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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第1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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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到义军真有问鼎江山的可能,杨虎瞬间将唐子禾抛到脑后,兴奋地舔了舔嘴唇,道:“那时说不定老子真可以披上龙袍当一回皇帝,至不济也可以横扫长江以北,坐稳半壁江山……”

※※※

霸州。

秦堪终于再次发动了。

战场上不能容情,彼此身系数十万条性命,他绝不能因为唐子禾一个女人而犹豫。

确定唐子禾仍在霸州城中后,秦堪擂鼓聚将,大军四更造饭,五更天亮时已在霸州城外整齐列阵。

百门佛朗机炮散发着幽冷的寒光,炮口仰指霸州城墙,无数云车云梯攻城弩火箭猛火油严阵以待,随着总兵官秦堪一声令下,百门佛朗机炮炮口同时喷出炽焰,一颗颗实心铁弹无情击打在霸州城墙上,城头无数砖石碎屑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冷兵器与热兵器的较量,注定了冷兵器的逊色,城头的反军将士不论如何悲愤大骂,弓弦将手指划得鲜血淋漓,再强的强弓拉满仍无法将箭射到京营大军前阵,而他们要面对的,却是铺天盖地的铁弹,巨石和激射而出狠狠钉在城墙上的攻城弩。

“侯爷,这火炮果然厉害……”丁顺阵前兴奋大叫,扬着手里的刀蠢蠢欲动:“将来若造作局量产一千门佛朗机炮,咱们在草原上一字摆开,仅一轮炮击便可削去鞑子三成。”

看着城头的反军狼奔豕突嘶吼咆哮,秦堪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觉,口中淡淡道:“仅有火炮还不够,鞑子擅长骑兵,火炮填装太慢,平原作战鞑子的冲锋速度仅只能容我军两轮炮击,对鞑子无法形成太大的杀伤力,如果配上四段式火枪以及地雷,手雷等等火器,这个杀伤力就比较可观了……”

顿了顿,秦堪眼睛一眯,伸手遥指霸州城墙上着弹点较多,已然凹下去很深的某一处道:“传令炮手,瞄准那个点集中炮火狠揍,本侯想看看,六丈厚的城墙用多少炮可以轰开它。”

“是!”

※※※

轰!

霸州城头,一发炮弹与唐子禾擦身而过,唐子禾身后的一名侍卫却不幸被铁弹击中肚皮,哼都没哼一声肢体便被轰得四分五裂,鲜血和发热的内脏溅了唐子禾一身。

唐子禾眼神清冷,面无表情,狠狠推开欲拉她远避的侍卫,大声道:“本帅就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一样的倔强,一样的冷酷,然而身边却少了一个如影随形保护她的人。

葛老五的死令她放肆大哭了一场,直到哭干了眼泪,唐子禾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她仿佛没有任何变化,一个深爱她的男人在她面前死去似乎也只激起了一丝涟漪,随即又平静无波,然而谁也不曾察觉到,她眼中的凄苦之色愈浓。

她爱的男人此刻正挥兵攻城,打算要她的命,爱她的男人在万马军中尽完自己最后一点心力,在她面前痛苦死去,可笑的是,她哀悼过爱她的男人,站起身回顾,却发现自己心里满满装着的,仍是城外那个指挥大军攻城的男人……

人生啊,到底怎么了?老天似乎在开一个非常恶意的玩笑,逼着她陷入一个又一个痛不欲生的怪圈。

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谈何掌控天下?

唐子禾只觉得自己的脚下在摇晃,炮火依然猛烈,但漫天倾泄的炮火却仿佛只针对自己脚下这一段城墙,连头都不用伸出去查看,唐子禾的俏脸已然变色。

“不好,明廷集中炮火欲轰塌下面的城墙!快,城下再调两千人上来,民夫准备沙袋堵口子!”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巨响,城头一阵山崩地裂般的摇晃,唐子禾前方不足十丈的城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垮塌。

城头所有反军短暂寂静了片刻,每个人眼中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竟然生生用火炮轰开了六丈厚的城墙,明廷的火器竟厉害到这般地步了?

霸州,何来胜算?

“堵上缺口!”唐子禾厉喝,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民夫和反军将士忙不迭前赴后继朝垮塌的缺口填堵沙袋时,城外京营大军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秦堪遥望城头那抹柔弱而绝望的身影,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丁顺……”

“在。”

“擂鼓,攻城!”

“是。”

※※※

排山倒海般的喊杀声里,京营将士们扛着云梯,手里扬着钢刀,如潮水般向那道缺口涌去。

伏羌伯毛锐一马当先,一柄丈长铁枪舞得虎虎生威,击飞了城头无数射向他的冷箭,冬天的护城河已干涸了四成,毛锐跳下护城河奋力前游,很快游过河水,城墙缺口处数百反军将士哇哇大叫着冲杀出来,毛锐毫无惧色,一柄长枪左挑右刺,勇不可挡。

固若金汤的霸州城被火炮的蛮力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守城的优势已渐渐消失殆尽,朝廷和反军将士不可避免地直接冲突上了,反军毕竟只是反军,他们的组成皆是一些失地的流民,囚犯和响马,人员组成繁杂且没受过良好的训练,火炮轰开的那道缺口,似乎同时也轰开了他们内心仅存的那一丝坚持。

无数反军堵住缺口抵抗京营将士时,也有无数反军见势不妙扔下了兵器,或像普通百姓一样抱头蹲在城中帐篷里,或索性向北城门跑去。秦堪围城时仍是千百年传下来的围三阙一的老法子,放开北城门的口子就是为了给城内反军留一线生机,不使他们豁命相搏,所有胆小怯战的反军纷纷逃向那一扇唯一能带给他们生路的城门,城墙这边的压力顿时减少许多。

反军的抵抗越来越弱,甚至在缺口处一度被京营将士冲破缺口,又被反军将士用头撞用牙咬,将他们逼了回去。一袋又一袋被城中百姓从城头扔进缺口,一个个面色凝重或惶急的百姓扛着沙袋没命地往缺口里填,试图将这个火炮轰塌的城墙缺口堵上,似乎只有堵上了,他们才能获得生机。

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小孩赫然也在死命拖着一袋比他重好几倍的沙袋,他全身只穿着单薄的粗布衣裳,赤着双脚,衣裳褴褛如同叫花子,臂腿也瘦得像冬天里的芦苇杆,弱小的身躯显然拖不动沙袋,而他却仍像一只搬山的蚂蚁,拼尽一切力气将沙袋往缺口里拖。

啪!

小孩狠狠摔在地上,额头被摔出一道血痕,小孩也不呼痛,犹不放弃地拖了拖沙袋,沙袋仍然纹丝不动。

小孩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娘,娘……官兵要来杀我了,我好怕,你们在哪儿啊?”

搬着沙袋填缺口的大人们匆忙走过他身边,投给小孩悲悯的一瞥,显然小孩其实早已是孤儿了,他的父母或许很早以前便死在霸州官府的苛政下。

※※※

心情像铅块一样沉重的秦堪静静站在城墙缺口不远处,看着城头上络绎不绝不顾生死搬扛着沙袋的百姓,秦堪的心愈发沉重,他甚至感到一种深深的发自骨子里的颤栗。

这……就是民心吗?

唐子禾,你和我到底谁赢了这一战?

第548章 攻陷霸州(中)

天色很阴沉,北风呼啸吹过霸州城头,城头那面“唐”字帅旗猎猎作响,城墙被火炮轰塌了,但帅旗仍然屹立不倒。

城墙缺口只塌了两丈见方,京营和反军双方将士同时堵在这两丈宽的缺口处,一方拼死进攻,一方拼死守卫,伴随着无数惨叫声,缺口中间的尸首也越积越多,地上稠粘的鲜血被无数人踩踏,分不清敌我,反军在为自己挣命,京营在为自己搏军功。

唐子禾怔怔站在城头的帅旗下,魂魄仿佛已出了窍,看着城下互相杀戮拼命的将士,看着远处犹自散发着硝烟的炮口,这一刻她已心如死灰。

是非成败一场空,原来他早有能力一举击破霸州,只是一直留着后手而已,争什么天下,构什么皇图,其实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终究是男人的天下啊,她只是搅乱了一池春水的小石子而已,涟漪过后,不留痕迹。

一名扛着沙袋的老人匆匆经过她的身边,肩上的沙袋不小心撞了她一下,撞得她微微踉跄。

老人不禁回头,看着唐子禾没有灵魂仿佛只剩一具躯壳般的身躯,老人泪眼婆娑,扔下沙袋扑通朝她跪下。

“唐元帅,城要破了,我们都知道官兵入城后大家是什么下场,十数万百姓的性命系于你一身,满城百姓求你振作,振作啊!”

说完老人起身扛起沙袋,往塌掉的缺口处一扔,头也不回继续搬沙袋去了。

浑浊的老泪滴在唐子禾脚下,她的心仿佛中了箭一般绞痛。

一支利箭从城外射来,疾若流星,这支箭显然是京营神射手所发,幽亮的箭头直指唐子禾面门。

身后的侍卫大惊,急步上前反手挥刀,箭矢被磕飞。

城外的神射手仿佛不死心,拉弦又是一箭,帅旗应声而倒。

城下双方鏖战的将士忽然一阵寂静,片刻之后,京营将士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霸州已破,帅旗已倒!帅旗倒了!”

反军将士却一脸绝望,人人脸上现出死灰色。

在这个冷兵器时代,帅旗就是军心,就是信仰!

唐子禾仍呆呆站在城头,那面倒下的帅旗离她只有五步,然而她却动也不动,这五步她始终跨不出去,她的信仰在帅旗倒下之前已率先倒下了。

一道佝偻的身影踉跄上前,虽迟缓,但坚定。

在双方将士惊愕的目光里,“唐”字帅旗被他俯身拾了起来,重新插在霸州城头,硕大的黑色旗帜迎风招展飘扬。此人正是霸州齐姓宿老,孙子被官府活活饿死牢中的那位。

“帅旗没倒!”齐老泪流满面,目光充满了哀求:“义军将士们,帅旗没倒,全城百姓仍在,求你们把官兵赶出去,给满城老少挣一条活路!”

“唐元帅……”齐老面朝唐子禾跪下,头磕得砰砰响:“唐元帅!振作起来!帅旗没倒……”

话未说完,城外一支冷箭嗖地一声,射穿了齐老的脖子,齐老圆睁双目,老迈的身躯痉挛抽搐几下,最后软软倒地,死不瞑目。

唐子禾浑身一哆嗦,看着血泊中仍睁着愤恨双眼的齐老,唐子禾掩面放声大哭。

“是谁在造孽?秦堪,是你还是我?”唐子禾趴在城头箭垛上,朝着城外大军嘶吼,绝望之态形若厉鬼。

※※※

鏖战仍在继续,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双方主将的目光注视中逝去。

秦堪站在远处,看着城头的百姓不顾生死拼命搬运着沙袋堵城墙缺口,此刻秦堪的心痛一如唐子禾。

总以为自己是救世主,总以为自己代表了正义,然而霸州百姓们的表现却仿佛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民心,不是应该站在他这边的吗?为何这些人悍不畏死的抵抗他?他做错了什么?

“是谁在造孽?唐子禾,是你还是我……”秦堪仰头阖目,痛苦自语。

他发觉此刻自己的痛苦难受,一定不比被凌迟的刘瑾好多少。

“来……来人。”秦堪颤声下令。

“末将在。”京营指挥使贺勇马前抱拳。

“召集军中书吏,紧急再抄撰告民书,遣擅射者投箭书入城,再派嗓门洪亮的骑兵接近城墙,告诉全城百姓,朝廷绝不加害百姓,皇帝陛下已降下仁旨,绝不提附贼旧事,霸州一应苛政俱免,百姓来日可期……”

贺勇看着面色灰白的秦堪,嘴唇嗫嚅一下,迟疑道:“侯爷,霸州城墙已打开了缺口,眼看即可破城,此举是不是……有些多余了?”

秦堪目露杀机盯着贺勇,大声道:“贺勇你给我听着!兴王师而伐不臣,此乃义战!你看看城头百姓的表现,若大军破城,百姓蜂拥抵抗,将士不得不向百姓举起屠刀,这还叫义战吗?你教我如何命令将士们杀戮百姓?如何向这些老人妇孺和孩子下杀手?”

“侯爷,他们已不是百姓!”

“他们是百姓!!”秦堪暴喝:“只要没拿起兵器,他们就是百姓,他们仍是陛下的子民,我们朝廷将士就绝对不准碰他们一根汗毛!这是本侯的军令,违者立斩!快去!”

贺勇抿了抿唇,终于抱拳传令去了。

目光再次投向城头来往繁忙的百姓,秦堪痛苦喃喃自语:“再争一回……再争一回民心!”

……

齐老用生命为代价,令唐子禾不再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当她回过神时,城头箭矢漫天飞舞,城下缺口两军仍在拼死鏖战,五步之外,她的帅旗仍在高高飘扬,像一只永不屈服的困兽,高傲地挺直着身躯,雄视凶恶的狼群。

看着城墙缺口处堆积如山的尸首,唐子禾流着泪惨然一笑。

“将士们放开缺口,城内结阵!城头上来一千人,将沙袋,滚木,擂石往缺口里扔,全城妇孺和孩子移往内城!”

随着唐子禾的命令,所有反军将士和城头忙碌的百姓们振奋了,瞬间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依唐子禾的命令有条不紊地各自执行起来。

反军徒然放开缺口,尽管明知突破缺口后还有更凌厉的杀阵等着他们,可京营将士们仍欢欣鼓舞,只要冲破前方杀阵,破城第一人可是泼天的功劳,这笔功劳甚至可以延续好几代,足够自己用命去拼。

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里,京营将士们扬刀从缺口中冲了进去,刚冲进城内,等待他们的却是一片乱而有序的刀山箭雨,以及头顶上不断扔下的沙袋,滚木和擂石,无数将士惨叫着被乱刀劈死或被滚木擂石砸死,伤亡数字急剧上升,最后竟无人再敢穿越那片要命的缺口。

终究敌众我寡,终究难敌四手,未受过训练的反军结下的阵势那么的不堪一击,冲入城中的近千名京营将士如虎入羊群,势不可挡,反军节节败退。

“义军倒下了,我们来!”一名年老的布衣百姓颤巍巍拾起了兵器,生硬地加入了战团:“只有将狗官兵赶出去,咱们才有一条活路!”

一声高呼,老人,妇孺,孩子纷纷自觉从地上拾起兵器,轻颤着身躯,神态却无比坚定地走向京营将士。

这是一场惨烈的,前所未见的攻城战,军与民仿佛被混淆,是与非仿佛已模糊,然而生与死却清晰可见。

唐子禾哭得撕心裂肺,跪在城头朝拿起兵器厮杀搏命的百姓们磕头,磕得额头血流不止。

城外护城河边,无数扬着旗帜的骑兵一边策马绕城飞奔,一边扬声大喊:“总兵官有令,城破之时百姓一律不究旧怨,不计前仇,朝廷绝不妄杀无辜,只求你们悬崖勒马,勿附反军!陛下有仁旨颁下,霸州苛政皆废,杂税俱免,乡亲们,莫再执迷不悟!”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扔向骑士,一名七八岁的小孩朝城下恨恨吐了口唾沫,稚声道:“呸!我们不信!”

城头无数搬运沙袋的百姓纷纷怒而附和:“狗朝廷祸害霸州多少年了,我们如何还能信你们,今日纵然城破,不过一死而已,有何惧哉!”

许多百姓干脆不说话,扔掉沙袋拾起城头马道上的弓箭长枪,朝城外叫喊的骑士射去。

中军阵前,诸将神色焦急地朝秦堪抱拳。

“侯爷,破城只在顷刻,战机稍纵即逝,请侯爷下令!”

“请侯爷下令!”

秦堪痛苦嘶吼:“他们是百姓!本侯怎能下令?”

监军苗逵大声道:“侯爷,他们拿起了兵器,便已不是百姓,而是乱民!乱民该杀!”

秦堪周围无论将官还是军士全都跪下了。

“乱民该杀!请侯爷下令破城!”

“请侯爷下令破城!”

秦堪浑身剧颤,痛苦地仰天长叹。

见秦堪默然的样子,苗逵索性代他下了军令。

“开炮!攻城!”

轰轰轰!

百门佛朗机炮发出震天怒吼,刚刚被沙袋滚木堵上的缺口再次被无情轰开。

潮水般的京营将士们涌向那道缺口。

秦堪踉跄朝城墙走了几步,失神地注视着硝烟四起一片疮痍的霸州城墙,静默许久,忽然大声道:“我秦堪一生做人行事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你们为何不信我?为何不信我?”

第549章 攻陷霸州(下)

潮水般的京营将士涌进霸州,小小城池如同决了口的河堤,眨眼间被洪水肆虐。

秦堪知道,霸州的结局已注定。

痛惜,失望,悲悯,无奈……种种情绪瞬间涌入脑海,秦堪像尊雕像呆呆站在城外,注视着这座苦难的城池,无数困惑像肥皂泡一般升起,破碎。

自己有什么错?奉旨平叛,当百姓拿起了兵器,他们就是自己必须剿灭的对象。

京营官兵有什么错?他们需要军功,他们的职责是代皇帝威服四海。

霸州的百姓有什么错?贪官恶吏荼毒霸州多年,朝廷已失去了公信,百姓只想为自己杀出一条活路。

唐子禾有什么错?她不站出来登高一呼,霸州百里方圆地面上仍会有无数人站起来,汪洋颠覆轻舟,怎能怪汪洋中的一朵浪花?

似乎谁都没错,然而为何眼前这座城池却陷入无尽的杀戮中?

城内喊杀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大火和青烟在霸州城内各处升腾翻滚,妇女的嘶喊,小孩的哭泣,整座城池仿佛在呜咽。

绝对的实力面前,再高昂的抵抗斗志皆是徒劳,实力能够碾压一切。唐子禾终究无法撼动朝廷,这座看似千疮百孔的江山,依然有着它无以撼动的底蕴,百多年的帝王名臣共同治下的山河,不是一个弱女子所能翻覆的。

入城的将士已近万,将士们夺取了霸州东城门,城门大开,吊桥放下,这座城已稳稳落入朝廷手中,无可更易。

“丁顺,你领五百少年兵入城。”遥望火光冲天的城池,秦堪疲倦地下令。

丁顺一愣,苦着脸道:“侯爷恕罪,属下怕见血,一见血就晕……”

秦堪哼了哼,他明白丁顺的意思,虽说丁顺时常干一些无法无天的事,也不是没有杀过无辜的人,但如此大规模的对百姓动刀子显然他也不愿意。

心情稍好了一些,秦堪冷冷道:“你和五百少年兵以督战队的身份进城,将士们戮杀拿着兵器的百姓便罢了,若谁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手,或有任何奸淫掳掠之事,杀无赦!”

丁顺这才兴冲冲抱拳:“是!”

……

唐子禾已心如死灰。

看着城下不断涌入的官兵,一个个纯朴的百姓倒在官兵的刀剑下。四处充斥着妇孺的嘶喊,孩子的哭泣,老人的呻吟……她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揉碎了。

官兵进城后夺取的第一目标便是城头,城墙的石阶下,唐子禾的侍卫和遗留在城头的反军们与京营将士又发生了惨烈的厮杀。

“狗官兵,跟你们拼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踉跄着上前,手里平端着一杆不知从哪里拾来的长枪。

枪尖还未刺出去,一阵箭雨已将他射成了刺猬,老人倒在血泊里。

京营将士面无表情从老人身上跨过去,一直向前,向前……

遇执兵器者杀,这是将领们传下的军令,军令如山。

一片洁白如羽毛般的雪花悄无声息落在老人的发鬓边,与他的花白头发相映。

“下雪了……”唐子禾站在城头伸出手,接住一片又一片的洁白,唐子禾忽然咯咯大笑起来,笑容疯狂,笑声毛骨悚然。

京营将士仍在向城头石阶推进,人人奋勇争先,赤红的双眼看着城头傲然独立的唐子禾,她在他们眼里是军功,是前程,是封妻荫子的筹码。

“唐元帅,弟兄们顶不住了,末将护你突围,离开霸州与杨虎将军或张茂将军会合,大业仍有作为!”一名反军将领浑身鲜血单膝跪在她面前。

“跑?我唐子禾欠下霸州百姓这么多条人命,我往哪里跑?”唐子禾仍在疯狂大笑。

笑声突然一顿,唐子禾指着城外中军营帐的帅旗,流泪厉声喝道:“秦堪,所有一切皆我唐子禾一人之罪也,我的罪孽我来还,只求你麾下将士进城之后勿伤百姓!”

说着唐子禾拔剑,绝然闭眼,反手便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秦堪站在城外,眼睁睁看着唐子禾拔剑自刎,他铁青着脸,牙齿咬得格格响,却一语未发。

就在唐子禾的剑触到脖子的电光火石间,一支弩箭在人群中激射而出,射中了唐子禾执剑的右腕,弩箭将她的手射穿,唐子禾一声闷哼,剑已脱手落地。

丁顺和五百少年兵发了疯似的冲上了城头,一阵左劈右砍,将城头所余不多的反军击退,然后五百少年兵将唐子禾团团围起来,不论是打算救主帅的反军还是想擒唐子禾博军功的京营将士,皆被少年兵毫不留情地用刀劈退。

“逆首唐子禾是秦侯爷指定要的钦犯,你们这些混蛋想要军功想疯了,连侯爷要的人也敢抢,不要命了吗?”丁顺扬刀面露杀机。

唐子禾倒在地上,握着血流不止的手腕,怒道:“丁顺,士可杀不可辱,别以为……”

话没说完,丁顺一掌劈在唐子禾的后颈,唐子禾应声晕倒。

“把她带回去交给侯爷!”丁顺大剌剌一挥手。

※※※

阴沉的天空,雪花一片片飘落,很快地上铺盖了一层晶莹洁白,无暇的白雪掩盖了世间一切悲苦和鲜血。

收复城池的战争仍在继续,百姓们仍在抵抗,但已被京营将士压制在内城。

数十名骑士奉秦堪的命令,扯和嘶哑的嗓子不死心地向霸州百姓们宣示朝廷的仁政,以及不妄杀任何无辜的承诺,无奈百姓们的绝望纷纷化作满腔鱼死网破的悲壮,无人肯信秦堪的承诺,于是一批又一批悍不畏死地向京营将士发起自杀式冲锋。

近三千百姓倒在血泊里,白雪落下,很快遮盖了满地的尸首,还有他们一生的悲苦。

“手无寸铁者朝廷秋毫不犯!父老乡亲们,相信我,放下兵器就有活路!”

作为督战队的丁顺几乎快给百姓们跪下了。

终于,一名胆小的百姓浑身哆嗦,颤抖的双手试探着放下了兵器,无声地向京营将士走了两步。

京营将士果然没有杀他。

有了第一个人,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霸州全城百姓和反军皆降。

正德二年腊月十四,这一年初雪的日子,朝廷收复霸州。

第550章 阶下女囚

“臣奉旨平霸州之乱,率十万控弦王师离京征讨……”

上好的湖州狼毫停在纸上,良久不见动弹,一滴浓浓的黑墨终于不耐烦地滴落纸上,洁白的纸张瞬间浸染出一大团墨渍。

秦堪搁下笔,烦躁地将刚写了一句话的奏疏揉成一团扔远。

来到这个世上写过不少奏疏,由于跟朱厚照的关系太深厚,有时候禀奏事情甚至连正规的奏疏都懒得写,就一张纸条写清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递进宫里。

然而今日这份战后奏疏,秦堪却委实落不下笔。

他不知道该怎么写,更不知道这次平乱之战自己到底算是有功还是有罪,他只觉得自己造了孽,造了大孽,三千多百姓的性命成了奏疏上一个不起眼的数字,数字后面还给这些百姓安上了一个名头,——“乱民”。

这就合情合理了,但凡是“乱民”,杀多少都是应该的,皇帝只会夸他平乱有功,连向来嘴臭的御史言官们也不会有任何责怪,对这些既得利益者来说,任何想要夺去他们利益的人,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秦堪也是既得利益者,有人造朱厚照的反,也等于直接威胁他这个世袭罔替的国侯的地位,人都是站在自己所属的阶级去看待另一个阶级,所以秦堪对剿灭造反没有二话,并且不遗余力,哪怕后世的史书给他冠上一个“血腥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之类的名号他亦无怨无悔。

然而他镇压的对象里,绝对没有手无寸铁的百姓。

霸州城破时的一幕幕仍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城内不论妇孺,小孩还是老人,敢拿起兵器对抗官兵者一律被当场斩杀,毫不留情,那些哭喊嘶吼的声音至今仍在他耳畔萦绕。

太惨烈了,杀反军和杀百姓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同样的鲜血喷涌,同样的头颅乱飞,秦堪真不明白,面对那些衣着褴褛凄苦无依的百姓,京营将士们是怎么有勇气将刀剑劈砍在他们身上的,“人性”这两个字难道在军营里已灭绝了么?

坐在帅帐里近两个时辰了,一份战后捷报奏疏秦堪却怎么也写不下去。这份捷报里面的血腥味太浓了,以至于秦堪看到面前的雪白纸张都有一种想呕吐的冲动。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及时制止了京营将士对霸州屠城的想法,只斩杀了三千余拿着兵器抵抗朝廷的百姓,城中十余万百姓受尽惊吓,却保住了性命。

颓然叹了口气,秦堪站起身,索性放弃写捷报了。

叫人将随军文吏召进帅帐,秦堪决定这份捷报由文吏代劳,他实在是写不下去了。

伤亡数字是触目惊心的,京营将士战死六千余,反军死者八千余。余下的一万多人在城破之后皆降,百姓死伤三千余……亲身经历甚至亲自指挥了这场攻城战,秦堪才切实感受这并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它们代表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永远消逝在世上。而史书上对这场战争的描述顶多只有一句“正德二年冬月,霸州民乱,山阴侯秦堪奉旨征讨,腊月十四,平。”

多么的轻描淡写,死的活的,哭的笑的,满怀激烈的,绝望嘶喊的,史书里完全不会提及,一句话便带过去,历朝历代的史书,全部由这一句句冰冷无情的话组成。

营中苗逵,贺勇,毛锐等诸将齐赴帅帐庆贺,共祝霸州大捷,他们的脸上喜气洋洋,丝毫看不出任何悲悯之色,心里都在盘算着自己的军功,期待着升官加爵,他们的心和史书一样冰冷。

……

知道自己心情的只有跟随多年的老部下,丁顺就绝对不敢在秦堪面前露出一丝喜意,他知道侯爷的心情很不好,不敢触霉头。

诸将散去,丁顺小心翼翼凑近:“侯爷,唐子禾被属下和少年兵拿下了,此时正关在离帅帐不远的营帐里,属下派了重兵看守……”

秦堪脸色一僵,沉重叹了口气。

又是一桩天大的麻烦。

“她……还好吗?”

“不大好,城头寻短见被揪回来后不吃不喝不说话,整个人好像没了三魂六魄似的。”

丁顺看着秦堪阴沉的脸色,小心试探道:“侯爷若不想见她,属下这就命人给她戴上重枷镣铐,押解京师,朝廷对造反逆首的处置,大抵是被凌迟吧……”

秦堪脸颊微微抽搐,最后长叹道:“带路,本侯见见她。”

丁顺急忙转身出帐。

唐子禾很狼狈,这是秦堪所见过的她最狼狈的一次。

不合身的铠甲已卸下,身上只着一袭绿色裙装,衣裳有些单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枯槁发黄的发质显示她造反的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手脚戴上了重镣,对待朝廷钦犯任何人都不敢大意,不仅如此,百来名少年兵还将关押唐子禾的营帐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当然,也飞不出来。

丁顺果然是个伶俐人,对唐子禾显然留了情面,虽然她被锁拿无法动弹,但帐内还是烧着一盆炭火,整个营帐温暖如春,哪怕穿着单衣也丝毫不觉得冷。

秦堪走进营帐,第一眼便看到唐子禾呆滞空洞的目光,目光里没有任何色彩和波动,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死人一般。

丁顺识趣地将帐内四名看守她的少年兵叫走,众人恭敬退了出去,帐内只剩秦堪和唐子禾二人。

唐子禾蜷缩在营帐角落,面前摆着一个木制食盘,盘中一碗肉羹和三样小菜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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