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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法利夫人-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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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头一次看到树木,青天,芳草,也不是头一次听到流水潺潺,微风吹动树叶,但是他们的确从来没有这样欣赏过良辰美景,仿佛大自然以前并不存在,只是在他们欲望得到满足之后,大自然才开始显得美丽似的。

到了夜里,他们才动身回去。小艇沿着小岛走着。他们两个人待在船里,藏在阴影下,并不说话。方桨一划,铁桨架就嘎吱响;仿佛在一片寂静中打着拍子,而船尾的舵拖在水中,不断地发出轻轻的喋喋声。

有一回,月亮出来了,于是他们不得不冒充风雅,夸夸其谈,说什么月色忧郁,充满了诗意,她甚至唱起歌来:

记得那夜划船时……

她柔和的歌声消失在水波上,拖音给阵风吹散,莱昂听来,好像翅膀在他身边扑扑地响。

她坐在他对面,背靠着小艇的板壁,月光从开着窗板的一个窗口照了进来。她穿一件黑色袍子,下边的褶幅摊开像一个折扇面,使她显得更瘦,更高。她仰着头,合着双乎,两眼朝天,有时,她整个人都给柳树的阴影遮住了,然后,突然一下,她又在月光中冒了出来,如梦似幻。

莱昂坐在地上,一伸手在她身边捡到了一条深红色的丝带。

船夫仔细看了一眼才说:

“啊!这好像是前一天坐船的那一伙人的。他们真是热闹,有男有女,带了蛋糕,香槟酒,还有短号,真是无奇不有!特别是一个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先生,留了小胡子,最逗人乐!他们总对他说:

‘来吧,讲点什么吧……阿多夫……多多夫……’我想是这个名字。”

她发抖了。

“你不舒服?”莱昂坐到她身边来说。

“哦!没什么。恐怕是夜晚太凉了。”

“……看来,他不愁没有女人喜欢他,”老船夫又轻轻地说了一句,想讨好外地人。然后,他在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接着又划起桨来。

可是最后总得分手!离别真是难分难舍。她要他把信寄给罗勒嫂子转交;她无微不至地再三叮嘱他要用双重信封。她对于私通这一套如此精明,使他不得不甘拜下风。

“这样,你可以对我说没有问题了吧?”她最后一次吻他的时候说。

“当然没有!”他一个人回家,在街上寻思着:她为什么这样关心委托书呵?

第四节

不久,莱昂在他的伙伴们面前摆出了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不屑与他们为伍,甚至连公事也不放在心上了。

他等她的信;信一来就读了又读。他给她写回信。他全心全意,尽心尽力去回忆她的形象。思念之情不但没有因为分离而减弱,他反而一天比一天更想再见到她,结果一个星期六的早上,他悄悄地离开了事务所。

等他到了山坡高头,看见山谷里教堂的钟楼,还有白铁皮做的风信旗在随风旋转,心里觉得高兴,就像百万富翁荣归故里一样得意洋洋,感慨系之。

他围着她的房子转。厨房里有盏灯亮着。他等着看她的影子出现在窗帘后,但是没有出现。

勒方苏瓦大娘一看见他,就大叫大嚷,说他“高了,瘦了”,而阿特米斯却恰恰相反,说他“胖了,黑了”。,

他像以前一样,还在小餐室吃晚餐,但是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税务员作伴,因为比内等燕子号班车也等累了,已经提前一个小时用膳,并且定了就不再改,准五点钟开晚餐,不过一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奇*书*网^。^整*理*提*供),硬说老马破车又迟到了。

莱昂到底下了决心;他去敲了医生的门。夫人在卧室里,要一刻钟后才下来。医生见到他似乎很高兴;但他整个晚上都在家里,第二天也不出门。

一直等到第二天夜里很晚的时候,莱昂才有机会单独和她在花园后头见面,——也是在小街上,和另一个情夫一样!天在打雷下雨,他们打着伞,在电光下谈话。

分手真叫她受不了。

“这还不如死好!”艾玛说。她一边哭,一边缠在他怀里。

“再见!……再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他们分了手又转回来互相拥抱;就在这时她答应他,不管怎样也要想个长远之计,可以自由见面,起码一个星期要见一次。艾玛相信会有办法。而且她满怀希望。她不久就会有钱了。

因此。她买了两幅有宽条纹的黄色窗帘,勒合先生早就向她吹嘘:货色价廉物美。她梦想买一条地毯,勒合说:“这并不像喝光海水那么难。”他很有礼貌地保证送货上门。她再也少不了他的帮忙。一天她要人找他二十回,他立刻丢下手头的事,甚至不发一句牢骚。大家更不明白的是,罗勒嫂子为什么每天来她家吃午餐,此外还要专程探望。

就是在这个时期,也就是说,在初冬季节,她对音乐似乎热爱得入了迷。

一天晚上,夏尔听她弹琴,同一支曲子,她一连弹了四遍,越弹越生气,夏尔却听不出来,反而喊道:

“好极了!……非常好!……为什么不弹了?弹下去吧!”

“不行!弹得太糟!我的手指都迟钝了。”

第二天,他求她再弹一点什么。

“好吧,只要你喜欢听!”

于是夏尔也承认她有点失误。她弹错了乐谱,乱弹一气,后来干脆停下。,

“啊!我算完了!恐怕该去上钢琴课,不过……”

她咬咬嘴唇,又接下去说:

“上一课要二十法郎,太贵了!”

“是,的确……有点贵……”夏尔傻里傻气地哧哧笑着说。“不过,我看,不一定要花那么多钱,因为有些不出名的钢琴老师,往往比出名的音乐家还强呢。”

“你找找看,”艾玛说道。

第二天,他回家时,用自作聪明的神气瞧着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

“你有时候也真死心眼!我今天到巴弗谢尔去了。好,列雅尔太太告诉我,她的三位小姐都在慈悲修道院,学一次钢琴只要五十个苏,还是一个出名的女教师呢!”

她耸耸肩膀,从此不再弹琴了。

但是她走过钢琴旁边的时候,只要夏尔也在那里,她就叹口气说:

“唉!我可怜的钢琴!”

有人来看她,她总会告诉你,为了重要的原因,她已经放弃音乐,不再弹琴了。于是人家就同情她。真是可惜!她有这样好的素质!人家甚至还会对包法利说情。人家会使他觉得惭傀,尤其是药剂师:

“你这就不对了!一个人有天分决不该荒废呀!再说,你想想看,我的好朋友,让你太太学琴,不是省了以后孩子学音乐的教育费吗?我呢,我主张母亲亲自教育子女。这是卢梭的想法,现在也许还太新了一点,不过我敢担保,总有一天会占上风的,就像母亲喂奶和种牛痘一样,现在不也没人反对了吗?

于是夏尔又再一次提起学钢琴的问题。艾玛却尖酸地说反话:还不如把琴卖掉呢!这架可怜的钢琴,使她心满意足地出过多少风头呵!要把琴卖掉,那不是要包法利夫人亲手割掉身上一块肉吗!

“要是你想学的话……,”他说,“偶尔去上一课,到底也不会叫我们倾家荡产呵!”

“不过钢琴课一上,”她反驳说,“决不能中断,否则就是白学了。”

她就是这样工于心计,设下圈套,让她丈夫自投罗网,答应她一个星期进一次城,去会她的情人。

但是一个月后,人家居然认为,她的钢琴弹得大有进步呢!

第五节

星期四到了。她起床后,悄悄穿好衣服,免得吵醒夏尔,怕他劝她不要这么早起来。

然后她在房里走来走去.站在窗前,望着广场。曙光在菜场的柱子之间流通,药房的窗板还没有打开,在朦胧的晓色中,隐约可以看出招牌上的大写字母。

等到座钟的针指到七点一刻,她就到金狮旅店去,阿特米斯打着呵欠来给她开门。女佣人为夫人把埋在灰烬里的木炭剔出来。艾玛一个人待在厨房里。她不时走出去看看。伊韦尔在不慌不忙地套车,一面听勒方苏瓦大娘吩咐。老板娘戴着棉布睡帽,把头从卖票的小窗口伸了出来,不厌其烦地交代解释,要是别人早听得不耐烦了。艾玛的靴后跟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走得咯咯响。伊韦尔喝了羹汤,披上粗毛大衣,点起烟斗,拿起马鞭,悠闲地坐到马车夫的位子上。

燕子号开车时跑小步,前四分之三古里,总是走走停停,好让旅客上车;有些旅客站在大路边上,自家院子的栅栏门前,等候车来。有时旅客头一天订了座,反而要车等人;有人甚至还在床上睡大觉。伊韦尔又叫又喊又骂,还不得不离开车座,去打鼓似地敲门。冷风吹进了车窗的裂缝。然而,四条长凳渐渐都坐满了人,马车也滚滚前进了,一行苹果树,一棵一棵地往后倒退;大路两边有两条长沟,里面都是黄泥浆水,远远望去,路离天边越近,就越窄了。

艾玛在大路上来来去去,把路都走熟了;她知道走过了牧场,有一根标杆,然后是一棵榆树,一个仓库,或者是一个养路工人的工棚;有时,她甚至闭上眼睛,期望开眼时能看到意外的东西。但是眼睛一睁开,她总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走。

最后,马车离砖砌的房屋越来越近了,车轮也在土路上响了起—来,燕子号穿过了路两边的花园,看得见栅栏围着的雕像。搭着葡萄架的土台,剪齐了的紫杉,还有秋千。然后,再一眨眼,城市就在望了。

城市由高而低,好像一个圆形剧场,笼罩在朦胧的雾色中,过了桥后,城区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乱。再过去又是单调起伏的旷野,越远越高,最后和遥远的灰色天边,模模糊糊地连成一片了。这样从高处望过去,整个景色好像一幅动也不动的图画;抛锚停泊的航船成堆地挤在一个角落里;河道弯弯曲曲,流过青翠的小山脚下,椭圆形的小岛似乎是些在水面上定居的黑色大鱼。工厂的烟囱喷出一大团、一大团褐色的浓烟,正如没有根的羽毛,随风飘散。听得见炼铁厂的轰隆声,还有直立在雾中的教堂钟楼发出的叮当声。马路两旁的树木脱了叶子,夹杂在房屋丛中,看起来像紫色的荆棘.屋顶上的雨水还没有干,随着房屋的高低起伏,反射出参差不齐找亮光。有时,一阵强风吹来,把浮云吹到圣.卡特琳岭的悬崖峭壁之前,仿佛空气凝成了波浪,一声不响地触上了暗礁,立刻泡沫四溅。烟消云散了。

对她说来,人成了堆的地方,会放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生活气息,充满她的心头,仿佛住在这里的十二万人,心一跳动,就会使她感到热情洋溢的热气。她的爱情也随着空间而扩大了,把一片热热闹闹、模模糊糊、越来越高的喧哗声也吸收进去。然后,她又把这一片热闹倒了出来,倒在广场上,林荫道上,街头巷尾,而这座诺曼底的古城,呈现在她眼前,好像成了无边无际的京都,仿佛她正在走进巴比伦古国似的。她把双手靠着车窗,吸着窗外的微风;三匹马快步跑,跑得泥浆里的石头嘎吱响,马车左右摇晃,伊韦尔老远就叫路上的小货车让路,在吉约姆森林别墅过了夜的阔老板,坐着家庭自备的小马车,安安逸逸地跑下坡去。

班车在栅栏前停住了;艾玛解开了木底皮鞋的扣子,换了手套,披好肩巾,不等燕子号往前再走二十步,就下了车。

这时,全城才算醒了,有些伙计戴着希腊小帽,在擦铺面的橱窗,有些妇女腰间挎着篮子,隔一会儿就在街角吆喝一声。艾玛眼朝下,挨着墙走,高兴得在黑面纱下微笑。

她怕人看见,平时不走最近的路,她钻进阴暗的小街小巷,满身是汗,走向国民街街口,走到喷水池边。这是剧院林立,布满了咖啡馆,妓女出没的地区。她常碰到拉着布景的大车,晃晃荡荡地走过。有些系着围裙的伙计,把沙子撒在绿色小树丛之间的石板路上。闻得到苦艾酒、雪茄烟和牡蛎的气味。

她转过一条街,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鬈发露在帽子下面的人是他。莱昂还在人行道上走。她跟住他一直走到旅馆;他上了楼,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多么热烈的拥抱:

接吻之后,千言万语涌出嘴来。他们倾吐了一星期的相思挂念,等信的焦急不安;但是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他们面对面,你看我,我看你,心醉神迷地笑着,亲亲热热地喊着。

床是一张桃花心木的船形大床。红绸帐子从天花板上挂了下来,快到床头方才束紧,张开了一个喇叭口罩着枕头板——紫红色衬托着她棕色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她不好意思,两条裸露的胳膊靠拢,两只手遮住脸。世上没有比这更美的了。

房间温暖如春,有隔音的地毯,装饰显得轻佻,光线非常柔和,似乎是情人幽会的好地方。壁炉栏杆上的箭头,圆铜花饰和大铜球,只要阳光一照进来,都会闪闪发亮。壁炉上两个烛台之间,放着两个玫瑰色的大螺壳,俯身耳一听,还可以听到海浪的澎湃声。

他们多么爱这个寻欢作乐的温室,虽然它的光辉有点褪色了!他们总发现家具原封不动地摆在老地方,有时,她上个星期四忘记带走的头发夹子,也会放在座钟脚下。他们在壁炉旁,在一张镶嵌着贝壳的独脚红木小圆桌上吃午餐。艾玛把肉切好,一片一片放在他盘子里,一面卖弄风情;当香槟洒倒满了轻巧的玻璃杯,泡沫溢了出来,溅在她的戒指上时,她就浪荡地高声大笑。他们完全沉醉在你欢我爱之中,竟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安乐乡,以为可以恩爱到死。做一对长生不老的情侣。他们说:这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安乐椅”,她甚至把莱昂送她的花哨礼物叫做“艾玛的拖鞋”。那是一双粉红色的缎子鞋,有天鹅绒毛镶边。当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时,她的腿短了一点,悬在半空中,小巧玲珑的拖鞋没有后跟,就只套在她赤脚的趾头上。

他是头一次尝到女性的难以言传的娇媚之美。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温存体贴的语言,见过这种引人入胜的装束,这种白鸽酣睡的娇态。她的心灵深不可测,她的花边裙子难以看透,都令人倾倒。再说,难道她不是一朵“倾城的名花”,一个有夫之妇:总而言之,一个名副其实的情妇么!

由于她的脾气变化无常,有时神秘,有时高兴,有时喋喋不休,有时默默无语,有时生气,有时随和,无论怎样,她都会引起他的无穷欲望,唤醒他的本能或者记忆。她就是所有小说中的情人,所有剧本中的女主角,所有诗集中泛指的“她”。他在她的肩头看到了“土耳其入浴宫女”的琥珀色皮肤;她有封建城堡女主人的细长腰身;她也像西班牙名画中“脸色苍白的女人”,但是说来说去,她总是个天使!

他常常盯着她看,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出了窍,化为一层波浪,顺着她头脑的轮廓往下流,被吸进了她白净的胸脯。有时他坐在地上,面对着她,两条胳膊放在她膝头,仰起脸来,笑眯眯地端详。她也弯下身子,仿佛心醉神迷得透不出气来,悄悄对他说道:

“呵!不要动!不要说话!瞧着我吧!你眼睛里流出来的脉脉温情,使我说不出的舒服!”

她叫他做“孩子”:“孩子,你爱我吗?”.

她还没有听见他的回答,他的嘴唇已经捷足先登,封住了她的口。

座钟上有一个爱神的小铜像,他撒娇似地弯着两条胳膊,举起一个镀金的花环。他们一看就笑,笑了好几回,但等到他们要分别的时候,就笑也笑不出了。

他们一动不动,面面相觑,翻来覆去地说:

“下星期四再见!……下星期四再见!……”

突然一下,她用双手搂住他的头,迅速地吻了他的前额,喊了一声“再见:”就冲下楼梯了。

她走到剧院街,去一家理发店整理鬓发。天黑了,店铺里都点起了煤气灯。

她听见剧院的铃响,叫演员准备上演;她看见对面走过一些脸色白皙的男子,一些服装褪了色的女人,都从后台的旁门走了进去。

理发店的房子又低又小,倒很暖和,在油头粉脸和假发中间,火炉烧得噼噼啪啪地响。烙铁的气味,梳头的那一双油手,不久就使她昏昏沉沉,披着梳头罩衫朦胧睡了一会。小伙计给她理发时,老问她要不要化装舞会的门票。

最后,她走了出来!她又走上大街小巷,来到红十字旅馆前上车;她把早上藏在长凳底下的木底皮鞋取了出来,穿在脚上,和等得不耐烦的旅客挤在一起。有些旅客到山坡下就下了车。车里只留下她一个人。

车一转变,就看得见城里的灯光越来越多,仿佛一片朦胧的闪烁星光,笼罩着参差不齐的房屋,艾玛跪在软垫子上,迷离的眼光失落在茫茫的夜色中。她呜咽了,叫着莱昂的名字,说了几句温柔的情话,送了几个飞吻,但都随风消逝了。

山坡上有一个可怜的流浪汉,拄着一根木棍,在马车之间走来走去。一堆破布披在他的肩头,一顶头通底落的狸皮帽,像脱了底的圆面盆似的,遮住了他的脸,但是只要他一脱帽,就看不见他的眼皮,只呢两个血红的眼眶。脸上的肉松得像红色的破布;脓液一直流到鼻子边上,凝成了绿色的脓疮,黑色的鼻孔呼吸起来也像抽筋似的。要对人说话,他总是仰起头来傻笑;那时他淡蓝色的眼珠,连续不断地朝太阳穴方向转动,一直转得碰到疮疤为止。

他上坡跟着马车跑,口里唱着一支小调:

天气热得小姑娘

做梦也在想情郎。接着就歌唱小鸟、太阳、树荫。

有时,他突然一下,光着头出现在艾玛背后。她吓得叫起来,忙往后退。伊韦尔拿他开心,要他去圣.罗曼赶集时当众出丑,或者笑着问他的相好怎么样了。往往马车在走,车窗忽然夹住了他的帽子,他就用一只胳膊抓住脚凳,让车轮溅得他满身是泥。他的叫声开始微弱,像婴儿哭,却越来越尖了。叫声拖得很长,夜里听来,仿佛是无名的痛苦发出模糊的哀鸣;在铃铛声中,加上风吹树动,空车轰响,叫声显得遥远,使艾玛心烦意乱。这些声响沉入了她灵魂的深处,就像一阵旋风卷入了深渊,把她带进了无边无际的忧伤世界。不过伊韦尔发现马车失去了平衡,就挥动长鞭,拼命打瞎子。鞭梢抽到他的烂疮,他倒在泥浆里,痛得号叫。

燕子号的乘客到底睡着了,有的张嘴,有的低头,靠住旁边人的肩膀,或是抓住皮带,随着马车颠簸,摇来晃去;车灯也在外面摇摆,照着辕马的屁股,又透过褐色布帘,把血红色的影子撒在沉睡的旅客身上。艾玛沉醉在凄凉中,直打寒噤,觉得脚越来越冷,好像进了地狱。

夏尔在家里等她回来;碰到星期四,燕子号老是误点。夫人总算到家了!她勉强亲了一下小女儿。晚餐还没做好,那没关系!她也不怪厨娘。现在似乎一切都随女佣人的便。

往往丈夫觉得她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没什么,”艾玛说。—

“不过,”他反问道,“你今天晚上怎么不对头呀?”

“哪里?没什么!没什么!”

有些日子,她甚至一到家就上楼去卧室;朱斯坦在楼上,他不声不响地转来转去,小心在意地服侍她,比起头等的女佣人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把火柴,烛台和一本书摆好,拿出她的睡衣,摊开她的被子。

“好了,”她说,“行了,你走吧!”

因为他还站在那里,两手垂下,两眼睁开,仿佛给突如其来的如梦似幻的千丝万缕缠住了似的。

第二天的日子真难熬,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以忍受,因为艾玛迫不及待地要重温她的幸福——她的贪恋,加上如漆似胶的回忆,就像干柴烈火一样燃烧起来。等到了第七天,一见莱昂,自然变成热情奔放的拥抱了。他的热情却掩盖在无限的惊异之下,不尽的感激之中。艾玛全神贯注,却又有分寸地享受这种爱情,她利用温存体贴的千姿百态,想把感情维持得天长地久,但想到有朝一日,爱情会烟消云散,就难免不寒而栗了。

她往往脉脉含情,用忧郁的声音对他说:

“唉!你呀!你会离开我的!……你总要结婚的!……你和别的男人一样。”

他问道:“哪些男人?”

“哪个男人不是这样?”她答道。

然后,她又故作伤感地把他推开,加一句:

“你们都没有良心!”‘

一天,他们有点哲学意味地谈到人世希望的破灭,她要试试他是不是妒忌,或者也许是为了需要倾吐衷情,她随便对他谈起,在他之前,她还爱过一个男人。“自然不象爱你这样:”她连忙说,并且用她女儿的头做保证:“没有发生什么关系。”

年轻人信以为真,但还是不免要问问:“他”是干什么的?

“我的朋友,他是一个船长。”

这就可以避免他再追问下去,同时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因为一个经风历险、受人敬仰的船长居然拜倒在她裙下,这不说明了她多么有魅力吗?

于是实习生自惭形秽了。他也羡慕肩章,勋章,头衔。她当然喜欢这一套:看她花起钱来大手大脚,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其实,艾玛还有一大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想法没有说出口来,比如说,她来卢昂,想坐一辆自备的蓝色的马车,驾一匹英吉利骏马,还要有一个穿翻口长筒靴的马夫。是朱斯坦引起她这个想法的,他要求做她的侍仆;没有自备马车虽然不会减少她每次去幽会的乐趣,但却肯定会增加她回家的痛苦。

他们时常在一起谈到巴黎,她最后总是自怨自艾地说:

“啊!要是我们住在那里,该多么好!”

“啊!要是我们住在那里,该多么好!”

“难道我们现在不幸福吗?”年轻人温情脉脉地反问她,一面用手摸她的鬓发。

“对,我们幸福,”她说,我都幸福得要发疯了。吻吻我吧!”

她对丈夫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好,她为他做“阿月浑子”奶酪,晚餐后给他弹华尔兹舞曲。他觉得自己是世上运气最好的人,艾玛也过得无忧无虑,但是一天晚上.突然间,他问道:

“是不是朗珀蕾小姐给你上钢琴课?”

“是的。”

“我下午碰到她,”夏尔接着说,“在列亚尔太太家。我对她说起你来,她却说不认识你。”

这好像是雷轰头顶。不过,她还是若无其事地答道:

“啊!恐怕是她忘了我的名字!”

“也许在卢昂,”医生说,“不止一个朗珀蕾小姐教钢琴吧?”

“这也可能。”

然后,她赶紧说:

“不过我有她的收据。等等!我找来给你看。”

于是她走到书桌前,搜遍了所有的抽屉,翻乱了所有的文件,结果还是昏头胀脑,没有找到,夏尔尽力劝她不必劳神,为这些无所谓的收据伤脑筋。

的确,到了下星期五,夏尔在不见阳光的衣帽间换皮靴的时候,在皮子和袜子之间摸到了一张纸条,拿出来一看,上面写着:

兹收到三个月学杂费六十五法朗整,此据。

费莉西.朗珀蕾

音乐教师

“这鬼收条怎么钻到我靴子里来了?’

“那恐怕是,”她答道,“装发票的旧纸盒里掉出去的,盒子不是放在木板边上吗!”

从这时起,她的生活成了用谎话纺织起来的艺术品,她把她的爱情掩藏在面纱的包装之下。

说谎成了一种需要,一种嗜好,一种乐趣。到了这种地步,如果她说昨天上街她靠右走,你就得相信其实她是靠左走的。

一天早上,像平常一样,她穿得相当单薄,动身到卢昂去了,不料忽然下起雪来;夏尔正有窗口看天气,一眼看见布尼贤神甫坐着杜瓦施市长的马车,要去卢昂。于是他跑下楼,拿了一条厚围巾交给神甫,拜托他一到红十字旅馆,就转交给他太太。神甫一到就问旅馆老板娘:荣镇的医生夫人住哪间房子。老板娘说:她很少光顾。因此,到了晚上,神甫在燕子号班车上碰到包法利夫人时,就说起这件为难的事,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要紧,因为他接着就谈起一位在大教堂的传道师来,说他口若悬河,阔太太都听得不肯走。

没有关系,他并没有寻根问底.但谁知道别人会怎样说呢。于是她想,以后还是每次在红十字旅馆下车更稳当,镇上的正派人士下楼看见她,就不会起疑心了。

不料有一天,勒合先生碰到她挽着莱昂的胳膊,从布洛涅旅馆里走出来,她吓坏了,以为他会张扬出去。其实,他哪里会那样傻!

不过,三天之后,他走进了她的房间,关上房门,说道:

“我等钱用。”

她说她拿不出钱来。于是勒合唉声叹气,说他帮过她多少忙。

的确,夏尔签过字的两张借据,直到目前,艾玛只付了一张,至少第二张呢,商人在她请求之下,答应换成两张借条,但是借款的日期却大大提前了。叹气后,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没有付款的帐单来,其中有窗帘、地毯、沙发套的料子、几件衣服、还有梳妆打扮的各种用品,加起来总数大约有两千法朗。

她低下头,他却接着说:

“你没有现钱,但有‘房产’呀。”

于是他指出在巴恩镇有一座旧房子,坐落在奥马尔附近,没有多少收益。房子原来是归田庄的,但包法利老爹把小田庄卖了,勒合对这些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知道占地多少公顷,邻居姓甚名谁。

“我要是你呀,”他说,“卖掉房子还清债,还有多余的钱好用呢。”

她怕不容易找到买主;他说也有可能找得到;她就问他怎样才能卖掉。

“你不是有委托书吗?”他答道。

这句话有如一阵清风,吹到她的脸上。

“把帐单留下吧,”艾玛说。

“哎!你何必麻烦呢!”勒合答道。

下个星期他又来了,并且自我吹嘘,说是大费周折之后,总算找到了一个什么朗格瓦,他早就打那座房子的主意,但不知道打算出什么价钱。

“价钱没有关系!”她叫了起来。

正相反,他倒不急,说要等等,试试这个家伙。这笔买卖值得跑一趟,既然她不能去,他主动提出效劳。去和朗格瓦当面打交道。

他一回来,就说买主愿出四千法郎。

艾玛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心花怒放。

“凭良心说,”他又加了一句,“出价不低。”

她马上拿到一半现款,当她要还清欠帐的时候,商人却说:

“说老实话,看到你一下子花完这么一大笔款子,我都觉得过意不去。”

于是她看着钞票,想到这两千法郎可以用来付多少风流帐呵!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她结结巴巴地说。

“啊!”他装出一个老实人的样子,笑着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为什么不记帐呢?难道我不会替你精打细算么?”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拿着两张长纸条,在手指中间转来转去。最后,他打开皮夹子,拿出四张期票放在桌上,每张票面上是一千法郎。

“签个字吧,”他说,“钱给你了。”

她生气了,叫了起来。

“不过,如果我把余额给你,”勒合先生满不在乎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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