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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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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尖一直砍在地面断裂了,仲雪甩开剑,一拳一拳重击大高华。

垮塌的夏履桥,阿堪的自刭,疠风子的隔禁。焚毁的船龙骨,争利与情杀,鼠疫与战祸,闪过脑际的所有碎片。凶手就是越国本身:人们暗昧,听凭神官欺骗;贵族消沉,纵容外国摆布;为博取锐勇的虚名,男男女女沉浸于仇杀之中。

众神喧哗,对真相却缄口不言,半人半神的贵族们只谋求会稽山上更高的席位。

而仲雪在乎。

他走过不眠不休的长夜,虎口涂满血污。

背负四十条人命的狂徒,就在他的跟前。

不必急于谴责越国的种种。

谁犯了罪,谁就得遭罪,就这么简单。

加诸于他人的苦痛,让他自行饮啜,把萦绕号哭的冤魂从每个伤口灌进他的内脏。

剑的碎片飞溅,划破仲雪的额头。大高华的腿横扫他的身体,他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他硬碰硬地揍大高华,不给他喘息之机。

大高华滚落每时每刻在倾倒的梦见屏——

平水策动战象,一举踏中大高华,这就是刽子手的行刑。没有幻觉、没有法术,人类的血肉在象腿下发出捅捣烂泥的声响,战象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嘶。

“我这副斩肉酱的鬼样,”大高华仰天大笑:“夫镡会更害怕吧!”

“你也好,我也罢,夫镡从没过问过一句,所有的疯狂,不过是他前进道路上的一粒沙。”乌滴子冷淡地把模具收入怀中。

漂浮水面的,是山石夹缝里的画板,是巫师们为委托人所写的祷词、咒语、想要获得的东西,想要抛弃的东西……就是这堆破碎的梦,看着他们搏斗,这封大高华写给夫镡的信。但仲雪实在怀疑夫镡是否会听这份又长又臭的来龙去脉,他的通信小道与几案必然早已堆满各种申诉与传檄;那么多野心、呼吁、忧惧与痛苦……大部分都被情报官先行过滤,杳无回音。人们只是听闻浩淼山河间,夫镡带着他的一级梯队呼啸而过、抢掠、纵火、战斗……然后和谈、会盟、弭兵、然后撕毁协议、再次宣战。

即使如大高华自命勇力盖世,也不过是在这一小撮内核之外悻悻等待。于是他认定,只有呼啸得更快、抢掠得更多、更猛烈的火焰、更凌虐的战斗……才能挤进句乘山的顶端,或是得来你的狼顾一瞥,夫镡。

元绪坐在大高华逐渐冰冷的身边,“让我们呆一会吧。”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八节 尾声

大越道上荒凉无人,只有阳光弥漫,和欣喜消融的积雪……雪堰和象奴骑着马,被遣回山阴的尽头。他的弓箭手们如同细雪一样融化、蒸发、不留痕迹,只剩下几个失魂落魄到处乱走或失足落水的醉汉;他亲手扎紧的包围圈,野兽们倾巢而出;他想杀死他所深爱的人,他第一次带兵的战利品,湖边的一瞥。那对姐弟的父亲说了很长很长的借口,说他不接纳这对小孩,他们将没有其他人可托付,正因他瞧了他们一眼,就必须把卧室门打开。否则他们的一生幸福都被葬送,反正也没人敢再要他们了,而他的飘然世外能够拯救他们,他看着那名弟弟的指尖,第一次感受到了因兵燹而占有私产的狂喜……他一直隐藏在权力拼图的背面,从小枝给他写第一封信时,卷耳大夫就问“你确定?嫁给一个二流贵族、一个次等英雄?”在他们的婚姻生涯中,他再也没有参与一场蛮斗,他总是在她独自面对他人的嘲笑时。才变成一个刽子手,她渡过浙水北上,笑着说“我只去一个月,记得给我的李树浇水”,留给他的是不满移植的酸涩李子和永别……积雪的凤尾竹就像跑动的群兽,为化装成牧童和采桑女的子爵们和方伯夫人们弯下幽会的小穹顶,这些人用战旗蒙住眼睛,放任马车追逐疆土与爱情,为了特洛伊的海伦、为了息夫人和夏姬,毁灭一座座城池,降服一个个国家……对于雪堰来说,战争提前结束。上次还有象奴陪同他一起走回家去,现在他孑然一身,飘忽荒野……从海上鹿苑归来的人手、战象与大禹陵的盾甲兵缠斗,声东击西,他一向擅长的战术;他让那些人去送死,大禹陵从不是他的目的地,相比财宝、神灵、一堆石头砌成的房屋,是人!人才是最宝贵的资源,他要去见一见异母弟弟,现存世上血缘最接近越君世袭的继承人——山阴君。刽子手截住了他,又放走了他,付出他无法拒绝的代价……少年君主正在大象墓场的巨骨丛中练剑,看到雪堰大夫的到来,年龄悬殊又容貌酷似的两兄弟同时舒展笑颜。就像看到死神出现在林间小道,揪落一瓣瓣干枯的月季,青狼尾行其后,轻踏朵朵花瓣,“我收到了你的信……”刻在行宫喷泉下的标记,两兄弟还在一起时,在父亲未竣工的陵墓里做跳房子的游戏所约定的暗号……他们很多年没有相见了,任凭那些阴谋者隔开他们,防止他们把会稽山合成一艘庞大战舰。而此前他俩不是太懒就是太小,竟没想到反击,山阴君朝兄长张开双臂,等待他的拥抱,等待历史重新走进他的庭院。

梦见屏横倒湖中,鬼板和碎石仍不断落进水中,对很多人来说,它是梦乡的通天塔;对另一些人来说,不过是采石场的残渣。

你一直不信神明——但那架鲸鱼骨架,阿堪告诉他,就是你的保护神。

敬她、爱她、畏她、漠视她,神并不在乎,我只是暂时替她保存生命,一滴水、一粒沙,是她提醒我生之有限。

“她是我的催命鬼,终有一天我会将生命还给她。”仲雪捂着受伤的额头走下梦见屏。

年轻的药司为乌滴子查看伤势,乌滴子之前摔伤过后背,这药司是乌滴子的朋友。一直担心他,即使没有大高华,也会翻过山岭来看他。

“你就是山北的药司。”仲雪微微笑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药司说你的额头要用蚕丝缝几针,会结疤但不会太明显。“你被梦魇住了,梦寐的碎片凝结成‘梦胎’,冻结在你体内,你需要一个‘解咒师’。”药司建议仲雪,“你最好举行那个净化仪式——”

“仪式一共举行九天。”阿堪握着一小把糯米,这是他将糯性强的稻谷留下来做种,两年种了四轮、育种成功的糯米,十天前藏在梦见屏石匣中,打算秋祭后送给仲雪的奖励。仲雪是吴人,吴国产很好的糯米,他一向爱吃,“最后一晚我们蒸糯米饭,用苋菜汤染成红色的糯米饭。等我们吃完糯米饭,美美睡一觉,没有梦也没有遗憾,你会再一次在金色的清晨醒来。”阿堪还把一片木牍交给他,从大护法尘封的书房取出的——他母亲的亲笔信。

“第十二世越君是谁?”仲雪接过木牍,他一直没忘记那场不得不延期的“答辩”。

“是‘娄’。他被逼逊位,无奈投水,那里被称为宫渊。几十年后,传说就变了样,如同人们打捞起的君主,也不再俊美如常,人们不再记得这里泡涨过一名不幸的大酋长。越君世系的唯一痕迹,是裁定为邪道的殿堂都被灌满污水,宫渊成为‘邪神水葬场’的代称——你刚刚从宫渊升起。”

他们一个个走开,好让仲雪细细品尝这场混战的结果……

仲雪擦去那封信的蛛丝。这是前代大护法想要忘却的回忆,收信人是吴王去齐——

“大王,我的儿子还太小,期望您允许他和我一起返回越国……”这封信一下剖开仲雪的梦,所有思念、怨尤和弃子的悲哀,从伤口迸裂出来,这是一份副本。正本就躺在吴王宫殿,如果吴王答应了母亲的请求,那么他将在越国长大……在比吴国旧都更北的地方,天青色水湾与黛色大地舒徐展开,延伸至天边融合成雾蒙蒙的一片深深浅浅的青蓝色。只有中间一抹微亮的光,是壮阔的扬之水悠然流过,那是麋湖城,仲雪诞生的地方……母亲与父亲都没有抛弃他,那倏忽而至的心悸,犹如他感受到的第一缕秋风,叶片凋谢在脚下。

仲雪抬眼所见的越国,漫山都是绯色的槭叶。他想到那些死去和失踪的人们,如果还活着……他们也没什么可聊的;他想那批吴太子的铁剑经过成分比对后,正在夫镡的炼炉里熔化造币。他走过最爱的滨海松林小道,向东,直到陆地尽头……那头孤独的独角麋鹿,它在海岬边静静咀嚼海藻,仲雪与它久久对视……麋鹿从背上伤口中长出八重羽翅,薄如折叠透晰的初生蝉翼,迎风托举夕霞万丈,腾空飞走了,那就是楚人所说的——鹿身羽翼的风神。

 ̄文〃√

 ̄人〃√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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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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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集 冬之篇·鸦旗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无名氏。

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如同坐满嘉宾的船舱中回旋的轰响,乐师在调校乐器,在那些混乱、颤抖、忽而走调的琴弦声中,不时可听到剑士们用手指在长剑上弹拨的节奏,他们神态冷峻,表现出对胆怯的对手和等待宰杀的斗兽的冷酷无情;越过相互劈刺撞击出电光的剑刃,是漫不经心的女继承人们,长发缀满珍珠。技巧性地堆砌头顶,对冗长的角斗感到厌烦,手指摩挲着一串银饰项链……母亲的银饰贴住他的脸颊,扎得很疼,“北蝉,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地方……”海风吹乱她的长发,她纵身入海,雪片如浮游荧光。托着她沉入无底忘海,北蝉不止一次想像她漂荡在漆黑狭长的海沟,先是冬季洋流推送,然后是冰雨连绵的春季、愁烦苦闷的夏天……她如长生不死的仙水母,绽放在时空之海。

母亲是越国的巡回女巫,漂流到东海之上——那由一只只老海龟驮负的弹丸小岛组成,却又被女娲遗忘,顺洋流散落,被称为“骇沐国”的群岛之国。岛民是岛屿上的农人,航海是不得不逃亡时才采用的可怕方式,贫瘠的土壤不足以养育众多人口。还要承受远道而来的海盗突袭,人们活得像野兽一样,头生子将被吃掉,说有利于父母和后续兄弟;父亲一死,母亲就被儿子送到暗礁上扔掉,说“鬼的妻子,不能同住”,以贪吃的鬼神来控制人口极限——母亲不知为什么留了下来,也许是太爱他的父亲,那个他已记不清面孔的男人;也许是为了保护他不被吃掉,他唯一可摆脱这种吃人生活的途经,是当海盗。或者成为国王的人手,这两者没什么区别,他们都在秋季如约而来。

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地方……在乘船而来甄选新兵的军士面前,环岛奔跑、跃过障木、挥舞短剑搏击,如果在这座岛被淘汰,就划着独木舟追到下一个征兵点。继续应征,他太小了,军士让他至少再等三年。他站在木蒺藜和生蚝壳围绕砌筑的军营,台风前的薄云如海上仙宫的旌旗,他无法进入。接着,女巫乘黑船而来,越国的女王被称为“大斋宫”,她告诉岛民不要急于吃掉婴儿,一年一度,她的女巫们会来收集被遗弃的头生子。用粮食和他们做交换,那些年轻而快乐的女巫手忙脚乱地抱着婴儿,拧着被尿湿的裙子哈哈大笑,他们将被带往大陆那边抚养,说另一种语言。在另一片国土上为生存而战,他无法登船,他年龄太大了。最后,寒流将一支陌生的船队推入这片礁石丛生的险恶海域,他正爬到最远的礁石上凿牡蛎,引导船队避让那些色彩斑驳,在退潮的海湾里深浅不一的礁石群……

船队听命于一个隐藏在舰桥深处的男人,穿着暗红色的楚国式深衣,他冷淡的目光。他的沉默不语,他高高的帽冠,形状就像一只流离失所的凤凰,寻找藏匿在人群中、已变幻了形状的同伴。男人招待北蝉吃果脯,他的仆人询问此地风俗,和其他航海者没什么两样。北蝉并不知道在船舱里,还有几十个男人,手脚用锁链锁在长桨上,不见天日地划、划、划,直到海角天涯,或是自身生命的尽头……仆人们不知何时都退出了,北蝉的手背长满冻疮,男人厌恶这种圆滚滚、肿乎乎的紫色手指,就把北蝉的双手捆在梁架上,咬他同样冻得紫红脱皮的耳廓……他是在绞痛中品尝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与特异的感受。

“不要走啊,北蝉,”祖父眼泪汪汪地喊:“我把你养到这么大,没人敢吃你了啊,到了外边,更多饿鬼才叫吃人不吐骨头……”他还年幼时,祖父带他划到岛外,用铃铛拍打海面。唱歌给鲨鱼听,唱上两个时辰才有同样年幼的鲨鱼游来吃鱼饵,祖父用栗子木做的鱼漂套在鲨鱼头上。让它无法下沉,等它筋疲力尽后再捞上船,向海神致谢。难道将来也这样吃着子孙的肉,年复一年地衰老下去吗?

无论如何也要离开……北蝉跟着船队出发。第一夜,男人没有把他捆起来,而是把他扔进了舱底。那里关押着一名重犯,舔着海水渗漏进来的木板缝,哼唱着“点虫虫,虫虫飞……”重犯捶打他,足以撕开他,男人就站在栅栏外静静地观看……北蝉活了下来。重犯因犯罪而被捕,接着他发现,捕捉他的人欣赏他的杀戮才能,不时丢给他一些新的牺牲品,从鳄鱼、狗熊到人,这不过是具有表演才能的一种求生方式。举步维艰地穿过百亩暗礁和外百亩暗礁,在大蚊虫岛和小蚊虫岛抛锚,那些名字比波涛中的青山更富幽默感的大小岛礁。海浪拍击船体,在船尾分开的波浪后边,紧追着好奇的鱼群,它们跃上船舷,在甲板上跌跌撞撞。仆人们在摇晃的甲板上教他击剑,用舞蹈的步伐踩中那灵活多变的节奏;教他侬软的吴音,悠长如歌咏的楚辞,还有坚硬滑稽的越语。那是浑身珠宝的侏儒倡伶表演滑稽戏时用的语言,男人就会倏忽一笑,犹如掌握爱与文学的女神飘然路过。抵达“北蝉乡”时,他被地名弄得头晕目眩,原来,母亲就是从这里离岸出港……男人特地带他重返命名之地,他在沙滩上没完没了地翻筋斗,用奔跑的双脚惊起一群群贪吃的海鸥。男人走进海里,走得那么远,让人以为是投海自尽——他从背后紧紧抱住男人,不是出于感激或是报恩、拯救,而是纯粹的愉快,对未知世界的全部欲望。都想揽入怀中,男人有些郁怒,但容忍了他。

男人是从楚国来的第二代人,一心只想讨好遥远的楚王,一年四季天不亮就站到河水中祷告。当楚王病重时,他更祈祷天神把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甚至愿意自杀去代替君王死,这种不是为了获取私利也并非全然虚伪的谄媚就更加古怪!但北蝉以一种愚蠢而坦荡的理解接纳了他,生死一瞬,并没有那么多值得犹豫的选择。

他来到了男人陆上的家,男人的妻子坐在漆画屏风后边,和女仆们用龟壳占卜。占到不令人愉快的结果就重新再来,她同样喜欢遥远的楚国,尤其喜欢楚国出产的金块,铸成鸟篆花纹的小块,相互连缀;男人的儿子藏在走廊尽头的门后边,朝北蝉丢石头——那是一个喜欢摘下树干上的天牛、金蝉,一只只用脚碾碎,把蚯蚓切成一段一段堆在碗里洒上盐巴,惹得厨房里的女婢尖叫的小孩;这一家人沉浸在某种相互理解的痛楚和怠惰之中。男人以阴郁的公正对待送来的囚犯,砍下偷稻草的农夫的手,把夜半翻墙入户的山贼的脚剁成肉酱……所有这些在当时被认为是正当的残忍与惩戒。节日却把偏门打开,煮了三大口锅的热粥,让妻子和儿子也参与进来。施舍给排队而来的断手断脚乞丐,仿佛他们在他的严酷之下,通过戕害而获得了焕然一新的人生。

接着,男人接应了新一批囚犯,再次出海。把累死的前一批扔入海,他们长年不见阳光的苍白肌肤在粼光闪闪的海面上一沉一浮,就反射出同样银灰色的光,鲸群竞跃,露出高如巨戟的背鳍。它们是雄健迅疾的海中狼群,跟着母鲸浪迹天涯,如果母亲死去,年轻的雄鲸也会死于流离失所……船队在夜雾缭绕的山岱加入其他船队,几百艘船只的渔火叠加,如海神营造的蜃楼——

一开始,男人鼓励北蝉去特别搭建的海上平台斩杀麋鹿,那些鹿远离陆地,被折磨得皮毛邋遢;后来则是让北蝉加入剑士们,表演一对一的击剑,或是几十人的混战——新年的积雪压在平台上,竹筏缝隙里的血凝结成暗褐色的污垢,作为迎接贵宾的舞台。那个早春依然反常,冷雨和炎阳交替,突然之间。他站在那座冰封的舞台上,身边已没有其他对手,四周是靠着船舷。漫不经心的女继承人们,陪伴着她们的夫君和主人,对冗长的角斗感到厌烦。她们应该来制止这一切,北蝉突然想,如果连她们也不来制止这种事情,就没有人会在厌烦中终结这一切,但她们却没有。她们坠落酒池肉林,打着呵欠,却不知道另有离开此地的向上台阶。他的母亲至少还有勇气,跃身入海,一瞬间的飞升,永远地离开。

这一年,观众中有他的国王,骇沐国的国王明明知道他的属民为什么吃人,但不禁止也不作任何改变,况且陆地上的傻女人为救下那些“头生子”,愿意用与婴儿等重的稻谷交换,这意味着他可以靠这种陋俗赚钱,需要被杀死的人越多。他就越富有,乘坐从北方不冻港买来的马车,在船与船之间连接的平台驰骋,豢养一批劫掠船头,把国与国之间的贡赐礼物抢入后舱。这一年,北蝉作为男人的礼物,被送还给他的国王。

他喜欢醇酒、华服、没有止境的微笑,他厌恶捕鱼、耕地、躺在狭小的船舱里望着蚌壳磨制的明瓦,等待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日月交替。用身体去冲刺、去撕裂、呻吟与呐喊,除此之外,他不知道别的逃离之道。

从北到南,冻结的海湾上,海豹挪动布满斑点的肥躯。被猎犬吓得嗷嗷叫,海岸上还有一些建筑物,朝北风洞开,丧失了主人的灵魂穿过窗缝,发出同样的呜咽:这些茅草房经常被烧毁(有时仅仅为了寻开心,外越人乘坐着描绘眼睛或是海龙纹的快船,把农民的脚搁在灶台上烤。挖出他们埋起来的稻谷,割下驾着马车的领主的头,戳在渔叉上吓唬过路人),在管仲之前的时代,齐国和吴国的君王们经常重建这些可笑的海防,所谓的“历史”,不过是反复修建又反复被烧毁的水门,和城墙上被新兵刻写的一句笑话或思念的芳名。在顺海岸线起伏的长城后边,有着不断变幻的道路,结满薄冰的池塘。时常被砍伐殆尽的树林,不停流动的边境线上,永不停歇的劫掠者、纵火狂和刺客走过,有些皮肤黝黑、个头矮小,如同猿猴一般敏捷;有的穿着犀牛皮甲,胡子上系着红色蝴蝶结;有时外越人混在军队里,举着绣着展翅的凶鸟或是难以辨认的字符的旗帜,骇沐国王出售他的水手和剑士。吴国与越国的水手们常常混杂在同一艘楚国船上,吵闹不休,在风暴来临时却口衔短剑,同舟共济,他们两手冻疮地挥舞着剑与长铍。身影被画在陶罐上,作为文功武略的修饰花纹,位于行军路线上的乡野、城市、国家经受成千上百的入侵、焚烧、围城、辩论和盟会,铜铸的食具被熔化、被重铸、被铭刻誓言,从东搬到西,从南抢到北。步兵和水兵的鬼魂频频迷失在那无可名状的山道河川之间,他们生病的国王们和厨师谈论治国的方略,从王后和嬖幸们身上榨取同盟和爱情,养一批批优伶乐师和伟人先哲,国王们喜欢白鹤、獒犬、千里马、吴越宝剑和牛耳杯,对作为个体的脏兮兮的黎民不感兴趣,挨了伟人先哲很多的骂仍不感兴趣。每次出征,背景总是冷冰冰的冬季晴空,乌鸦栖息的黑色树杈,难以绕行的山峦与关隘,以及便于兵败自杀的芦苇丛……北蝉参与过围困宋国都城,见过鲁国贿赂求和赠送的纺织工;也曾戴上缟素,将船体漆成白色,为君王服丧。地图上看起来那么遥远的国度,不过是每年冬季用双腿就足以丈量的城邦。

楚庄王驾崩后,楚国霸业开始衰退,骇沐国王的事业退缩回海上,是继续向楚军投入人手,还是倒向雄心勃勃的吴国?这一年大斋宫的粮船也没有来,在派出正式使者之前,得先刺探风声,一帮帮乔装成渔民、行商的外越人来到吴越港口。蚕花节是越国最重要的春季节日,为蚕宝宝祈福而举行。

“北蝉。”有人在黑夜中叫他,是那个男人的儿子,他长得很像父亲。很多年前,这孩子用侍童扛的铜钺砸伤他,把他拖进走廊尽头。模仿父亲一样在他身上爬上爬下,等北蝉反应过来时,这孩子正想掐死他。他对孩子体内储蓄的那么多的暴力感到好笑,安静地扶住他,男孩垂下头哭泣起来,“滚开,恶心的鼻涕虫!”他咆哮。

“你父亲玉体安否?”

“庄王驾崩的消息抵达时,他也跟着跳海自尽了。”现在他是一家之长了,父亲死后,他看到家臣的谄媚,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少年,会有人如此讨好吗?于是他冷笑,对这些人也很残酷。亲近贤明的人,远离奸佞之臣,谁都这么说,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分辨得出好坏。他把家搬到贫瘠的海边,不再砍去会稽山以东囚犯的手脚,而是押着他们开山采石伐木、修建海塘,这是建造在流沙上的土木城堡,一再被连天巨浪冲毁……他是来接收埤中、诸暨两城的城防抓获的小偷小摸的,俨然一副谦谦君子相貌,快乐而自强。教训夜归的少女,让她们快快回家,她们咯咯笑着跑进小巷。北蝉感到恶心,虽然这种恶心他已吞服了十几年,在这刑罚家的儿子抱着他哭泣的前夜,和表哥们一起肢解了一个过路的杂耍艺人。出于对他父亲的愚忠,北蝉帮他把破碎的尸体沉入深渊……北蝉就像下水道,所有肮脏的血污都流经他身体而过。

每个人都把最肮脏的东西掷向他,视为理所当然。

少主把北蝉领进大斋宫的晚宴,为舞女们送去珊瑚,她们往浓密的发辫里插上长枝珊瑚,如同一头头麋鹿。大斋宫的权势被她的市攻蚕食,感到越来越拮据,期望雇佣一批外地的亡命徒,前往句乘山给市攻一个教训。大夫内臣的变乱,足以重组一个国家,但北蝉看到在场的流氓。没有必死的决心,就连其中最冷峻的少年,也不过是另一个阉割版的自己。他离开了密谋的石室,折去海神庙,他一直缺乏机会把母亲的遗物——那串银饰交还给大斋宫,如果母亲看到教导她“救一人等于救一世界”的大女巫,变成斤斤计较的老太婆,会作什么感受呢?那么多满嘴仁义的人们,到了自身利益的关卡前就乱了阵脚,什么才算是至尊至强?

他离开了密谋的石室——大斋宫没有阻挡,但在半道就碰到夜巡的司稽,佐助治安的胥师对他进行合围缉捕,少主不能让他携带暗杀的密谋离开……他击倒了守卫城门的阍人,握着银饰去了海神庙。走错了入口,从海螺壁的背面进入海神庙,“这样的男人,就该把他轰出去!”一名妇人扒在海螺壁上说,她转过头来朝北蝉微笑,如果母亲还活着,她就该和眼前的妇人差不多年纪。这是会稽山的大护法,为人出恋爱主意——敞开北楼的窗户,爱她的男孩晚上去访问她,女性自由恋爱和生活,是越国社会得以延续的根基。海螺壁那边的少女明显遇见了难缠的家伙,去冬从城里一直尾随到家里,就住进来,把她当做妻子、佣人和粮仓,起初还有甜言蜜语,现在动不动就挨揍,她只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兄弟,没有强有力的帮手。“她很可爱,不是吗?”大护法示意北蝉从螺孔望出去,那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眼睛被揍得青肿,“你把那个人约到山阴君夏宫东面的吊桥上,我们来说服他。”

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北蝉跟着大护法等在吊桥上,那个男人也许从小在一个充满虐待的家庭长大,无法被说服,北蝉上前揍了他一顿——这是一个很好的剑手,恐怕是别处知名的剑术师傅,只是境遇不佳或是为了别的缘由流浪来此,就像北蝉一样。两个可称为天才的勇士,却为了这件小事在此决斗,多么无稽。但解救一个遭受暴力与剥削的女性,也许比刺杀一名大臣更有趣,这事就这么结束了。但北蝉要几年后才能得知,那男人的人生却因此全然改变,因虐待女性的秉性被知晓,之前的主人也拒绝再次接纳他。他没有别的维生手段,滚落人生的下坡路……愤而闯入少女的北楼,把她和小兄弟都杀死了,并一个个残害大护法身边的人。一次大护法乘船从乡间探望病人回来,他跳上船,当胸一拳击中大护法,连她胸前的铜镜也碎裂了,她忍痛说“滚吧!永远也别再回来……”两天后伤重不治。

你听命于一个主人,你是他的私有财产,如果你掌握了一定的机密。是他某种程度的分赃者,脱离他的掌控就更难,为了给妄想逃脱的奴隶一个示范。他会来追捕你,把你绑在车轮上鞭挞,抽到第二十鞭时,你背上的皮肉就会一条条飞溅出去。北蝉知道这一点,因为他制裁过这种人,但他把银饰扎在吊桥上,还是出走了。

出走的路很难走,这意味着他必须解开项圈,全凭双手去闯一条路,迈出第一步是最可怕的,内心所有的恐惧与担忧都阻挡在这一步前面……当年那伙半大孩子们残杀卖艺人,北蝉检看过死者的包裹,她还有一个女儿,寄养在神殿里,有一份类似于收据的凭证。多年来他代替那个卖艺女人去探望那个孩子,每次为她带去新鲜牡蛎,她慢慢长大,“要不要当女巫呢?”她犹豫,“还是卖牡蛎吧,我最喜欢吃牡蛎了。”半夜她就起床,翻过会稽山去凿牡蛎,再走几十里山路回埤中叫卖。

北蝉行走南北——搅拌猪血、石灰和糯米补缸,自西向东打夏忙短工,把剑插在竹筒里做篾匠。这种行当都是他所痛恨的,他也照样都做过,他不再年轻,身手还没有衰退太多,但青春毕竟已经过去——大斋宫死了,夫镡崛起,战事爆发。战事又湮灭,人的一生,就是不停地辗转奔袭。既然他痛恨听命于人,也很难有什么建树,无非是穷死道中的无赖汉罢了!

然而,爱记仇,是国王们的特性。他还是在浙水上被一名劫掠船头捉住,“你父亲死时,你还小,所以母亲是跳海自尽的;我父亲死时,我成年了,我亲自把母亲送到独礁上……大斋宫死后,夫镡就拒绝向国王支付交换头生子的稻谷,说‘沉迷于罪孽而不知变更的恶人,就由他们去死吧’——你那晚应参加暗杀夫镡,却抗命溜走了……国王养我们这些人,就是为了这一个个微妙的转机,既然你没尽到刺客的本分,那就把刺客的手还给君主吧!”船头砍下了他的右手。他被“好心”的少主送进铜姑渎,在淤泥和顽石填塞的井道里,暗无天日地开凿,这个枯竭矿场已不指望新的矿脉,把重犯活埋地下就为了摧折意志而已。苦役场瘟疫爆发,他们被押解到沟渎以西的露天采矿场,典狱长的儿子在战事威逼下。释放了囚犯,但警告说,“这些人很危险,包括许多花费了很多年、很多智慧与勇气才抓捕到的恶人……”

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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