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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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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净霖抱肩,说:“我与他本不相熟。”
  苍霁学舌:“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信乐言,却信颐宁’?老熟人一个都不靠谱。”他拍拍自己结实的臂膀,以示自己的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净霖踢他小腿,苍霁反退一闪。净霖再进一步,踢是踢着了,上身却被苍霁伸臂一带,拉进臂弯。他宽衫罩头,带着净霖就往雨中走。
  净霖几步之后,道:“……有伞。”
  苍霁眼望夜雨,对净霖说:“几步路的功夫。”他停顿须臾,道,“这样才显得‘气味相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赶紧挤掉那狐狸身上的经香,我的味道最好闻。”
  净霖一伞戳在他半腰,“砰”地撑开素面纸伞。


第58章 旧疾
  雨至楼前已近歇,净霖收伞时苍霁抬首,眺望云端风犹自呼啸,便说:“九天境中会派谁来?若是醉山僧,这会儿也该见人了。”
  “梧婴尚未接封便能执掌一方,在九天境中必有贵人垂青才能如此。”净霖轻轻磕着伞,说,“此事不小,来的即便不是醉山僧,也有你我受的。”
  他二人抬步上梯,见梯口灯笼溅雨沾湿,正滴答着水珠。净霖绕栏转身,与苍霁一前一后到了楚纶门前。
  “无人。”苍霁在锁上一抹,便将门推开,“笔香消散无形,这小妖早有准备。”
  门中摆设依然如故,净霖手贴在桌上茶壶肚,说:“余热未散,才走不久。追得上。”
  乐言屏气凝神,待了片刻,确信净霖二人已离开,方才从床下滚出,将楚纶也拖了出来。
  “慎之?慎之!”乐言推着楚纶,“你可还好?哪里难受?”
  楚纶烫度不退,含糊道:“不必惊慌。”
  “怎地突然就成了这般。”乐言贴着他的额,“睡前还好好的。”
  楚纶一阵冷一阵热,面色不佳,躺回床褥时双腿也脱力难动。乐言将他双腿抱上榻,匆匆为他盖上棉被,愁苦道:“自入京后你便时常发病,铁打的也招架不住。”
  楚纶手覆在乐言手背,说:“无妨,日后月月都有俸禄可领,已不必再为没药钱发愁。”
  乐言说:“今夜宫城闹得厉害,若是皇帝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怎么办?”
  “翰林院已提了名,错不掉。”楚纶勉力翻身,面对着乐言,说,“再等两年,待任了职,咱们便能有自己的院子了。你日日在其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再愁他人眼光。”
  乐言略显雀跃,又极快地变作萎靡。他俯首贴着两人交握的手,说:“可我心里忐忑,总觉得不妙。”
  楚纶指尖轻拨过乐言的发,说:“你分明是为我的改命,却让自己日夜煎熬。”
  “你的愁便是我的愁。”乐言说,“……只是我还是很怕。分界司把守中渡各地,我忧心他们迟早会察觉你我结缘一事。”
  楚纶说:“不论如何,你我总要在一起。”
  乐言惴惴不安,只点了点头。
  正听屋顶掉下个石子,滚砸出一串碎音,最终融在一尾笑声里。
  苍霁叩了叩门,说:“这回可在了吧?”
  乐言大惊失色,回头见净霖已立在门边。他登时起身,说:“君上何苦纠缠不放!”
  “谁纠缠你?”苍霁提壶倒茶,说,“讲明白些,分明是你们何苦绕圈诓人,劳累我跟净霖四处奔波。”
  “我……”乐言撑着床沿,说,“我已如实相告……”
  “此话有待商榷。”净霖冷冷地说道。
  乐言咬牙凝泪,说:“左清昼已死!此事已无力回天,纵使君上追查,也救不回他!”
  净霖伞搁一旁,说:“所以如何?”
  乐言挡着楚纶,终于哭道:“所以恳请君上,放我们一马!”
  净霖沉默不答,看他哭得双目通红,楚纶咳声不止。比起第一次见,楚纶病气已深入骨髓,若非乐言改命那一茬,只怕他早该入土。
  苍霁却将茶杯一掷,坐在桌上遥看乐言,说:“放你一马?你是救了心上人,却叫那狐狸痛不欲生。”
  “人命谱生死有数,救一个,便定要死一个。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可我绝非蓄意谋害左清昼。”乐言说,“我愿一命抵一命。”
  “人已凉透了。”苍霁淡淡,“现下再谈抵命未免太迟。”
  “此事因我而起。”楚纶强撑起身,“若说抵命,也该是我……求请……”
  净霖抬指,楚纶的声音戛然而止。乐言见他动手,不禁踉跄后退,看着他紧张不已。净霖却未靠近,只是站在原地,待他俩人安静下来后,才道:“闲话休提。”
  “我问你。”净霖目光锐利,“你是怎么死的。”
  楚纶觉得室内陡然变寒,他忍不住打起寒颤。窗外的雨声缥缈远离,周遭什么都没有,只留下净霖毫无波澜的问话。楚纶垂眸,见自己手背已现青色,便顿了片刻,方才开口。
  “我死在天嘉十二年。”他沉郁地说,“秋时。”
  楚纶并非如乐言所言,孤苦伶仃,死在小舟之上。相反,他命谱间记载,他本该于十二年考中探花,与左清昼一同登入翰林,在秋时佳宴上因大胆直谏惹怒皇帝,被抄押下狱,旧疾加身,不日便死了。
  “乐言不忍如此,便为我提笔改命。”楚纶侧目,“只是我们谁也不曾料得,为我抵命的人会是曦景。”
  “是不曾料得。”净霖直言不讳,“还是心照不宣。”
  楚纶咳声,乐言搀着他,他以帕拭血,对净霖说:“我与曦景,虽相隔甚远,却情同手足。我们既无宿怨,也无腌臜。我为何要害他?”
  净霖并不理会,只是待他继续。
  楚纶歇了半晌,说:“若是早知今日,我必不会让乐言为我奔波一趟。”他目中潮红,“害了曦景,我真该死。”
  “乐言身为颐宁贤者的笔,怎会落到你手中。”净霖说道。
  楚纶与净霖目光相对,他掩着口,慢声说:“……几年前刘大人见我贫寒,笔多用至秃杆才肯作罢,便随手赠了我一支,正是乐言。”
  净霖似是了然的颔首,又问:“你与刘承德甚好?”
  “刘大人人品一流,虽身在朝中,却宁折不屈。”楚纶说,“我与曦景携手追查一案,便是经过刘大人才能查到今日。”
  “我有一事不明。”净霖突然跳转话锋,“你乃一介凡人,如何知晓自己‘命谱’一事。”
  楚纶稍顿,正欲开口,见净霖眼神深邃叵测,便不自觉地一滞。他又咳了几声,神色凛冽几分。
  “……刘大人酒后闲谈,醉时告知我的。”
  “他的酒后胡言你也信。”苍霁磕着杯沿,自得其乐,“你们二人竟比预料中的还要亲近。”
  按道理,虽然楚纶有引荐之劳,可拜在刘承德门下的却是左清昼。师生情谊还不如相识之谊,如何也说不过去。
  “刘承德告知你命谱一事,还以笔妖相赠。”苍霁伸出腿,说,“你俩关系岂止是甚好,简直‘情同手足’。若真有他这样的圣人,我都想要结识了。”
  楚纶说:“惺惺相惜莫过于此。”
  “他说了你的命谱,便没有提及左清昼的吗?”
  楚纶勉强一笑:“没有。”
  “撒谎。”净霖两字止住他欲继续的咳嗽,说,“你不仅知道你的命谱,还知道左清昼的命谱。你都知晓,隐瞒什么?”
  楚纶压着声音:“见你二人来势汹汹,不明好坏,不敢轻率作答。”
  “你确实谨慎。”净霖说,“答得滴水不漏。”
  他得知左清昼冤死狱中,谈起时泪眼婆娑,谈过了便恢复如常。他与左清昼什么交情?是他亲口说的情同手足,手足死了,常人哪有这样配合至恰到好处的能力。见他对答如流,虽无辩解的神色,却话里话外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就算净霖唐突转开话题,他也能从容谨慎地得体作答。
  “神君法力无边,何必为难我们。”楚纶越咳越烈,在乐言的拍抚中看向净霖,怆然道,“我不过是捡得了一条命,却仍然是个病秧子,既不敢也无法愚弄神君。”
  “你因‘病’而壮志未酬,‘病’才是你原本的归宿。”净霖说,“但自从乐言篡命那一刻起,你的‘病’便已经治愈,你因此得以新生。既然活下来了,又何必再装成病秧子。”
  楚纶汗湿鬓角,他郁色不展,听闻此言竟愤而欲起。乐言掺着他,不解净霖所言。
  净霖说:“若是大病立除,自会让人怀疑。事已至此,要做就做的彻底,既然死不了,不如再想方设法让病气遮掩。刘承德怕左清昼,不怕你便是因为你病得厉害,眼看你命系药罐,他再无后顾之忧,你亦能顺利行事。可他哪知你早已不是病在身体,而是心里。”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楚纶唇呛出血,他扯帕相抵,盯着净霖,“因为我活着,神君便定要给我指罪?”
  “我不过猜测一番。”净霖从苍霁手中接过茶水,饮下润嗓,“你便已觉得自己有罪?”
  “曦景之丧人神共愤,可那绝非我之授意。我从未谋害过一人一物!”
  “你自然没有。”净霖摸着杯上的余暖,说,“我只握过剑,今日方才明白,原来握笔的人更加了得。”
  “君上此言何意。”乐言红着鼻尖,呢喃道,“慎之一直在我身边,从来不曾害过谁……即便是改命一事也是我一意孤行……”
  “因为杀人的是你。”净霖侧眸,“是刘承德,是皇帝,是那背后更加莫测的人,却唯独不是他。他不过是偶然得知,无意促使。”
  “我不曾。”楚纶握紧帕,几欲切齿,“我没有!”
  “那就与我无关了。”净霖放下茶杯,真正地切入正题,“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告诉了你命谱一事?”
  苍霁坐直身,好奇道:“不是刘承德么?”
  “刘承德浮于表面,早已注定来日会被当做弃子一枚。他知道的,怕还不如楚大人多。”净霖说着点了点指尖,面无表情地说,“那么敢问楚大人,是谁告诉你的?”


第59章 霜雪
  窗迎晨光,一线清明。室内椅座客满,净霖的白袖露出腕骨,在举止间愈现劲瘦。楚纶弯颈垂首,侧脸隐没在拭血的手帕中,连神色也变得晦暗不清。他眸光挪向乐言,见笔妖微微啜泣着望着自己,欲张的口就仿佛混入一团难以融化的雪,变得笨口拙舌,无从狡辩。
  “君上所言的一切,我一概不明白。”乐言低语,“我遇着慎之时,他就是个凡人。凡人的事,本就无从琢磨,怎能因这机缘巧合而怪罪慎之?他如有此等能耐,便无须受病苦折磨。”
  “唯一能怪罪他的左清昼已命丧黄泉,如今这世间再无人能对他说‘怪罪’两字。”苍霁说,“现下不过是询问他些许事情罢了,怎也这样吞吞吐吐。”
  “子虚乌有的事情,慎之自然答不出来的!”乐言倏忽张臂,挡着净霖的视线,哭道,“你们怎么还不走!”
  “这儿风好。”苍霁搭腿,悠哉地说,“你今日就是哭塌了这楼,我也不会移座。”
  乐言被他闲适的模样气红了脸,又恼又怒,只肯挡着人,不许他二人再看。
  净霖指尖微顿,突然对楚纶说:“你见他百般护着你,便没有分毫回护之心么?”
  楚纶咳声渐重,说:“神君若不这般步步紧逼,我们也无须这样苦苦哀求。”
  “若是今日这样算是步步紧逼,那么来日的苦楚就是疾风骤雨。”净霖说,“天命岂是他随笔一提便能更改的事情?他为你私自篡命,分界司岂能放过。所有苦楚皆由你们两人背负,那多舌之人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你这样为他人做嫁衣,可曾怜惜过这笔待你的赤诚真心。”
  楚纶说:“神魔祸乱,与我们何干!既然要追究,何不从九天之上先开始!”
  他音方落,便见净霖唇角似闪笑意。
  “如能从九天之上追究干净。”净霖讽道,“他又何必绕到你这里来。”
  楚纶久滞,再看向乐言,心思百转,便已松了口风。他道:“告诉我此事的……”
  晨光忽扭,听得空中轻微地发出“铮”声。苍霁鳞片陡然覆现在双臂,他嗅觉灵敏,从椅上顿时暴起,将净霖扑滚于地面。净霖落地不忙,一手画符猛拍向乐言两人,青光大现包覆于他俩人周身。屋顶“啪”的沉坠而下,木断瓦碎的瞬间苍霁再次听到那铮声倏地破风冲来。
  来得慢,却寻得快!
  乐言捂耳痛吟,已受不得这声音撕裂穿空。楚纶罩拢着他的双耳,却见他仍痛得耳间溢血。
  屋顶已破,洞口劲风猛灌,苍霁见得一支冰铸长箭夹着汹涌寒气倏射面门。他陡转灵气,欲徒手擒箭。
  净霖提声:“不可!”
  然而长箭已突至苍霁眼前,苍霁阻手握住箭身,在净霖的声音中清晰见得长箭身迸裂纹,登时爆开。冰刃扑面,锋利逼人。苍霁颊边划破口,紧跟着暴雪顿袭,寒冰从他指间迅猛攀升。苍霁手臂一沉,竟被冰牢牢冻住。下一刻寒冰突收,拽着苍霁破开墙壁,陷入大雪之中!
  此刻时值盛夏,原本酷暑难耐,眼下都见整个京都屋盖白雪,天地冰封。
  来的是谁?苍霁何曾与这等人交过手!他抬首望去,却见那半空而立的男人格外眼熟。
  “霜雪箭并破狰枪,天地三界无脱逃。”净霖声音一哑,“来的竟是他。”
  雪间人白袍迎风飘袂,黑发垂背散于霜间。面上无遮挡,那原本盖眸的白缎带已缠于腕上,露着一双凌厉摄人的鹰眼,竟是西途一别的晖桉。
  “冬日一别,不想能于此再会。小友身量已长,料想沿途餐食皆妙,吃得很饱。”晖桉微微一笑,“既已成器,何不造福一方,偏要沦于妖魔之间,祸乱人世?”
  苍霁双臂被冻得坚固,他脱不出手,只得与人周旋,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上回我见的西途掌职,与此刻的还是同一人?”
  “自然。”晖桉言谈间让人心觉如沐春风,他说,“我受命镇守西途,掌职一方无须煞气,便将此弓藏敛于九天境,交由醉山僧代掌。可近来境中琐事诸多,听得京都有邪魔引来天地异象,追魂狱一时余不出人手,便只能差我这等不才之人前来一看。我见小友修为已成,若要切磋,还望手下留情。”
  苍霁抬起双臂,说:“现下我手无寸铁,任你拿捏。不过容我讨教一句,邪魔乱京,与我何干?”
  “原本无关。”晖桉叹道,“可那梧婴原定不日后接管一方,虽尚未册封,却已入了九天神说。你口吞灵海,齿碾本相,将他连魂带魄拆入腹中,已触犯弑神一律,捉你不冤枉。”
  “原来如此。”苍霁拖着寒冰跨出几步,说,“我人已在此,来拿便是。”
  “不急。”晖桉鹰眸移寻净霖,“另一位……”
  净霖指尖收力,一地青芒乍现而出。巨符浮地而显,一股热流涌入苍霁周身,他灵海猛冲,但听寒冰“咔嚓”一声竟然碎开了。苍霁步掠惊风,白雪倏而扭转,如同碎花一般吹得晖桉发飞遮眼,他一时间看不清下方。京都各个屋檐下的铁马“叮当”碰撞,长风随之肆虐于街市间,顷刻间挂牌翻飞,灯笼逆风,乱成了一锅粥。
  纷乱中听晖桉镇静地说:“我奉命而来,怎可无功而返。小友如不肯就范,我便只能强夺了。”
  话音一落,面前风雪大破。苍霁凌身至于晖桉面前,只见那拳风一突,激得晖桉袍袖顿扬!
  晖桉抬手相抵,只听拳拳交锋的声音传彻飞雪。苍霁拳风刚硬迅猛,身法却又飘逸难寻,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杂一体,铸成分外难缠的招式。晖桉见招拆招来者不拒,他步法应苍霁的招式而变,两人在细雪之下打得难分难舍。
  不过须臾,晖桉翻手扣拿住苍霁一臂,行身如流水,转身抵肩一震。周遭飞雪登时被无形重压震荡开来,却见苍霁仅仅迟钝一瞬,转臂劈掌,打得晖桉反退一步。
  一步既退,破绽即出!
  比之于不久之前,苍霁已被净霖练得沉稳扎实,焦躁如同浮叶一般被撇净,剩下的是不疾不徐地步步为营。他眼见晖桉露了破绽,却并不直击而追,而是脚下为防,始终于晖桉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所谓“霜雪箭”便指的是晖桉的箭可化冰,形随风变,追人时上天入地皆不会退,叫人无处遁形才肯作罢。既然他的箭这般厉害,那边不要许他射出来!
  苍霁猿臂狼腰,腿长身健,一旦近身又有鳞片做甲,受击无痛,可谓是棘手中的棘手。他早已想起在西途相遇时,晖桉近身相搏分明落于下风,可见此人绝不擅长近搏,只是凭借鹰眼之利分辨招式。
  果然打斗一久,便能觉察晖桉力道不及,有退身之意。可是苍霁已搏得优势,岂能轻易容他走。
  “这一式‘秋风扫叶’虽糅于拳中,却无法欺瞒过我这双眼睛。”晖桉“噼啪”的承接苍霁的拳,口中道,“小友的师父也出身九天门下,不知是哪一位神君呢?”
  苍霁说:“你们素来爱猜,再猜猜便是。”
  两人脚下青符已成,晖桉耳边铃声一荡,他不知记起什么,竟撤身向下,直逼净霖而去。
  那铜铃声如波起伏,净霖掐指断风。脚下青符如水般波光粼粼,在晖桉投身而来时陡然扑迎而上。晖桉只觉得自己犹如顿陷千万拉力之中,一举一动都变得异常迟缓。他眼见苍霁与净霖脱身在际,竟猛拧身拉弦,一把半人大弓立显而出,冰弦“啪”地一震,长箭已“嗖”地凌厉射出!
  那股寒气卷土重来,京都地面以可见之速疯冻成冰,转眼就随箭延伸到了脚下。
  乐言双耳陷入短暂失聪,他扶起楚纶的身体,不及掐诀,先扑身化笔,以杆挡寒,犹如定海神针一般掩在楚纶身前。楚纶手脚已然冰凉僵硬,胸口却如揣火炉,烘得他心神俱荡。
  净霖见箭已袭来,招手间青符纹路突现眼前。青光一黯,金芒猛涨,梵文交错其中,一圈小符凌空相衔,飞转成面,倏地荡风化成擎天巨剑,猛阻身前。
  长箭撞剑,只听轰然一声惊天响,两厢一并迸碎于飞雪间,化成冰刃与青光点点。
  苍霁拎人就撤,不欲让晖桉再看出更多。他夹住净霖时喊道:“这招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净霖谦虚道:“小把戏。”
  两人身隐飞雪,就要遁形。岂料晖桉分毫不为刚才的碰撞动容,鹰眼始终钉在净霖背上,见他二人转身,指下第二箭已嗖地射出。
  霜雪箭啸风而冲,苍霁骤然曲折的路线竟也甩不掉它的追寻。他一脚踏翻街市挂幡,长杆倾倒时砸断长箭去路,谁知这箭犹如长了眼,竟在长杆砸开来时扫尾转向,冲向净霖。
  眼见苍霁拳臂化爪,就要再接它一次!京都之中忽响声冷哼,一条玉白绒尾陡然显出,尾尖一绕,拽着霜雪箭甩飞出去,断在空中。
  喜言踮脚为老板娘撑着伞,在薄薄的雪地上踏出一只只小巧梅花印。华裳衣着华贵,搭着臂立在街头,脚尖绣鞋寸雪不沾,身后九尾招展猖狂。
  她媚眼轻抛,对晖桉说:“怎么醉山僧不来,却偏偏叫了你?”
  晖桉闭起一眼,使得华裳在他眼中只是只九尾白狐。他掌间大弓如冰消融,轻扯掉缎带系于眼上,方才笑道:“怕他惊动足下,便只能叫我来了。”
  华裳见那四人皆已消失,便盈盈道:“我来得不巧,惊扰了你办事。此罪不知该如何处置?”
  晖桉却转望净霖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长道:“与其说是惊扰,不如说是正好。”他又叹声掸袖,说,“只可惜如今没了君上的破狰枪,我这霜雪箭也无用武之地了,竟连条鱼也捉不住。”


第60章 守株
  楚纶脱离困境后急忙去摸乐言,笔妖躺在手中不动不响,他唤了几声不得回应,不禁急得咳声剧烈。
  “神君!”楚纶掩唇快声说,“神君救他一命,我愿为神君肝脑涂地!”
  净霖只将苍霁手臂抬起端详,见他鳞片覆划痕,是适才的冰刃飞割,心中不禁对晖桉另眼相待。
  楚纶见净霖充耳不闻,便知他要什么回答,当下说:“告诉我命谱一事的并非神仙,而是只画中妖!”
  “你且细细道来。”净霖盯着苍霁的划痕皱眉,“乐言一时半会儿并无大碍。”
  “这伤痕平常。”苍霁偏头揣摩着净霖的神色,说,“你怎愁眉不展?”
  “醉山僧三次与你交手,这是降魔杖都击不破的鳞甲,今日却在晖桉三箭之下划出痕迹。”净霖指腹抹净鳞,显然已怀疑到别处去,只是他不肯在这里说得太多,故而苍霁会意没有追问。
  楚纶知趣不听,而是接着自己的话说:“天嘉九年,我归于东乡游学,经过一座寺庙,见其中所奉者非神说也非神像,而是一幅画。”他忍下咳意,说,“画中人形貌举世无双,手持折扇,有点石成灵,拨枝化春的神通。”
  “东君。”苍霁也皱起眉。
  “我不知他什么来头,只是借宿庙中,深夜苦读时闻他声动,竟能脱下画来于我攀谈。他见我病气缠身,便告诉我,我命将断于天嘉十二年,想要破此一劫,须与刘承德相识,笔将成为我契机。”楚纶说到此处,停顿须臾,“我当时已与曦景相识,便问了一问。画中人说我们追查的案子涉及圣上,京中百官卷入甚多,单凭曦景一人之力也难以根除,若是两人合力方能药到病除。”
  他说到此时忍不住垂伏半身,已经是汗如雨下。他说:“我不曾料得……改命便是抵命……一命抵一命,抵的竟是曦景。”
  “即便不是左清昼,也会是别人。”苍霁垂看他,“别人便可行了吗?”
  苍霁看着楚纶,却好似看见了冬林的案子。府衙拿下钱为仕时所言与今日的楚纶如出一辙,若是钱为仕真沦人畜,对草雨做了什么,便是罪大恶极的事情。可将草雨换成别人,换成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儿,便能行了么?杀了左清昼是不对,那么杀了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便是行的么?
  苍霁想着,竟笑出了声。他忽觉得百无聊赖,兴趣索然,好生没意思。他转目看向净霖,说:“我在外边待你。”
  说罢打帘而出,站在檐下靠柱不提。
  净霖出来时已过了半个时辰,苍霁正蹲在阶上,借着晖桉下的残雪,给石头小人捏了个相同大小的雪人。石头捏着雪团,堆了个更小的锦鲤。两只头对着头,一齐捧腹大笑。
  净霖见苍霁眉宇间不虞已除,玩心不减,便微挑眉,轻踢他一下。苍霁眼睛不抬,翻手握了个正着。
  “他俩人要如何处置?”苍霁伸指绊倒石头,又拎着石头的后领提回怀中。
  “因果轮回,自生自灭。”
  苍霁呵手望天,说:“我看这天地律法狗屁不通,放任中渡乱作一团,还要派几个游手好闲之辈下来搅局。所求谓何,自寻烦恼么?”
  净霖未答。
  苍霁便说:“我觉得不甘。”
  他面容在碎雪氲雾间愈发冷厉,那出山时夹带的稚气正在褪消,随着时间已经变得支零破碎,由另一种玩味占据。
  “千钰和左清昼这笔账到底该算在谁头上,若是所受的苦楚能这样一笔勾销,那么生来何用,人命贱如草,尚不比做条鱼更痛快。我一直未曾明白,冬林错在了何处,顾深错在了何处,如今的左清昼又错在了何处,所谓因果轮回,便只是用人命填补人命。楚纶死与不死已不重要,因为今日过后,还会有千万人毁在一念之差上。你和我追到此刻,八苦不过一半而已。”
  净霖迟声而叹:“你已生出了慈悲之心。”
  苍霁却道:“我不过是冷眼旁观。”
  “心知怜悯,便不会肆意妄为。”净霖垂眸,“你已比我更像个人。”
  苍霁后仰起头,与净霖目光相融,他说:“那你在想什么。”
  净霖静立半晌,抚开苍霁额前雪屑,缓慢地说:“我想……楚纶说的画中妖,是东君,还是画神术的伪装。”
  “如若我们不曾遇着那镇门神,我尚会怀疑是东君捣鬼。可今时今日,却觉得必不会是他。”苍霁说,“东君到底有何特别之处,人人都在仿他?”
  “他于诸多情形下都是不二人选。”净霖说,“光是他出身血海这一条,便历来备受责难。你亦见过他那骇震八方的本相,在九天诸神间也难寻敌手。君父死后,黎嵘沉眠,他便是九天境中最为危险的那个人。其次他身担唤春之职,下界方便,易做遮掩。更为重要的是,东君此人不拘小节,颇有些持才狂傲,嘴下不留情,得罪的神仙比他记得的都多。”
  “虽然如此,可专程在此案中用东君的模样,怕不只是记恨于他这么简单。” 苍霁起身,拍掉肩头雪,“还有这个晖桉,今日一战总觉得他不像来捉人,更像是来糊弄了事的。”
  “他的话不足以取信。”净霖说,“追魂狱群神三百,即便醉山僧脱不开身,也不该找晖桉。晖桉已授封中渡,又失了黎嵘破狰枪的协力,不是合适人选。”
  “来的或许确实不是他。”苍霁突地回过味来,他说,“那夜梧婴拦路,好歹也带了些人手,虽不出彩,却也算是助力。今日晖桉却是孤身一人。”
  “他如没有九天特令,想要离开西途必定瞒不过沿途的分界司。”净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隐约有所感悟。
  “你该这么想。”苍霁将石头塞回袖中,说,“若九天境派下的另有其人,那么晖桉顶替前来的目的是什么?”
  净霖便说:“什么?”
  苍霁侧看他,说:“不正是你吗?”
  净霖一滞,继而沉下了心绪。
  “此地不宜久留。”苍霁说,“临松君可比我意料之中的更加招人稀罕。”
  “不论晖桉目的何在,他都得先处理京都的烂摊子。”净霖说,“笙乐女神身躯半入邪魔之口,此事远比捉住你我二人更加迫切。”
  “话虽如此,难道你我二人便要日夜守在这里,守着他们?”苍霁回身,见屋内寂静,也不知楚纶是否还在候着。
  “你大可把他二人当做树。”
  “树?”
  净霖沿阶而下,环视这荒废别院,说:“对方费了这般周折布设下楚纶,必然还有别的用途。如今他在你我手中,这便叫做守株待兔。”
  往后几日,楚纶便于屋内养病。他为着病气,对自己下了狠手,现下想要调养着实要费一番功夫。乐言醒后欢时少,除了替楚纶煎药喂药,便坐在檐下对着一院萋草发呆。
  苍霁盘腿坐在屋顶,手持钓鱼竿,垂挂着小草精,晃在空中逗弄一院叽叽喳喳的小精怪。
  “你怎不与别人玩。”苍霁轻撞石头小人,石头被撞得从屋顶骨碌地滚了一圈,险险地止在屋檐,又走回来坐下。
  它也盘腿而坐,还撑着首,不知在盘算什么。
  苍霁一抖竿,那小草精便吱吱的哭。院中一众长腿奔跑的精怪们各个都生得虎头虎脑,仰高头一起发出惊叹声。
  檐下的乐言叹气,石头也跟着叹气,苍霁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说:“这人怎么回事?楚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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