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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蛇_豆儿太岁-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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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龚忻那般高大,更不敢对着二主子使蛮动粗,一群大不过猫儿狗儿的小妖居然一个拽一个拖在卢蝎虎裤腿上,企图以此来牵绊他向前的脚步。遥遥看去,宛如死骸曳地,自主室一路铺垫而出,蔚为壮观。
虎子不说搀扶着行动不便的亲爹,还在边上起哄,不时扒拉这个花精那个猴孩儿的,乐见掉了队的小妖拼命赶上来继续往那条沉重的“脚链”上挂。
饶是如此,仍没能牵住卢蝎虎寻求的脚步。他捧着坠涨的肚腹扶着山壁一点一点挪到洞门外,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未抬头先闻金声,天地间杀伐正盛。
一眼惊骇,半天上以寡击众,是龚忻持矛悍勇,独战诸敌。
那些人不是人,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翼手禽足,玄色的铁链罗织成一张天网,罩向包围圈中的龚忻。
“呀啊——”
扯动人心的悲鸣刺进了龚忻的耳鼓,唯有他听见了,是卢蝎虎在怕在哭,在不顾一切向他奔来。
一道锐光直坠地面,震起冲天的气浪,叫闲杂宵小统统飞散。那光收拢成团,未肯熄灭,恒久而激烈地在地上闪亮着,光团里立住一个龙鳞覆面出玄甲的龚忻。
瘫靠在他怀中的卢蝎虎听见他切齿的恨意,说:“为断情,我退居深山;为断情,我辟谷精修;为断情,我舍弃女身;为断情,我在这地上独活四百年!而你们这些天下地下编撰凡人命书的仙官鬼差,不容我们人妖之缘,却一世世把他推到我面前来。总以为我不往便是休了,想不到他宁肯舍弃一窍也要来见我,而你们,就是你们,仍旧依他。四百年里,你们几曾怜悯过他?你们几曾有过慈悲?罢罢罢,四百年前我想做人,人不依;四百年后换他为妖,你们又不许,那本座便立地成魔!我要四海之内皆以我为恶,怕我恨我又奈何不得我,我要地狱红莲火在地上彻夜地烧,积雪化洪流,山摧路断,推人间入修罗。我为祸,天命奈我何?凭谁阻我?”
牛头黑血满脸,马面镣索断裂,虚张声势:“他这一世命数已尽,纵你成蛟亦不可擅改凡人生死。”
龚忻戾笑:“哼,今日过后,这地上所有的命,重写!”
轰隆隆天雷携云压顶,卢蝎虎愕然地看见龚忻额际的发丝被顶了起来,黑色的角钻破皮肉,徐徐向上生长,笔直而刚毅,能刺开阴翳。






第19章 十九、去向是归程

尘世中的人们看不到,那矗立在地上千万年的淳朴大山此刻正经历巨大的动荡,结界圈住了劫祸的兵燹,天雷在地面降下道道霹雳火,兵戈相接迸发出凌厉的星屑。
杀,天道神道阴阳道,绝我心往皆是邪道,胜者鬼雄,去他的昭昭!
强,小劫大劫众生劫,焚身烬骨难灭心窍,舍却纲常,自封个骄骄!
为龙若缚上教条,不若潜蛟铮鸣掀起泼天的浪潮,撕了你的教条,熄了你的昭昭,头上出角是我翻出三界的怒嚣,横来把这欺人太甚的规矩搅一搅,得意哉,笑!
一笑,吼破罗网震云霄!
再笑,骇退神兵断千刀!
笑复笑,纵生得地上最狂傲,人也要妖也要,神鬼仙魔都来朝,跪拜我这不服不顺无法无天的山蛟!
玄色的鳞已与肉身浑然一体,连结成天生的盔甲。铁矛宛如自骨骼中生长,成为手臂的延展,四棱锥头肆无忌惮地刺破累累的盾阵,将敌方的防线撕裂又撕裂,匹夫悍勇,所向披靡。
天兵与鬼将都想问,戴罪之身怎得脱胎换骨,化蛇为蛟?
龚忻怀中始终紧紧护着他的爱与罪,只手抗住这铺天盖地的围捕,用实力嘲讽困住三界众生的天条戒律,令人既畏又敬。他好像远古的神祇一息复苏,不惜一切推翻既有的法则,誓要重置陆上的规矩。
龚者,奉也,莫非这天地果然要改弦更张?
却陡见他降下云头,自弃铁金,失措已极。
神仙鬼怪们惊异地发现山主将要哭了,其声切切,唯言:“不——不——不——”
怀中人虚张着口呼吸抽顿,五官扭曲,似忍着极大的痛意。
有鬼差注意到:“破、破水了?!活死人产子!他真的能产子!”
敌我皆乱。
龚忻死死搂住卢蝎虎仿佛他命不久矣。
司命将命书翻烂,线断页散,扬作漫天无骨絮蝶,添成悲雪;判官掷笔抱头跪跌地上,痴癫自喃,查不到,想不通。
“仙胎结成需得三年,鬼胎压根无法分娩,不可能的,为何他会产子?他怀的究竟是妖是魔?”
“是人!”一语惊动,倏来横空出世的青光一刹,直直切进了场中。光芒放柔,赫见同样的玄鳞甲,同样的四棱矛,但那张面孔不是龚忻——
“丑、文羲……不,你不是!”龚忻一时心神恍惚,很快省悟过来,“二蛋?!”
英姿挺拔的少年笑中含伤,恭敬地唤:“父亲!”又低头望一眼卢蝎虎,眸光旋即放柔,依依地叫了声:“母亲!”
有尖细的抗议自他肩后传出来,龚忻才意识到虎子不知何时已不在身边,此刻却挂在弟弟的肩头。依旧是半人半蛇的模样,秃圆脑袋,小小的好像个偶人。
“对我们来说,他难道不应是母亲么?”或者兄弟间天生的维系,丑文羲竟轻易安抚下虎子,侧转身面对环伺的敌兵,不卑不亢不抑不扬,平静地讲述,“你们当然找不到关于这个孩子的点滴启示,因为你们始终纠缠于命,而非理。其实非止你们,就连父亲也曾以为是自己凭妖力强挽住母亲的性命,以为你们再也不能奈何他了。但真正保住母亲肉身不腐的,是那夜纵情后结胎成人的三妹。确信三妹是凡胎是人以后,父亲便全都明白了。是么?”
龚忻咬着牙,神情冷峻,一言不发,只一再地将卢蝎虎往怀里拥,心疼他身受的苦楚,恨绝了眼前的相逼。他没什么要对这些神仙鬼差解释的,不屑解释。
二蛋替他说:“因果轮回,这世上岂有无缘无故的来世相见?所以我在这里,并非什么前缘再续,我什么都不是,非生非死,不过一缕难酬的执着,陪着母亲轮回十世,越结越深。直到父亲将那枚本该无胚的卵放入母亲体内,才有了我凝结成魄的可能。”他偏过头来复看向龚忻,涩然苦笑,“天命无法给您和母亲一笔姻缘,继而催生出了我,这便是因果。您的因果,母亲的因果,天命的因果。也所以,母亲必定要产下三妹。”
龚忻克制着颤抖的呼吸,哑声追问:“那是谁的因果?”
“那是您,父亲!却非因果,而是偿还。作为人重新回到人间,是四百年前那梦想为人的小女妖的执着。轮回可以给予母亲微薄渴求下的一面之缘,于您来说,则需要自己创造一段轮回。母亲即将产下的,正是这场轮回的伊始,是那个等待了四百年终于可以成人的小姑娘,是您啊父亲!开始亦是结束,从此她替您人世轮回,您身上已无凡血凡骨,自在成仙。所以您的角回来了,您是地上之主,从此不顺天命!”
又还身,向着那些酷爱用规矩桎梏灵魂的非凡们,发出怜悯地嘲讽:“生死簿显不出母亲的命盘,因他确然已死。他活在父亲身边的这断时间是偷来的,是父亲这道不可捉摸的变因下生出的果。然而三妹确确然是人,乃脱离父母纲常,横空出世的人。她是天纵的,地结的,注定的因果。她已在生死簿中,只是你们想不到她是谁。不知所起,何来定夺?”
司命听得发怔,讷讷问眼前的少年:“那你又是什么?”
二蛋朗笑:“我是前世无处偿还的丑文羲!”转过脸去向着两位父亲顽皮地挤挤眼,“也是你们的儿子,二蛋!今时今刻我诞生于此,便为结束而来。今日之战,是这天上的神地下的鬼种下的因,我来结果。借因果,断轮回,了终!”
龚忻眉目陡然一凛,似有料断:“你没有实体肉身,靠精魄凝结,临世便着我战武衣,你只为战而来。”
少年坦然颔首:“是,我唯愿一战!”
“这武衣是龙鳞,性贪,嗜主,你用它,便是奉它。我以我血养之,它赋予我戾狂。你没有血肉,要胜,只能——”
“孩儿明白!”二蛋迈步过来单膝跪地,手按在心口,向着双亲躬身一拜,“也许此番我终将与这纠缠十世的因果一道消失,却同样也是必然的注定。我的存在其实只是过往挥之不去的痴着,父亲母亲可以当我是前世的丑文羲,亦无妨将我当作今生的卢蝎虎,甚至是父亲您自己。我以武之姿态临世,披的是您的战袍,秉承的是母亲的意志,我乃力量的具象,我无处不在。在您的体内,在母亲的心里。永远!”
他俯身亲吻卢蝎虎的腹,覆掌其上,果然兄长一般嘱托:“好妹妹,早些出来吧!莫要折腾爹爹。别怕,二哥替你打坏人去!”
平地乍起爆烈的旋风,卷动尘沙乱迷人眼,卷送双亲直落洞前,风偃后闻声壮,天地间赫然耸立一尾头面覆铠的大蛇。少年持矛立于颈上,厉然傲笑:“大哥助威,快哉!”






第20章 二十、从前有座山

好像身遭车裂般的惨痛,尽管卢蝎虎此前从未受过那样的酷刑。是措手不及又难以想象的苦楚撕扯着他的理智,精疲力竭后生出了乱真的幻觉,以为有无形的力量将他的躯体往四面八方狠戾地分拽,令他死去活来。
他无法将此时此境与分娩相提并论,虎子没有这般拖拉忸怩,二蛋不会要拆卸他的胯骨,过去数月里变得沉坠的腹部如今伴随收缩每一次都绷得发硬,随时能从内部被撑破一样。
小妖们全战战兢兢扒在寝洞门边探头向里张望,生怕山主大人因大家未能劝阻二主子怒而降罪,又担心二主子的情状不敢退得太远。他们应是头次看见龚忻露出这样伤极无泪的表情,是求告无门祈愿难酬,恨不能一同归去了。
为什么要去?又因何无望?
无人理解。
龚忻却知道。倒宁肯不知,不见,不爱,不求。
心上人的痛吟只有他听见了,一声声,都似泪别。
缓过一波剧痛,卢蝎虎呼吸发颤,婆娑泪眼拨过来望着龚忻,莫名竟笑了。
“龙哥打得我好疼啊!”
闻言,龚忻不由自主抖了下,将他手攥得更紧。
“第一世,被逼离散,郁郁而终。”忍痛的人话音轻飘飘的,似遥远而来,“第二世,长寿无喜,一生未娶;第三世,年少意气,为伊决斗;第四世,半生碌碌,突遭战祸;第五世,惊鸿一瞥,执迷不悟;第六世,山水云游,仙缘即逝;第七世,民曹小吏,籍册寻你;第八世,佛门拾养,六欲难断;第九世——”
产痛复作,卢蝎虎疼得心口难开,抱着肚子蜷缩起来。
龚忻拥住他,不必他再说。
“第九世,我打你一巴掌,叫你滚下山去!”歉意的吻落在奇形的胎记上,终将泪晃了下来。
上一世,山主已作男身。
上一世,迂执的青年误将他认作娇娥。
卢蝎虎知足:“呵,寻了九世,终于听你跟我说一句话!”
龚忻自嘲:“我却骂你个登徒子,痴心妄想。”
“不妄不妄,念念不忘!”
“所以这辈子索性带着欠条上门来了?可一巴掌换一年,够吗?”
“一年还多呢!”这一声不似来自胸臆,忒干哑生涩,犹如小儿学语。
龚忻猛抬头,惊恐地按住卢蝎虎颈部:“不、别、不行——”
卢蝎虎呼哧呼哧换息,续足气力向下推挤,难抑的痛呼从喉间逸了出来,将曾经掩褪的狰狞伤口迸得更大。然而并没有丁点的血从那道可怕的创口中淌出来,它们早就干涸了,同这具身体的生命力一样枯竭,是死的,被伪装成活着的姿态。
伴着决死的尖嘶,一团血肉自活死人的双腿间滑了出来。
龚忻稳稳地托住鲜活的生命,小心翼翼放到卢蝎虎胸前,让婴儿的脸颊贴住他心口趴伏着,听见这腔堂里最后的跳跃。
可是卢蝎虎已经没有力气去抱一抱自己的孩子了。他连睁开眼都显得吃力,被龚忻扶住靠在他肩头,自眼缝中勉强看到女儿的侧颜。
真像啊!像自己辜负过的小姑娘,像如今不顺天不服命的龚忻。
“对不起,那时候没有站出来保护你!”内疚的话似对孩子说,亦像是对身畔的龚忻倾诉,“不过够了,真的无憾了!下辈子我不会再来烦你。你千万莫等我,因为我跟地藏菩萨发过愿,了却执着,再不为人。下辈子呀,我也做妖怪去,头上能长角的,比你厉害的,好、好不……”
那手无力地挂在龚忻掌中,话音渐渐消失。口中无声,心头亦无声。
初生的婴儿全然无知地睡着,未开的双眼看不见面前正在发生的诀离,徒留四壁来来回回重复龚忻的鸣泣,一遍遍说:“好——好——好——”
再没有人应答了。此间唯有一个凡人,是伏在尸身上的婴儿。她没有察觉其人心跳的停止,却明显感到了这具身体的变化。血肉在干瘪、空洞、消失,迅速化为了白骨。粉嘟嘟的婴儿径直趴在了森然骨骸之上,仅仅隔着一层衣料,触碰到了骨骼的坚硬。
她不适地挣扭几下,嘴里头不痛快地“嗯哼”了声,却终究没有哭出来。
尚不知离别,尚不懂失去,尚不曾理解死与活的咫尺天涯。
沉闷的啜泣持续了好久,龚忻才从窒息式的痛意中寻回悲伤的程序,仰起头,用力呼吸,随后垂死般向上嘶吼。
洞外林间——
首战通力的兄弟俩竟仿佛共同摸爬滚打了百日千日,进退间满是默契。
巨蛇的鳞如一道天然的盾墙,任刀劈斧斫都不能在其表面留下丝毫创痕。
二蛋稳稳立在蛇颈上挥洒武戾,战至酣处,矛尖当空舞划出道挟劲的弧虹,飒然喝道:“四百年的懦弱和含恨,来呀,今朝叫尔等尝够!我不死,谁可向前?”
天上地下如临大敌,云间鼓声催急,企图借声势杀威风,如何得遂?那是十世轮回后的杀意,不向命低头!
长矛绕颈盘过一周,滑下肩头沿臂肘落在掌中,人器再度合一。少年手中的尖锋指向敌众,眉间一抹挑衅,随笑意送向前,悍然再战。
却倏闻惨绝的悲鸣响彻,仿佛孤鸿只影,临终哀啼,痛得将泣出心血。其声太过凄厉,竟惹四方共祷,一时间地动山摇,半天的云都跟着起震,晃落一地乌合之众。
这悲哭听得人惶惶也戚戚,忍不住要与他一道落泪。
耸立如半山挺拔的大蛇也突然缩得寻常人一般高,依旧是半人半蛇,面甲未消,愣怔地望着洞府的方向。猛地发动,欲要向前窜。
二蛋拦住正想往回跑的虎子,亦面朝那方双膝着地颓然跌跪,眉目间全消了戾气,唯余悲怆:“母亲去了,让父亲最后陪陪他吧!”
虎子猛地扭过脸来,迟疑,震惊,最后愤怒:“你早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二蛋眼下双泪垂挂,承认:“是,我知道!母亲已经故去了,早在一年多前。本来活死人,产下三妹,他便当归位。”
虎子不愿意,不接受,却不得不面对,去也不是,留也不甘,气得眼热心堵,颤抖的指尖将要戳到弟弟的眼角。又咬一咬牙,跺几下脚,无能为力,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并非使性耍赖。失去了亲人的孩子哭得好伤心!
神兵鬼将也都收敛了武器,默默地围观这场骤然降临的丧祭。即便命属非凡,无论如何他们不想在此时此刻继续对两个孩子武力相迫。心未必感同身受,情亦可同,亦是懂的。
方才还沉沦于金戈交鸣中的山林,现下只闻无助的恸哭。那孩子越哭越小,泪淌得越来越多,最后便见秃圆脑袋短尾巴的小儿虎子孤独地坐在泪积的水洼里,声嘶力竭,十分可怜。
二蛋将矛搁在地上,空出双手将小小的兄长抱起来放在肩头,轻轻地拍他,未落一字劝言。这般的悲凉,他亦然,如何消弭?如何放下?
恍惚脚步声缓缓而来,他抬眸望去,怔了怔,终于彻底崩溃了。
龚忻神情麻木地走着,每一步都踏得很实,每一步都似在陪爱人走最后一程黄泉不归路,彷徨难舍,痛不欲生。
他一手怀抱襁褓,一手稳稳托住具不辨其人的骸骨。奇怪那白骨仿佛有无形的弦丝勾连着,并不至四分五裂,仍旧是完整的一具身体,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躺在爱人的怀中。
他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累累兵阵,未遭一人阻拦。他走出深谷,走下青山,走过曾经厮守的陋居,走向不容他的人间。
二蛋抱着虎子跟了上去。
司命判官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缀在后头紧紧跟随。
涉溪流,穿草甸,荆棘葳蕤难挽留他固执的脚步,直到拨开藤蔓见坟冢。木碑贫简,墨迹已晕,但依稀能辨一个卢字。坟前无甚供奉,墓土上荒草已盛,却有几株草植绕着坟圈顽强地摇曳。龚忻抬袖微拂,催开花朵,二蛋认得,是紫蓝色的蝴蝶花。
凭空又抓一口棺,装殓了骨骸,新坟旧冢,一家人以如此的方式重聚了。
龚忻在卢蝎虎的坟前遍植了蝴蝶花,令花精四季不衰。
及后,他将襁褓婴儿盛在木莲盏中放逐溪流,随她去应了命书的编排。
于是神仙走了,鬼怪退了,儿子们不用跟敌人去拼一个玉石俱焚,山中蛟为尊,看似一场圆满。
然而大蛟不见了。匿藏起来沉浸于悲伤,用厚厚的石门挡住世上所有的凡与非凡。虎子和二蛋无法逼他振作,便一年年地守着这山这洞这道不肯开启的石门,陪他说话,陪他怀念那段十世换一年的夫复何求。
如此,过了一百年,山主出巡了。
他不得不出来。因为邻乡地龙作恶,钻凿熔岩,喷得火河十里,生灵涂炭,连累此山的土也松了,山脊硬生生塌陷了半边,差点儿把休眠的山主给活埋在洞室之中。
灰头土脸跑出来,看见俩忧心如焚的儿子,登时思及往事悲伤难抑,一个人晃到山顶寒池去缅怀。
倒是没去太久便回来了。一个人去,两个人回。确切说,是一个半,又或者还是一个人。因为被他扛在肩上带回来的不是人,乃是条滑不溜丢叫声像哭的大鲵。
没人问他为啥心血来潮养大鲵。也没人问该怎么养。总之虎子和二蛋看见大鲵仿佛也挺高兴的,什么都由得龚忻自己安排。说挖池子就挖池子,让引山泉便引山泉,一应要最干净的。
如此又过了一百年,大鲵会说话了。
再过五十年,大鲵能立着走了。
还过三十年,大鲵偶尔能化僮子模样,并且开始下蛋了。
年复一年,小妖们总爱议论,大鲵眼圈上的花纹好像个巴掌印,忒是别致。
虎子则喜欢跟弟弟抱怨:“父亲老这么纵欲过度,修为还要不要了?”
二蛋挤挤眼黠笑:“这样更快!”
“啥快?”
“神仙眷侣,双宿双栖呀!”
“他又不要我们啦?”
“几时真管过?”
“也是!”虎子摸摸自己几百年仍旧光溜溜的圆脑袋,皱皱鼻子,仰天悲叹,“唉,没娘的孩子苦啊!”
二蛋呵笑,揽住他肩,语重心长:“很快就有了。不,是很快,就回来了!”
虎子想了想,不禁深以为意。






第21章 小剧场

一、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到了地下没日没夜动辄一辈子就过去了,于是一众鬼差总记着跟蛟仙打架依稀就是上个月的事儿,心灵的创伤尚未平复呢,山主大人大摇大摆径直闯到地府里来了。
怎么想都是寻仇无疑了,吓得大怪小鬼尊卑都不顾了,硬是把当日唯一没在现场的阎王大人独自推出去抵挡。好歹也是天上指定的官,当差年头实不比龚忻的妖龄短,于是老阎王整整衣冠,硬着头皮迎了迎稀客。
结果蛟仙是个废话少说直入正题的主,假模假式的客套寒暄都免了,瓮着鼻子直言:“把闺女还我!”
阎王没想起来,诧异地问:“尊驾的千金是?”
龚忻吊着脸:“三百年前生的。”
阎王依旧不明所以。边上判官小碎步蹭过来,附耳言几句,阎王恍然:“噢——可人世轮回,命数未到,还不了啊!”
龚忻垂睑,哼了声。
阎王赔笑:“下官把小姐生辰八字抄下来,您自个儿走一趟凡间如何?”
龚忻勾指掏了掏耳朵,兴味索然。
阎王又说:“见一见结个善缘,于她是好的。”
龚忻不耐地摆摆手,一手掐腰告诉阎王:“甭管命数到没到,掐了,让她回来,投胎。”
阎王张口结舌:“投、投向何处?”
“废话!投她娘肚子里。”
“谁是娘?”
“我媳妇儿!”
“尊夫人是?”
“大鲵成精。”
“哦哦,恭喜!”
“成了,就这事,办妥喽!”
说完,蛟仙扭腰摆胯预备回转。
阎王将他拦下,苦着脸告求:“尊驾忒是为难下官了!”
龚忻皮笑肉不笑,一句话:“要么给我女儿,要么我拆了你阎王殿。”
话音落,人已不在,拈个闪身诀把自己给乾坤大挪移了。剩下地府一干人等彼此大眼瞪小眼,有气没地儿撒,有怨没处诉,一个个恨不能叹断奈河桥。
而回到洞府的龚忻半点不耽误,揪起正泡池子里跟虎子斗憋气的大鲵精往胳肢窝下一夹,欢欢喜喜奔了寝洞。
问他大白天干嘛,这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老妖精义正辞严回人家:“生闺女啊!”
一番云雨,好事遂成。

二、
说起自家三妹,虎子和二蛋其实是很有些余悸的,
最初的一百年,龚忻心灰意冷独锁深山,百事不问,兄弟俩却惦记着这点血脉牵连,得空便往人间跑,只远远地看见妹子,知她好是不好,求得点滴安慰。
想不到得惠于生父的修行福报,三丫头甫落生就是个富贵命格,随水而来的漂流儿,也能被书香人家抱得,悉心教养譬如亲生。待到笄年许了友朋之子婚配。夫君后官拜翰林,与她请了诰命,夫妻恩爱,子孙满堂,寿及九十而终,可说是福泽深厚了。
随后转世投去到一家江湖豪门,父亲更从三十岁起连做了十五年武林盟主,结果养个女儿巾帼不让须眉,武艺拔群,打败了门下弟子又挑落了哥哥弟弟,转回头,把亲爹的手腕都敲肿了。老头子惯着她,老怀安慰:“好好好,盟主你做,老爹退休。”
于是乎,武林盟主就坡下驴退隐江湖成为前任,领着妻子游山玩水去了,一年里有大半时间不知道人在哪里逍遥,可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这丝毫不妨碍投胎转世的三丫头为祸,啊不,是捍卫江湖秩序。
不服她年纪小十六岁当盟主的?打!
不服女子为尊的?打!
不服她武艺的?打!
不为什么就是不服要来挑战一下的?往死里打!
就这样,不出三年,三丫头就把全江湖打服了。别说没有上门叫阵的,哪怕是个叫卖的都不敢打她家门前过,生怕她闲得慌,揪住个人便威逼利诱:“朋友,绝世武功要学伐?拜师不要钱,倒贴五十两,包吃住,武林盟主一对一教学,学成后保你天下第二!”
过得几年,招门生变成了招女婿,仍旧这套词:“小郎君,倒插门做不做?不要聘礼,嫁妆七车,不逼生儿子不用考功名,武林盟主亲自暖床,一夫一妻绝不纳小,百年后齐头并葬进祖坟修大庙。”
惹得旁观二十多年的二蛋无奈扶额:“果然是三妹!”
虎子则很欣慰:“不愧是三妹!”
这样的三妹过了三百年终于要回家了,虎子禁不住拍案叫好:“这下我们就可以瞒着老头子去围攻天庭了。打死那个长胡子臭司命!”
二蛋狠狠捂住眼睛,特别惆怅。

三、
其实大鲵是龚忻硬抢回来的。
那天他正乐呵呵泡在冷水里唱山歌,虽然旁人听起来叽叽呀呀跟婴儿哭似的,可他自己觉得太美了,天籁。
正自耽,冷不防头顶罩下一捧乌云。抬头看原来不是乌云,而是个头发长到曳在脚后跟的美人。美人不爱笑,特别颐指气使,见面不说话伸手就搓他眼睛上的印记。发现搓不掉,突然又吐出蛇信一样的舌头把他舔了舔,舔完二话不说扛起来就往山下走。
从此大鲵就在山主的洞府中住了下来。
日子不可谓不好过,然而任是两位公子或者一众小妖如何解释说明,大鲵偏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承认自己是什么前世的因缘今生来投。他只想当条趴在山溪里的大鲵,唱唱歌,修成精,然后唱更多的歌。
头一次同山主交合,人告诉他这有助于他精进修为。
于是他用比别的妖怪短一倍两倍数百年的时间修成了人身,喜滋滋地以为自己果然好运得蛟仙襄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妖生漫长定要殷勤侍奉粉身以抱。
然而龚忻才不要他粉身,他只要他的身,他的人,最好他的心也早先交付了。这人还一直唤他是丑丑。大鲵知道这是他心爱人的昵称,反正自己确实丑,用便用吧,没什么不痛快的。
不过这十年里,大鲵却觉得自己不爱听人这么唤自己了。因为听一次,莫名就想哭,心头重重的,会出神。
出了神,心绪飘啊飘,心念绕呀绕,他总经不住在心里嘀咕一些难解。龚忻会读心,听得见,便爱揶揄或者嗔怪。大鲵羞恼,捂着心口斥责:“说好不对我用这术的呐!”
龚忻垂睑乜:“那你就别老用肚子说话啊!”
“本来也不是要说给你听的。”
“这句你也没动嘴!”
大鲵噎住。
龚忻哼笑:“分明就是你自己图省事儿。”
大鲵红了脸,不肯抬头看他。
一旁的虎子突然牙疼似的嘶了声,拍拍二蛋的肩,拧眉皱鼻,意味深长道:“这话我听着忒耳熟。”
二蛋笑笑:“大哥记的比我多。”
虎子蔫坏狐笑:“我记得老头子骂我王八蛋。”
龚忻听见了,直眉瞪眼望过来,拂袖扬风把兄弟俩扫了出去。落到门外前,风里清清楚楚飘来一声骂:“小王八蛋,尽记着你爹的短!”
石门落下,不消说,蛟爹又拿大鲵“泄愤”呢!
虎子不乐意了,尖牙露出来,对着石门一通乱咬,又给上头啃出个更大的脸窝窝。

四、
山主大人屈尊亲自走了趟地府,回来后化身僮子的大鲵果然成功怀上了三丫头。这回不是凡胎了,足足怀了三年方临盆。
生产时疼了有七天,饶是大鲵有龚忻的仙力护体撑得久长,也已是筋疲力尽焦躁难耐了。
龚忻比他还急,嗓子都尖了,指着那硕大的肚腹喝骂:“不肖女,再不乖乖出来,老子吃了你!”
大鲵一听就委屈了,直说:“不许你吃她!”
“噢!”龚忻立即换个套路,一指门外探头探脑的两兄弟,“看到你哥哥没?神仙都敢打,凶不凶?再不出来叫他们揍得你屁股开花!”
大鲵又疼又气,捶床蹬腿,大哭大叫:“不要吓唬囡儿呀!”
“噢!”龚忻遂搓着手,对肚皮和颜悦色道,“只要你乖乖出来,爹爹就不吃你也不叫哥哥们揍你,好不好呀?”
不是一样吗?!
——大鲵心下腹诽,嘴里却喊:“闺女不淘,小子淘,你答应永远不打她的。”
龚忻愣怔片刻,好笑地骂:“臭小子,你不是说不记得吗?”
“就不记得!”
“那我没说过。”
“你欺负人!”
“有闺女没男人,你偏心。”
“虎子,咬他!”
“嗷呜——”
于是大蛟又挨儿子咬了。
于是这夜,山间忽升腾起千树万枝的琉璃光,长明不熄,有婴儿嘹亮的啼哭在山风里缭绕。有人说,是山神降喜,天女下凡了。【 http://。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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