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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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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呀,这驼子软了,真要命。〃

瓦匠受了讥笑,全不在乎。他的高颧骨的脸变得惺松欲睡,说话也变得象梦呓,从他嘴里流出来的甜蜜的话,好象一股美酒的流泉,渐渐把女人们醉倒。有一个年长一点的,吃惊地对女伴们说:〃你们听吧,那个汉子在发魔了,象个小伙子一样。〃

〃象鸟儿叫一样……〃

〃也象教堂门口的叫化子,〃倔强的女人却不肯服输。

但叶菲穆什卡并不象叫化子;他站得挺结实,象一棵粗矮的木头,他的声调越来越带挑逗性,说的话也变得惑人动听,女人们默默地听着。他好象真的被柔和甜蜜的话语融化了。

结果,在打尖或是歇午以后,他就笨重地晃着粗硬的脑袋,惊叹地对同伴们说:〃啊,滋味不坏,可爱的小娘儿们,出世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

叶菲穆什卡谈到自己的成功时,跟别人不同,他不吹牛,也不嗤笑被征服的女人,只是满心高兴地,感谢地叹息。那时候,他的灰色眼睛睁得特别大。

奥西普摇头叹气:

〃啊,你总改不了。你到底多大年纪了?〃

〃我的年纪——四十四。年纪没有关系。今天我就年轻了五岁,好象在生命的河里洗了一次澡,全身结实了,心里也安静了,不。世上可真有好女人哪,嗯?〃

石匠严厉地对他说:

〃过了五十岁,你瞧,你那淫荡的习气会叫你吃苦头的。〃

〃你真不要脸,叶菲穆什卡,〃格里戈里·希什林叹着气说。我却觉得美男子是在嫉妒驼子的运气。

奥西普的眼睛从鬈曲的银眉下望着大家,说出有趣的话:〃每个玛什卡都有自己的爱好,这个爱茶杯、汤匙,那个爱胸饰、耳环。而且个个玛什卡都要变成老婆婆……〃希什林是有老婆的,不过老婆在乡下。他也留意洗地板的女人,她们都是容易亲近的女子,每个人都做〃私门生意〃。在贫民窟里,这种行业同别的行业一样,不算一回事。

可是美男子从来不碰女人,只是远远地望她们,眼色很奇怪,好象自怜,又好象在哀怜那些女人。有时她们倒反来戏弄他,撩拨他,他就赧然地笑笑,走开了。

〃去你们的吧……〃

〃怎么?你这个怪人,〃叶菲穆什卡奇怪了。〃难道可以放弃机会……〃〃我有老婆呢,〃格里戈里提醒说。

〃老婆哪会知道呀?〃

〃若是不老实过活,老婆会知道的,兄弟,她是瞒不过的。〃

〃怎么会知道呢?〃

〃这我不知道。不过她如果自己规矩,就一定会知道;若是我自己规矩,老婆不规矩,我就会知道。〃

〃怎么会知道?〃叶菲穆什卡大声问。格里戈里安静地重复说:〃这个我不知道。〃

瓦匠忿然地把双手一摊说:

〃看吧。规矩,不知道。……唔,你这个脑袋瓜子呀。〃

希什林手下有七个工人,他们对他都很随便,都不把他当老板看待,背后还叫他〃牛犊〃。希什林到工地来,看见他们在躲懒,便拿起托板和铁锹,象演戏似的,自己动手做工,而且很亲切地喊:〃大家好好儿干呀。〃

有一天,我执行主人气愤的嘱咐,对格里戈里说:〃你手下这班工人不行……〃他好象吃惊地说:〃是吗?〃

〃那些活儿,应该昨天上午做完的,可是他们今天还做不完……〃〃这是对的,还做不完,〃他同意了;沉默了一会,又悄悄地说:〃当然,我也明白,可是也不好意思催促他们,因为他们都是自己人,和我同一个村子,叫我没有法子。上帝处罚人——'你必汗流满面才得餬口',你我都是受罚的。不过你我比他们做得少,再催促他们也说不过去……〃他喜欢冥想,有时候在市场空旷的街道上走着,忽然在环形运河的桥上站下,倚在桥栏边好久好久,望望水,望望天,又望望奥卡河的对岸。遇上这种情形时,问他:〃你在干什么?〃

〃什么?〃他醒过来了,窘迫地笑笑。〃不干什么……在这儿呆会儿,望望……〃〃老弟,真好,上帝把一切东西都安排得顺顺调调的,〃他常这样说。〃天空,大地,河水流着,轮船走着,乘上轮船,什么地方都可以去,梁赞,雷宾斯克,彼尔姆,阿斯特拉罕都可以去。我去过梁赞,那小城还好,很清静,比尼日尼还清静。我们尼日尼很不坏,很热闹。阿斯特拉罕也很清静。阿斯特拉罕主要是加尔梅克人很多,我不喜欢这个。莫尔德瓦人,刚才说的加尔梅克人,波斯人,德国人,任何民族的人,我都不喜欢……〃他慢腾腾地说着,谨慎地寻找有同样思想的人,同意他的,总是石匠彼得。

〃他们不是民族,他们是邪族,〃彼得肯定而且气鼓鼓地说。〃他们出生时躲过了基督,走路也躲过了基督……〃格里戈里活跃起来,脸上放出光彩:〃不管怎样,兄弟,我总是喜欢眼睛长得老老实实的纯粹的民族,俄国人。我也不喜欢犹太人,我不知道上帝干吗要造那么多的民族,这件事安排得太深奥了……〃石匠阴沉着脸补充说:〃深奥,可是多余的东西实在不少。……〃奥西普听了他们的话,就插嘴恶毒地讥笑:〃多余的东西的确不少,现在你们讲的这种话,也完全多余。唔,你们搞宗派,该把你们揍一顿。〃

奥西普有自己的意见,但他到底同意什么,反对什么,是不大弄得清楚的。有时我觉得,他毫无所谓地对一切人都同意,对他们的全部思想都同意。但最常见的是他讨厌一切人,他也老把别人当傻子。他对彼得、格里戈里、叶菲穆什卡说:〃呸,你们这些小猪猡……〃他们笑,并不十分高兴,而且也并不想笑,可是他们还是笑了。

主人每天给我五戈比买面包,不够吃,有点肚饿。工人们见了就拉我去吃早饭和夜饭。有时候,工头们也邀我到吃食店喝茶,我高兴地答应了,我喜欢坐在他们中间听那些缓慢的谈论和奇怪的故事。我熟悉宗教书,很使他们满意。

〃你装饱了一肚子书,把胃袋绷得紧紧的,〃奥西普睁着浅蓝色的眼睛向我凝视。他的神情很难捉摸,眼球永远象在融化。

〃你要好好儿守住,再多积蓄些,将来有用的;等你长大了,可以当修道士,口头上安慰人们,要不然,就当大富翁……〃〃当传道师吧,〃石匠不知什么缘故,用懊丧的口气替他改正。

〃什么?〃奥西普问。

〃应该说传道师,你该明白,耳朵又不聋……〃〃好,就是传道师,就当个传道师去同异教徒辩论,要不然就改信异教——这也是挣面包吃的法子。只要聪明,异教也可以挣饭吃……〃格里戈里害羞地笑。彼得从胡子里发出话声来:〃魔法师也过得不坏,还有各种无神论者……〃但是奥西普马上反驳:〃魔法师没有学问,学问不受魔法师欢迎……〃接着便对我说:〃留心听着:我的家乡里有一个穷光蛋,叫图什卡,是一个精瘦的无聊汉子。他跑东跑西,象一根鸡毛被风吹来吹去地过日子。他既不会做工,又闲不祝这家伙因为没有地方好呆,有一天决心出去朝山,整整出去了两年,流浪完了突然回来,模样儿完全不同了。头发披到肩胛上,头上戴顶三角帽,穿着粗布的红道袍。眼睛象鲈鱼一样向大伙儿瞄着,反复地说:悔改吧,罪人们。人们当然要悔改,尤其是女人家,于是事情顺利起来了,图什卡既酒醉饭饱,又有无数的女人玩……〃石匠生气地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事情在于酒醉饭饱吗?〃

〃要不然,是什么?〃

〃在于传道呀。〃

〃他传什么道,我没有留心过,不过我的话还说不完呢。〃

〃你说的就是那个图什尼科夫·德米特里·瓦西里伊奇吗?那人我们很熟,〃彼得抱屈地说。但格里戈里低着头不出声,瞧着自己的茶杯。

〃我不跟你争论,〃奥西普口气缓和地声明。〃我只是跟马克西莫维奇谈谈挣饭吃的路子……〃〃有些路子,会使人到牢狱去……〃〃这事也不少呀。〃奥西普同意了。〃并不是走每一条路子都可以做修道士的,必须知道在什么地方拐弯……〃他有一种脾气,常常爱逗弄泥灰匠和石匠,他们是虔诚的信徒。也许他讨厌他们,但是他隐蔽得挺巧妙,他对人的态度,是不可捉摸的。

他对叶菲穆什卡似乎和善亲密些。瓦匠对于上帝、真理、宗派、人生痛苦之类的谈话,从不插嘴,而这些谈话,正是他和同伴所爱好的。他横坐在椅子上,使椅背碰不着他的驼背,不动声色地一杯又一杯地喝茶,但有时忽然警惕起来,向烟气腾腾的屋子里扫了一眼,听一听分辨不清的谈话,跳了起来,马上溜走了。原来叶菲穆什卡的债主进来了。他有十多个债主,其中一些还打过他,因此他躲开去,免得招事。

〃他们这些怪家伙还发怒,〃他不了解地说。〃有了钱,岂有不还之理。〃

〃唉,这棵苦命的枯树……〃奥西普瞧着他的背影说。

有时候,叶菲穆什卡坐着长久地冥想,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高颧骨的脸带着温和的表情,和善的眼睛越显得和善了。

〃你在想什么?〃人家问他。

〃我正在想,我要是有钱,我要同真正的太太,贵族太太结婚。真的,比方那位上校的闺女,我同她结了婚,一定对她很好。在这种女人身边过活,会融化的……这没有什么稀奇,兄弟,我到上校的别墅里修过屋顶……〃〃是的,我们听人说过,那位上校家里有一位守寡的闺女。〃彼得面色憎厌地打断他。

可是叶菲穆什卡双手在膝上磨擦着,摇摆着身子,驼背一耸一耸的,又说了下去:〃有时,她走到花园里来,长得那么白,那么美,从屋顶上望下去,觉得太阳简直算不得什么,干什么要白昼?要是能够变成一只鸽子,飞到她脚底下。真正是一朵涂了奶油的天蓝色的鲜花。同这种女人在一起,哪怕一辈子都是黑夜也行。〃

〃那你们吃什么?〃彼得粗声问。但叶菲穆什卡全不在意:〃啊,上帝呀。〃他叹息。〃我们需要的不多啊,何况她有的是钱……〃奥西普笑了:〃叶菲穆什卡,你这个放荡鬼,什么时候才把命搭进去啊?〃

叶菲穆什卡除了女人什么都不谈,他做工匠,活儿做得不怎么样。有时候他做得又好又快,有时候不顺手,就拿着木棰子在梁上懒懒地乱敲,结果弄了很多裂缝。他的身上永远发出一股牛油和鱼油的气味,但也有一种他所特有的健康好闻的气味,好象刚砍下的树木。

同木匠谈话,谈什么都有趣,虽然有趣却使人不快。他的话老是激动人的心坎,而且你不会明白,他哪句是当真,哪句是玩笑。

同格里戈里最好是谈上帝,他喜欢谈而且信心很坚定。

〃格里沙,〃我问他。〃你可知道有些人不信上帝?〃

他泰然地笑笑:

〃怎么?〃

〃他们说,没有上帝。〃

〃啊,是埃这个我知道。〃

于是他用手拂去并不存在的苍蝇,说:

〃你记得吗,大卫王说过:'愚顽人心里说没有神',可见从古以来,愚人们早说过没有上帝。没有上帝,什么事全做不成啦……〃奥西普好象同意他:〃对啦,你叫彼得没有了上帝,他准叫你见阎王的。〃

希什林漂亮的脸变严肃了,用指甲里嵌着干石灰的手指捋着胡子,神秘地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上帝,良心和一切精力,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

〃罪恶呢?〃

〃罪恶是从肉体,从魔鬼那里来的。罪恶好象麻点,是从外面加上去的,就是这样。多想罪恶的人犯罪最厉害,不想罪恶就不会犯罪。想罪恶的——是魔鬼,是肉体的主人,他唆使人去犯罪……〃石匠提出异议:〃这话有点不对……〃〃对的。上帝没有罪恶,而人是上帝的形象和样式。'形象'——就是肉体,会犯罪,但样式不会犯罪,它是同上帝一模一样的,是人的精神……〃他得意地笑笑,但彼得咕噜着:〃这话,似乎有点不大对……〃〃那么,依你看怎样呢?〃奥西普问石匠。〃不犯罪不能悔改,不悔改不能得救吗?〃

〃这意思可靠一点。我听老年人说过:忘记了魔鬼,也就不爱上帝了……〃希什林不会喝酒,喝两杯就醉;一醉他的脸就会发红,眼睛就会象小孩的眼睛,说话的声音就会象唱歌一样。

〃兄弟,一切都很好。生活得好,工作不累,肚子吃得饱饱的,谢谢上帝,安排得真好。〃

他哭了,眼泪落在胡子上,丝线似的须毛上发出玻璃珠一样的光。

他常常满口赞美生活,还有他的跟玻璃珠一样的眼泪,都使我不愉快。我的外祖母也赞美生活,但她要切实得多,明白得多,不这样固执。

这一切谈论,使我经常感到紧张,引起我隐隐的不安。我已经读过不少写平民的小说,看出实际上的平民和书本中的平民有许多显著的不同。在书中,一切平民都是不幸的,不管善良的,凶恶的,说话都比实际的平民少,思想也贫弱。书中的平民不大讲到上帝、宗派、宗教,主要的只讲着政府、土地、真理、生活的痛苦。他们也不大讲女人,讲起来也不大粗鲁,要亲切得多,可是活的平民,女人是他们的玩物,而且是危险的玩物,对于女人是须要常常玩些花招的,要不然,就会反而被女人捉弄,一辈子倒楣。书中的平民不是坏蛋就是好人,但他们永远只是活在书里。活的平民,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蛋,他们都是出奇的有味。活的平民,不管他们倾筐倒箩都说出来,总好象有一点什么留在自己心里,而这留下来的,正是他们为自己用的,或者,说不定还是最重要的东西。

一切书中的平民,我最喜欢《木匠作坊》里的彼得。我把这本书带到市场里来,想念给我的朋友们听。我常常宿在这一班里或那一班里。有时候,因为下雨,最经常的是因为做了一天工累了,懒得回去,就宿在他们那边。

我对他们说:这里有一本讲木匠的书。这引起了大家的极大兴趣,尤其是奥西普。他从我手中拿过书去,怀疑地摇摇圣像画似的脑袋,翻了翻书页:〃这简直象是写我们的。你这坏蛋。是谁写的——是贵族吗?我想准是的。贵族和当官的,什么事都能干。连上帝没想到的地方,当官的也想得到。他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个……〃〃喂,奥西普,你不能乱说上帝呀,〃彼得提醒他。

〃没有关系,在上帝看来,我的话算什么呢,好象一片雪花,一点雨水落到我的秃头上,不,比这个还要小,你放心吧,你我是冒犯不到上帝的。〃

他突然很兴奋地嚷着,爆出燧石冒火一样尖锐的话。这些话又好象一把剪刀,剪掉了人家向他攻袭过来的一切。这一天,他向我问了好几次:〃念吗,马克西莫维奇?嗯,有道理,有道理,这个主意想得不错。〃

收工后,我们到他那一班里去吃夜饭。吃过夜饭,彼得带了他的徒弟阿尔达利昂来了,希什林带来了小伙计福马。在工匠们寄宿的工房里,点着煤油灯,于是我就开始念起来。大家一动不动地静听着。念了不多一会儿,阿尔达利昂生气地说:〃咳,我不要听了。〃

说着就走了。第一个睡着了的是格里戈里,很怪相地张开嘴。接着木匠们也都睡着了,可是彼得、奥西普、福马三个,却挨到我身边来,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刚刚念完,奥西普马上把煤油灯吹熄,望望天上星星的方位,已经快半夜了。

彼得在暗中问:

〃这本书是为什么写的?反对谁的?〃

〃现在该睡觉了。〃奥西普说着,脱去长靴。

福马默默地躲开一旁。

彼得重复地要求着:

〃我说——这是写来反对谁的呀?〃

〃这只有他们才知道。〃奥西普吐了一句,在板床上躺倒。

〃要是写来反对后母的,那就完全没有意思了,后母并不会因此变得好些,〃石匠固执地说。〃反对彼得吗,也没有用处。所谓因果报应就是了。杀了人就要充军到西伯利亚去,再没有别的。为这种犯罪写书是多余的,好象完全是多余的吧?〃

奥西普不作声,于是石匠补充说:

〃他们没有什么可做,就这样谈论别人的事情,跟女人晚间聚会闲扯一样。好,再见,该睡了……〃他在开着的门口显出的一块蓝色的方形中站了一会儿,又问:〃奥西普,你觉得怎样?〃

〃唔?〃木匠含糊地应了一声。

〃好,好,睡觉吧……〃

希什林在他坐的地方侧身躺倒,福马同我一起睡在压软了的干草上。郊外的村子很寂静,远远地听见火车头的声音,铁轮的轰隆声,缓冲机的轧轧音。工房里发出各种不同的鼾声。我觉得不自在——想等他们讲出一点什么,可是一点也没有……忽然,奥西普轻轻地发出清楚的声音:〃嗨,孩子们,这些话你们不能当真。你们年纪还轻,活的日子还长着哩,你们要积聚自己的智慧。自己的智慧,比别人的多一倍用处,福马,睡着了吗?〃

〃没有,〃福马高兴地应了一声。

〃好啦,你们两个,都识字,读书是好的,但什么也不要相信。他们什么都可以写书,这种事情,是握在他们手里的。〃

他从板床上伸下两腿,两手靠在板床沿上,向我们俯着身子继续说:〃书,应当怎样去了解呢?它是专门揭发别人的隐事的。

这就是书。它说:请看吧,人是怎样的,木匠或者别的什么人,是怎样的,可是它把贵族写成了另一种人。书不是胡乱写的,它一定为某些人说话……〃福马沉着地说:〃彼得杀死工头是对的。〃

〃唔,这不行,杀人总是不对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格里戈里。可是你得打消这个念头。我们大家都不是有钱人,我今天是主人,明天又给人家当伙计……〃〃我不是说你,奥西普伯伯。〃

〃这反正是一样的……〃

〃你是公正的。〃

〃等一下,我告诉你,写那本书的目的,〃奥西普打断福马带怒的话。〃这目的是很狡猾的。你瞧,这里说到没有平民的贵族和没有贵族的平民。现在你看:对贵族固然不利,对平民也未见得好。结果就这样:贵族衰败了,发傻了。平民呢,得意了,酗酒,害病,受委屈。书里说什么,给贵族当奴隶要好些;贵族庇护平民,平民帮扶贵族,大家有饭吃,一切都平安无事了……这话本来不错,我也决不争辩。跟着贵族到底过得安静些。平民穷苦,对贵族没有好处,平民有钱,而且不聪明,对贵族就很好,这就是对他有利的。我很明白这个,要知道我自己在贵族底下呆了快四十年,我亲身尝过不少苦。〃

我想起自杀了的马车夫彼得,关于贵族也说过同样的话,感到奥西普的思想同那恶老头子的完全一致,心里觉得很不愉快。

奥西普一只手摸了一下我的脚,又说:

〃我们应该了解书本和其他文章。无论谁,都不会白干什么事的。看起来好象是胡干,这是外表。书也不是白写出来的,它是要搅昏人家头脑的。一切事,都要靠智慧去做,没有智慧,既不能用斧子砍东西,也不能打一双草鞋……〃他谈了很久,躺下,忽然又跳起来,在暗夜的静寂中,轻轻地说出他的警句:〃人家说贵族和平民是对立的两方,这是不对的。我们是贵族的一部分,只是在最下层。当然,贵族靠念书长见识,我靠碰壁长见识,贵族的屁股白一点,这便是全部的差别。不,年轻人,按照新方式生活的时代到来了。把书本丢开吧。让大家问问自己:我是谁?是人。那么,他是谁?他也是人。那么现在该怎样呢:上帝并不多要他七个卢布,对吗?不呀,租税方面我们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终于天快亮了,黎明掩没了所有的星星,奥西普对我说:〃你瞧,我多么能说呀。今晚上我说的话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孩子们,你们不要相信我的话。我是因为睡不着,随便胡说的。躺着躺着就会想出些什么来消遣:'从前有一只乌鸦,从田里飞到山中,从这个地埂飞到那个地埂,过完了自己的寿命,上帝的命令下来,乌鸦就死了,干硬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好,我们睡吧,很快就该起床了……〃

十九

跟当时的司炉雅科夫一样,现在奥西普的形象在我脑子里变得高大了,遮住了一切的人。他有些地方跟司炉非常相象,但同时又使我联想起外祖父、鉴定家彼得·瓦西里耶夫、厨师斯穆雷。他一方面使我想起了所有深留在记忆中的人们,另一方面又在我的记忆里,留下自己深刻的影子,好象铜绿锈在钢钟上。可以看出,他有两种思想的系统:白天在人们中劳动的时候,他的思想清楚、平凡、事务式的,比较容易了解;休息的时候,傍晚带我到街上去访问他那开煎饼店的女朋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所表现的思想就完全不同了。在夜间,他有一种特别的思想,好象路灯的火光一样有许多方面。这些思想很好地发着光,可是不知道哪方面是它的真面貌,而且也弄不清这些思想的哪一方面是接近奥西普,是对他最宝贵的。

他好象比我以前见过的一切人都要聪明得多。我用环行在司炉雅科夫周围的那种心情来往在他的身边——我想看透这个人,了解这个人,可是他闪动着,躲避着,总是难于捉摸。真实的他躲藏在什么地方呢?在他身上,哪一点是可以相信的呢?

我记得起对我这样说过:

〃你找找看:真正的我藏在什么地方?好,你找吧。〃

我的自尊心受伤害了。而且他伤害了我的比自尊心更高的东西。弄明白这个老头儿,对我说来是万分必要的。

他虽然难于捉摸,但很坚定,好象即使他再活一百年,也依然是这样一个人,在不坚贞得出奇的人们中间,也能坚定地守住自己。鉴定家的坚定也使我得到这样的印象,但那是使人很难受的,而奥西普的坚定不同,他使人愉快。

人们的动摇性,强烈地映在我的眼里,他们象变戏法一样,从这个姿势变成那个姿势,对于这些打击着我的无法解释的跳跃,我已经不再惊异了,这种跳跃,使我对于人们的热切的兴趣慢慢地消失了,搅乱了我对他们的爱。

七月初的一天,在我们工地上,飞快地来了一辆破马车。

车夫台上,一个喝醉酒的满脸胡子的汉子,阴沉地坐在那里打饱噎。他没戴帽子,嘴唇被打破了。马车里面,喝醉的格里戈里·希什林摊脚摊手地躺着,他的身边一个肥胖的红脸女人,挽住了他的胳臂。这女人戴一顶缀着红带子和玻璃樱桃的草帽,一只手张一顶洋伞,赤脚穿着橡皮套鞋。她把洋伞挥舞着,乱颤着身体,大声地笑嚷:〃真见鬼。市场没有开幕,还休息着,可是他们带了我来。……〃

格里戈里的神情萎靡不堪,衣服很皱。他从马车上爬下来,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地向看着他的我们诉苦:〃跪在地上告诉你们,我犯了大罪了。我想了一想,就犯下了罪——弄成这副样子。叶菲穆什卡说:格里沙,格里沙……他确实这样说,可是,诸位,饶恕我吧。我给你们大家请客。他说得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玩吧……〃女人大声笑着,双脚乱跺,跺掉了套鞋,车夫却沉着脸叫:〃快上来,开车啦。你们这些大嗓门,咱们走吧,马站不住啦。〃

这是一匹衰老的劣马,满身大汗,跟埋在地里一样站在那儿,所有这一切凑在一起,显得十分可笑。格里戈里的徒弟们望着自己的工头、打扮起来的女人和傻头傻脑的车夫,哄然地笑着。

只有福马一个人没有笑,他同我并立在铺子门口,低声说:〃这猪猡发疯了……家里有老婆,挺漂亮的娘们。〃

车夫连连催促着要走,女的从马车上下来,抱格里戈里上车,把他放在自己脚边,摇着伞叫:〃走吧。〃

徒弟们善意地拿工头开玩笑,羡慕他,后来福马喝了一声,大家又做起工来。看来福马见了格里戈里的丑态,心里很难过。

〃这也叫做工头。〃他咕噜着。〃不到一个月就完工了,快回乡下去了……熬不住啦……〃我替格里戈里难受,他和那个带着玻璃樱桃草帽的女子在一起,实在荒唐。

我常常想,为什么格里戈里当工头,而福马却当伙计呢?

福马是个强壮、白净、鬈发的青年,圆脸,鹰鼻子,聪明的灰色眼,不象一个平民,要是好好打扮起来,简直是个公子哥儿。他阴沉,不爱开口,一说话就很认真。因为他识字,替工头掌会计,计算开支,善于督促同伴好好做工,但自己做起工来总是不大愿意的样子。

〃全部工作,永远是做不完的,〃他沉静地说。关于书,他轻蔑地说:〃什么都可以印出来的,随便什么,我都能给你杜撰出来,这有什么了不起呀……〃但他对一切事都很留心,若是他对什么感到兴趣,就寻根究底地问。他总是想着自己的什么,一切都用自己的尺度去衡量。

有一次我对福马说,你可以去当工头,他懒懒地说:〃要是一下子能挣十万儿八千也罢了……为了挣一点点小钱管一大伙人,去找这种麻烦可没有意思。我还是等有机会到奥兰基进修道院去。我脸蛋儿漂亮,又有劲,说不定会被一个寡妇老板娘爱上。世界上常有这样的事——谢尔加茨城有一个小伙子,两年工夫碰上了运气,在这个城里讨了一个老婆,还是个姑娘。他给人家送圣像去,被那女的爱上了……〃这是他预先想好的。他知道许多这类在修道院出家,结果轻易走上幸运之路的故事。我不爱他的故事,也不爱他那种想法,但我不怀疑他将来会进修道院。

后来市场开幕了,大家意想不到的,福马却进吃食店当了跑堂。我虽不能说他的同伙们认为奇怪,但从此大家都拿他开玩笑,休息天出去喝茶的时候,大家玩笑着说:〃走,找我们跑堂的去吧。〃

到了吃食店里,就装作客人的声气,叫:〃喂,跑堂的。鬈发的,过来。〃

他跑过来,略抬起头来问:

〃用点什么呢?〃

〃不认得老朋友了吗?〃

〃没工夫,忙得很……〃

福马知道同伙们轻视他,想拿他开玩笑,他用等待的眼色向他们枯燥地望着,脸上毫无表情,好象在说:〃喂,快点,开玩笑吗……〃〃要小账吗?〃他们问,故意用手指在钱袋里掏摸了半天,结果是一个戈比也不拿出来就走了。

我问福马,他不是本来打算到修道院去的吗?为什么当了跑堂?

〃我没打算当修道士,〃他回答。〃当跑堂也只是暂时的……〃过了约莫四年,我在察里津遇到他,还是在吃食店里当跑堂。后来在报上见到,他因偷盗未遂案被捕了。

特别使我震惊的,是石匠阿尔达利昂的经历,他在彼得一伙中是年纪最大的,也是最能干的工人。这位四十岁的黑胡子的快活的人,也使我抱同样的怀疑——为什么他不当工头,却叫彼得当?他不常喝酒,几乎没有喝醉过,做工很有本领,也喜欢自己的工作。砖头在他的手里,就跟红鸽子一样飞着。害病的、脸色阴沉的彼得跟他比起来,简直是一伙中无用的废物。关于工作,他说过这样的话:〃我替人家盖砖头房子,替自己造木头棺材……〃阿尔达利昂常常精神十足,一边砌着砖头,一边喊:〃喂,大家使点劲呀,看在上帝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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