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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禅-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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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霁虚扶他肩,垂首避灯时回望一眼。美人蛇本就心有余悸,见了苍霁那一眼,竟又退一步,好不狼狈。苍霁过了灯便收回了手,净霖恍若不知。
  两人穿街几道,终于入了崇华街。此地的文人墨客比肩接踵,青楼油车也屡见不鲜。苍霁挑帘直上楼去,待他二人到了楚纶住处时,却扑了个空。
  “铃声隐约。”净霖由栏下望,“他必在不远处。”
  苍霁临门鼻尖微动,道:“这是什么香?”
  净霖说:“美人香。”
  “我不是指你的味道。”苍霁指划门沿,闻了闻,“此处团着一股非人之香,他那日留在杯盏上的便是此香。”
  苍霁跨近一步,苍霁指腹转向他,由他轻嗅。净霖的头微拢向苍霁胸口,猛地看去,竟像是投怀送抱。
  净霖说:“此为笔香,虽与经香相近,却略有不同。”
  “笔妖。”苍霁说,“他代替楚纶欲意如何,做官么?”
  “见他一面便知。”净霖移步,两人距离稍开,说,“他既认得我,便必然不敢随意露面。”
  “铜铃既找了他,他便跑不了。只是你面容伪装,他竟能识破。”苍霁打量门,“寻常小妖做不到,他兴许曾经也见过你。”
  净霖说:“这张脸从未用过。”
  “难道是扮猪吃虎,是个厉害角色?”
  “笔妖。”净霖轻轻念了一遍,“寻常笔难生灵,这必是支珍贵之笔。原料难得,兴许从前入过神仙之手。”
  “熟人。”苍霁问,“你有人选吗?”
  净霖看他,说:“还真有一位。”
  “谁?”苍霁音方落,两人便听得脚步声沿梯而上。
  楚纶宽衫博带,正提着一包油纸。他蓦然见自己门前立着两位气度不凡的男人,先是一怔,继而抬手行礼,不卑不亢地问道:“敢问两位,寻在下何事?”
  苍霁和净霖相视一眼,皆了然地默念。
  这可真是判若两人。


第42章 狼妖
  楚纶天赋过人,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他笃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两人,故而在行礼之后,心下颇为警惕。
  净霖回礼,纨绔顿时变作谦谦君子,他道:“在下东海林敬,半月前曾与楚大人于江上舫间有过一面,不知大人可还记得?”
  楚纶则很值得玩味,见他既不惊愕也不慌张,将情绪藏得涓滴不遗,诚声说:“竟一时未忆起足下,尤望海涵。不知足下今日登门拜访,有何贵干?”
  净霖便报以微笑,意有所指。
  楚纶说:“当夜兴尽酣醉,有所疏漏,还请足下直言。”
  净霖自然而然地说:“那夜大人似有急事,匆忙离去时借了在下五十金珠。说来惭愧,在下初到京中,一时放浪,竟将家中所赠的钱银花了精光,所以今夜特来拜访大人。”
  楚纶便道:“可有借据?”
  净霖惭愧道:“当时急切,并未立字据。”
  既然没有字据,便是抵赖也是可以。但楚纶似是常遇此事,竟当默认。
  “近日不巧。”楚纶终于露了些许难色,说,“五十金一时半会儿怕凑不齐,不如今夜立于字据,来日登门相还。”
  净霖也甚为温和,只道:“好说。”
  楚纶便引他二人入内。他虽已为新科状元,却不过才点翰林,品职不详,尚须内阁近日商议敲定,故而仍须暂住在此。屋中陈设精简,看得出楚纶颇为拮据。他马上将为当朝官员,身边竟连个仆从也没有。
  苍霁寻香而视,却并未看见“笔”。字据立得快,净霖与楚纶又稍作客套,便该告辞的告辞,该送客的送客。
  苍霁发现,净霖一旦伪装上身,便时常成为另一种人,即是忽悠诓骗时应对自如的那一种。因着他们正欲出门时,又一位“楚纶”恰好入门。两厢一对,撞了个正着。
  这个“楚纶”怎知自己会正撞到杀神,当即神色大变,骇然后退,连招呼都不打,翻身跳下栏杆,撒腿便跑。
  净霖悠然地将字据推入袖中,对后边的楚纶说:“怎地从未听说过,大人还有个孪生兄弟?”
  楚纶心下百转,顿时横臂阻拦,说:“两位且慢!那确实是我兄弟,不过……”
  “不过是只妖怪。”苍霁靠门笑看,“跑得还挺快。”
  “今夜既然遇见了真债主。”净霖说,“便不劳烦楚大人了。”
  楚纶正待再拦,却见他二人消失眼前。他掀袍下梯,急切欲追,岂料腿脚不便,竟从楼梯上翻滚下去。这一摔摔得狼狈不堪,街边有人识出此乃状元,却见楚纶爬身而起,踉跄几步,竟已经寻不到三人踪影。
  笔妖豁出命般的跑,他腾身跃上沿街屋顶,在高低起伏的檐影中犹如慌不择路的惊兔。净霖闲庭信步,苍霁却闪身迅猛,笔妖只觉得后领凉风嗖嗖,如何也摆脱不掉。
  笔妖飞奔时呜咽出声,极其没出息地转头对苍霁大喊:“君上都不追我,你怎地还穷追不舍!”
  苍霁跃身一停,笔妖正撞苍霁胸口。他跌身现回原貌,还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笔妖大吃一惊,边哭边望回路,却见净霖正立后方,他竟捂面打滚,哭闹道:“我不想死!我此生未做坏事!即便曾经、曾经骂过君上,也是身不由己!”
  净霖说:“你曾是谁的笔?”
  笔妖啼哭不答,净霖正欲再问,便见头顶夜空风云突变,云间陡然扒出一爪,探出狼妖巨首。
  “好香!”狼妖眸扫下方,盯着苍霁沉声一哼,“京中规矩,诸妖不可私自猎食,你是何处小妖?胆敢坏了规矩!”
  狼妖一震,但见京中数妖私语,各处皆响回应。华裳临窗晾指,闻声说:“扯什么规矩,你是嗅得了香味,也想分羹。”
  “话虽如此。”桥洞下持杆垂钓的老龟慢吞吞地说,“也万不该在檐上打闹,私怨是小,若引来了分界司,大家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老东西继续当你的缩头乌龟。”华裳珠钗轻摇,她起身甩尾,“分界司算什么东西,我等随着苍帝叱咤中渡时,他们还具是沿街乞儿。如今风水轮流转,连进食也得看人脸色?”
  笔妖香味渐溢,狼妖愈发垂涎欲滴。他撕云而露,探身向下,眼睛在苍霁与净霖身上打着转。
  “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要我坐视不管倒也不是不成,只要你二人乖乖出来一个随我走,这只笔妖便随人处置。”
  苍霁却道:“一个怎够吃,不如两个都拿去,我与这人还能做对鬼命鸳鸯。”
  “那这笔岂不是孤单可怜。”净霖说,“三个一并吃了吧。”
  笔妖放声大哭:“我不想死!”
  “我看你是一心求死。”净霖寒声。
  笔妖一抖,说:“君、君……”
  苍霁脚下轰隆崩塌,笔妖陷身下去,堵住了话头。苍霁袍摆微荡,狼妖已经扑身而下,那巨影庞然,骇然而落震得屋檐剧烈一抖,各处檐下马“叮咚”碰撞。
  狼妖不仅体型颇巨,速度也极快。苍霁但见残影一晃,纲铸般的狼爪已直划眉间。苍霁避身躲闪,脚踩屋脊一线,竟让狼妖连袍角也碰不到。此情此景绝不陌生,因为净霖头一回与醉山僧周旋时便是如此。
  东君料得不差,即便身怀吞能,苍霁也未必能成大患,因为他没有师父,所以即便灵气充沛,也施展不开。可是他未曾料得的是,这天地间最适合做苍霁师父的人,从来就近在眼前。
  苍霁戏耍一般的姿态反叫狼妖怒浪翻腾,想他不过小小一条锦鲤,即便修为颇异,却也差距不少,竟将自己当做狗一般的牵着跑。不仅当真下了重手,只见劲风刮面,黑云裹拳,竟猛击向苍霁腰腹。
  “所谓强敌,不过两种。刚硬者势不可挡,犹如大水崩沙,骇浪击面。对此等强敌,切勿畏惧。畏则心乱,心乱则神涣,神涣则鬼得乘之①。”
  苍霁问:“我本不畏,不畏则正迎。正迎便必胜?”
  净霖持卷未抬首,说:“不急,先挫他锐气,玩弄于鼓掌间。”
  苍霁倏而挡拳,却见黑云重推得他衣袍翻飞,灵气眨眼瞬凝,薄光犹如镜面一般抵挡强力。狼妖竟在霎时间被苍霁的灵气搅拖一臂,抽身不能。狼妖陡然大喝一声,料想这样擒住苍霁,谁知苍霁身如醉浪,捉摸不到。狼妖失了先机,下一刻便觉这只手臂锥痛沉重,整个身体竟被苍霁的骇人蛮力抡翻而起。
  长街屋檐登时一并爆碎,灯笼迸落。狼妖被掼于屋内,整个屋顶应声坍塌。
  狼妖吃痛反擒苍霁手臂,可苍霁由他擒握,但听门窗“砰”声而断,竟不是苍霁动手,而是威势碾压。
  这一招不是来自别人,正是醉山僧与东君皆用过的震慑方式。灵海如海怒涛,那看不见的胁迫好似抵在喉咙间,远比一拳一脚更加危险。
  狼妖受了奇耻大辱,竟被条鱼掼摁在地!他如何能忍,粗壮的四肢绷劲,巨尾横扑,现了原形。
  “锐气一灭,怒气便生。”苍霁说,“若是醉山僧,便该动本相了。我本相不及,该如何是好?”
  净霖拾页,微抬首:“……唔。”
  苍霁说:“唔?”
  “怒易乱心。”净霖指叩杯沿,“往死里打便是。”
  狼妖原形现了还不到须臾,便见苍霁臂覆鳞片。那鳞似深甲,坚不可摧。他嚎声尚未出口,已扑咬而去。巨齿碾住苍霁肩臂,却撕咬不透。苍霁翻手抱他狼头,狼妖尚无及应对,便被苍霁一力推撞在墙壁。巨狼哀声,此时撒口也跑不掉了,听得又是一声“砰”,墙壁翻破,狼身后爪蹬地,前头被鳞爪闷掼,冲壁而倒。
  威势逼近笔妖,这小子见势不妙又想撒腿。净霖轻飘落地,一掌提在他后领。
  “话尚未问完,你要往何处去?”
  净霖话音方落,面前碎墙间呛声爬着狼妖。他背负抓痕,后爪拐地,竟被这锦鲤打成狗了,夹着尾巴残喘欲逃。步还没撒开,已经被苍霁拖着尾巴拽了回去。
  狼妖已不顾脸面,扒地嚎声求救。他本以为苍霁不过是条鱼,因为见苍霁灵海充沛,一时起了贪念。他虽不及华裳九尾威震八方,却也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被眨眼间打成这个样子!
  “算我有眼不识泰山!”狼妖切声,“爷爷饶我!”
  苍霁虽然出世不久,可一直陪他过招的却是醉山僧。比起刚硬,狼妖哪比得上醉山僧雷霆而动的降魔杖。
  他爪化为手,拖住狼妖的后颈,鼻尖微动,笑道:“饶你什么?”
  狼妖道:“饶我一命。”
  苍霁指尖顺着狼妖皮毛,邪声说:“可我也饿得很。”
  笔妖簌簌发起抖来,他逐渐呼吸急促,猛地向后爬退,蜷身挡眼不敢再看。净霖静待不语,在狼妖的鬼哭狼嚎中听见笔妖啜泣的问话。
  “君、君上曾经……斩妖除魔……怎么今日……”少年捂面哭泣,“忍见此景,还这般放任妖魔吞食?”
  笔妖臂挡双耳,闭眼大哭,被苍霁吓得不轻。可他想不明白,临松君除魔卫道,怎可纵容此等行径?
  净霖似是笑了起来,他凉指轻拨开笔妖的碎发,冷眸垂视,对少年人说:“我道已崩。”
  夜风掸袖,笔妖脊骨蹿升寒意,他哽咽亦轻,在净霖的注视中不敢出气。
  临松君死了。
  笔妖没由来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取自《阅微草堂笔记》


第43章 楚纶
  狼妖犹如涸辙之鲋,却不见方才出声的众妖前来接应。苍霁终于饱餐一顿,他进食相当省时,少顷便已结束。待他跨出坍塌时,正见净霖垂指抚开笔妖的发,听得净霖道一句“我道已崩”。
  笔妖哭声已止,他垂首而跪。苍霁步踏近时,少年郎显然瑟缩起来。苍霁正值餍足,用街边小铺的水壶倒水净手。他的双手肤质滑腻,根本不见适才的可怖鳞状。
  “既然玩闹已尽兴,不如就秉烛夜谈?”苍霁随意拭了手,提起笔妖的后领,像是拖拽麻袋一般扔到小铺木凳上。
  笔妖被丢得坐不稳当,险些四脚朝天,他便又想哭。可是苍霁“咣当”的踹了凳子,颠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哭也不敢了,只能硬憋着一股热泪望着他们。
  净霖旧话重提:“你是谁的笔?”
  笔妖哭腔满溢:“颐、颐宁贤者。”
  颐宁贤者并不显名,因为他于君父座下数年,既没立不世之功,也无有谋断之才。他更像诸神之下的影子,虽然毫无突出,却又无处不在。然而无处不在正是他唯一的职责,他不兼神官,只听命君父。从九天至黄泉,但凡风吹草动皆逃不过他的耳朵。逃不过他的耳朵,便是逃不过君父的耳朵。
  此人看似并无建树,却深得君父宠眷。但他脾气古怪,唯有的几次显露,便是在君父座下弹劾临松君。故而他与净霖虽无私交,却相互并不陌生。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厌恶净霖以至何等境地,曾经大笔一挥,书写长达一人高的奏文将净霖骂得体无完肤。
  作为颐宁贤者的笔,不怪笔妖这般害怕。因为颐宁贤者当年的文章十有八九都是用他写成的,所以他对临松君知之甚详。
  净霖稍顿,继续说:“颐宁尚未化世,你怎独自游荡于中渡。”
  净霖不提还好,一提只见堪堪压下哭声的笔妖再次放声大哭。他哭得分外委屈,连嗝也打起来。
  “都怪东君!”笔妖拭着泪,“他闲来无事私、私自拿我在梵坛题诗,引得众僧一、一状告到了承天君那里,贤者亦被迁怒,罚了个闭门思、思过,回头越想越愤,说‘东君摸过的,不要也罢’,便将我、将我掷了下来。我在中渡既无亲眷,也无朋友,孤苦伶仃,好、好不凄凉!”
  “下来无人管你。”苍霁逗他,“自在啊。”
  “我怕死了!”笔妖立即揣着空心杆说,“四处皆是妖怪,我我、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打也打不过。整日吃得不好,睡得不好,还不能再饮墨写字,怕怕怕怕、怕得要命!”
  说来这只笔妖有点特别。
  因为他虽然是妖,却常伴神案,因此不喜妖物,宁肯与人为伴。并且他一直在居住九天境,为人呆直,经常被颐宁贤者骂,故而胆子堪比针尖大小,一吓就会原形毕露大哭不止。下界后休说打架,就是见着强壮一些的兔妖都会撒腿便跑,偏偏香味经久不散,极易引得妖怪垂涎。久而久之,竟把逃跑练得如火纯青。
  “你既然四处逃窜,怎又与楚纶待在一起?”苍霁说,“难道还帮人作弊不成。”
  谁知笔妖登时跳起来,想要骂人,又在苍霁的目光中倏地软下去。他垂头丧气地说:“……你……你休要这样说,慎之学问很好,他本就是状元,不需要我作弊。况且我虽是妖物,却也不容如此行径,慎之不是那般的人,你再这样说,我便要与你……与你打……讲、讲道理。”
  “你结识了楚纶。”净霖从地上拾起因坍塌震滚出的铜珠,“并与他朝夕相伴,甚至肯豁出余力陪他入京,怕不是一般的情谊。”
  笔妖磕绊起来:“我是、是惜才。”
  净霖将铜珠递到笔妖面前,说:“惜到为他精打细算,亲管积蓄。”
  笔妖抱着荷包大退一步,他被看得透,才察觉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如今大妖虽有授封文书,能任一方掌职之神,却不意味着九天境已经宽厚到能够纵容人妖越界。
  净霖将铜珠轻抛回笔妖掌间,说: “他病气屯积,不该活到今日。你如只是伴他一程,分界司尚可睁只眼闭只眼。但你私改命谱,已触律法,分界司尚且不提,黄泉一旦彻查,你与他谁也跑不掉。”
  笔妖突然“扑通”跪下来,他胆怯地哭不停:“怎可如此!触犯律法的只是我。分界司与黄泉追究起来,也是我这妖物所为,与、与凡人何干!”
  净霖说:“与他何干?楚纶如今已夺头魁,原本的状元因此错失。命谱随你一齐更改,这两人往后命途难料。”
  笔妖以头磕地,他哽咽着:“我已知错,可、可是!事已至此,难道还要慎之死不成?他本当如此!若是随命而丧,他这一生便沦于黄土,我岂能忍心……”
  苍霁说:“你救了楚纶,另一人必沦于无名。可见不仅人会亲疏有别,妖也如此。天下诸般情意往来,真是麻烦。”
  净霖静立片晌,说:“将你与楚纶的事情尽数道来。”
  楚纶腿脚不便,志却高远。他幼时拣亲戚的残羹冷炙而活,待到十二岁初显名声时,便以嗟来之食为耻,不肯再受人施舍。他家徒四壁,穷得揭不开锅,所用书卷尽是自己亲手誊抄来的,打开那陋室之门,却连一点灰尘也摸不到。
  楚纶时常因为读书而废寝忘食,他本有腿疾,身体也不好。十九岁时得人保举,入京赶考,结果铩羽而归。回来后便更加手不释卷,期间为人讼师,却常接贫民官司,为此没少风餐露宿,也因此更知疾苦。
  二十二岁再度入京赴考,再度名落孙山。楚纶此时已旧疾累身,年纪轻轻便常浸药汤。落榜不仅挫了他的锐气,更使得他愈渐拮据。一夜握笔疾书,写到一半竟呛血不止,昏了过去。醒来时人已横卧榻上,桌上素面尚温,炉上药汤已煨。
  有了此次之后,楚纶便常写着写着陷入昏睡,偶然翻得残卷,却发现纸页写满,具是他的字迹。可是楚纶绞尽脑汁也不记得自己何时继续过。他逐渐察觉身边常伴一人,虽然看不见,却时刻都在。
  一日楚纶撑首而眠,夜间听见风雨打窗,他似是昏睡,仍不醒来。不过须臾,就听得桌对面脚步轻巧,趴下一人凑近来观察。
  楚纶不动。
  那人便轻轻挪过纸,蘸了蘸墨开始咬着笔头冥思苦想。楚纶悄悄睁眼,见乌黑的脑袋对着自己,桌上正挽了袖子奋笔疾书。楚纶探首而观,那人听得动静,抬起头来,竟是个少年郎。
  两厢对视,少年郎倏而大惊,吓得他一肘磕到墨里,翻溅了墨汁,迸得脸上皆是墨点。他一叫,楚纶也吓了一跳,又见墨飞出来,便猛地后仰,这一仰仰翻了倚子,摔了个结实。
  常人摔便摔了,可楚纶这一下摔得不好,椅子砸着胸口,竟呕了血出来。他撑身残喘,觉得浑身冷汗直冒,胸口突突难止,越跳越慌,越慌越眼前发黑,大有不大好的意思。那少年郎慌忙来扶,抱他半身。说来奇怪,楚纶一得他抱,便觉得胸口稍缓,冷汗也不那么汹涌。
  少年郎边抱边哭:“你若是今夜死了,便是被我害死的!这可怎么是好,我不害人的!”
  泪珠雨似的下砸,楚纶几次欲开口,都险些喝上一口。少年郎越哭越凶,干脆仰头大哭。他哭得响亮,已经忘了怀中的楚纶,楚纶被眼泪泡了半晌,几欲淹死的时候才见他记起自己。
  “见你病气积累。”少年郎可怜地摸着他眉心,抽泣道,“替你除一除。”
  楚纶终于得以张口:“敢问……”
  少年郎一口“呼”气,楚纶只觉得浑身一轻,连胸口锥痛感都渐消隐去。他心以为自己遇着了小神仙,岂料下一刻,就听得少年郎说。
  “虽然是妖气,但也沾过一点贤者仙气。我尽吹与你,算作报恩。只希望你仍存志向,不……”
  少年郎一口气吹得太足,楚纶没事了,他却一头垂下,“砰”的变成笔,掉在楚纶胸口。楚纶躺在地上,足足愣了半宿。他起身拾笔,见这笔平平无奇。
  楚纶试探道:“……敢问尊姓?”
  这笔立在指间毫无回应,楚纶捂着胸口,忐忑不已,要以为自己做了梦。他带着笔上榻横倒,非常知趣的将笔搁在枕上,被盖一半。做完后他呆了片刻,又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已经生魔怔了。
  楚纶抱头怀疑中,又听得那笔“啪”的缩进被中。楚纶不敢再动,笔也不动,静了许久,才听笔啜泣道:“……劳、劳驾,我要闷死了……”
  楚纶直直地盯着泛白的窗,陡然坐起,非常轻柔地掀开被角,恭敬地请出笔头。
  笔说:“……劳、劳驾……头反了……”
  楚纶立刻颠倒过来,笔在枕上躺好。楚纶一瞬不眨地盯着它,它又悄悄往下缩了缩,结结巴巴道:“你……你这般盯着我……我、我有点怕。”
  说罢又将头藏了进去,不肯让楚纶再看。
  楚纶给它折了被角,睡下时背对着它。天已近亮,楚纶呆呆地想。
  愧对爹娘,我怕是念书念疯了。


第44章 乐言
  楚纶疯没疯尚且不论,但在旁人看来他已是走火入魔,疯得不轻。只说楚公子上街卖字,待歇笔时,还要对那笔和颜悦色地说上几句辛苦。
  路过的人伸颈而问:“这笔有何辛苦之处?”
  楚纶就说:“它忙碌一日,自是辛苦。”
  路人又道:“笔乃器物,哪听得懂你说什么?”
  楚纶欲言又止,只对着手中笔说:“你休要再哭,墨淌出来了。”然后他再抬首,周围一众人皆把他当傻子看。
  楚纶也觉得自己疯了,他整日夹纸而出,墨尽方归。托疯名的福,生意倒是越来越好,毕竟写了一手好字还相貌堂堂的疯子实在难得。楚纶日子稍见宽裕,药也买得起了。然而他并不知晓,纵使他百般努力,这一世他的寿命也会结于第三次进京前。
  因为在黄泉命谱上,楚纶于天嘉十二年春,丧于急症。临终前孤苦无依,蓬船漂泊,已经汤药不进,拖了两日才彻底断气。死后经人草席一卷,丢入乱葬岗。什么才学名声,皆葬黄土,并且命谱上清清楚楚地提了另一位姓左的高才为状元。
  笔妖越见楚纶宿夜苦读,心里便越不好受。他本欲告之楚纶,又屡次咽回去,因为楚纶人如春风,笔妖私心愿与他待在一起。
  眼见冬日已至,楚纶已经打点门院,以待春时。可他收拾妥当的行李总被偷藏,所剩的银两也会无故消失。
  一日,楚纶立笔唤他,道:“我春时将沿江上京,你可有打算?”
  笔妖骨碌碌地滚去一边,变作少年盘腿坐在桌上,说:“你何苦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便留在家中,我陪你玩。”
  楚纶说:“科考在即,不能不去。”
  笔妖明知无济于事,仍说道:“你已名冠东乡,何必再苦求那功名利禄?”
  “功名不论,报国无门。”楚纶移着腿脚,冬日时常疼痛,他盖上薄袄,说,“我寒窗苦读十余年,只望来日能有一用。”
  笔妖兴意阑珊,他攥紧纸页,探身问:“即便死也行吗?”楚纶一愣,笔妖立即吓唬道,“京中有许多妖怪,皆是大妖呢!他们专喜你这样的读书人。”
  楚纶问:“你也是大妖怪吗?”
  笔妖点头:“我从前的主人是九天颐宁贤者,我当然是大妖怪了。”
  岂料楚纶闻声而笑,他虽时常温和,却难见这样的大笑,似如阴云破开。
  “如都是你这般。”楚纶说,“我便更想去看一看。”
  笔妖觉得楚纶目光柔和,探出的身像是被扎了回来。他背手负气地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慎之,听我一言。”
  “你叫我慎之。”楚纶端身平视他,“我又该如何唤你。”
  笔妖松下腿,坐在桌沿,侧对着楚纶,不许自己瞧他的眼,只含糊地说:“我名叫乐言。”
  楚纶去意已决,乐言懂又不懂。他整日跟在楚纶身后,变作笔也要叨念许多。楚纶耳朵磨茧,连睡梦里都是乐言在侧立着笔头苦口婆心。
  同乡常见楚公子行走几步,又回头捉笔,要与那笔说上许多话。他们越渐惊悚,只觉得分外佩服,佩服楚纶疯至如此境地,都不忘赴京赶考。
  不论乐言如何阻拦,楚纶终要登船。他临行前夜,乐言对他说:“既然如此。你把我也带在身边吧。”
  楚纶说:“若我中途有个三长两短,你便要在江上飘荡许多日。”
  乐言闻言又欲哭,他道:“你怎这样说,好像料定自己会见阎王似的。”
  楚纶将书本推齐,点了油灯,对乐言笑道:“我身负旧疾,近日已难以伏案,多少也有些明白。你那夜救我一次,已经还了恩,何必再随我奔波。”
  乐言接着滴滴答答的水珠,说:“明知如此还要上路,我想不通。”
  楚纶稍作叹气,说:“即便不去,也是死啊……你为我哭了一场又一场,我生本无亲故,已经算是足够了。”
  乐言拭泪道:“我也不想哭,可是我、我生来便是这样,贤者也总是骂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让我想起五百年前的另一个人,我一想起他,便总要哭。”
  楚纶说:“何人?”
  乐言呜咽:“泉、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①”
  楚纶为他递帕,哭笑不得:“我问你是何人,你怎念起了诗?”
  “因为那个人便由此诗而来。”乐言用帕擤鼻涕,说,“我骂了他许多年,可那也是无法,贤者不喜欢他。但我自有愧疚,唉,你是不晓得,他曾经斩妖除魔,咽泉是九天最厉害的剑!我见你如此,便想起他临终前。”
  “想必他也自有理由。”楚纶将帕叠起,对乐言说,“……虽然病气误我,但我终要去赴一场。你本与我萍水相逢,承蒙照顾……竟不知如何感谢为好。”
  乐言道:“我是妖怪,厉害得很,哪里需要人来感谢!”
  楚纶失笑:“从前竟不知,妖怪也这般爱哭。”
  乐言埋头哽咽:“我本身为笔,日日都要出墨,便只能日日哭,哭着哭着便停不下来。”
  乐言已哭湿了被角,楚纶帕也挡不住。他见乐言哭着哭着又打起嗝来,翻了个身继续哭,嗝声像邻家徘徊的小公鸡,便又觉得好笑。乐言越哭越小,“砰”的变回笔,墨汁馥郁。
  楚纶将帕垫在笔下,后脊微弯,在灯火间已见消瘦。
  “妖怪有妖怪的好。”楚纶低声说,“遇我这等久病之人,也不必怕染及自身。只是时日太短……便觉得难以知足。”
  笔滴答着墨,不再出声。
  楚纶登船离岸,乐言就在他的行囊中。路上春寒料峭,楚纶的病急转直下,竟不到半月便已躺身难起。人横卧病榻,请乐言为他焚书。
  “我恐怕难撑到京中。”楚纶抚平纸页,说,“许多残卷尚未完成,留于别人也是烧柴纸,不如你我今日一起,用来取暖。”
  乐言不肯,见得许多讼纸。
  楚纶说:“东乡诸案未翻,我负乡亲所托,死后……”
  乐言急声:“死不了!你死不了!”
  楚纶苦笑:“事到如今,怎还诓我。”
  乐言将书纸包回行囊,起身拍着楚纶的颊面,红通通着眼眶说:“你一心为志,才学不假,怎会死在这里?你必要名登榜首,为民请愿。你且等着,我、我虽爱哭,却很讲义气!我必不会叫你死。”
  楚纶一笑置之,说:“人各有命。”
  “你遇见我。”乐言起身,“便能安然无恙。”
  乐言前往黄泉,他有颐宁贤者的名牌在身,出入离津也无人能管。他从前跟在颐宁贤者身边,就是各级鬼差也不敢轻易得罪,因为颐宁贤者骂笔非凡,连临松君都不能免过,他们又哪里能招架得住。
  乐言一路畅通无阻,待拿到人命谱,便知事情已经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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