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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啸山庄-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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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盛夏季节;她是那样地喜欢自己游荡,经常是在吃罢早饭到吃茶这段时间想法在外面留连;到晚上就讲她的荒诞离奇的故事。我并不怕她越出界外,因为大门总是锁住的,而且我以为就是门大开着的话,她也不敢一个人贸然而去。不幸,我把信任放错了地方。有一天早晨八点钟的时候,凯瑟琳找我来了,说这天她作为一个阿拉伯商人,要带着她的旅队过沙漠;我得给她充分的食粮,为她自己和牲口用:就是一匹马和三只骆驼,那三只骆驼是以一只大猎狗和一对小猎狗来代表。我搞了一大堆好吃的,都扔到马鞍边上挂着的一只篮子里;她像个仙女似的快活得跳起来,她的宽边帽子和面纱遮着七月的太阳,她嘲笑着我要她谨慎小心:不要骑得太快和还要早些回来的劝告,就欢快地大笑着骑了马飞奔而去了。这顽皮的东西到吃茶时还没露面。不过其中有一个旅行者,就是那只大猎狗,那只喜欢舒服的老狗,倒回来了;可是不论是凯瑟琳、小马,或是那两只小猎狗都没有一点影子,我赶紧派人顺着这条路寻,那条路找,最后我自己去找她。在庄园边上有个工人在一块林地四周筑篱笆。我问他瞧见我们小姐没有?
“我是在早上看见她的,”他回答着,“她要我给她砍一根榛木枝,后来她就骑着她的小马跳过那边矮篱,跑得没影了。”
你可以猜想到我听了这个消息时的感觉如何。我马上想到她一定动身到盘尼斯吞岩去了。“她会遇上什么啊?”我突然喊叫起来,冲过那个人正在修补的一个裂口,直往大路跑去。我好像是去下赌注似的走着,走了一哩又一哩,后来转一个弯,我望见了那山庄;可是不论远近我都瞧不见凯瑟琳。山岩距离希刺克厉夫的住处一哩半,离田庄倒有四哩,所以我开始担心我到那儿之前,夜晚就要降临了。
“要是她在那边攀登岩石时滑了下来呢,”我想着,“要是跌死了,或者跌断了骨头呢?”我的悬念真是很痛苦的;当我慌慌忙忙地经过农舍时,看到那最凶猛的猎狗查理正在窗子下面卧着,它的头肿了,耳朵流着血,我这才开始放心。我跑到房子门前,拚命敲门要进去。我所认识的从前住在吉默吞的一个女人来开门了:自从恩萧死后她就是那儿的女仆。
“啊,”她说,“你是来找你的小姐吧!别害怕。她在这儿很平安;我很高兴原来不是主人回来。”
“那么他不在家了,是不是?”我喘息着说,因为走得快,又太惊慌,使我上气不接下气。
“不在家,不在家。”她回答,“他和约瑟夫都出去了。我想这一个多钟头还不会回来的。进来歇一会儿吧。”
我进去了,看见我的迷途的羔羊坐在火炉边,坐在她母亲小时候的一把椅子上摇来摇去。她的帽子挂在墙上,她显得十分自在,对哈里顿边笑边谈,兴致要多好有多好。哈里顿——现在已经是一个十八岁的强壮的大孩子——他带着极大的好奇和惊愕的神情瞪着她看;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又说又问,他所能领会的却是微乎其微。
“好呀,小姐!”我叫着,装出一副愤怒的面容来掩饰自己的兴奋。“在爸爸回来之前,这可是你最后一次骑马了。我再也不能相信你,放你跨出门口了,你这淘气的、淘气的姑娘!”
“啊哈,艾伦!”她欢欢喜喜地叫着,跳起来跑到我身边。
“今天晚上我可有个好听的故事给你讲哩——你到底找到我啦。你这辈子来过这里吗?”
“戴上帽子,马上回家,”我说。“我为你非常非常难过,凯蒂小姐:你犯了极大的错误。撅嘴和哭都没有用,那也补不上我吃的苦,就为找你,我跑遍了这乡间。想想林惇先生怎么嘱咐我把你关在家里来着,可你就这么溜啦!这表明你是一个狡猾的小狐狸,没有人会再信任你啦!”
“我作了什么啦?”她啜泣起来,又马上忍住了。“爸爸并没嘱咐我什么——他不会骂我的,艾伦——他从来不像你这样发脾气!”
“得了,得了!”我又说。“我来系好帽带。现在,我们都别闹别扭啦。啊,多羞呀,你都十三岁啦,还这样像个小毛孩似的!”
这句话是因为她把帽子推开,退到烟囱那边,使我抓不到她,这才叫出来的。
“别,”那女仆说,“丁太太,对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别这么凶吧。是我们叫她停下来的。她想骑马向前去,又怕你不放心。可是哈里顿提议陪她去,我想他应该的。山上的路是很荒凉的。”
在这段谈话中间,哈里顿就这么双手插在口袋里站着,窘得说不出话来;不过看样子好像他并不愿意我闯进来似的。
“我还得等多久呢?”我接着说,不顾那个女人的干涉。
“十分钟内就要天黑了。小马呢,凯蒂小姐,‘凤凰’呢?你再不快点,我都要丢下你啦。随你的便吧。”
“小马在院子里,”她回答,“‘凤凰’关在那边。它被咬了——查理也是。我本来要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的;可是你发脾气,不配听。”
我拿起她的帽子,走上前想再给她戴上;可是她看出来那房子里的人都站在她那边,她开始在屋子里乱跑起来;我一追她,她就像个耗子似的在家具上面跳过,上上下下地跑着,弄得我这样追逐她都显得滑稽了。哈里顿和那个女人都大笑起来,她也跟他们笑,变得更无礼了;直到我极为恼怒地大叫:
“好吧,凯蒂小姐,要是你知道这是谁的房子,你就会巴望着出去啦。”
“那是你父亲的,不是吗?”她转身向哈里顿说。
“不是,”他回答,眼睛瞅着地,脸臊得通红。
他受不了她紧盯着他的目光,虽然那双眼睛活像他的。
“那么,谁的——你主人的吗?”她问。
他的脸更红了,情绪全然不同了,低声咒骂一句,便转过身去。
“他的主人是谁?”这烦人的姑娘又问我,“他说,‘我们的房子’和‘我们家人’,我还以为他是房主的儿子哩。而他又一直没叫我小姐;他应该这样作的,如果他是个仆人,他是不是应该?”
哈里顿听了这一套孩子气的话,脸像阴云一般黑。我悄悄地摇摇我的质问者,总算使她准备走了。
“现在,把我的马牵来吧,”她对她的不认识的亲戚说,像是她在田庄时对一个马夫说话似的。“你可以跟我一道去。我想看看沼泽地里‘猎妖者’在那里出现,还要听听你说的‘小仙’。可要快点,怎么啦?我说,把我的马牵来。”
“在我还没作你的仆人之前,我可要先看你下地狱!”那个男孩子吼起来。
“你要看我什么?”凯瑟琳莫名其妙地问道。
“下地狱——你这无礼的妖精!”他回答。
“好啦,凯瑟琳小姐!你瞧你已经找到个好伴啦,”我插嘴说。“对一个小姐用这样的好话!求你别跟他争辩吧。来,让我们自己找敏妮去,走吧。”
“可是,艾伦,”她喊着,瞪着眼,惊愕不已,“他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呢!我叫他作事他不就得作吗?你这坏东西,我要把你说的话都告诉爸爸——好啦!”
看来哈里顿对于这威吓并不感觉什么;于是她气得眼泪都涌到眼睛里来了。“你把马牵来。”她又转身对那女仆大叫,“马上把我的狗也放出来!”
“和气些,小姐,”那女仆回答,“你有礼貌些也没有什么损失。虽然那位哈里顿先生不是主人的儿子,他可是你的表哥哩:而且我也不是雇来伺候你的。”
“他,我的表哥!”凯瑟琳叫着,讥嘲地大笑一声。
“是的,的确是。”斥责她的人回答。
“啊,艾伦!别让他们说这些话,”她接着说,极为苦恼。
“爸爸到伦敦接我表弟去了,我的表弟是一个上等人的儿子。那个我的——”她停住了,大声哭起来;想到和这样的一个粗人有亲戚关系,大为沮丧。
“别吭气啦,别吭气啦!”我低声说,“人可以有好多表亲,各种各样的表亲,凯瑟琳小姐,也不见得就怎么糟糕;要是他们不合适或者坏的话就不和他们在一起好了。”
“他不是——他不是我的表哥,艾伦!”她接着说,想了想,又添了新的悲哀,便投到我的怀里想逃避那个念头。
我听见她和那女仆互相泄露了消息,十分心烦;我毫不怀疑前者传出的林惇即将到来的消息一定要报告到希刺克厉夫先生那里去的;我同样相信凯瑟琳等她父亲回来后第一个念头wωw奇書网,就是要他解释那女仆所说的关于她和那个粗野的亲戚的关系。哈里顿已经从他那被误认为仆人的憎恶感觉中恢复过来,似乎已经被她的悲哀所动;他把小马牵到门前后,为了向她表示和解,又把一只很好的弯腿小猎狗从窠里拿出来,放在她的手里,让她安静些,因为他并无恶意。她不再哀哭,用一种惧怕的眼光打量他,跟着又重新哭起来。
看见她对这可怜的孩子那么不能相容,我简直忍不住要笑;这孩子是一个身材匀称的健壮青年,面貌也挺好看,魁伟而健康,只是穿的衣服是宜于在田里干活和在旷野里追逐兔子和打猎之类的普通衣服。然而我想仍然能够在他的相貌中看出他有一颗比他父亲所具有的品质好得多的心。好东西埋没在一片荒草中,当然野草蔓生以后,就盖过了它们的不被重视的成长;但是,尽管如此,既已证明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在其他有利的情况下,它就会有丰富的收成。我相信希刺克厉夫先生在肉体上不曾虐待过他;多亏他有无所畏惧的天性,而那样的天性是不会诱使人家对他施以压迫的;根据希刺克厉夫判断,他没有那种引起虐待狂的怯懦的敏感。希刺克厉夫把他的恶意用到要把他培养成一个粗野的人,从来没人教他念书或写字;凡是不骚扰他主人的任何坏习惯就从来没有被斥责过;从来没有人领他向美德走一步,或者从来没有一句斥责恶行的教诲。据我所听到的,他之所以变坏,约瑟夫出力不少,出于一种狭隘的偏爱,约瑟夫在他还是小孩的时候就捧他,娇惯他,因为他是这古老家庭的主人。以前他就一向习惯于责骂小时候的凯瑟琳、恩萧与希刺克厉夫,吵得老主人失去耐心,数说他所谓的他们的“可怕的行为”,逼得老主人借酒浇愁,现在他又把哈里顿的错误的责任完全放在夺取他的家产的人的肩上。若是这孩子骂粗话,他也不纠正他:无论他作出什么应该加以责备的事,他也不管。显然,看着他坏到顶点,约瑟夫就感到挺满足:他承认这孩子是毁了;他的灵魂必遭沉沦;但是他又想到这得由希刺克厉夫负责。哈里顿的冤仇必报;这么一想不禁感到极大的安慰。约瑟夫给他注入了一种对于姓氏门第的骄傲;如果他有胆量的话,他就要培养他和现在山庄的新主人之间的仇恨了;但是他对于新主人的害怕已近于迷信;他只好把对于新主人的感觉仅在低声讽刺和偷偷诅咒中表现出来。我不能假装很熟悉那些日子里呼啸山庄中的日常生活方式:我只是听说:因为我见到的很少。村里人都断言希刺克厉夫很“吝啬”,而且对于他的佃户,是一个残酷无情的地主;但是房子里边却因女性的安排而恢复了从前的舒适。辛德雷时代常有的骚乱情形如今在屋内是不再扮演的了。主人过去是阴郁得无法和任何人来往的;不论是好人或坏人;他现在仍然如此。
看我扯到哪儿去了。凯蒂小姐不要那猎狗,那作为求和的礼物,她要她自己的狗,“查理”和“凤凰”。他们一跛一跛地垂着头来了;我们就出发回家,一个个垂头丧气。我不能从我小姐口中盘问出她是怎么消磨这一天的;我猜想,她这一番历程的目标是盘尼斯吞岩;她一路平安地到达农舍的门前,哈里顿恰巧出来,后面跟着几只狗,它们就袭击了她的行列,在它们的主人能把它们分开之前,一定是打了一场出色的仗,就这样他们互相介绍,结识了。凯瑟琳告诉哈里顿她是谁,她要到哪儿去;并且请他指给她走哪条路:最后诱惑他陪她去。他把仙人洞的秘密以及二十个其他的怪诞地方全揭开了。但是,我已经失宠,没法听她把她所看见的有趣的东西描述一番。无论如何,我可以猜测出来她的向导曾得过她的欢心,这一直维持到她把他叫做仆人,伤了他的感情;而希刺克厉夫的管家又说他是她的表兄,也伤了她的感情。然后他对她所使用的语言又刺痛了她的心;在田庄,每一个人总是叫她“爱”,“宝贝儿”,“皇后”,“天使”,现在她却被一个陌生人如此骇人地侮辱了!她不能理解这个;我费了好大劲才使她答应她不告到她父亲那儿去。我解释他是多么讨厌山庄那边的全家!他要知道了她去过那里,他又将多么难过;可是我再三申说的一件事,就是如果她说出我忽视了他的命令,他也许会愤怒得非让我走不可;凯蒂受不了那种设想:她誓守诺言,为了我的缘故而保守秘密。毕竟,她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第十九章
一封带黑边的信宣布了我的主人的归期。伊莎贝拉死了,他写信来叫我给他的女儿穿上丧服,并且为他年轻的外甥腾出一个房间以及做好其他准备。凯瑟琳一想到要欢迎她父亲回来,就欣喜若狂;而且胡思乱想、极为乐观地猜想她那“真正的”表弟的无数优点。预期他们到达的那个晚上来临了。从一清早起,她就忙着吩咐她自己的琐细事情;现在又穿上她新的黑衣服——可怜的东西!她姑姑的死并没有使她感到明确的悲哀——她时不时地缠住我,硬要我陪她穿过庄园去接他们。
“林惇比我才小六个月,”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这时候我们在树荫下悠闲地踱过那凹凸不平的草地。“有他作伴一起玩可叫人多高兴啊!伊莎贝拉姑姑给过爸爸一绺他的美丽的头发;比我的头发颜色还浅——更淡黄些,而且也相当细。我已经把它小心地藏在一个小玻璃盒子里了;我常想:要是看见有那种头发的人会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啊,我真高兴——爸爸,亲爱的,亲爱的爸爸!来呀,艾伦,我们跑吧!来呀,快跑!”
她跑着,又转回来,又跑起来,在我的稳重的脚步到达大门以前,她已经跑过好多次,然后她就坐在小径旁边的草地上,试着耐心地等着;但那是不可能的:她连一分钟也不能安定下来。
“他们要多久才来呀!”她叫着。“啊,我看见大路上有点尘土啦——他们来啦!不!他们什么时候到这儿呀?我们不能走一点路吗——半英里,艾伦,就走半英里!说可以吧!就走到转弯地方那丛桦树那儿!”
我坚决拒绝。最后她的悬念结束了;已经看得见长途马车辘辘而来。凯瑟琳一看见她父亲的脸从车窗中向外望,便尖叫一声,伸出她的双臂。他下了车,几乎和她一样的热切;一段相当长的时候,他们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根本没想到别人。在他们互相拥抱的时候,我偷看了林惇一下。他在车中一个角落睡着,用一件暖和的、镶皮边的外套裹着,好像是过冬似的。一个苍白的、娇滴滴的、柔弱的男孩子,简直可以当我主人的小弟弟:两个人是这么相像:可是在他的相貌上有一种病态的乖僻,那是埃德加·林惇从来没有的。林惇先生瞧见我在望着;他握过手之后,就叫我把车门关上,不要惊扰他,因为这趟旅行已经使他很疲惫了。凯蒂想多看一眼,但是他父亲喊她过来,我在前面忙着招呼仆人,他们就一块走到花园里去了。
“现在,乖,”林惇先生对他的女儿说,他们正停在门前台阶前面,“你的表弟不像你这么健壮,也不像你这么开心,而且,记住,他才失去他的母亲没有多久;因此,别希望他马上就会跟你又玩又跑的。而且也别老是说话惹他烦:至少今天晚上让他安静一下,可以吗?”
“可以,可以,爸爸,”凯瑟琳回答,“可是我真想看看他;
他还没有向外望一下子呢!”
马车停了下来,睡着的人被唤醒了,被他舅舅抱出车外。
“这是你的表姐凯蒂·林惇,”他说,把他们的小手放在一起。“她已经很喜欢你了;你今天晚上可别哭得让她难过。现在要极力高兴起来;旅行已经结束了,你没有什么事要做就歇着,爱怎么就怎么吧。”
“那就让我上床睡觉,”那个男孩子回答,避开凯瑟琳的招呼,退缩着;又用他的手指抹掉开始流出的眼泪。
“得了,得了,是个好孩子嘛,”我低声说着,把他带进去了。“你把她也要惹哭啦——瞧瞧她为了你多么难过呀!”
我不知道是不是为他难过,可是他的表姐跟他一样地哭丧着脸,回到她父亲身边。三个人都进去,上楼到书房里,茶已经摆好在那里了。我就把林惇的帽子和斗篷都脱去,把他安置在桌旁一把椅子上,可是他刚坐定就又哭起来。我的主人问他怎么回事。
“我不能坐在椅子上。”那孩子抽泣着。
“那么,到沙发上去吧,艾伦会给你端茶去的,”他的舅舅耐心地回答。我相信,一路上,他已被他所照顾的、这个易怒的、麻烦人的孩子搞得够受的了。林惇慢慢地拖着脚步走过去,躺下来。凯蒂搬来一个脚凳,拿着自己的茶杯,走到他身边去。起初她沉默地坐在那里;可是没有过很久,她已经决定把她的小表弟当作一个宠儿,她也满心希望他是这样一个宠儿;她就开始抚摸他的卷发,亲他的脸,用她的小茶碟给他端茶,像对待一个婴孩似的。这很讨他喜欢,因为他本来不比婴孩高明多少;他擦干了他的眼睛,现出淡淡的一笑。
“啊,他会过得很好的,”主人注视他们一会之后对我说。
“会过得很好的,只要我们能留住他,艾伦。有个跟他同年龄的孩子作伴,不久就会给他灌输新的精神,而且他要是愿意有力气,也就会得到它的。”
“唉,要是我们能留住他!”我暗自沉思着,一阵痛苦的疑惧涌进我心头,那是很少有希望的。后来,我又想,那个虚弱的东西生活在呼啸山庄,在他的父亲和哈里顿中间,怎么过法呢?他们将是什么样的游伴和教师呢!我们的疑虑马上就成为事实——甚至比我所意料的还来得早些。喝完了茶后,我刚把孩子们带上楼去,看着林惇睡着了——他不准我离开他,一直要等到他睡着——我下了楼,正站在大厅里的桌子旁边,给埃德加先生点上一支到寝室去的蜡烛,这时一个女仆从厨房里走出来,告诉我希刺克厉夫的仆人约瑟夫在门口,要跟主人说话。
“我先问问他要干吗,”我惊慌失措地说。“这时来打扰人很不是时候,他们才经过长途旅行回到家来。我想主人不能见他。”
我说这些话的当儿,约瑟夫已经走过厨房,在大厅里出现了。他穿着他过礼拜日的衣服,绷着他那张伪善透顶的、阴沉的脸,一只手拿着帽子,一只手拿着手杖,他开始在垫子上擦他的皮鞋。
“晚上好,约瑟夫,”我冷冷地说,“你今天晚上来有什么事?”
“我一定要跟林惇少爷说话。”他回答,轻蔑地挥一下手,叫我别管。
“林惇先生要睡了,除非你有特别的事要说,不然我担保他现在不会听的,”我接着说。“你最好先坐在那边,把你的使命告诉我。”
“哪一间是他的屋子?”那个家伙追问着,打量着那一排关着的房门。
我明白他是根本不理睬我的想法,因此我很勉强地走到书房,给这个不合时宜的来访者通报,劝主人让他走,明天再说。林惇先生没有来得及授与我这样作的权利,因为约瑟夫紧跟着我来了,而且,冲进了这屋子,稳稳地站在桌子那边,用两只拳头握住他的手杖顶,开始提高了嗓门讲话,好像是预测到要遭驳斥似的。
“希刺克厉夫叫我来要他的孩子,不带他走,我就不回去。”
埃德加·林惇沉默了一下;一种极度悲哀的表情笼罩了他的脸:为这孩子打算,他只会可怜他;可是,回想起伊莎贝拉的那些希望和恐惧,对于她儿子的热望,以及托孤时的嘱咐,再一想到竟要把他交出去,他难过极了,心中苦苦思索着怎么避免。无计可施:如果显出留住他的愿望,那反而会使索取人要得更坚决。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放弃他。然而,他不打算把他从睡梦中唤醒。
“告诉希刺克厉夫先生,”他平静地回答,“他的儿子明天就去呼啸山庄。现在他已经上床了,并且已累得不能再走这么远的路。你也可以告诉他,林惇的母亲希望他由我来照管;
在目前,他的健康情况是很使人担心的。”
“不成!”约瑟夫说,用他的棍子在地板上砰地一戳,装出一种威风凛凛的神气。“不成!没用。希刺克厉夫根本不管那个母亲,也不管你;可是他要他的孩子;我一定得带他走——现在你明白了吧!”
“你今晚不能带走!”林惇坚决地回答。“马上下楼去,把我说的话讲给你主人听,艾伦,把他带下楼去。去——”
他把这愤怒的老头子的膀子一提,就把他拉出门外去,随手关上了门。
“很好!”约瑟夫大叫,这时他慢慢地走出去。“明天他自己来,看你敢不敢把他推出去!”
第二十章
为了避免这威吓实现的危险,林惇先生派我早早地送这孩子回家,让他骑着凯瑟琳的小马去。他说,——“既然我们现在不能对于他的命运有所影响,无论是好或坏,你就千万别对我女儿说他去哪里了,今后她不能同他有什么联系,最好别让她知道他就在邻近;不然她就安不下心来,急着去呼啸山庄。你就告诉她说他的父亲忽然差人来接他,他就只好离开我们走了。”
五点钟时,好容易才把林惇从床上唤起来,一听说他还得准备再上路,大吃一惊;但是我告诉他得跟他的父亲希刺克厉夫先生住些时候,并说他父亲多么想看他,不愿再延迟这种见面的快乐,都等不及他恢复旅途的疲劳,这样才把事情缓和下来。
“我的父奈”他叫起来,莫名其妙地纳闷着。“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说我有一个父亲。他住在哪儿?我情愿跟舅舅住在一起。”
“他住在离山庄不远的地方,”我回答,“就在那些小山那边,不算怎么远,等你身体好些,你可以散步到这儿来。你应该欢欢喜喜地回家去见他。你一定得试着爱他,像对母亲一样,那么他也就会爱你了。”
“可是为什么我以前没听说过他呢?”林惇问道。“为什么妈妈不跟他住在一起,像别人家一样?”
“他有事情得留在北方。”我回答,“而你母亲的健康情况需要她住在南方。”
“可为什么妈妈没跟我说起他来呢?”这孩子固执地问下去。“她常常谈起舅舅,我老早就知道爱他了。我怎么去爱爸爸呢?我不认识他。”
“啊,所有的孩子们都爱他们的父母。”我说,“也许你母亲以为她要是常跟你提起他,你或者会想跟他住在一起哩。我们赶快去吧。在这样美丽的早晨,早早骑马出去比多睡一个钟头可好多了。”
“昨天我看见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跟我们一同去?”他问。
“现在不去。”我回答。
“舅舅呢?”他又问。
“不去,我要陪你去那儿的。”我说。
林惇又倒在他的枕头上,沉思起来。
“没有舅舅我就不去。”他终于叫喊起来了,“我闹不清你到底打算把我带到哪儿去。”
我企图说服他,说他如果表现出不愿意见他父亲,那是没规矩的行为;他仍然执拗地反抗我,不许我给他穿衣服,我只好叫主人来帮忙哄他起床。我许下了好多渺茫的保证,说他去不多久一定能回来的,说埃德加先生和凯蒂会去看他的,还有其他的诺言,毫无根据,都是我一时瞎编出来的,而且一路上我还时不时地重复着这些诺言。终于,这可怜的小东西出发了。过了一会,那纯洁的、带着青草香味的空气,那灿烂的阳光,以及敏妮的轻轻的缓步使他的沮丧神气缓和下来了。他开始带着较大的兴趣盘问他的新家的情形,家里住些什么人。
“呼啸山庄是不是一个跟画眉田庄一样好玩的地方?”他问,同时转过头向山谷中望了最后一眼,从那里有一片轻雾升起,在蓝色天空的边缘上形成了一朵白云。
“它不是像这样隐在树荫里。”我回答,“而且也没这么大,但是你四面可以看得到美丽的乡村景色;那空气对你的健康也比较适宜——比较新鲜干燥。也许你起初会觉得那所房子又旧又黑;虽然那是一所很漂亮的房子,在这附近是数一数二的了。而且你还可以在旷野里好好地溜达溜达。哈里顿·恩萧——就是,凯蒂小姐另一个表哥,也就是你的表哥,——他会带你到一切最可爱的地点看看;好天气时,你还可以带本书,把绿色的山谷当作你的书房,而且,有时候,你舅舅还可以和你一块散步,他是常常出来在山中散步的。”
“我父亲什么样?”他问。“他是不是跟舅舅一样的年轻漂亮?”
“他也是那么年轻,”我说,“可是他有黑头发和黑眼睛,而且看上去比较严厉些,也高大一些。也许一开始你觉得他不怎么和气仁慈,因为这不是他的作风;可是,你得记住,还是要跟他坦白和亲切;他就会很自然地比任何舅舅还要更喜欢你,因为你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黑头发,黑眼睛”林惇沉思着。“我想象不出来。那么我长得不像他啦,是吗?”
“不太像,”我回答,同时心里想着:一点也不像,抱憾地望望我的同伴的白皙的容貌和纤瘦的骨骼,还有他那大而无神的眼睛——他母亲的眼睛,只是,有一种病态的焦躁会偶然地点亮这对眼睛,它们一点也没有她那种闪烁神采的痕迹。
“他从来没有去看过妈妈和我,这多奇怪!”他咕噜着。
“他看见过我没有?要是他看见过,那一定还在我是婴孩的时候。关于他,我一件事也记不得了!”
“啊,林惇少爷。”我说,“三百英里是很长的距离;而十年对于一个成年人和对于你却是不一样长短的。没准希刺克厉夫年年夏天打算去,可是从来没有找到适当的机会;现在又太晚了。关于这件事不要老问他使他心烦吧:那会使他不安的,没有一点好处。”
这孩子后来一路上就只顾想他自己的心思,直到我停在住宅花园的大门前。我细看他脸上现出什么印象。他一本正经地仔细观看着那刻花的正面房屋与矮檐的格子窗,那蔓生的醋栗丛和弯曲的枞树,然后摇摇头;他自己完全不喜欢他这新居的外表。但是他还懂得先不忙抱怨:也许里面好些,还可以弥补一下。在他下马之前,我走去开门。那时正是六点半;全家刚用过早餐;仆人正在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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