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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污-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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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
  顾茫曾经最擅长的; 明明是那歪七扭八的地痞乡音; 但此刻从唢呐里连根拔出的音调却如此凄怆悲凉,他鼓起腮帮,睫毛轻动,仰头在花影残阳深处; 将这唢呐声声吹响。
  “此骸去岁仍玉貌; 此躯昨夜曾笑谈……”
  穿云透日。
  墨熄没说话,喉中仿佛噎着世上最苦的榄。他站在门口; 遥遥望着顾茫的侧影,就像望着一场隔世的梦。
  琵琶女听到了外头细微的动静,侧过头来,立刻吓得睁大了眼睛欲下跪。但墨熄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顾茫很投入,噙着管口的嘴唇色泽红润,因为吹得卖力,脸颊鼓起一个可爱的小包,夕阳照着他英挺清秀的面容,将他墨黑的头发浸染上一层浅浅的熟金色。他斜坐在朱栏上,一边吹奏,一边转头浸润着楼台外花谢花飞,暮卷夕阳,唢呐系着的洁白丝帛在他手边犹如海潮似的拂动着。
  “君遗丹心我相照,君存浩气我将传。”
  修秀的十指在斑驳的唢呐上按捺着,流畅如世上最温柔的风。
  “……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直到一曲将终了,顾茫才慢慢舒开眼眸,回过头来,笑着道:“你瞧,这样调子才没跑偏,所以你……”
  话说一半,忽然注意到琵琶女十分僵硬畏惧的表情,顾茫蓦地顿住,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子里的墨熄。
  他的笑容凝住了。
  “……”沉默未几,顾茫拾掇神情,重新调整好了自己,修长的指尖转着手里的器乐,玩味儿地对墨熄道,“羲和君今日好雅兴,居然也跑到这花楼里来了。”
  墨熄听到一个沙哑得惊人的嗓音。顿了一会儿,他发现发出这种声音的人竟是自己。
  他对那琵琶女道:“出去。”
  “是。”
  顾茫对那琵琶女道:“站住。”
  歌女:“……”
  顾茫微笑着歪了一下头,说道:“羲和君,你好霸道啊,我花钱买来陪我过夜的姑娘,怎么你说赶就赶。问过我的意思了么?”
  墨熄忍着胸臆中剧烈起伏的情感,低哑道:“顾茫。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说什么。”顾茫道,“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解释都解释不清,更何况你是新起之秀,我是末日江河。我们俩又有什么好谈的。”
  “顾茫!”
  顾茫抬起手来,将风波挥散,唢呐化作点点荧光,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他从朱栏上跳下来,双手抱臂,低眸浅笑:“美人,别闹了。你如今步步高升,尽得梦泽公主青睐,若再与我这污名在外的浪荡子厮混,多损你的清誉。你我好歹兄弟多年,哥哥我会心疼的。”
  这熟悉的油滑腔调再一次在墨熄耳边声声响起。
  不是做梦,不是幻觉。
  而是真真实实的顾茫,看得见摸得着的,八年前的顾茫。
  在疏远他,在嘲笑他,在抵触他——这个笑嘻嘻的男人,或许此刻已经盘算好了,不久之后便要叛国而去。
  这个认知化作一种极强烈的冲动,猛地擂中墨熄的胸腔,墨熄的眼眶陡地红了:“我不会走的。”
  说罢对那琵琶女再一次重复:“出去。”
  顾茫微抬眉峰:“你听不懂我之前说的话吗?我已经花钱买了她一整晚了。你把她赶走了,这接下来漫漫长夜谁来陪我?”
  墨熄道:“我会一直在这里。”
  “?”顾茫眨了眨黑眼睛,“你会弹琵琶吗?”
  “……不会。”
  “会唱小曲儿吗?”
  “不会。”
  “那我要你干什么?”顾茫笑道,“你又不值她这个价。”
  墨熄不与他胡乱掰扯,只道:“顾茫。我今日不去北境了。”
  顾茫歪着头,嘴角仍噙着那气死人的薄笑:“嗯,好事。可那与我又有何干。”
  “与你有关。你再给我一个晚上,我有些话,现在不讲——”墨熄顿了顿,凝视着顾茫的眼睛,“恐怕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或许是因为知晓顾茫此时已有叛意,仔细将眼前人的细微表情都收之入眸时,便能看出顾茫听到他这句话后神色微有一变。
  顾茫垂下睫毛,说道:“今日无心理政,只愿醉心风月。你若真的要和我谈,来日方长,等你回来再说。”
  墨熄道:“我等不到那一天。”
  几许沉默,琵琶歌女夹在二人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充作木雕泥塑,什么话也不敢说,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后,顾茫低着头,似轻笑,又似长叹:“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呢?我都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只是想再和你说说话。”
  顾茫微笑着将那太过残忍的字句一刀接一刀戳在墨熄心坎里:“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的师哥再也给不了你任何东西了,公主殿下,求求你,我只想玩一玩,高兴高兴,你走吧。你放过我吧。”
  这番话若是八年前的墨熄听了,或许也就这么被蒙蔽过去了。或许真的会信他只是伤心难过,玩一玩乐一乐,总有痊愈的时候。
  但无奈此刻站在顾茫面前的是八年后的墨熄。
  顾茫所谓的玩一玩,听在墨熄耳中简直是说不出的痛心与讽刺。
  墨熄喑哑道:“就这一晚。你留给我。”
  顾茫叹了口气:“讲话不要太暧昧,以后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注意你的清白……”
  “我还有清白吗?”
  鸦雀无声。
  连琵琶女都蓦地惊了抬起头,旋即又脸色煞白地低伏于地,瑟瑟发抖。
  顾茫终于敛去了那神恶鬼憎的笑容,目光幽深地看着他,看着墨熄立在自己跟前,近乎偏执与咬牙切齿的脸。
  顾茫轻声道:“你这是在说什么疯话。”
  “你心里都清楚。”
  “……”未曾重淬过的顾茫机敏聪慧,如同一个妖孽,从来都能轻而易举地看清墨师弟的内心。
  但今天,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却忽然感到陌生,觉得看不透。
  他原本想开口气人赶人的,可是墨熄在原地狠狠地瞪着他,那双犀锐的眼眸里有着令顾茫不知所谓的痛苦与畏惧……甚至还有,委屈。
  是的,委屈。
  顾茫几乎是有些无措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而墨熄的眼眶已经红了。
  墨熄咬着后槽牙,隐忍着自己眼里的湿润,沙哑而倔强道:“我早已没有清白,我也无所谓清白。你赶不走我。”
  “………………”
  越听越无奈,越来越不安。
  最后,顾茫终于是服了软,拗不过他,于是叹了口气转了头,对琵琶女道:“飞天姑娘,抱歉,这里有个疯子,请你回避一下。”
  飞天姑娘求之不得,告退之后,简直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遗芳阁。
  柔靡芬芳瑞脑销金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顾茫从露台回了房间内,抬手一合,将连通露台的木门闭拢,然后他回过身来,指尖轻动,点亮了仙鹤铜架上的烛火。
  做完这些,他径直走到墨熄面前,毫无芥蒂地破了安全距离,就这样笔笔直地,一路走到了墨熄对面。
  仅有尺寸远的地方。
  顾茫仰起脸来,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带着询问又笼着挑衅,呼吸一起一伏皆在两人鼻息之间。他抬手去捻墨熄线条硬朗的下巴。
  轻声道:“好了,你看看,我买的姑娘走了,都是你闹的,你满意了吧?”
  他以打量青楼陪笑女的眼神,挑剔地打量着墨熄的脸,过了一会儿,目光移下来,又盯着墨熄淡薄的嘴唇,抬起大拇指抚过那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挲。
  顾茫缓声低语道:“既然你这么主动,急着跑来争宠,那……我就让你再陪我最后一晚罢。今夜之后,公主,我们就各自相安,别再纠缠。”
  他说完这些话,忽然揪着墨熄的衣襟,一把将人扯过来,而后猛地亲了上去——!
  一声闷哼。
  湿润的唇瓣已噙住微凉的嘴唇,灵巧的舌头潜进口腔激烈地翻搅着,犹如蝴蝶取蜜,汲取着墨熄的呼吸与气息。
  虽然顾师兄说话语气不善,薄凉无情,但他们接吻的时候,顾茫几乎从来都是主动的,是享受的,他会用湿润饱满的唇舌去磨蹭他,会用纤密浓深的睫毛诱惑他,他紧实劲瘦的腰腹会动情地贴过来,好像愿意就此与墨熄融为一体。
  但其实仅仅也只是好像而已。
  顾茫的这种放纵,初时让墨熄误会,后来让墨熄沉醉,可到了最后,留给墨熄最多的竟是痛苦。
  墨熄还记得弱冠之夜他们第一次血肉相合,他内心犹浸蜜糖,以为顾茫也是爱他的,以为从此就可以把师兄牢牢锁在身边占为己有。
  但顾茫告诉他,那只不过是一时糊涂而已。
  再后来,他们“一时糊涂”了很多次,顾茫无数次被他欺负到失神,被他纠缠得犹如春日软水,情不自禁地在他帐笫中说喜欢他,在他怀里说愿意和他这样做,在他的凝视里说爱他。
  可是每当巫山云散,便又翻脸无情,没心没肺地说,这不过是一响贪欢罢了。
  于是墨熄一次次地得到他的血肉,几乎剖开了蚌壳内蕴藏的所有的柔软。却在这亲密无间的悱恻缠绵中越来越迷茫,越来越伤心。
  他一直在等顾茫相信他,一直在盼顾茫真心待他。
  可是无论他们缠绵了多少次,无论顾茫激动时哆嗦地说出过怎样的胡话,待到天光乍破,顾茫都不会承认他们之间的感情。
  所以墨熄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爱,却可以交颈缠绵。
  为什么明明不打算过一辈子,却可以与他辗转相欢。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此刻顾茫明明已经心生叛念,却仍旧能够和自己这样无所顾忌地拥抱接吻——分明……都已经想要走了。
  分明都已经想过要离开自己,从此各为其主,兵戈相向。
  为什么还能这么泰然自若地……
  “嘶!”顾茫猛地推开了墨熄,捂着自己的嘴唇,撞鬼似的瞪着他,“你属狗的?干什么咬我?!”
  墨熄眸眶湿红,他脸上带着屈辱和愤怒、痛恨与悲伤,灯花流照,他盯着顾茫的脸,半晌才直兀兀地断出一句:“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是你自己要替代飞天姑娘留下来陪我的。”
  顾茫说完,顿了顿,还想再补些什么,可他一眼扫到墨熄面庞上的委屈。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立在他面前,隐忍着,却又胸口起伏,隐忍不住的模样。
  他忽然就有些不忍心了。
  其实他顾茫就真的愿意为了爽,不管不顾地和一个男人搞上床吗?他有神坛猛兽之名,拥兵无数,他难道就甘愿雌伏在一个比自己还小了三岁的男人身下,被那个男人干到涣散失魂吗?
  不是的。
  他不是因为一时糊涂而铸下□□之错,不是因为一晌贪欢而一错再错。而是因为他早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了喜欢,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一时糊涂,有再后来的一晌贪欢。
  他的心早就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只是他不想承认,不愿认命罢了。
  顾茫看着墨熄眼眶微红的样子,叹了口气,抬起手,想摸一摸他年轻又英俊的脸:“你啊,以后要是没了我……”
  墨熄的眼眸一下子便湿了。
  他忽然克制不住自己,猛地伸手抱住了顾茫,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拥得那么深,仿佛要把顾茫的四肢百骸都拆散了藏进自己的骨血里,用他的血肉锁住顾茫的血肉,这样就能把人永远地留住,不会有后来的背叛,不会有同袍相向,匕首入膛。
  顾茫在他怀里叹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只是想你能好好的。”墨熄的下巴抵着顾茫的发顶,紧紧拥着怀里的人,沙哑道,“你心里要有什么难过,有什么委屈,能不能都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扛?”
  “你能不能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一个人忍着……”
  “墨熄……”
  墨熄抬起一只大手,按在顾茫脑后,将他更深更深地贴入自己怀里。那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痛楚令他的每一寸骨骼都在细微战栗,于此刻慢慢地从四肢百骸中苏醒。
  墨熄抱着八年前的顾茫,像是抱着一缕终于归家的游魂。
  他闭上眼睛,剑眉低蹙,哽咽低语:“师兄……你有什么心事,都不要再瞒着我了,好不好。”
  怀里的人微微僵凝,没有作声。
  半晌后,顾茫将他推开——顾茫的手抵着他的胸膛,在两人间撑开一臂的距离。
  那双黑如长夜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他,顾茫淡淡地问:“羲和君觉得我瞒了你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茫茫:你会琵琶吗?
  熄妹:不会。
  顾茫茫:你会唱歌吗?
  熄妹:不会。
  顾茫茫:来人啊把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妹给我拖出去!怎么什么都不会!玩我呢这是!
  菜包:(冒头)别鸭客官,我们熄妹会吹箫,您可以体验一下鸭!
  熄妹:……


第85章 年前的陆展星
  “羲和君觉得我瞒了你什么了?”
  顾茫问这句话的时候; 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寡淡。笑容与顽劣都收去了,锋芒与狠戾又还未出鞘; 只这样看着墨熄,像个陌生人。
  墨熄自然不能说“你是不是有意叛国而去”,于是他阖了阖眼睛,低声道:“我知道你仍对重华; 对君上多有不满; 我——”
  “别啊。”顾茫一抬手,指尖触上墨熄的嘴唇; 他盯着他,忽然又笑了,那笑容三分甜腻七分危险,浮于这张脸的表面; “美人,人可以乱睡,话可不能乱讲。我如今军衔已解; 残部收监待判; 我的兄弟三日后就要东市问斩,你这时候来跟我探讨我是否对君上不满,是想累得我罪加一等,愈发万劫不复?”
  “……我从来没想要这样待你。”
  “你现在没想过; 不一定将来不去想。最难消瘦美人恩; 何况像你这么美的。”顾茫的指腹顺着墨熄的唇滑过,到他的下颌; 微微抬起来,“我不得不防啊。”
  “顾茫。”墨熄的暗沉沉的眼睛伤心地看着他,喑哑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你们这些权贵,就是平时赏赐人赏赐惯了。赏珠宝哄女人,赏财权哄男人。这些都没有用的时候,就干脆把自己的真心也赏出去。我哪里敢要?”顾茫叹了口气,“人的心都是会变的,君上当年还对我掏心掏肺呢,在我为重华开疆拓土的时候,我是万万没有料到新君即位之后会这样待我。”
  顿了一顿,顾茫道:“我看不透你们这些人。”
  “包括我?”
  “……”顾茫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偏就有这种本事,他高兴的时候,一脉笑痕就能让人如沐春风,他不悦的时候,春风便立刻化作冻雨。
  顾茫抬手拍了拍墨熄的脸:“宝贝,包括你。”
  手指尚未落下,就被墨熄攥住。
  顾茫睫毛振翼,慢慢抬眼看着他:“松开。”
  墨熄却并未松,他无疑是伤心的,是绝望的,然而这些情绪愈积愈深之后,就如浊云压境,逐渐地让他周遭气场变得偏执而阴沉。
  “你要我怎么证明。”墨熄捏着他指尖的力道越来越紧,眼中跳动着明暗不定的幽泽,“顾茫,事到如今,是不是只有与你同样出身的人,你才愿意相信。是不是只有陆展星站在你面前,你才愿意倾听。”
  顾茫神色不变,淡道:“羲和君说笑了,顾某人不过贱奴一个,从来都是你们不愿意相信我,我又有什么选择的权力?”
  墨熄看着他的脸,他惊觉顾茫此时就已与后来投于敌营的那个叛将有了一样的神态。
  敛在眼底的,已是决绝。
  此刻的顾茫,就像一个立在悬崖峭壁边的人,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堕下那万丈深渊而去。
  墨熄喉结上下滚动——原来很多事情回头看,一切都早有迹象,只是当时年轻,没有读懂真正的顾茫,以至于这些预兆着未来的细枝末节,他从前都错过了。
  他蓦地闭了闭眼睛,慢慢地松开了顾茫的手指,低声道:“……对不起。”
  “你跟我道什么歉?”
  “你班师回朝那天,是我没能陪在你身边。”
  顾茫静了一会儿,笑了:“你当时自己也在前线交锋,我并非不明事理。再说了,就算那天你在朝堂之上,你又能怎么样,能改变什么吗?”
  他在铺着蜀绣织锦的桌几前坐下,抬手斟了两杯茶。顾茫的手臂这时候还是蜜色的,线条紧绷,不似后来那般苍白。
  他将其中一杯茶推给了墨熄,自己饮了另一杯,而后道:“羲和君,这样处置我是新君的意思,不是靠你求个情就能改变的。我从来没有因为你那天未曾陪在我身边而怨恨过你,但说句实话,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墨熄道:“这道歉我不止是说与你一人的。你能让我讲完吗?”
  顾茫无所谓地笑道:“好啊,你说啊,既然你这道歉不止对我一个人,那还要对谁?”
  “凤鸣山的七万魂。”
  “……”
  “对不起,顾茫,是重华欠了你们七万座有名有姓的墓碑。”
  顾茫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睫毛微微簌动着,垂下来,然后他叹了口气道:“墨熄,这件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也已经看开了。你又何必再提呢。”
  “……”墨熄看着这个泡在青楼里,叫歌女弹招魂曲的顾茫,这个所谓的“看开了的人”。
  沉默未几,他说:“你想要替他们求的墓碑,我会去为你问君上讨要。”
  顾茫原本在把玩着手中的杯盏,闻言倏地抬头。
  不知为什么,他的神色竟微微变了:“谁让你多管闲事。”
  墨熄道:“这不是闲事。”
  顾茫一下子鼻梁上皱,面目近乎警慑的虎狼:“你听着墨熄。如今我的军队虽然散了,但他们仍都是我一手带出的,生也好,死也罢,他们与我是同一种人,与你不是。用不着你来替我出头!”
  “那是他们该有的,每一个英烈都有。你求的没错,你求不得我求。”
  几许寂默,屋内静得犹如深海死域。
  顾茫依旧瞪视着墨熄,却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低了头,蓦地闭上了眼睛。这是进屋以来,墨熄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戴着的虚冷假面皲裂出了一道缝,那后面的悲伤几乎像是海潮般涌流。
  顾茫低头垂落在阴影里,轻轻地笑了:“羲和君,你说笑了。什么英烈啊……他们不过是一群蝼蚁而已。”
  “……”
  “碑不碑的,蝼蚁怎配?就算立了,不过也就是个笑话,有谁会去祭奠?又有谁会去尊重?”
  顾茫细瘦的长指捏着瓷杯,望着杯中的茶水,水中的倒影。
  “立了也是一场镜花水月残砖废石,我早就不强求了。”
  “……”
  “你也不必多管闲事,这是我们贱民的事情,与羲和君你无关。”
  “顾茫……”墨熄喉头阻鲠,良久之后,他问道,“……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能不再像现在这样?”
  “你什么都不用做。”顾茫将茶杯搁回了桌上,“乖乖地离我远一点就好。时光会磨平一切。”
  可是时光是磨不平仇恨。
  时光解不开你的心结,阻不了你孤注一掷投身悬崖。
  它只会将你销磨得愈发面目模糊,黑眼睛凋敝成了蓝色,皮肤伤痕累累,清誉毁于泥淖。
  时光只能还给我一个支离破碎的你。
  顾茫,我自将来至此地,我已看到过这件事的结局。
  每一次呼吸都如痛入刀绞,墨熄忍着这剧痛,指甲深陷入掌中,低声道:“那你,今后呢……”
  “今后?”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酒肉声色,风月美人呗。”顾茫道,“君上削了我的职,但好歹留了我的钱,我顾某人从此逍遥度日,这样也挺好。”
  “再无他求?”
  “再无他求。”
  墨熄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没有立刻说话。
  他很想不管不顾地告诉顾茫,你别再骗我了,八年后的一切我都已知晓。我知道若放你不管,你会走上怎样一条不归路,且永不回头。
  但是他不能说。
  古书上早有记载,如若在时空镜中透露出自己来自于将来,便会永困镜中,再也不能脱身。
  但墨熄又是真的很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知道顾茫是怎么想的,很想知道自己曾经该怎么做,才能阻止顾茫踏入黑暗。
  当时的顾茫心里,到底有多少个死结要解开呢?
  除了君上残酷的言词,顾茫本身的意冷。
  还有什么?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心结,是他所不知道,或是遗漏的——
  墨熄在这温黁昏暗的厢房里,站在八年前的顾茫身边,犹如囚兽般困顿地想着。
  心结……还有什么他已知的心结……
  忽然,灵光闪破,墨熄心中陡地一冷!猛地记起了一件被自己淡忘的旧事。
  当年他从北境回来,得知顾茫叛变,他不肯信,曾疯了般拉着每一个知情的人询问细节。
  而那时,旁人的描述是:“你走之后,君上曾召顾茫入过一次宫,他见顾茫意志消沉,终日碌碌,思及此人本也有可用之处,如此荒废未免可惜,于是委派给了他一个任务。顾茫接过那个委任之后就离开了重华,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
  自己百般追问,想知道君上委以顾茫的是什么任务,但是那些人都说不太清楚。
  “听说也就是一点小事,好像是让他振作些什么的,但顾茫不爱听,很快就出来了。甚至都没在大殿逗留哪怕一炷香的辰光。”
  “应该就是个很小的委派,真没什么。”
  这个细节当时墨熄虽有留意,但无数次查问后,他都得到了“君上让顾茫振作,但顾茫不听”这样的答复,所以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也就慢慢淡去了这个细节。
  可是此刻,当此事被重新回想起来,墨熄不由地掌心微微盗汗,双手捏紧。
  君上的态度他方才是亲眼见到的,君上有意试探顾茫忠心,又怎么在这时候对顾茫嘘寒问暖?
  那个委派绝非如此。
  墨熄看着灯影红烛边顾茫的脸——若是顾茫此刻尚未完全下定决心要叛国,那么陆展星的死亡与君上交给他的委任,很可能就是让顾茫跳下复仇深渊的最后两股推力。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越与过去的这些人对话,越行深思,就越觉得处处都透着蹊跷。
  ……当年的事情绝不止这些,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他必须得知道君上给顾茫的最后一个委任是什么。
  唯一幸运的是,时光镜里时间的流速与真实世界完全不同,镜子里的一天两天,对于外面而言不过就是一时半刻而已。慕容楚衣与江夜雪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击败山膏,将他们从镜子里解救出来。
  他还有时间,可以在八年前的光阴里探知更多的细节。
  墨熄最终还是离开了杏花楼。
  尽管他是如此渴望与正正常常的顾茫相处一夕,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离开后,他去找了第三个相见的故人。
  天牢最深处的囚室里,燃着一盏昏幽的油烛,散发着蓝莹莹的幽泽。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光源。
  陆展星翘着腿仰躺在冰冷的石床上,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抛着两个不知哪儿搞来的骰子。
  他穿着一件松快干净的囚服,雪白的袍襟衬着他小麦色的、硬朗的脸庞。大抵是因为行刑在即了,又或许他这人极擅与人打好关系,所以狱卒们都没有为难他。
  监牢内有一张小桌子,桌上甚至还摆了一壶酒,看酒瓶子的制式,应当是重华统一派发给狱卒的百花酿。
  墨熄来时光镜里,第一个该见的人,是君上。
  一个尚且稚嫩的君王。
  第二个想见的人,是顾茫。
  一个还未失魂的故友。
  第三个得见的人,是陆展星。
  ——一个记忆里的死人。
  墨熄在单间前停下脚步,对带路的典狱长道:“你退下吧。”
  “是。”
  陆展星一时没听出墨熄的声音,还以为又是天牢里那个看守闲着无聊,想要找他唠嗑,于是吊儿郎当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手斜撑着脸颊,一手仍抛着两枚骰子:“占星问卜、命运前途、人之将死其言也灵,你陆哥我只靠俩骰子就能上窥天道。算一次命二十银贝币,问姻缘的翻倍。”
  墨熄进了他的牢房内,摘下披着的斗篷黑帽。
  陆展星懒洋洋地一掀眼皮,在看到墨熄面目的瞬间蓦地一怔,抛起来的骰子也没接住,骨碌碌滚到床边:“……羲和君?”
  墨熄扫了一眼他的骰子和桌上的酒,顿了一下,说道:“坐牢坐成你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陆展星歪躺在床上,咧了下嘴,他重新摸摸索索地把掉落的骰子攥回手里,笑道:“算命吗?距离本店歇业还有最后三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墨熄在他对面坐下。
  “你怎么不给自己算算。”
  “算过了啊。”陆展星晃着他的臭脚,“我陆神棍乃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功成也能万骨枯,牢里待了大半年,早给我自己算了百八十遍了。没啥好再算的。”
  墨熄抬手,在牢狱周遭降下隔音结界。
  陆展星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陆展星依旧笑得没个正形:“问姻缘吗?”
  墨熄道:“问冤屈。”
  陆展星来回把玩着手上的两枚骰子,没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一声:“你这么好心啊?”
  “顾茫不希望你走。所以我来问你,陆展星,凤鸣山一战,你是否有冤屈要诉。”
  陆展星骨碌一下将骰子丢掷在石床上,掷出一个点数,不满意,又揉回手里重掷。来来去去好几回,最终他丢出了双六,他终于不再扔了。抬起头来,朝墨熄龇牙咧嘴一笑:“有啊。君上拘押我是因为我斩杀了来使,老子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重华却因我一人之失,重判顾茫及之军队残部三万,请问这是为了什么?”
  这世上能三言两语就把墨熄惹得火起的人不多,陆展星定是其中之一。
  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莽夫就知道图个一时痛快,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权谋、有党争,随自己高兴凭一腔热切就把顾茫推到了两难的境地。
  墨熄咬牙道:“你当时为什么就那么控制不住自己,那来使再是不端、再是可疑,又是你可以杀的吗?!”


第86章 年前的筹谋
  陆展星笑了笑; 说道:“我杀都杀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陆展星!”墨熄黑眉怒竖; 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形?”
  “什么情形?”
  “凤鸣山一败,你的七万手足战死,剩下三万至今仍受监押等候判决; 死了的连块墓碑都没有; 活着的不知今后何去何从!还有顾茫……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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