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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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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柳具足
【由文,】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回峰乱嶂郁参差,云外高人世得知。
谁向空山弄明月,山中木客解吟诗。
——苏轼。
如果你在一个陌生国度醒来——被莫名的歌吟吵醒,而且还牙疼,你就能理解仲雪的感受了——这里是他的另一个故乡,他在这里却是双倍的陌生人。
时间是公元前六世纪,地点是春雨浸胀的越国群山,仲雪牙疼,又听到歌声……他支起胳膊肘,侧头看门外无尽的雨,雨轻薄得既无重量。也无方向地弥漫,碎如光点,却有蛮不讲理的扩张力量,令人搞不清是空中降水,还是地面扬雾;仲雪也不知道是一下雨就听到歌吟,还是一听到歌吟就下雨,或者一下雨就牙疼得打滚,三者总是同时发生。
这是一次不愉快的旅行!
因此独自上神庙找巫师,没完没了的石阶小道,茅草精神抖擞、氛围狂野……至于巫师,只是一个学徒,戴一顶庞大无比的斗笠,用竹枝扫把剔除暮春才落下的金黄色枯叶。
“唔,下雨就听到歌声,”大斗笠的阴影下,巫师的一双眼睛像夜明珠闪闪发亮,他靠着扫把,诚挚地叮嘱:“只要别跟着歌调跳舞就行了。”
“这样……就行了?”
“这样别人就不知道你发疯了。”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一节 妄言
——用黄蜂尾后针,蘸上你的牙血,在松枋木上写咒语。画成鬼板,扛到悬崖边扔掉,你牙就不疼了。我只收一点木板和黄蜂的成本费,念咒语算优惠。
“这听起来就很可疑,更别提把你的手指伸进我嘴里!”仲雪连连闪躲。
“如果不是稀奇古怪的治疗术,怎么会被称为‘巫术’呢?你老老实实地把嘴给我张开!”神官热情进攻,两人几乎扭打在一起。雨湿的紫藤花,经两人一撞,纷纷洒落一地。
“神官……”一个倒挂眉小孩盯着狂花落叶的两人,怯怯发问,“能给我弟弟取个名吗?”
如果你在雨蒙蒙的清晨,刚经历一场把昏迷的母亲和新生婴儿从死神手中夺回的搏斗,在神殿前见到一个披风上缀满宝石、腰挎长剑的贵族,与另一个浑身黑衣黑衫戴黑斗笠、除了一双赤脚和眼睛漂亮得吓人的学徒扭打在一起,打得那么剧烈,都快合二为一了,你的声音也会发抖——前者,当然是仲雪,后者,就是勤奋的神官,“为什么低声下气!”他甩开仲雪,“你弟弟出生了?难道还不高兴?”
“可,弟弟是倒着生出来的,”小孩缩着头,双肩颤抖,还没法摆脱助产时的恐惧,“母亲流了很多血呢……”他拖长哭音,搓着手上的血痕。
“流了很多血,但还活着,不是应该更高兴吗!”神官猛一拍小孩的头,小孩噙着的大滴眼泪一下摔到地上,他脸涨得通红,又害怕,又被拍打得有点儿来劲。原来,给婴儿取名,是神官的任务。婴儿呱呱一落地,立刻起一个名字,就像被授予人间的一个席位。在席位被收回之前,他们就牢牢地占据人间的座次,并赋予充分的意义……一个个名字,不愧是神官背负的一个个重任,为保持山民在精神、血气上的特性,他们呕尽了心血。
“既然是难产儿,就叫‘寤生’吧。”神官响亮地宣告。
“喂喂,这难道不是古代某位国君的名字吗?”仲雪首先反对。
“有什么关系?难道国君可以倒着生出来,别人就不允许倒着出生?”神官大声反驳,“平民就必须按家门前有樟树就叫‘樟树仔’,有水井就叫‘井边囡’?”
原来所谓的取名,都是随便乱起的啊?仲雪对这帮子粗制滥造的神棍快要绝望了——
“你这不堪重用的神官!”仲雪的心声被掏出,抛向半空响成一个霹雳,一帮很毛躁的青年替他喊了出来。飞奔来的毛躁青年们,花里胡哨得像一群优伶,锦缎衣领又露出蓬勃胸毛,从而更接近劣质男宠。他们反扛着长矛、斧头或是锁链,一下全抛到神官脚下,砸进雨水洼,溅起一大泡污水。
“哇!”神官大叫,神色立刻变得谄媚恭顺,并不停地朝仲雪抛着难解的媚眼。
“大骗子!”华丽青年们指责神官,声音真切而悲愤,“瞧瞧你为我们施福的武器变成什么渣样?”仲雪觉得他们干得好!但很快发觉不妙——劣质青年们又一一捡起长矛,发出嘿嘿怪笑,“就让您尝尝被劣质武器捶打的滋味吧。”
锁链“倏”地擦过仲雪的面颊,打到大片紫藤上,长藤嘎嘎绷断。弹到神官后背上,接着长矛就刺到眼前,因为神官的乌糟事而被追杀,把仲雪也牵扯进来!
两人转身就跑,窜入山林的更密、更深地带。
“为什么我要和你一起逃?”仲雪很无辜,“难道我不也是你的受害人吗?”他才算明白可疑媚眼的代价。
“这和盗窃癖喜欢偷窃时担忧被抓住的心跳相似,表明你很乐意。”神官咧嘴笑,树枝很快勾掉他的斗笠,也扯开仲雪的披风。耳边只有猎猎风声,加上暴躁青年的腾跃呼哨,仲雪觉得自己应该扔掉佩剑。因为大部分越国青年武艺高超,为与海浪或丛林搏击,他们迅捷灵敏,脾气很臭……正犹豫着,扑入眼帘的雨点,猝然变成暴烈水柱,差点刺瞎仲雪。他跟着无良神官,跑到瀑布之前。
水声震耳欲聋,让仲雪听见充满敌意的致敬。长矛又狠又准地掷来,他俩闪躲,矛头击碎树干,那群粗糙的斗士又追来了,他们竟然存心想杀死他俩!
“为什么到了悬崖就没路?”仲雪怒吼。
“所以叫做‘悬崖’!”神官也吼。
漫长的春雨,让瀑布变得又浑浊又巨硕,沉重的水冲刷岩壁,飞沫从尖锐的岩石丛中悠悠升起……仲雪跟着他,不假思索地跳下瀑布。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二节 妄听
水很冷,水流像一群野象狂奔。
这是会稽山麓的多级瀑布,一滩一滩把人往下冲,有什么东西贴着仲雪猛蹿过去。仲雪伸手摸剑,这下倒真的丢了。细雨激起小小水雾,一条拳头那么粗的白蛇,像梦的诞生物。缓缓摆动身姿,停留在他的下游,等待他顺流冲来;水面晃动树影,水蛇闪动洁白的光,近乎美艳……春雷惊醒了它的冬眠,它欢欣地撩起晶莹的长牙。
仲雪扯下披风,猝然朝它抡过去,水蛇被沉重的披风压下水底,仲雪趁机扎一猛子。水蛇像一柄掷出的梭镖,与他错身而过!它绕到仲雪后背,以彩虹的弧度弯曲过来,仲雪已朝下游急潜而去。待他再次浮水回望,水蛇在黑黢黢的岩石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它蜿蜒身躯,有点儿惊异地在披风中半沉半浮,发出嘤嘤的嘶声。
仲雪惊魂未定,却发现神官就坐在巨石上,静静观赏自己和水蛇的搏斗。
“你游泳不错,几乎像个吴国人了。”神官笑着说。
“我本来就是吴国人。”
“喔,我还以为你是楚国来的庸俗财主呢。”神官满不在乎地把他拉上岩石,领着他在突出水面的石头间跳跃,“幸好你撞见的不是一头鳄鱼。”
瀑布下有鳄鱼吗?瀑布跳得如此熟练,大约跳崖是神官行骗败露的完美逃跑路线吧,他可有一双比骗子还要透亮的眼睛。
点火用的阳燧、绒草都湿透了,“为防止我们被野猪拱死,或者连夜冻死,我们还是翻过山丘到邻近神庙去吧。”神官随和地说,仲雪也只能亲切地跟着他。
越国的森林,布满水青冈,宛如漂在雨中的团团浮萍。
“他们不会追来了,他们珍惜自己的性命,他们甚至没有坚持坏事干到底的毅力,”为安慰仲雪,也为犒赏他的信赖,神官有意透露,“要知道,他们在海上鹿苑,留着命可以赚取更多的欢乐。”
“海上鹿苑?听起来的确像是庸俗的外国人会感兴趣的地方。”
划船出海,在风平浪静的海面抛锚,把船与船连成一个平台,组成赌场、游宴……有斗鸡、斗狗、斗猴、斗牛、斗野猪,还可以免费吃鹿肉,所以叫鹿苑。那伙青年在鹿苑划桨、烹调、打架,什么都干,他们把刀剑送来神庙。有的神官也是冶炼工匠或磨剑师傅,还治疗伤筋错骨,这就叫“施福”;但仲雪跟随的神官,虽然眼睛漂亮,却没能治好任何人,还把武器都钻上小孔,让他们在角斗中失利。
“你真是个不堪重用的神官。”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神官很惊讶,“我被叫做‘二十七个不堪重用的人’,简称‘阿堪’,意思就是‘比二十七个一无所用之徒累加起来还要不堪用’。”
“呃……这显而易见。”
森林中充满絮语,一种清冽的敌意。靡雨在高高低低的树木、藤蔓和苔藓之间回旋,缓缓在丘陵沟壑之间滚动成低沉的轰鸣。
“现在你听到那声音了吧?”仲雪问阿堪。
“什么声音,我完全没有听见。”阿堪假装无知。
“难以形容的长吟,就像潜泳时听见水神的窃笑。”
“那不过是羞怯的黄麂在林中迁徙……”
这时,清冽的林中小溪流进了他们的眼帘……果然看到弱小的黄麂,跃过一块块浮石,这是一头在去年冬天争夺配偶时受伤的雄麂。拱着折断的后腿,踉跄着,激起的水波就像蛟龙竖起的鳞片。
风雨漫无目的,送来草的青气,花的馥郁时浓时淡。宛若偶尔闪过的云母色天光,这片光与香味混合成一头透明硕大的黄麂,嘴唇触到东山之石,尾巴轻挥西山之树,后腿一蹬悬崖。前蹄已踏过山谷,领着晨昏时静静觅食的黄麂群,飞跃溪流,转瞬消失。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三节 妄视
夜晚快降临了,两人踩过积累了整整一个秋冬的腐殖土,脚底发出噗噗声;偶尔一个洁白的猴头菇在带有伤痕的树干上冒出来,宣告春天的到来。千亿星辰诞生以来,夜晚本身依然是一个活物,人们为节省灯油。天黑就睡觉,点亮灯盏与蜡烛的夜晚,从而具有了某种禁忌的神秘性……
“现在你听到那声音了吧?”仲雪问阿堪。
“什么声音,我完全没有听见。”阿堪假装无知。
“就像吓唬小孩‘磨牙的狼外婆要来了’,果然有三百头狼摇着铃飞过城市上空。”
“那不过是伐木工在吃晚餐。”阿堪毫不在意,身为神职人员,他倒比任何人都不信神,“漫山遍野的伐木工,又累又饿,牙变得很长。吃食会磕到碗,要知道,在灾异横行的年份。他们还把前代神巫的尸体挖出来,骨头煮汤一人一勺喝光啦,这也阻止不了鼠疫、伤寒、癞痢头和脚气病的横行。”
“因为像你这么不堪的巫医连牙疼都治不了,他们才不得不那么干!”
“别对你那颗宝贵的牙齿叽叽歪歪,生病说明你还没被神灵抛弃,你应该兴高采烈地接受那颗烂牙,神灵赐予你疾病是为了让你保持谦卑之心,不要忘记自己不过是一个人类!”阿堪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仲雪挨了他的恐吓,却很振奋,这才算神威充盈越国嘛!他们已穿行于一片野生桑林之下,稠密的桑叶相互叠加,下雨也落不到头上……须臾,厚重的云层盘旋上空,闪电头尾相连,映得桑叶恍若一张张锡片,一阵阵雷击擂动大地。
“今年的蚕丝收成会很坏,雷雨提早来了。”阿堪嚷。这句话也点通了仲雪的心犀,氤氲一片的大地,托着云层射下的闪电,不正像热气腾腾的大浴盆,泡熟撮起一束束洁白蚕丝吗?两人身心之中酝酿的想象,又忽然具象化了。
闪电犹如天地间的苍白火炬,他俩瞄见巨大的蚕神伏在整座桑林上吐丝——白丝与桑叶犹如锡器,攀附着密密麻麻的小蚕蛹……雷公追踪而来,把霹雳一击一击锤入蚕神的庞大身躯,焦灼的巨蛹滚落,碎成一块块腐肉,砸到他们身上。两人又痛又怕,“见鬼!这让我想起老家暴躁的卖鱼女人,动不动拿螃蟹和牡蛎往人头上砸。”只好拼命地逃离桑林,再定睛一瞧,身上落满通红的活山蟹,原来是山蟹钳伤了他们,两人不由哈哈大笑。
“你也看到了蚕神?”阿堪盯住仲雪,“这下你又像越国人了,竟然能看到越地之神。”
“我本来就是半个越人。”仲雪说起自己的人生,母亲是越国人,父亲是吴国人,父亲送他去楚国学习……获知父亲病重,他跳上轻便邮车匆匆奔回,却没赶上临终一面。父亲死了,继承家业的是兄长,他百无聊赖,别人劝他随便做点什么,于是他来越国探望母亲。
“我在楚国,看到那些穿黑衣服,十分肃穆的越人,对他们印象很好……”仲雪捂着额头,“但是你——因为你这个待在造型奇怪的神庙里的巫师,我对越国近乎失望了!”
“只有远离越国的越国人才像两倍的越国佬!”阿堪哼了一声,“下雨天就会听见磨牙声的聋子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四节 邪听
雨不知不觉地停歇了,白雾纷纷扬扬,将仲雪层层包围,如同巨型的蚕茧,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水汽与海滨的杰作。狐狸皮毛都沾湿了,十分难看地伏在灌木里,仿佛也被浓雾催眠了,等仲雪和阿堪走得很近,才拖着沉重的大尾巴惊窜上岩石……视觉与听觉都无用了,只有黏稠的雾块擦过脸颊缓慢移动,仲雪像盲人一样揪住阿堪的衣袖:刮满污泥的袖口,有种快要霉变的汗味,突然从袖筒里伸出的手,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仲雪的心猛然一跳,他就任由阿堪牵着手,有些难堪与无能为力地由阿堪领着,走出这片海雾。
“现在你听到那声音了吧?”仲雪问阿堪。
“什么声音,我完全没有听见。”阿堪假装不知。
“就像远处狐狸的尖叫,被雾气濡湿了,也变得闷闷的。”
“那不过是乡鄙少年朝北楼的姑娘们唱情歌。”雾的远方,一些火把晕染出零落的光,那些火星也是湿漉漉的……这样的夜晚,没什么吸引人的战乱,许多新生命会被孕育出来吧。
咕噜噜一长串腹鸣,仲雪才发觉自己饿得快瘫痪了,尤其近两年来,他被思乡之情所折磨,首先被口腹之欲蹂躏!在楚国时像火烤一样想念着煎年糕,还有银鱼羹……异国他乡的奔波,吴越山河的细微差别,他还能忍受,但没有吃的……?!肚子和舌头的绞痛时刻提醒他:自身不过一个飘零过客。
“你的‘临近神庙’,不会是翻过鲸鱼背才能抵达吧?”
“当然不是。”阿堪答得清脆,“我迷路了,丘陵地带就是恼人啊,哈哈哈。”
“你……还是改名叫‘误入山中’算了!”
细细密密的浓雾,撩拨草木和行人的身体,偶尔从密闭的黑夜中传来一声鸟儿的惊叫,不知山雀如何晾干翅膀……两人越走越远,突然听到清越的笛声。
“听。”仲雪仔细分辨,连阿堪也屏息,那是无法否认的乐响。忽而林间一闪,恍若少年人的身影,时而隐没树木之后,时而显露草丛稀疏处。
仲雪松开阿堪的酸臭衣袖,追了上去,全然不顾阿堪的大嚷。
许多枯叶只到春季将尽才飘摇而落,水淋淋的叶芽闪着嫩黄的光,将落叶挤出枝端,在仲雪身边飞舞而过。阿堪急切地追上他,挥舞又长又瘦的手臂,用力揪住他,“你最好不要乱跑!”
“你不是迷路了吗?那是一名少年,用笛声引导我们,”仲雪心思全不在无能神官身上,“他还穿着我的披风!”
“该死的披风!庸俗财主只挂念宝贝披风吗?”阿堪磕磕绊绊,就像笨手笨脚的保姆追逐她那在悬崖上飞奔的小瞎子。
仲雪很快转入一条松林小道,这是常说的“伐木小道”,松林发出低沉的呻吟,茅草低下沉甸甸的头,白雾茫茫的小道两旁。也许就是险峭的岩壁,底下隐约传来某种咆哮,还有山户驯养的一两声狗吠。
“披风上有一块双龙佩,是我师父的遗物,”汗水和雨雾混在一起,连仲雪的声音都变得阴森,“这是他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
“这场寒冬真不赖,连你师父也死得很及时,以便于把各种宝贝遗产都挂到你的披风上。”阿堪吹了记口哨,又愧疚了,偷偷瞥沉默不语的仲雪。
“那少年是不是水蛇变成的妖怪?”仲雪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姿态问,“是不是木石精怪、鬼魅,或是被很猥琐的老头圈养在深山里的私生子?”
“也许是啊,你下雨天听到的就是他的呼唤。你的妄想狂……快赶上神官了。”
“难道只允许你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的职业允许我胡思乱想……!你被狐狸迷住了吧,那里不能去……”
黑如磐石的深夜云层,偶尔也会裂开一丝缝隙,灰白的光就从中投射下来,在山林中泛起青幽幽的微光。仲雪拨开长长的蒿草,朝幽光走去,把阿堪的絮叨抛在身后……庞大的咆哮声、冰冷的雨雾、不一样的风,像斧子一样朝肌肤削砍,仲雪闭上双眼、捂住双耳,承受那呼啸而来的砍伐,“……这是海。”
伐木小道的尽头,是一湾十里长的海滩,从山坡到海滩,堆满了砍伐下来的原木,等待着运往国外;海波撞碎在岩礁上,除了咸味的水,闻不到任何气味,海天间一片混沌。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五节 妄行
夜光变得非常微弱,越来越微弱。
仲雪被突如其来的低矮洪流冲倒……唧唧卿卿的洪流,原来是一群欢蹦乱跳的猪仔!还有火红的山蟹轻捷爬过,猪仔就朝它们一阵乱拱。
吹笛少年消失了,路口涌现新的身影,就像一簇簇黑乎乎的树干。
“是谁?”仲雪问。难道真是山灵、木精?还是他所期盼的……师父显灵?仲雪出生在吴国,成长在楚国,第一次见到海,却是师父带他去的。刚强如他,也不由自主地期盼。
对方并不回答,反而试探着慢慢逼近……那并不是一个人,确切说,是皮肤黑得不辨外貌的一群人:他们很矮,只到仲雪的胸口。一手支竹竿,身披沉重的棕毛蓑衣,露出一双双晶晶亮的眼睛,像阿堪的那样闪着纷乱的光。仲雪留意到山民的眼睛都长得很美……而他是彻底单独一人了。
排头的蓑衣人对仲雪熟视无睹地绕行,一手轻挥竹竿,刺弄猪仔,驱赶它们前行;中间是女人与孩子,她们不穿蓑衣,头顶大斗笠。浑身涂满红泥防虫叮咬,赤裸的胸脯上,斜系细细的麻绳,麻绳后拖着一串串鱼鲞、肉干,眼睫扇动着好奇,身形漂亮像牡鹿!接着,是八个人扛着棺木,这的确是密林中的送葬队伍,寂静肃穆……
抬棺人一个趔趄,差点滑倒,仲雪伸手帮他稳住。他支吾了几个音节,仿佛是道谢,在雾蒙蒙的黎明前,本该是做梦的时点,仲雪分不清现实与幻觉。被催眠一般加入队列,穿过一排排似有讲究的木头,进入另一个世界。如同两面镜子相对,密密麻麻地映照出虚拟的空间,波涛声又远去了……仲雪弄不清与海的刹那相见是真实,还是连隐隐的牙疼,也不过是辗转反侧的雨夜惊梦。
伐木小道渐渐开阔,朝南一面的山坡多年前被砍伐干净,只有伏倒的茅草,被风顺次抚弄。送葬队伍抵达了休息地,棺木被放置正中,人群围绕棺木团团坐。轻声低吟,歌声犹如从海面升起的昼光,不一会儿爬上树梢;他们把山蟹浸在酒里,喝上一口,相互传递,酒是蜂浆酿成的,有一种刺鼻的甜美。
仲雪离开故乡才短短几年,对童年的回忆也并不特别珍惜,那不过是一段成长累积的历程,当他回到故乡,发现生活已被时间敲得七零八碎。父亲去世,兄长继承父亲的地位,以一种教训人的主人口气训诫他。没错,他留在父亲的城市中,就是兄长的仆人。自己也是父亲留给兄长的遗产之一,他从楚国学来的所有文明礼仪,都是兄长的财物。而眼前,疲惫不堪地迷上一天一夜的路,和一群野蛮人坐在一起喝同一个杯子里的酒,又算是什么呢?
昨天的透明黄麂,驮着越国的清晨,在海滩边拖着它的瘸腿。清风微起时跃上山林,现在它已随着新鲜的晨风,扩展到柔美的盆地。时光要一次次重复流逝两千两百年,人们才会意识到“生而平等”,并不以种族、语言、外貌、习俗、职业、财富去歧视与虐待另一群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在仲雪成长的年代,中原文明最为发达、最受推崇,中原之外的人们被当做“蛮夷”,即使楚人创造了奇瑰华美的楚文化,仍被当做危险愚昧的野蛮人,至于吴人与越人,更因难懂的口音、披头散发、刺满纹身,而被认为“比野蛮人更野蛮”,那么眼前比越人还要淳朴的原始人呢?按那时的“正常观点”,大概就是“三倍的野蛮人”吧!仲雪作为一个在楚国领略过更高阶段文明的贵族,他对越国山河的轻视是表露无遗的,同时他又深深慑服于莽莽丛林,这种不时闪现的来自本能的尊重,比他所接受的歧视教育更接近一个人的良好本性。他注视小矮人的目光,虽然还流露居高临下的怜悯与偏见,但也充满儿童式的好奇,这种纯真,是一种珍贵的觉醒。
送葬队伍再次启程,仲雪也跟着起身……却有人按住他的肩,嶙峋的指节引起他的警觉,竟然是阿堪!头戴松枝,脸上乱抹泥巴,也混进行列。嘘,他对仲雪示意,“这是山都的葬礼……”
“山都”是密林中居住的神秘人种,他们如此古老,风俗如此隐秘,连普通的越人也无法理解。
“骗子!”仲雪坚决地叱呵阿堪,“我听见的不正是山都的挽歌吗?你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你想隐瞒什么呢?”
“像您这样披风甩上肩膀露出银灰色衬里的贵族,是不会理解我们的苦衷的。”阿堪也同样傲慢。
正当他们以高傲回击高傲,硬从鼻孔下瞪对方,彼此又不可能被鄙视与鼻屎吓倒时。山都突然折返,跑回来的全是孩子,浑身淌红泥汤,像为难产的母亲接生的倒挂眉小孩那样对着阿堪浑身颤抖。
“怎么?又有倒着出生的婴儿要取名字了?”仲雪傻乎乎地问。
“惨了!”阿堪一咬牙,把孩童们往仲雪怀里一送,追向送葬队伍消失的地方。
第一集 春之篇·雨呗 第六节 乱移
传说,山都人住在千年古木中,上层是鸟居,中层是人居,下层跑猪仔。
山都人很害羞,藏身于崇山密林,用砍伐的枋木与人交换刀斧、盐巴。交易时,你把刀斧或盐巴放在树下,躲到一边。不久,山都人来取走东西,留下枋木,无论东西多少,他们都不会欺诈。而阿堪所说的用牙血写在松枋木上画鬼板,如果能用上山都人的枋木,被认为是最灵验的。
仲雪无法同时看护孩童和猪仔,只好把他们安顿在一起,立刻跟上阿堪,“你们这伙野人,总是很怪!要不野蛮而狡诈,要不胆怯得像黄麂。”
远处猪仔还在嗷嗷叫,接着没声响了……仲雪与阿堪慢下脚步,天色全白了,充满馨香的光线抚摩着人的面颊,展现他俩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低洼地带,一株巨树盘踞其中。恐怕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樟树,从根部一分为二,南北向两枝生长,阳光从中穿透而过,这是被认为有神性的古树。从根基往上,堆满腐泥般的朽木,以及朽烂一半的棺材。更小一些的木盒子则装夭折儿童的尸骨,挂在枝丫上,这是山都人的墓场……一百年前也许还是深山老林的中心地带,随着人们伐木、种植、开采的推进,现在不过是袒露茅草丛中的山谷。让仲雪停下脚步的,不是业已死去与尘埃落定的世界,而是一个个被吊死在树上。刚刚与他分享同一杯酒的山都人,拉断了脖子,舌头垂在嘴外,大腿仍因筋络的反应而不停抽搐……就像密密麻麻的紫藤花。
树下有两个人,一个又高又瘦,头发是灰白色的。一直垂到膝盖,另一个又敦实又矮,下巴十分扎实,向两边凸出,一张脸像獒犬。
他们穿着酷似神官的衣服,仲雪还以为他们是和阿堪一伙的,差点直接上前打招呼……阿堪阻止了他。
高个子低着头,认真听矮子说话,他垂下眼帘的样子,看起来神色有点游离于内容之外,只在欣赏矮子那副认真的劲头。而矮子绑好了一串活的山都人,随手挥着绳索,聚拢猪仔,手艺娴熟。
“见鬼,那是白沥和黑屏。”阿堪显出很害怕的样子……之前他害怕不过是一种夸张的表情,而现在他面无表情,说明他真的害怕了。
“为什么他们的名字那么对称?也是你起的吗?”仲雪冷漠地问,当仲雪面无表情,正代表了他的愤怒。
“他们的名字是按出生地加上自身特征起的,”也许有些糊涂了,他们都有点分不清重点与主次,“你真倒霉,被雨淋了一天一夜,牙又痛得要死,还撞见越国东海岸最著名的人贩子,抓山都人最狠的歹徒——”说着,阿堪就蹲下来,因为白沥和黑屏转头朝他俩这边看。
黑屏一手玩弄绳结,白沥则举起剑,朝原地不动的仲雪致意微笑。仲雪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虽然都是微笑,杀意却令人悚然。
黑屏将绳结敲打手心,声音不大,伴着被绑缚在同一套竹枷中的山都人抽泣声,却分外清晰;年轻的山都成年男女,脖子和双手被剖开的一根大竹竿夹住,再扎上绳结。只能一致地迈步走,无法四下逃散,竹枷磨破了皮,鲜血直流,有些是反抗时受的伤。反抗得太严重或是伤得太重的人,则被绞死在樟树上。
绳结甩向阿堪蹲藏的方向,就像扭身射来的蛇,几乎是同一时刻,阿堪转身脱窜!仲雪则一个箭步冲向白沥。
白沥与黑屏,之前的劣质青年与他们相比,不过是柔顺的婴儿!
绳结套住一头稍壮的母猪,黑屏立登上前扎起四蹄,再挂到竹枷上。还对被绑的山都青年点点头,他只对更有价值的成人和猪感兴趣,这是孩童得以逃散的原因,阿堪当然也不是他的喜好……被俘的山都青年怒目而视,他一定竭尽全力抗争过,黑屏看他的眼神却像打量一件货物。他和白沥本来就是富有经验的猎人,只挑最肥壮的下手,需要留下幼兽,等来年长大了再捕杀。正是这种冷静无情的理智与计算,才让仲雪发了狂。
阿堪也许逃走了,也许去念咒语,祈祷降些天兵天将下来帮忙,在这个年代,巫卜祈禳是一项庞大的产业与基本的生存态度……仲雪没有思索那些。
黑屏点头的姿态,表露了公元前六世纪的恐怖——人类还是半人半兽的产物,还没脱离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黑屏眼中。矮小的山都人只是另一种动物,和一头绑起来宰杀的猪没什么两样,区别只在于山都人更贵一些。受伤了会流眼泪,眼睛哭肿的山都女人就不好卖了,是的,山都人也会哭、会笑、休憩时把甜美果实送到孩子唇边,白发老人向青年传授狩猎的技艺,但黑屏不在乎。他与白沥毁灭了多少希望与欢乐,扼杀了多少笑语和歌咏,多少鲜活的生命,都变成累累白骨,这些都无法打动他们——仲雪也没有考虑这些。
楚人愤怒地批评“华夷之辨”,因为楚国被傲慢的中原老牌诸侯当做南蛮,但轮到楚国周边民族时,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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