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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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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捕犀牛的呐喊,像战鼓敲击仲雪肿胀的脑门……某些如焚如死的思乡与痛楚。他独自一人驾车,偏离大队,看到孤独的雄鹿,它很年轻、很羞涩,身姿与暮光掩映一体,把点点滴滴的求偶信号,温存地在留在树干上。一道反光,劈开雄鹿的迷醉,他羞愧地遁入芦苇荡。车轮的影子吸饱了光,肿胀成一包色彩斑斓的大氅,大氅裹着圆滚滚而好心肠的吴王去齐。他循着反光回过头,是那个拨弄胸前铜镜的越姬,仲雪窥见了父亲的困局——蒙幸与吴王秋狝的青葱岁月,父亲是如此年轻、如此衣冠不整地走出芦苇荡,整整一车的吴娃越艳都忍俊不禁,她们由越国女巫驾着车,用一枚枚铜镜反射出一道道嘲弄的光,照亮父亲汗津津的胸肌……结局,就是仲雪的人生,吴王把越女送给父亲,她不久生下一个儿子,而后又一个……夜的浓露跌落,沙沙作响,就像一阵细雨,却是一堆吸血蚂蟥。
仲雪一阵干呕,被落进衣领的蚂蟥灼醒,他为长久的猜测在梦中得到解答而恶心:哥哥是寄养在父亲家的贵客,他的继承权、册封书、他的开疆拓土,哥哥是吴王去齐的儿子。蚂蟥还在落下,别人都跳着跺脚,雪堰却无语地捏挤蚂蟥。从中挤出汁液,那蚂蟥的微热,就是他血液的热度。仲雪看着他,开始明白秋祭中,人们对庞大神灵的敬畏……
他们在柘树林夜营,在绛红果实下摊开藤麻吊床,挖出临时壕沟。划分猎犬区和排泄区,仲雪在那儿踢到一个锈死的捕兽箍,钳咬的刺猬皮已了然无味,铁牙上还分辨得出鹄苍水鸟的标记,这是亡国的徐偃王后人的图腾。他们在周穆王和吴人夹击下,流亡垦殖年代所布下的陷阱,下套的人今天都已经死了。
柘树扎起的刺篱下,象奴靠着一株桦树拉起洁白步障,将主人围在私密空间之中,篝火将雪堰举杯浅酌的侧影投射到布障上。仲雪受邀同饮共卧,高高的蕨菜在席下压得松软,秋虫喁喁,桦树闪着荧荧白光……树干上的眼睛转动,“抱歉雪堰,我带走了小枝。”桦树之眼用盲人的哀伤一遍一遍道歉。“我不是雪堰,我是吴国笠泽的仲雪……”仲雪一遍一遍解释,雪堰背对他睡得深沉,象奴仍像大蛤蟆蹲在脚后打盹。从桦树眼中簌簌落下花的泪,花瓣铺满地面,聚成一个小小身影,是幼年小枝。哥哥病了,小枝代替他去听课,再回来讲给他听。她带上成捆的木牍竹简、成箱的四季衣裳,“你不用带这么多,你不会待很久。”哥哥含笑的眸子与桦树之眼叠影在一起,充满病人清矍的光。“我把小狗带去,把园艺带去,我还要把侏儒也带去。”她气呼呼地争辩,从浙水南岸的荒僻地带到废弃鹰巢填塞的峻峭山岭,桦树上的一只只眼睛随之转动。俯瞰她穿过绯色原野,一路吹奏笛子,前往大禹陵听神巫讲课……她伏到熟睡的雪堰耳边,“我在祭台下藏了东西,你猜是什么?猜中我就……”她散乱为花瓣倒落雪堰的发鬓,犹如花的狂啸,扑灭篝火、淹没帘障,只有桦树之眼看到他们的童年,雪堰大夫对妻子那么纯净的怀恋,犹如火焰最内层的蓝心,所绽放的花之深渊。
第二轮守夜的男人低声通报,雪堰坐起,没有花,篝火也没有灭,桦树干的黑疤凝滞不动——专门为雪堰背箭匣的猎人,有个异常厚实的胸腔,禀告说:“一队人正摸上山来,他们是沿另一条山道,从山脚过来的。”
“山贼来了。”象奴骨碌碌爬起来。
仲雪诧然地发现猎户们变得跃跃欲试。他们擅长寻踪、射杀、还善于捉贼,他们是隐匿在猎人皮袄下的群狼,雪堰无疑是狼群首领,他轻捋猎犬颈毛,就像出发去打一头野猪。
山贼盘剥完山脚住民,看到半山腰火光,料想是旅人,顺便再劫个道,反被雪堰打劫!他们把山贼捆得像一只只香包,还收缴一头骨头快戳破皮的瘦马,驮着赃物和一个瑟瑟发抖的麻布袋,按常理,这是个稍有姿色的遭劫少女。他们打开口袋,先窜出一条膀粗的蟒蛇,然后才是一名额角嵌珍珠的女人,美得有点儿不真实。她是流浪的耍蛇人,连人带蛇被强盗收入囊中……月光清亮,山下一树木芙蓉寂然开放。
至于留在山脚抄掠的山贼,一个个从吊脚楼下的鸡窝里被拖了出来,这些强盗困顿可憎,让人抓捕起来一点也不愉快。
伯增把瘦骨嶙峋的马还给更加消瘦的女人,“它是我儿子的马,草吃得不好……”女人惶恐地抚摸马背。
几幢孤零零的吊脚楼里,只有女人和孩子,因为山上的柘树适合送给吴王造弓。以跟上他每年西征越来越快的武器消耗速度,所以男人连年被赶上山砍树,他们大多逃走了,女人孩子仅剩的口粮还被山贼抢光。
这帮山贼自称是吴人。
“吴人?你口音比我还像越人!”象奴掴了贼头一个耳光。仲雪意识到象奴的口音和雪堰的不一样,混杂吴越交界的颤音。多年来,吴国最南端的笠泽,与越国最北方的御儿。河道与桑田犬牙交错,人们相互抢劫,把对方当肥肉送进各自君王的口,“大家躲在猪栏里,为避免越人发现,将呱呱哭闹的婴儿捂在屁股下,却把婴儿坐死了……我以为乳母说的老掉牙故事,只用来吓唬爱哭鬼。”伯增茫然地说。
雪堰笑起来,“我从小听的睡前故事,是吴人每到过年就来抢劫,越人只好把婴儿塞进米缸,却把婴儿闷死了……吴人向来嫌我们米质太差。”
“这么喜欢当强盗,真该把你们送去鹿苑。”象奴还在恐吓小毛贼,要把他们扔进无底海沟,日复一日被切割取乐,不死不活直到时间静止。
“行了,”仲雪无法忍受残忍的笑话,“你以为你是一个更好的坏人吗?”
“只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象奴气鼓鼓地分拨人手,押送山贼回屏坞……剩下的人轻嘘,那头麋鹿就站在山隘口,前方已无路可走。群山泛起淡蓝色的召唤,仲雪在晨曦中辨认现实中的麋鹿,没有梦中那么美。也没那么多神性,它无辜地扭头回望,轻轻刨动前蹄,想把缠得它难受的麻绳磨断……
仲雪拉满弓,朝它瞄准。
四下皆寂静,连猎犬也被拉紧项圈。
雪堰抢先射出鸣镝,猎户们的箭雨随之而去。麋鹿背上扎满箭,纵身跃下断崖。
一成发出呜咽,寤生的身躯被拖过燃烧的桥、河床锐石、山野藤蔓……又如一团松球被麋鹿拖下山岩。
雪堰轻声问:“想想你什么时候不害怕杀人的呢?”
“我没杀过人。”仲雪绷紧弓弦,却迟迟不射出箭,人们质疑他的动摇。
“那想想你几岁起不再害怕捅破野猪肚子、掏出狗熊的胆……俯瞰它们的奄奄一息,将其视作自然。那凶手射杀我们时,也是这样。”雪堰按了按仲雪的肩膀,手势很轻、但具有万钧重的说服力。
“射杀我们的是凶手,并不是麋鹿。”仲雪执拗地说,他没必要对一头走投无路的麋鹿痛下杀手。但他明白:刚才他无法射杀一头麋鹿,等凶手来到眼前时,他也无法动手——父亲与兄长称之为“仁慈的缺陷”。
“鹿还没死!”猎人们惊呼,山隘下是一道水坝,麋鹿奋力游过水库,鹿角探出水面,就像求救的两只小手。
“射死它!射死它!”一成受挫地大喊,但猎人们的箭打了水漂,它已游出射程。
曙色燃烧着夜色,霞光填满山谷,他们逐鹿向西,一直追到了诸暨的边境。
“如果全员过境,夫镡会以为我们发动了一场新的突袭。”猎户们顺从地把野猪矛、箭囊都卸到地上,雪堰上前挑选称手武器。所谓麋鹿会在夜间飞行,只是一个借口,只要它越过山隘,就进入诸暨境内,这才是他们不能贸然追击的原因。
——而当初凶手的消失,正如“羚羊挂角”,无疑是利用了丛林滑索。
伯增有流浪癖,又不见踪影,他容易受蛇女那等奇人异事吸引……半驯化的青狼,恋恋不舍地伏卧在人们可接受的距离外,“乌滴子。”雪堰呼唤它的名字,青狼窜到他跟前,像鱼儿一般在他脚边乖巧地游动,仲雪愣住了。
黎明的薄雾散去,他们斜跨长绳,把爱犬也扛上肩,从山崖下到水坝旁……使用攀绳的方式老练而相近,代表着贵族所受教育跨越国境的相似性,雪堰说“请等一等”,从岩缝折下一枝白豆杉……他忽问,“你是卷耳大夫的弟子?”“事实是他只指点我两年,每年三个月,第三年吴王的燕射典礼上,我击败了同窗……和剑术教练,获得陪同前往楚国游学的机会。”仲雪一直在等待有人问起,关于他的恩师以及他背负的恩义难全。哦,雪堰语气淡然如雨中的剑,闪射冰冷、致命的光:“那次冒险是他自知命数将尽,留给越国的最后礼物。”——可惜不成功也不长久,越人还没品尝到攻占吴国的必要。撤去了扈从就像卸下笨重行李,狼与犬轻嗅足迹;他们并肩而行,穿行在先贤们逐一死去的梦中。
与此同时,西二十里的埤中城外,卖牡蛎的少女独自跑过三岔石桥。后边追着鹿妖,少女滑倒在牡蛎上,被擒住脚腕任意挥动,头颅像一把木槌敲打桥墩,留下一滩滩血污。送奉神之花的船上人看到倒挂桥下的尸体,失声尖叫……淡蓝的晨雾还慵懒地附着在会稽山北麓,夫镡战胜千林之后,把千林的头颅扔进深海。初秋,亿万计的蟹苗自入海口逆流而上,密密麻麻地啃吃稻禾。农人恐慌,认为是千林的怨灵变成螃蟹,却爬不过山脉去向夫镡复仇,这一年山阴欠收。巫师们强硬地认为要加倍壮大秋祭声势,才能压制怨灵,神巫的信使在七位大祝之间往返……再沿着天空与地平线之间的尘埃向北,灰尘与水汽凝结为海雾,还未从飓风扫荡中恢复的武原,身披鹿皮的偷袭者跃上木筏,大喊“我是鹿妖!我是鹿妖!”把押送人扔进海里,摘下绣着熊罴的旗,劫走发往吴国的贡品,包括作弓的柘木……回到一百七十里外的句章港,船在熊熊燃烧,这是夏末以来烧掉的第三支船队,因为甲板下的老鼠从海外带来了鼠疫。匪帮流窜南北,吴越群氓混杂,给宗主国的贡奉难以完成,每个人都感到困苦异常。再往西,句乘山沉入一片火红的枫林。季节在仲雪的回旋闪避中不觉转换,两年前为了猎鲸,他顶着风暴来“偷”神力加持过的捕鲸刀,那是一场可笑的偷盗!他却对夫镡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夫镡亲自为他打造全新渔具……
狗与狼的嗅觉都不起作用了,相互埋怨地低吼,白石典气咻咻地推挤青狼,想教训这头骄傲的跨界妖怪。两位大夫走向水闸口,受伤的麋鹿也许藏进了句乘山,在枫叶下静舔伤口,明年春天,采猪草的少女无意间发现一具鹿与孩童相拥的白骨……但仲雪等不了那么久。
浦阳江浓翠潆洄,漂过载鸬鹚的竹筏,还有夜航归来的班船。这是一座迅速醒来的城市,犹如会稽山的左舵,逐渐掌控越国这艘重型战舰的主导权。距离最近的一艘船刷过生漆,漆黑的船体,蒙上黑毡篷。就像一口棺材,船头站着个黑衣白肤的男人,额系长条黑纱,这是刽子手的助手。越国排名第一的刽子手是个工头,他经营他的屠杀事业,分派给帮工学徒,只有重大行刑,才亲自动手。
助手跳上埠头,把缆绳捆上石猴船桩,搁好船板,这是刽子手到中央菜市场去收税的时辰。刽子手没有固定收入,他有权留下受刑人的衣物,贩卖自家调制的跌打伤药,同时到兼作刑场的菜市场收税,这是夫镡给予他的特权。
接着毡篷帘子撩开,乌滴子和平水走出船舱,仲雪很高兴看到他们仍在一起。雪堰径直踏上搁板——距离仲雪送别他的那一年,经历了一场恐怖战争,和几场奔波东西的解决之道,乌滴子的面孔更瘦削,臂膀和手也更为标准——雪堰走向乌滴子,把山中摘取的白豆杉插入他的衣襟,在场者都怔住了。大夫以一贯疏朗冷淡的神情,对乌滴子说:“为什么还不回家?”
乌滴子脸庞浮现一抹红晕,眼底闪过怒光,仍微微低头行礼。青狼“乌滴子”发出一声快意欢叫,亲热地蹭着乌滴子的脚脖子。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依附在破碎的荐席、一枝使臣的梅花、定情的贝壳项链、一记耳光上,把婚姻关系与领地范围混为一谈,将人们的痛苦与爱恨网罗其中……乌滴子的姐姐,是雪堰大夫的小妾。
平水邀请他们去家里吃早饭,并欣赏刽子手的刑具:专设的武库里树立一排排的矛头和箭镞,长剑也不用兰架,而是剑柄着地倒放,一枚枚匀称的剑凛凛挺立,剑刃闪着铭文“夫镡自乍”,是乌滴子的藏品;另起一排署名吴越国王太子的剑戟,来自家族遗产与战争馈赠;这批收藏流出任一枚,都是死神的毒吻。
雪堰在餐桌上又满不在乎的轻松谈笑,还对平水说:假使将来我被处死,希望你执刑时给予我仁慈而锐利的一击。“我向您保证,大夫,假使有一天您被送上断头台,我会给予您仁慈而锐利的一击。”平水镇定地起誓。
友好而冷场。
仲雪明白在坐三人,杀死的人比他们鼻子下的盘碟加起来更多,无论是平水还是乌滴子,斩下火船中的无名氏头颅,是否都轻而易举?他们谈起对夏履桥的关注,说那一头麋鹿可谓无处不在了,鹿妖一露面。暴病就流行,又听说鹿吃了海妖排泄的毒海藻,开口说“无主之地、吴王所有”之类的凶吉。对山贼和疾病的惧怕使国人恐慌无比,强行砸开武库,分发武器自卫,不由分说地把外来者绞死在最靠近城郭的那根树杈上;野外的农户则涌进城里,在街上随意睡觉,纷纷冻得感冒……舆论上要射杀这头麋鹿,猎户们都磨快了弯钩。
“引导我们到此的不仅是猎户的嗅觉,还有错乱的梦,那头麋鹿受尽折磨,也许真变成了怪兽……”仲雪捂住黑眼圈。
乌滴子忽然从坐席对面问:“你知道人有三个灵魂吗?”
——第一次来诸暨时,路上遇见一位诗人,他告诉我人有三个灵魂,一是生命之魂,生命结束就消失;二是意志之魂,掌控情感,梦中飞离身体去远方;三是转生之魂,具有鬼神之力,有趣的是。我曾到过北方苦寒之地,他们也认为转生之魂栖息于牛栏羊圈,畜牧就会繁盛,附着在牧人皮鞭,则吓退病魔群狼。为找回三个灵魂,巫师会用鞭挞、烧炙、针刺……
“你允许别人对你做那样的事?”仲雪脱口而出。
乌滴子含蓄一笑:“是的,以前我允许别人对我做这样的事。”
——直到,遇见夫镡。
“那头麋鹿被神魂附体了——是你的灵魂。”乌滴子指向仲雪,仲雪怔住了。
——所以你放任它驮着你,渡过往昔与未来的鸿沟、他人与自我的界限。鹿妖是由一个个愚人的魂灵集束而成,你们根本不知道人生应有别的关注点,也不配拥有别的灵魂栖息地。因为你们强行施加的笨重灵魂,麋鹿才会变得如此不堪负重,如此踉跄狂躁。
雪堰也停下切肉匙,歪头看乌滴子——他的体力、意志、他的未知,都为同一个目的进驻身躯:宁静、澄澈、强盛,此刻,魂魄一体。与他相比,在座者不过是一群黯淡的失魂人。
这时助手们来报,麋鹿,就在中央菜市场。
闹市中的麋鹿,它在甩不掉的尸体上磕绊,它垂头看看寤生,惊讶于小小身躯的执着,又不解地看着围观人群。血从它湿漉漉的背上流下,如同朝云彩带。
人们为仲雪让开路,雪堰递给他梭镖,他是屠杀事件的主角,一切决断到他为止——
这一代诗人用狐狸、用熊和狼来象征君主,一切雄壮美丽的动物。仲雪与雄鹿对视,情感的波澜,犹如浦阳江的逝水。没有妖法,没有灵通,只有一头受苦的麋鹿。“杀死一头鲸鱼的负疚感磨损了我,我快丧失打猎的愉悦了!”他把梭镖扔到地上。
平水上前,割断了折磨人们和雄鹿的那根麻绳,解下黑斗篷遮盖住不成人形的寤生。麋鹿由助手牵住了,它筋疲力尽,温柔地舔着助手手心的盐巴。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节 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
在九月结束时唤醒我……阿堪醒来说的第一句话,九个世界随之一同醒来,随后他一定要见仲雪。
象奴用船把阿堪送来,平水用黑船把雪堰与仲雪送回——他们在水中央相遇,一株古老槭树把半壁红叶倾倒在栈桥上方。槭叶很美,足够让人爱上醒来所见的树下第一个人。阿堪向仲雪伸出手,他们就像有一百年没见面了!
阿堪必须告诉仲雪关于黑巫师的事:“如果一个人想变成黑巫师,务必行极恶之道——弑父、乱伦、从不可饶恕的罪孽中吸纳力量:变成一头熊、一只鹿、一群马蜂,脖子飞离身体去咬死敌人,杀死另一个巫师则能获得双倍报偿……”
“用众多人头祭他的邪神?屠杀我们的是一个黑巫师?”
“这种法力大部分人不相信也无法获得,转而投向更实际的骗吃骗喝。”
“就像你一样。”仲雪不忘嘲笑他,“而且他还打算杀死你来攫取双倍的无能。”
“你抱怨了两年越国没有神明,它展现你眼前,你又不信。”阿堪望向木笼中的麋鹿,它很安静,眼神安静得让仲雪无法忍受,仿佛卸尽了众生的昏昧,只剩寤生的灵魂附着其中。
“我不接受只为逆天而杀人。”还不如胡诌是几群人出于不同理由,在同时屠宰我们!夫镡在刺探,雪堰在泄欲,狸首讨厌我——凶手喜欢回到现场观测屠杀成就,支离破碎的你就是他们的功绩。
“不要用凡人的道德去束缚恶人。”
“神官是对的,那孩子的内脏被人掏走了。”满手油膏的平水刚刚为寤生缝合了腹腔,“不要告诉他父亲。”
“凶手需要诸位传播这条传闻,他想要成倍扩展巫术,在神祇的天平上。一端是邪恶的砝码,另一端是恐惧的总和,人们越害怕,他就越有妖法。”象奴有着远超身量尺寸的思量。
“必须公布出去,凶手才藏不住,人人都会痛恨他。”仲雪否决。
“也许他根本不想藏起来。”阿堪说。
尖锐地呼哨声打断讨论,带火的鸣镝猝然扎进船体,再次送来死神的问候!接着飞来更多猎叉、长矛,凶手选用更大型、更炫耀的武器,距离他们也更近。不过这回在船上的,多是勇武贵族、或者贵族的勇武仆从。船工呐喊,用竹篙叉掉火矛,船身一震,船头撞上岸边纵横的柳树根——浓烟熏燎,一头猎隼飞出烟雾,后边顺流撞来一座燃烧的“木塔”。
“那是一成。”阿堪冷静地说——
木塔上堆叠死人和死狗,朝外露出面孔的,是浴血的一成。那些跟着雪堰和仲雪追到诸暨,等候边境上的猎人们,被开膛。被倒钩拉扯,尸体浇筑泥水,一层一层堆成“京观”:一种糅杂惩戒与献祭的古老刑罚。
麋鹿惊恐地顶撞笼子,一下、两下、木栅栏被撞开,一只角也断了。它跳上燃烧的京观,蹄子烫得冒烟,血濡湿双胁,仲雪能闻见它燃烧的绝望。没有人引弦开弓,它中了那么多箭,不该再遭罪了。人们目送它坠落江水,像半沉的破船,一动不动地任水推远,只有单支鹿角叉出水面……
“你相信有黑巫师了吧……”阿堪轻声问。凶手的手段更娴熟,他获得他所杀死的人的力量,痴迷于吸引更强的人来追击他。
后一艘船从右翼绕过黑船,超到前头去——乌滴子跃上雪堰的船,轻挠那头也叫乌滴子的狼,三者都微微眯眼、仰起头迎向射来的箭,神情有如斜挎猎角、周游到此来会猎。船一绕过京观,雪堰与两个乌滴子以过人的膂力跳上岸,朝遁逃的凶手奔去。
“两个执刑人不能在同一艘船上,这是一种传统。”阿堪告诉仲雪。
“防止船漏了,两个刽子手同时淹死。”平水一笑。
仲雪才知道雪堰也是执刑人,他管理会稽山的典籍以及神的道具。平水惩罚冒犯凡人的人,雪堰为众神处决渎神者。仲雪的某种心情,也像那头麋鹿,被滔滔逝水冲走……他捡起断在甲板上的鹿角,打算还给寤生的母亲。
攻击戛然而止,凶手射光了猎人们的箭。
——仲雪怀揣鹿角,奔跑。跑得喉咙发干、小腿酸涩,白石典不时越到前边去,又打着转等仲雪追上来。雪堰和乌滴子不时给他一个眼神与口令,仿佛他是一个扛矛的仆人,春秋末年的吴山青与越山青,贵族与他们的仆人们一样赤脚追猎。
路消失在丛林的阴翳深处。“请等一等,仲雪。”雪堰说。但仲雪一头撞了进去,被网兜吊上半空,满耳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和白石典的狂叫。一簇簇黑缨带涌出,盾甲兵埋伏于此,连陷阱都是新置的,只能逮住毛糙的仲雪。气喘吁吁的百夫长与同样胸腔起伏的雪堰大夫再次面对面,“请大夫回大禹陵共襄秋祭!”尹豹良行礼,这更像是逮捕令。
乌滴子首先没有特别的兴致被拘捕,雪堰也没有理由束手就擒。“鱼丽阵!”百夫长下令。兵士迅速围合,前队跪姿持殳棒,后队立姿引弦,如刺猬抖擞根根尖刺,企图将雪堰卷入腹中。两个乌滴子同时自人墙外跃向阵地圆心,狼扑到一名小胡子头上,乌滴子则踏跃树干、借力返身、一拳击中他的喉管,小胡子霎时丧失直立能力,雪堰又揪起他藤甲,连人带狼一起甩向圆阵对面——军阵要拧成麻木划一的洪流才有效——对面的士兵应声被砸倒。雪堰深知他们的作训不良,从缺口中带着好笑的神情撤出。
只留下白石典虚张声势地吠叫,而后呜呜哭着啃网绳。“暂且复命吧。”尹豹良也又好笑又疲累地说,把一个被揍得鼻青眼肿的男人和仲雪背靠背绑到一起。
“这人我认识,他是鹿苑的智障工人,被一个假女巫领着采石打短工'注:见《鲸波》';”仲雪喊,“随意抓几个人复命,也算是最强的越国甲兵?”
“假女巫、假工人,我们抓到他时,他和同伙往浮标掼尸体。别人跑得快,他瘸了,溜不掉,他只会呜呜流口水。”尹豹良牵着仲雪和工人赶往栈桥——会稽山的快艇伫停在那儿。
“那个同伙才是真凶!”¨wén rén shū wū¨
“真凶是你们这群堕落贵族,”尹豹良的讥诮消失了,只剩下坚硬的仇视:“狩鲸后二十八天里,你醉了整整二十一天,到梦见屏下呕吐。把上代大护法的礼器扔进烂泥,我们也不再像小孩那样相信神话了,但你能否对即将接手的国度表示哪怕一丝一毫的尊重?你说要不辱天命,却跑来诸暨和夫镡眉来眼去。”视野、追忆、时间在缓慢蠕动,透过如泣如诉的控诉、以及悬停林间的光柱捶打着仲雪的耳鼓,“你们这群病态王子,盘踞会稽山两侧,豢养一群白痴……把侏儒装扮成公子王孙,瞧着他们滑稽歪曲的姿态哈哈大笑,通宵歌唱。轮个把姑娘拖出竹楼,夫镡还能衡量得失,选择最有利于他的恶行;雪堰根本是疯子,他没有感觉,从屠戮中获取快感!”尹豹良的眼神写满了“我对你们已厌倦透顶”,他认为仲雪与雪堰同流合污,辜负了会稽山另一边所寄予的期望:人们等待了很久,送走一个又一个不堪的君主,期盼一个新的君子,有胆识、有才具、敢与民众生死共存,而不再是沉醉于狂欢与沉郁的旧人物……起初仲雪来到越国,也是为了挣脱那个发霉的旧巢穴,而他也未能掸尽霉菌。
狸首伫立快艇之上,肃立如收拢的长桨。
“我要面见神巫。”仲雪坚决地说。
“谁都想见神巫。”狸首嘲弄地回复。
“大屠杀之后,神巫在做什么?”
“在会稽山上读他的神棍宝典。”
平水的船与狸首的船交汇了。狸首一手把阿堪揪上快艇,一手平伸、喝止平水,“仲雪故意挑衅夫镡,让夫镡有进攻神巫的借口,这正是吴国乐见的——罢黜越国君主,让越国四分五裂,刽子手你还想砍几颗越国好人头?!”
平水为之忌惮。
雪堰是疯狂贵族,仲雪是吴国奸细,夫镡趁乱而起,这就是狸首的逻辑。仲雪自觉像那柄海中消失的姑发剑,在越国内乱的漩涡中销蚀。船舷之外,江水已淌出夫镡的疆界。
阿堪虚弱地按住狸首的手腕,“仲雪是我的客人……”
“你被吴国佬蒙骗,还包庇他?”狸首警告阿堪不要妄动,“射进你身体的那枚箭头,你知道是谁的吗?他和雪堰合演那场惨剧,故意把你也射死,不过是为了表演得更像一点!”
“不能保全客人,是我的耻辱……”阿堪手中多出一枚锐物,是前一刻凶手掷向船的矛头,“以此谢客。”
仲雪喊“不——”
阿堪把矛头捅入自己脖颈,血喷涌狸首满手,“见鬼!我已埋葬了太多神官。”狸首咆哮……仲雪觉得自己的喉管也被切开,食道与气管一把一把往外扯。墨绿色的栗树,将阳光蛀出一闪一灭的轮廓,喷着汗与响鼻的庞大异物迫近。这是一支麋鹿的洋流,就像军舰后一长条拖痕,伯增高踞膘肥的鹿背,挥动长矛如船桨飞舞,劫走仲雪和工人这对捆包。雄鹿后蹄在栈桥上刨砸,保持身体在空中悬停,又奔动起来,在狸首眼前骄傲而又笨拙地逃走了。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一节 梦四夜
一阵芬芳从东边飘来,一阵又自南方送入鼻孔,于千沟万壑之中汇成波浪,仲雪的心舟在幻水上颠簸倾覆……异国的经年散漫,忘却了祭祀与兵戎,但秋霜已近。那些洵美的白茅,有的刚萌发,有的却被凉风吹倒,活着的将和已然逝去的一同枯槁。
“你怎么了?”伯增问凝视浦阳江的叔父。
“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投水自尽了。”伯增把仲雪带到杂耍人的宿营地,杂耍人就像水流,东西南北各自流动,支流汇聚又如上古神话的浑然宏大:长发委地并满脸胡子的妇女,说笑话的侏儒,练柔术的男人,莫不注视仲雪,这一出吴越春秋的暖场嘉宾。之前解救的蛇女上前为工人洗伤口,后者发着高烧,脱去血污的衣服。露出脖颈鼓起鸡蛋般的脓包,蛇女尖叫起来,杂耍人等咆哮着后退。有壮汉挥舞火把驱赶工人,对远古瘟疫的恐惧深深根植在人们心头,尤其是四处游荡的杂耍人,他们饱尝“散播盗窃与恶疾”的歧视,也对传染病拥有第一手的警惕——仲雪上前,一再询问工人,他只谵言“元绪、矿井、叫花子”,这也是他艰辛的生存主题。“夫镡会把我们都烧死的!”壮汉喊,“夫镡自己的船都被烧了!”仲雪拔剑,壮汉愤慨地闭嘴后退,仲雪在工人身边划出一个圆。他不能迈出这个圈,给他一张坐垫和一些吃食,这是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好笑的是,只要呆在夫镡的腹地,他们反而更安全。每人以不同的理由谴责夫镡,同时又焦躁不安地盼望:为什么夫镡还不作出反应?
视线洪流中,仲雪找到一张混杂脂粉与新伤痕的熟悉面孔:暴七。
几天来暴七轮个寻找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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