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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龙记-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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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日西沉,彭彧想着今晚只怕要在湖边过夜,干脆脱了鞋在湖水里泡脚,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洗脚水和龙王的洗澡水貌似是同一片。
  他又拿出那支重明骨哨,凑到唇边吹了起来,渐渐成了某种曲调。
  于是整整一宿都再没有动物敢来湖边饮水。
  因为龙王突然被自己的作死行为打倒,两人不得不在蓬莱岛上多逗留了三天,第三天他体温彻底下来,彭彧便抱着龙返回龙窝,一边招呼着狐十七出去找吃的,一边到处“拈花惹草”,摘了好多不知名的奇花异草来打点龙王的小窝。
  龙王虽然体温降了,但得到的神力尚没有完全化开,浑身疲软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被某人弄得花花绿绿,几乎每一秒都在幻想把此凡人那颗造型奇特的脑袋按进水里好好洗洗。
  神力在他体内慢慢转化成修为,彻底弥补上先前被削去的道行,受损的逆鳞也完全长好,他甚至觉得下身有了一些知觉,但是暂且还不能动。
  彭彧肩扛白龙、手提狐狸、头顶黄豆骑着九渊离开蓬莱,看着那座世外桃源似的海岛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心里莫名生出一阵唏嘘——外界风雨飘摇,蓬莱不动如山,如果有朝一日世事安稳,他还真想来这与世无争的小岛住上一阵。
  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灰龙义无反顾地扑向登州,接上潜岳,即将飞往青丘开启一场漫长的旅程。
  在那之前彭彧又先料理了一番家事,潜岳眼眶通红地问:“老爷他真的没了吗?”
  彭彧沉默片刻,终于展开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老爷没了,不是还有少爷吗?放心吧。”
  几天时间里商队已经高效地打好了棺材,收敛四具尸骨,只等着彭彧一言就要上路送回冼州。彭彧交待好一切,叫了乙级商队的人来替补“己亥”号,目送史杭他们启程。
  出发前史杭问:“少爷,您真的不跟着一起回去吗?”
  彭彧的表情似乎无波无澜,语调也没有起伏:“我走不开,等我有时间会回去的,你们路上小心。”
  己亥号商队化身送葬的队伍,带着彭老爷的尸骨往冼州魂归故里,彭彧送了他们最后一程,登上龙背与他们分道扬镳。
  青丘之山隐于菏泽,与蓬莱相似,没有狐族人的引导外人难以接近,然而这个狐十七实在有点不靠谱,引着九渊在天上飞了大半天,依然没有找对地方。
  “我说,”彭彧双手环胸,实在没忍住开了口,“你到底行不行啊?自己家你都找不到?”
  小狐狸登时臊了个面红耳赤,急吼吼地替自己辩解:“我、我可以的!一定能找到的!”
  于是九渊又在天上飞了大半天,直至太阳落山也没找到所谓的青丘,十分怨念地就近落了地。
  狐十七臊眉耷眼,原地委顿成了一只废狐狸,拖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着众人。彭彧揉了揉自己坐痛的屁股,舒展了一下筋骨,“劝慰”他说:“不然今天就算了吧,天都这么晚了,咱们先找个地方歇脚。”
  此言一出瞬间一呼百应,几条饥肠辘辘的“饿狼”找到个村子就扑了进去,彭彧背着李祎落在最后,抬眼找了一圈,竟然没找到这个村子叫什么名。
  他无端觉得这个无名小村有点诡异,正在这时,化成人形的狐十七凑过来捅了捅他的胳膊,低声说:“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这个村子。”
  彭彧当场就想嘲笑一句“你连家在哪都记不住还能记住什么村子”,可再一瞧那村子里怪异的气氛,竟然没能笑得出来。
  背上的某人从鼻子里哼了口气,眯眼将视线投向村内,轻轻地说:“真骚。”


第46章 青丘(一)
  “骚?”彭彧脚步微微一顿; “你说这村子里吗?”
  李祎“嗯”了一声:“修为越高的狐狸越能隐藏身上的骚味,上次劫走你的那一只,我除了闻到一点妖气; 几乎没闻到狐狸味。此地骚气冲天; 只怕……”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彭彧听出了龙王话里若有若无的嘲讽,眉梢一挑; 心说您老人家半条龙还嘲笑人家一个窝的狐狸。他伸手往后托了一把,迈步进村; 转头低声问狐十七:“你们狐狸不老实待在青丘; 没事跑出来做什么?”
  狐十七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茫然地摇了摇头。
  彭彧默默翻个白眼,心说这狐狸实在是蠢得可爱,自觉再从他嘴里套不出话; 追着前面两人放开了步子:“所以咱们现在发现了狐狸的小窝,是不是能顺藤摸瓜找到狐狸的老窝?”
  李祎略显讶异地看了看他,惊于他竟能准确无误地说出“顺藤摸瓜”四个字,居然还用对了; 伸手在他肩头撑了一把:“不忙,我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先静观其变再说。”
  一行五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玩意附带一只鸟溜达进了村; 彭彧四下张望,觉得这村子就是个普通的村子,然而村里的“人”都不是普通的人——女人们个个漂亮,可惜漂亮得千篇一律; 一言蔽之就是标准的“狐狸精脸”;男人们个个吊着双狭长的狐狸眼,眼尾挑得能跟眉毛接壤,笑起来眯缝成一条,似乎写满了“不怀好意”。
  彭彧失望地叹了口气,觉得这些狐狸的颜值跟某龙比起来实在隔着天沟地壑,一偏头看到狐十七,没忍住伸手在他头顶拍了拍:“小狐狸啊,你长得真的很别具一格,继续努力。”
  狐十七一脸茫然,龙王则二次震惊——彭少爷似乎连“别具一格”也用对了!
  几人在狐狸村里寻找食物,狐狸村的众狐狸似乎也在等待“食物”,热情地将他们迎进了村,一时间炊烟袅袅,氛围温馨融洽……在座的几位各怀鬼胎。
  吃饭乃民生第一大事,不管是人是龙,酒足饭饱后个个心满意足,连劳累一天的疲惫也忘了。
  村里住宿的地方出奇的多,收拾得利索整洁,几乎赶得上客栈,彭彧莫名联想到某种盛点心的食盒,一个格子一个坑,他们就是那点心,正“扑通”“扑通”地往坑里跳。
  此时已入夜,狐狸村也像普通村子那样安静下来,窗外月华如练,过堂秋风飒爽。彭彧百无聊赖地坐在床边发呆,觉得此情此景,手上着实缺了一把瓜子。
  余光忽然扫到窗户上投下的树影变了,他扭头一瞧,只见一条白龙挤开窗缝迂回进来,偷渡进屋,身后还跟着一只缩小版的狐十七。
  这龙进村之前偷偷使了个坏,不光自己和九渊隐匿气息,还在狐十七身上拍了道隐藏身份的法术,因而这一票“妖魔鬼怪”至今还没被村子里的狐男狐女认出真身。
  彭彧也不知这龙是怎么拿两只前爪爬过来的,连忙把他抱下来塞进被子里,还没等盖严实,就听敲门声响了起来。
  他似乎毫不意外,不慌不忙地把狐狸尾巴盖好,勒令被子里两只不准出声,拖长声音打了个哈欠,装作睡眼惺忪地上前开门。
  女狐狸精笑容满面地挤了进来,反手掩上房门,身上似乎带着某种若有若无的香味。彭彧闻到这味道,脸色微微一变——紫韵花的花香,这里居然也有!
  他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伸手在她头侧一撑,仗着身高优势把人堵在了门口,要笑不笑地说:“这么晚了,姑娘有何贵干?”
  他那双眼睛将弯未弯的时候尤其勾人,带着点若即若离的暧昧,女人目光一闪,似乎就要为这一点暧昧神魂颠倒,没骨头似的往他怀里一倚,轻声细语地说:“这漫漫长夜,凄凄秋风,公子不想跟奴家一起暖暖吗?”
  彭彧呼吸一滞,只感觉那股花香越来越浓,然而他体内化了麒麟角规避妖邪,这点花香还奈何不了他。他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抽,心说你他妈离我远点,老子可是有家室的人,脸上却还得保持微笑,伸手在对方肩膀轻轻一扣,低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那姑娘想怎么暖呢?”
  女人吞了一口口水,似乎有些急不可耐,手掌碰上他胸口,就要顺着衣襟钻进去。彭彧轻轻捉住了她的手腕,语调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点笑意:“这么急可不好啊,怎么也得把情调做足吧?你说是不是,我的狐狸精?”
  女人登时微怔,满脸装出来的羞赧瞬间褪了八成,略带警惕地看向他,似乎很想分辨出这个“狐狸精”到底是实指还是戏称。
  彭彧好像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胳膊顺势在她背后一揽,不由分说把人带进了屋,同时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那支骨哨,笑得满面春风:“少爷我有个不成文的小爱好,没事喜欢吹个小曲儿,不知姑娘可愿与我共赏音色?”
  被子里闷着的两只听闻此言,齐刷刷地一抖,同时抬爪捂住了耳朵。
  女人显然不知彭少爷这支骨哨是何神物,正想着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送上门的春宵不要居然吹什么小曲儿,有些不耐烦地想要打断,就见他眼中莫名含上几分促狭,已经把哨子凑到唇边,用力吹了下去——
  一声惨叫刺破宁静的村庄,女人捂住耳朵蹲了下去,哆哆嗦嗦地蜷成一团,竟然让这一声哨音吹得破了幻化,两只狐狸耳朵支棱出来,身后的尾巴也现了形。
  彭彧捏着骨哨瞧她一眼,发现这只狐狸貌似跟狐十七还不是一个品种,毛色大概是不正经也不漂亮的红。屋外一阵叮咣乱响,伴随着隐隐响起的龙吟,他就知道这一通“里应外合”算是成了。
  女狐狸精被吓得蹲在地上不敢起来,屋外九渊和潜岳割麦子似的收割完一票狐狸,潜岳“咣”一脚踹开房门:“少爷,都搞定了,一共三十二只,加上您屋里这只是三十三,无一漏网。”
  彭彧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这姑娘一手握着刀,一手倒提着一串杂毛狐狸——这几只狐狸估计心理素质不太强,竟然被哨声吹得直接晕了过去,被她攥着尾巴抓在手里,隐隐透出一股掺杂着尿骚的狐狸味。
  彭彧一言难尽地瞅着自家护卫,觉得这姑娘实在也不怎么讲究,貌似跟某条灰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他简短地冲她一点头,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潜岳又“咣”一声带上了门,把哆哆嗦嗦的女狐狸精吓得浑身一抖。彭彧绕到桌边坐下,顺势翘起二郎腿,拿不知从哪儿顺出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用骨哨轻轻敲着桌面:“说吧,你们在这祸害多少人了?”
  女狐狸精惊惶地向他投去视线,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被子里的两只终于冒了头,纷纷化作人形,狐十七挠着自己滚乱的头发抬头,看到女人的瞬间登时一愣,仔细打量一番她的耳朵和尾巴,随后睁大了眼。
  “三婶?”狐十七一嗓子嚎出了声,“你怎么在这里!”
  女人满脸茫然地跟他对视,李祎一眯眼,抬手撤了狐十七身上的法术,“狐三婶”这才瞠目结舌地明白过来:“小十七?怎的是你?你不是在蓬莱岛上吗?”
  与狐狸精斗智斗勇的现场转眼变成了认亲大会,彭彧嘴角一抽,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龙王撤了狐十七身上的法术,狐三婶也解除幻化,变回自己原本的声音——她的本音较之前更低沉一些,显得没那么娇俏可人。
  合着这群狐狸纷纷以幻术掩盖身份,竟然谁也没认出谁。
  这情况着实有些出乎意料,彭彧哭笑不得地拿手撑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狐三婶静默片刻,上前朝他轻轻抱了一揖:“实在抱歉,我们不知几位是小十七的朋友,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彭彧睨她一眼,避过了她的道歉:“若我们不是他的朋友呢,你们打算做什么?”
  狐三婶沉默下来。
  狐十七顿时不干了,扑上前来抱住她的胳膊,感情丰富地红了眼眶:“三婶!母亲登上狐王之位的时候不是立下规矩,我们青丘狐族不随意涉入人间,不随便吸食活人阳气的吗!母亲才出事几个月,你们怎么可以……”
  彭彧略显惊讶地瞧他一眼,心说这小狐狸也真是脑子缺根弦啊,狐三婶还没说话,他倒先不打自招了。
  “小十七!”狐三婶薄怒地甩开他的手,低喝道,“你不好好地待在蓬莱,跑出来做什么?还招惹了一群什么人!”
  “我给我娘讨到药了!”狐十七一指李祎,“这位是龙族的王,他给了我能治好母亲的药,还把我送出了蓬莱。”
  彭彧听罢,只好头痛地继续扶额——他算是明白了,这狐狸可能是不知道“队友”二字怎么写,逮着一个就卖,将来长大没准能跟九渊志同道合,结成忘年之交。
  龙王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风度,眼神却很想把某只狐狸拔了毛做成狐裘,他略一沉默,将龙气恰到好处地泄露出来一丝,单刀直入地开了口:“我等于蓬莱岛上结识十七,听闻狐族内斗,此番特为此而来。”
  彭彧觑着他的神色,估摸着他是不愿把寻找圣物的实情说出来,拿不谙世事的小狐狸挡了刀。
  狐三婶目光一闪,低声道:“我们狐族内斗,也不干你们龙族什么事吧。”
  李祎闻言竟不急不恼,继续慢条斯理地说:“此言差矣,我龙族乃万灵之首,对妖界各族有庇佑之责,亦有过问之理,况且十七思母心切,我已答应将其护送回狐王身边,自然不敢食言。”
  狐十七闻言,非常配合地晃了晃他三婶的胳膊,目光灼灼,当真“思母心切”。
  彭彧只觉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看向狐狸的眼神惊疑不定——这狐狸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李祎趁热打铁:“我想诸位在此地害人也不是心甘情愿的,若有什么难言之隐尽可告知于我,我定当全力相助。”
  彭彧摸着下巴瞧他,心说这龙王说话果然深思熟虑,话里话外没提青丘半个字,却无端让人觉得非得把他带过去不可。他正想着以后还得多向龙王请教,就见那狐三婶仿佛被击溃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神色委顿下来,轻轻叹气说:
  “龙王有所不知,那狐四抢夺狐王之位以后,狐族各种制度就已名存实亡。他不但对十七的母亲大打出手,还将毒手伸向了一干小辈,十七的几个兄弟姊妹都被他剥了内丹,现在已经连尸首都没剩下了。”
  狐十七闻言瞪大双眼,黑白分明的眼中立刻泛起泪花:“什么?三婶你说什么?十五他们……”
  “我们也没有办法,”狐三婶摸了摸他的脑袋,再次叹气,“他手里有一件非常厉害的仙器,我们谁也伤不了他。狐族天生阴体,被仙器所克,他为了驾驭那仙器,必须要不断吸食元阳才行,便勒令我们定时上交一定数额的活人精髓给他,否则就剥了我们的内丹给他下酒。”
  她觑了一眼龙王的神色,接着说:“我们只好照做,不过我们没有害死那些人,只抽走他们身上一部分精元,留他们一条命在。狐四给了我们一种奇特的花,名为‘紫韵’,此花花芯有异香,掺杂进香囊里可使人致幻,有了这花我们成功的可能大大增高,那些男人也只会以为自己度过了一场良宵,身体疲惫是纵欲过度的表现。”
  “你们干这事多久了?”李祎忽然问。
  “有半年多了,基本狐四一登上王位就开始了。”她轻轻安抚着狐十七,“我们这半年来一直在附近活动,各城、各镇,每个月临近十五时会回到这里集中——月圆之夜有助于我们修行,他会在这一天让我们上交这个月的所得。”
  彭彧插话进来:“今天就是十五。”
  狐三婶点头说:“今日子时过后,通往青丘的路会徐徐开启,及至黎明彻底打开。我们打你们的主意实在是个意外,你们这个节骨眼撞上来,我们就想着干脆顺手牵羊,回去之前再干一票。”
  彭彧:“……”
  合着还是他们的错了。
  他瞥了一眼狐十七,没好气地说:“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青丘的路十五晚上才会开启,害我们在天上转了那么久。”
  狐十七显然还在“兄弟姐妹都不在了”的打击中没有回魂,眼睛通红地把脸埋在狐三婶怀里,后者缓缓摸着他的头,替他解释说:“小十七以前从来没有出过青丘,对青丘通往人界的路也不太清楚,没有机会了解到这个,还望几位不要过分责备他。”
  彭彧哼了一声,心说他也没想跟个半大孩子计较什么,此时敲门声蓦地响起,潜岳在门外说:“少爷,外面起雾了。”
  彭彧出门一瞧,果然看到迷雾四起,整个村子都缓缓沉入雾气,逐渐朦胧起来。此时早已过了子时,周遭变得无比安静,天上一轮圆月在浓雾里若隐若现,光影摇曳不定,隐隐透出几分诡异。
  忽听一声狐嚎由低转高地响起,那声音仿佛非常远,又似乎近在耳边。村口的小路渐渐变了模样,在雾气里拉宽拉长,两侧灯火如豆,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被飘忽不定的雾气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晕,蜿蜒接入看不见的黑暗里。
  “通往青丘的路已经打开了,”狐三婶低声开口,“几位如果真的有意帮我狐族,那就随我来吧。”


第47章 青丘(二)
  众人在狐三婶的引导下成功进入青丘界内; 身后的浓雾逐渐合拢,来时的路一点点消失不见。天边一线渐渐亮了起来,与地平线缓缓分离; 借着那一点刺入的天光; 青丘的初貌落在众人眼中。
  这里较外界的四通八达不同,几乎没有明确的路; 入眼随处可见高低起伏的山丘,草木青葱; 偶有溪流自山坳间流淌而过; 水声泠泠; 带来清新的风。
  就是风里时不时夹杂着一丝狐狸的骚味,这一点比较让人生厌。
  彭彧进入这里的瞬间就觉得此地不对——这个季节了,天气再怎么暖和也不可能跟夏天一样; 而此处植被苍翠不输蓬莱,要说全凭自然生长,他是绝对不信的。
  于是他伸手戳了戳重新趴回肩膀上的白龙,低声问:“这里是不是真有你要找的东西?”
  龙王只哼了一声; 没答。
  “诸位,”狐三婶在前带路的脚步忽然顿住,她转过身来朝众人说; “我等须回去向狐四复命,与诸位要去的地方不在同一边,我让十七带领你们去见狐王,狐四那里我会替你们多拖些时候; 不管你们与狐王如何商议,还请速战速决。”
  她说着把始终藏在她身后的狐十七推了出来,摸着他的狐狸耳朵轻声说:“别哭了十七,你是个男孩子,坚强一点。你不是要救你娘吗?你们母子之间有感应,你可以找到她的,快点带着你的朋友过去。你们进入青丘,狐四早晚会知道,时间不多了,给我振作一点!”
  她最后一句陡然提高音量,狐十七浑身一颤,错愕地抬起头,但那错愕也不过维系了一秒,他涣散的目光终于重新聚焦,抬手擦干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知道了,三婶,我这就带他们过去。”
  他说罢便欲转身,狐三婶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忽然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强行掰过他的视线,语速很急地说:“十七,你不要忘了,你才是小辈里血脉最纯正的白狐,总有一天狐族的未来要交到你手上,你得担得起来才行!”
  狐十七周身巨震,睁大眼睛看向对方:“三婶……”
  狐三婶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把他往前一推:“快点走吧。”
  一干狐男狐女化作原形狂奔而去,狐十七愣了愣,也变回一人多高的狐狸:“上来吧,我带你们去找我娘。”
  彭彧带着龙王登上狐背,九渊则载着潜岳跟在后面,狐十七健步如飞,很快将青丘的入口甩在身后,于山坳间七拐八绕,迅速往青丘深处而去。
  一路颠簸之中彭彧很快辨不清东西南北,索性由着他跑,自己开始想别的事:“紫韵花……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紫韵花的种植条件很苛刻,对温度和水分要求非常高,很难在北方存活吗?”
  李祎在他肩膀上“嗯”了一声:“记得,但这花目前看来已经被改良了——你想说什么?”
  彭彧皱着眉说:“我在想,即使改良也不是一就而就的,肯定还需要种植好几代才能筛选出优良的种子,那么这个改良筛选的地方,会不会就在青丘呢?”
  李祎心说一蹴而就:“为什么这么想?”
  彭彧:“青丘跟你们蓬莱一样四季如春,有着非常稳定的环境和条件,而且如果青龙鳞真的在这里——九渊说青龙代表生机,一定能给紫韵花提供良好的生长契机,不是很适合栽培吗?”
  李祎思索一番后点了点龙脑袋:“确实有道理,不过就算如此又能证明什么?我们现在几乎已确定狐四与仙家结盟,他能得到花种并不值得惊讶。”
  彭彧:“是,可狐狸们说,狐四是在半年多以前抢夺王位的,而安平县的客栈掌柜说‘那些人’给他们花种至少在一年半以前。紫韵花一年一开,如果花种真的是在青丘培育的,那就至少要在两年以前培育完毕,他们那个时候就已经跟狐四有所勾连,为什么不早一点争夺狐王之位,偏要等到整整一年以后?”
  他轻轻攥着狐狸毛,自顾自地说:“一年……刚好够紫韵花开一次,如果在这一年里将试培的花种栽满整个青丘,那所能创造出来的幻境能有多大?仙家们给狐四的仙器到底是什么,一件仙器,真的能将修为远在他之上的狐王打成重伤,甚至让其亲室全无反抗之力吗?”
  “狐狸们是不是对我们隐瞒了什么?”
  李祎听他这么说,竟没由来脊背有些发凉,略显生涩地接了一句:“种满整个青丘恐怕不大现实,我们这一路也没看到有花的踪迹,而且那花奇香,大范围种植一定会有香味飘出来,我目前还没有闻到。”
  彭彧轻轻出了一口气:“我就是有点不太好的预感,但愿是我多心吧。”
  狐十七丝毫不为背上两人的话音所扰,专心致志地向前奔去,彭彧实在被他颠得有点想吐,正欲弯腰让他跑慢点,忽觉有点不对。
  他抬头向四周张望,终于发觉是哪里违和——他们进入青丘时已是黎明,尽管他们一直在往西方移动,与日出背道而驰,也不该跑了这么久依然没有天亮的意思。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东方一线银亮——赫然还是来时的样子!
  彭彧登时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心说他的眼睛不是可以窥破一切伪装吗,如果这是谁制造的幻境,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他强迫自己凝神静气,眼睛一眨不眨地向天边细瞧,果然发现那阴暗的天色徐徐上浮,像是揭去一层薄纱,天光随即乍亮!
  他倒抽一口冷气,冷汗如雨而下——之前在蓬莱岛的湖底,他没能第一时间找到结界的弱点,是因为那是神留下的结界,而此刻他再次犯了同样的毛病,若非对方的修为和神一样高,就只能说明他已经被花香致幻,相由“心”生,而不是由眼!
  安平那样少量的花田尚且奈何不了他,可如果整个青丘都是一片花海,那他就算有十双乾坤眼也无能为力。谁说幻觉只能影响视觉,很可能还有嗅觉!
  彭彧几乎大惊失色,一把揪住狐十七颈间的毛:“停下,给我停下!”
  他这一嗓子可谓嚎得惊天地泣鬼神,肩膀上的龙都狠狠一抖,谁料狐十七竟仿佛充耳未闻,依然箭似的向前狂奔。龙王也终于觉出不对来,立即做出反应,身形疾长,卷着彭彧就从狐狸背上翻了下去。
  两人从高速奔跑的狐背上摔落,即便有龙身撑了一下,彭彧还是被跌得七荤八素,只觉天地倒转,半晌才从眼冒金星的状态里回过神来。他再次睁眼,只见先前仅生青草的山坡上赫然布满摇曳的白花,诡异的紫芯一半披着半明半昧的晨光,一半笼罩在看不分明的阴影里。
  他倒抽冷气,猛地推了一把身边的龙:“还好吗!我们中招了!”
  他一推之下视线越过龙背落在远处,瞬间又惊出一身冷汗——一直跟着他们的潜岳和九渊不见了!
  彭彧脑中霎时警铃大作,正试图强行让自己镇定寻找对策,忽听一声凄厉的狐嚎由远及近传来,扭头一看竟是狐十七去而复返,并且这狐狸不知怎么,面目狰狞犬牙呲出,凶神恶煞朝他扑了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身边一阵狂风呼啸,白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吟,朝着狐十七席卷而去,一龙一狐眨眼厮打在一起。
  彭彧瞠目结舌,心说这几只全都关键时候掉链子,果然一个靠谱的也没有。他正寻思该如何把众人从幻觉里拯救出来,脑子里灵光一现想起那支骨哨——既然能将一干妖魔鬼怪吹得闻声丧胆,也说不定能把他们吓得醒了。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探手入怀去摸骨哨,却出乎意料地摸了个空。
  骨哨不见了?
  他一颗心简直七上八下,在云霄和尘泥里来回跌宕,几乎要把胸腔撞破。脑子里飞快地回想骨哨可能被遗忘在哪,否定了村子和沿路,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一定是在刚才跌下狐背的时候从怀里滑出去了。
  得到这个结论他又稍稍放宽了心,既然是刚掉的,那就肯定能找回来。他正在地上四下寻觅,忽听一个略显讥诮的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你在找这个吗?”
  潜岳让九渊载着落在最后,原本一路相安无事,可行至一处视野狭窄的山坳,前面不知怎么竟有棵树拦腰而倒,劈头盖脸朝她下,她大惊之下只得仓惶跃离龙背,灵巧地就地一滚稳住身形,一句“怎么回事”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忽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错愕地回头,只见自家少爷一脸凝重地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入隐蔽处,压低声音,单刀直入地开了口:“我觉得不太对,我们好像被这群狐狸给骗了。”
  潜岳心头一跳,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狐疑,这地方视线铺展不开,她竟看不到九渊跑到哪里去了,有没有被树砸到。她一把挣脱对方的手,将其上下打量一遍:“您怎么在这?李祎呢?”
  “他还在狐狸背上,我来通知你……”
  “胡说。”潜岳打断他,往他领口处一扒,果然没有看到系着铜钱的红绳,“早知道你们狐狸擅长幻化伪装,可也麻烦你装得像一点——你根本不是我家少爷,你是谁!”
  “彭彧”听罢也不替自己争辩,只一声轻笑,那笑声里透着说不出的讽刺。潜岳瞳孔骤然收缩,瞬间将眼前人和某个夜晚出现的形象联系起来,胸中燃起一股无名怒火,几乎想也不想地拔刀出鞘,照着对方胸口猛刺而去——
  “潜岳?”
  九渊飞至山坳,忽觉背上一轻,扭头竟见那姑娘无故跃将下来,猫似的落在一边。他疑惑地唤了她一声,见她毫无反应,在继续追上狐十七和停下来等她之间犹豫一秒,还是选择了后者。
  他化作人形上前轻轻捉住她的手腕,因为不想耽搁时间,语速稍有些急:“你怎么突然跳下来了,出了什么事?”
  潜岳看向他的目光却无端充满怀疑,觑着他说:“你怎么在这,李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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