶着栏杆挠了挠头,顾自疑道:“凛兄人呢?”
“千玄哥?”
想找的人没见着,侧身楼梯拐角处倒传来一声唤,白晓一袭青衣步子踉跄,急急忙忙上了楼来。
“未晗?”
云濯迎上小少年:“可见到凛兄?”
“我,我正要同你说这事!”
白晓忙从怀里掏出个纸条递来:“如止哥一大早不知遇到了什么事,说是要回九淼,见你没醒不忍打扰,留了条子让我交给你。”
“凛兄,不等我就回了九淼?何事如此急?”
这话听得云濯疑虑顿生,三下五除二展开那条子,但见其上写着四字——苍灼破印。
“……苍灼。”
那只害他俩死了娘的狼妖,又生出什么祸事了?
云濯神思一滞,将纸条揉在手心:“怎么偏赶这个时候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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