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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祁医生-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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抖着伸手去摸索找到她的手。
  碰上顾双仪手背的那一刻,祁承淮松了一口气,是热的,还是热的,还好,还好……
  顾双仪睁开眼之前就觉得自己一边手有些疼,她心里一顿,难道是摔倒的时候那么不走运摔坏了手?
  待她看见自己一边手被祁承淮死死握住时,怀疑却没了,原来是被这人捏得痛了。
  她抬了抬手,祁承淮立即回过神来看她,又伸手碰碰她围了纱布的脖子,嘴唇蠕动了几下才叫出她的名字来,“……弯弯。”
  他声音才一出来,眼睛就又红了,将顾双仪吓了一跳,忙挣扎着坐起来去摸他的脸,“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弯弯。”祁承淮仍旧只叫她的名字,语气里是她从未见过的软弱和彷徨,“你别讨厌我,我不是故意没救下你的。”
  顾双仪本想问他到底怎么了,闻言立即顿了顿,想笑话他,可是抬眼却看见他眼底无法遮掩的脆弱,心头一抽,来不及去想他怎么会这样,忙安慰道:“不会,怎么会怪你,你不是还想去换我?是那人不肯罢了。”
  祁承淮定定的看着她,半晌抿着唇倾身抱住她,伏在她的肩膀上喃喃道:“幸好你还在,要是让我也亲眼看着你没了,我要怎么活下去……”
  顾双仪一惊,他说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还看着谁死了么,可是他在神内,生死不是该看惯的么,怎么会是这样的情绪?
  她想了片刻,又觉得耳朵有些疼,忙推了推祁承淮道:“我觉得耳朵有些疼,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给我看看。”
  祁承淮的注意力立即就被转移了,他拉着顾双仪的胳膊去看她的耳朵,“哪里疼?”
  看了一阵他也看不出什么来,又恐真的有事,忙道:“你别急,我去给你叫个耳鼻喉科的会诊。”
  说罢他就起身出去找管床医生了,顾双仪望着他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吁了口气暗道可算是将人拉出来了。
  她并不知道为什么祁承淮会这个样子,也许是被吓到了,毕竟当时的情况还算是挺危急的,尽管他向来沉着,但总有关心则乱的时候。
  只是她没料到祁承淮关心则乱能乱到亲自去耳鼻喉科拽了人来会诊的地步,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冲被拉来的同事笑了笑,又拍了拍祁承淮的手臂,“没什么的,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祁承淮却不信,仍旧一脸紧张的站着,直到听见同事说只是枪声过大造成的暂时听力下降过几天会自然好的,才舒了口气露出点笑影来。
  “你看,我就说我没事嘛。”同事走后,顾双仪拉着祁承淮的手,笑着嗔道,“你这样慌乱,用不了几天就全院都知道了,到时候岂不是一世英名都毁了?”
  祁承淮不错眼的看着她,抬手去揉她的发顶,叹气道:“总归是小心无大错。”
  因无大问题,顾双仪歇了片刻后就要走,临走前黄闵中抽空来看她,她问起那个劫持她的歹徒,“那个人是刘炳添主任的病人?”
  黄闵中被她问得愣了愣,随即忙四下看了一眼,然后才回过头低声道:“是,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刘主任已经被院长叫走了,有人说是当时医疗过度埋下的祸根,院办恐怕要查一查,你们不要多管这种事了,尤其是老祁,等风头过了再说,别把自己绕进去。”
  他这话十个字有八个字是说给祁承淮听的,顾双仪性子温和,凡事都以忍耐为上,唯有祁承淮,既有能力又有手段,不犯到他头上就罢了,偏偏这次遭殃的是他的心尖子,想让他吃下这暗亏,别说门,连窗户都没有。
  说的人是这样心思,听的人也心里门清,于是顾双仪扯了扯祁承淮的手臂示意他应声,却只听见一声冷淡的哼声,闷闷的。
  顾双仪心里不装事,虽是受到了惊吓,但被同事家人围着安慰了一通又吃了顿好饭之后就渐渐恢复了过来。
  只是祁承淮却未能如此。
  他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开始整夜整夜的做梦,梦见自己与人打架被打落了满口的牙,又梦见自己在跑步,不停歇的跑,路却一直没有尽头。
  这样的梦来回出现,贯穿整个睡眠过程,扰得他心烦气躁,又不得不时时压抑情绪,几天下来就变得精神不济起来。
  而后他又开始梦见傅琛,只是这次不同的是,在梦的后半段出现的是顾双仪,她被歹徒箍住脖颈头发散乱面目呆滞惶恐的模样,然后不同的两张脸重叠,不停的变幻,最终变作一张狰狞的鬼面向他俯冲而来。
  又一夜,祁承淮从梦中惊醒,他反手擦去额上的汗,转头看向身侧睡得人事不知的顾双仪,那件事已经过去一周,她脖子上的纱布早就解了,留下的伤痕很细,不仔细看不可能看见,她的听力也已经恢复如常。
  仿佛一切都已经过去,你看当事的人质如今能吃能喝能睡,好似从未经历过那一场兵荒马乱,只有他还在耿耿于怀。
  祁承淮就着窗台漏进来的光,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抑郁症复发了。
  只是他也未想好是否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又担心自己休息的话,管着的病人该如何处理才好。
  但他亦来不及想清楚了。
  这天原定是祁承淮给一个病人做冠脉造影,却没料到衣服都换好了,人也站在了台前了,他却开始手抖。
  起先是以为有点紧张,便不动声色的缓解着情绪,可是等再开始时发觉并不是紧张,而是害怕。
  但手术不可能就此结束或取消,于是祁承淮只好将卢主任请来救场。这台手术余下的时间里,祁承淮坐在休息室里发呆,他望着自己的双手,难以想象原来这件事给他的影响已经如此大。
  大到他潜意识里不敢相信自己的医术。
  那天下午卢主任和他关起门在主任办公室里谈了半天话,末了她道:“休息一阵子吧,原先你回国后就该放假的,只是我们科太忙就没让你休,你放宽些心,我不清楚你那两年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又或者只是被这次的事影响了情绪,但是承淮,双仪一个女孩子都可以撑过来,你一个大男人可不能认输。”
  卢主任并不刨根问底他如此失常的缘由,只告诉他,不管是为了什么,先认输的人就成了真正的输家。
  祁承淮感念她的体谅和劝慰,最终接受了她的安排,并在如此仓促的情境下将主管的病人分别拜托给几个同事,又将路文奇托付给林光峰。
  此时已经是十二月下旬,再过不久就是元旦了,空气中的冷气越来越浓,寒风凛冽,他离开医院时站在楼前的阶梯下回身,仰头去看高耸的建筑。
  他看不清十七楼的窗户到底是哪个,却记得窗户后的每一件摆设,即便只是休假,却也令他有了惆怅和不舍。


第七十八章 
  随着祁承淮休假的; 还有顾双仪。
  顾双仪虽然有时候迟钝点,但却不是蠢,祁承淮的不对劲她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一直猜不到具体的缘由。
  她终于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害怕他会出些什么事,便也申请了假期; 因她倒霉受了伤,章主任很爽快的就批了一周的假。
  此番祁承淮暂停工作; 顾双仪是很支持的,他辛苦得太久了; 一年到头都没怎么休过假; 像一台永动机一样坚守在临床一线; 对于病人、同事和学生来讲,他是足够称职的,但对于家人来讲; 他们并不需要他这份称职。
  晚上祁承淮听说她也休假时,有些惊讶的望着她,“你……怎么……”
  “……我是个伤号呢; 很应该休假来抚慰一下受到惊吓的心脏。”顾双仪笑眯眯的,绝口不提自己对他的担忧。
  祁承淮不疑有他,倒是主动交代起次日的行程,“休息也好; 和我作伴了,只是……我明日要去关岳那里做心理辅导; 你陪我去么?”
  虽然已经隐约知道他的意图,也知道不宜在此时多问什么,但顾双仪仍是忍不住有些好奇,“为什么要去做心理辅导?”
  祁承淮愣了愣,随即有些欲言又止,目光游移不定,片刻后苦笑着道:“现下我还没法说得清楚,再给我几天,让我好好想想怎么跟你讲,好么?”
  顾双仪盘腿坐在沙发上,怀里抱了个棒棒糖造型的抱枕,歪着头看进他的眼里,见里头情绪复杂,既无奈又委屈,还有丝缕的哀伤,她心头猛的一顿,忙点了点头。
  许是情绪不高,这晚祁承淮连缠都不缠顾双仪片刻,只是裹着被子窝在床褥里,双眼有些放空,直到顾双仪熄灯,他才像是被惊醒了一样往她身边靠去。
  但也只是靠着,像是幼儿寻求在母亲身边的安全感,只要知道她在那里就够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起来,顾双仪除了熬小米粥,毕竟不用去上班,她还有兴致去开火给俩人做一份鸡肉三明治。
  鸡腿肉洗净去骨,加生抽、黑胡椒和适量盐调味,老抽少许上色,趁腌鸡肉的时候去洗漱,回来后将吐司放进烤箱,然后开火热锅,鸡肉进锅无油煎至两面金黄,吐司烤脆出炉,按次序将生菜、番茄厚片、鸡肉夹入吐司片,最后一切为二。
  祁承淮是巡着香味出来的,看见餐桌上刚刚出炉的三明治有些惊讶,“怎么今天那么丰盛?”
  他一面说一面逐样看着桌上的食物。除了小米粥熬得绵绸,配粥的小菜是一盘榨菜炒肉丝并一碟葱花鸡蛋饼,还有两个咸鸭蛋,俱是热气腾腾新鲜出炉的,只是今早还多了一份三明治和草莓。
  顾双仪将刚煮好的咖啡放在他手边,一脸的惬意轻松道:“有空啊,吃个好的早饭,开启新的一天。”
  祁承淮望了她一眼,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吃过了早饭后他出门去关岳那里,顾双仪到底没有跟着一起去,只叮嘱他路上注意安全就不管了。
  早上十点,祁承淮将车停泊在关岳执业的诊所前,进了门,有工作人员迎上来,“祁先生早上好,关医生已经在等您了。”
  他点了点头,轻车熟路的往关岳的办公室走去,等他到了门口,关岳的助手已经等在了门口,冲他笑了笑,然后推开门让他进去。
  关岳坐在办公桌后,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道:“你还真的被吓着了?”
  省医院医生遭劫事件已经在各大媒体上闹得沸沸扬扬,没有人去打扰当事人,已经是多方角力后的结果,但却无法阻止这件事的飞速传播。
  祁承淮在他面前坐下,苦笑着点点头道:“也许并不只有这一件事……”
  “心魔未除。”关岳往后一靠,靠在了真皮沙发椅的椅背上。
  祁承淮又点点头,“是,只是想除又不知怎么做,你知道的,我只是个治器质性疾病的医生。”
  关岳看着他的脸孔,虽然因为接连的不得安寝而形容有些憔悴,但目光坦然不见焦急,他心里忍不住有些感慨,这个男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冷静。
  “顾双仪出事的时候,你什么感觉?”他问道。
  祁承淮愣了愣,眼底的平静被打破,好半天才勉强控制住内心的颤抖,“……恐惧,极度的恐惧。”
  “恐惧什么?”关岳眉头微蹙,沉声追问。
  祁承淮又顿了顿,似是在组织语言,“……怕她在我的面前……死……”
  “你试图去救她了,你努力过了。”关岳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祁承淮心里一缩,语气变得涩然,“可是并没有成功,她还是受伤了。”
  “就和当时的傅琛一样,是不是?”关岳牢牢看住紧抿着唇的男人,一字一顿的道,“你耿耿于怀的,是你没能救下他们,是不是?”
  祁承淮瞳孔猛的一缩,心头一顿,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变得凝滞起来,他不知道关岳说的是否真是自己所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他的问号。
  “你说你做梦,梦见被打掉牙和无休止的奔跑,老祁,神内科的医生多少都懂心理学,你不会不知道这两个梦一个代表你的自信心坍塌,一个说明你处在极度的焦虑之中。”半晌后关岳叹了口气道。
  祁承淮抿着唇艰难的点点头,应了声是,“否则不会上不了台。”
  关岳摇头笑着又叹了口气,“老祁,你是医生,治病救人是你的责任,但并不是每一个人的生死祸福都是你的责任,傅琛如是,顾双仪亦如此。”
  “对傅琛,你是医生和战友,对医生的你来讲,他伤重不治,对战友的你来说,他英年早逝。而对顾双仪来讲,你从始至终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她的男人。”关岳扯了一张白纸,笔尖在纸上写写画画。
  祁承淮看着他的笔尖,听到他说:“无论哪个身份,你都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都说尽人事听天命,你该对自己宽容一点。”
  “是吗?”祁承淮双手交握着放在身前,目光有些疑惑的看着关岳。
  关岳点点头,“是,你之所以那么难以释怀,是因为他们是你亲近的人,越是亲密的人,你对自己的要求就越是严苛,可是你不是神,不可能事事都做得周到完美。”
  “……你说,我们学医到底是为了什么,治病救人?可是连最想救的人都救不了。”听了他的话,祁承淮沉默良久,再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话。
  关岳愣了愣,半晌又叹了口气,“你还真的是……生死有命这种话,你可以当做是迷信,可是学了那么多年医,难道你没救人?你那些患者都是假的?你是医务工作者,更应该知道医学不是万能的。”
  祁承淮歪了歪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半晌才极轻微的说了一句:“我知道……”
  只是终究难以释怀,他救了许多的人,也送走了许多的人,却没法留住想留的人,亦没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关岳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敛了敛眉不说话,室内一下就静了下来,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
  他看着祁承淮望着窗外的侧脸,想起初识时冷静理智却难掩倨傲的年轻人,有棱有角,绝非今日的沉稳从容,哪怕心有魔债,亦能做出淡定的面孔来。
  只是时移世易,岁月更迭,人总要成长,学会用盔甲去武装自己,然而这当中的疼痛和困惑,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天越发冷了。”许久,关岳终究还是率先打破了沉默。
  祁承淮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应了一声是。
  关岳看着他已经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神色,也忍不住放松的笑了笑,“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这是一句很有名的诗句,祁承淮低了低眉眼,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却也不说话,只沉默的看着自己面前的手背。
  关岳叹了口气,“你说你复发了来找我,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罢了,你不如将这些事都告诉顾双仪,你们朝夕相处,她宽解起你来可能比我还管用,来这里还得按小时交钱,不划算,更何况,你不能一直将她蒙在鼓里。”
  有时候,陪伴就是最好的药物,并不需要许多的物质,也不需要很甜蜜的言语,只是有个人在身边,你能看见她的身影,感觉到她的体温,就已经足够了。
  祁承淮想到这些,又忍不住想起顾双仪那双笑起来会变成月牙的眼,忍不住勾了勾唇,眼底总算是染上了一丝笑。
  只是语气却并不十分确定,“……是吗?”
  他离开关岳的诊所时已经临近中午,虽然决定听从对方的建议将旧事告诉顾双仪,但他还是和关岳约了接下来的治疗,毕竟顾双仪再好,也不是专业的医生。
  祁承淮驱车返回住处,途中路过一所中学,正是中午放学的时候,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成群结伴进进出出,年轻的面庞洋溢着朝气。
  他放慢了车速,徐徐穿过人群,恍惚间想起了年少时信誓旦旦说要当一名济世良医的少年,也曾头悬梁锥刺股,也曾翻山越岭踽踽独行,只为了一个梦想。
  车子入库,他坐电梯到了八楼,掏出钥匙开了门,进门就见顾双仪捧着一碗泡面有些惊慌的看着他急急忙忙的解释,“我不会天天都吃的,就是很久很久没吃了有点想……”
  末了又扯开话题好奇的问:“你怎么要回来也不打个电话?”
  他笑了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脑袋,“没关系,偶尔吃一次泡面也没什么。”
  见到她偷偷松了口气,他扭头望向移门外的阳台,外头竟然下起了新雪,细细碎碎的,像棉絮一样飘扬在空中。


第七十九章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过之后; 天气仿佛在顷刻间冷了许多,顾双仪抱着一本复习资料站在卧室的窗前撩起窗帘伸头去看窗外的景象。
  昏黄的路灯光照在铺了浅浅一层白雪的地面上,反射出冷冽的光线来,树木早就掉光了叶子,弯曲的枝桠在黑沉沉的夜色里仿佛狰狞的獠牙。
  有风从面上刮过,刺激得顾双仪打了个寒颤; 她缩了缩脖子,抬手拉上窗户; 窗户合上的时候她听见背后有个不满的声音道:“你这样开着窗,是嫌弃自己身体太好; 不感冒对不住冬天?”
  她闻言忙将头从窗帘后收回来; 转头朝祁承淮笑得讪讪的; “我也就是好奇嘛……”
  祁承淮看着她努力辩解的模样,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笑笑,默默走近过去拉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暖着。
  顾双仪见他不说话; 她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彼此就沉默了下来。
  过了半晌,祁承淮低着头望着自己手心里那只白嫩又有些丰腴的手; 低声道:“弯弯,我们说说话罢?”
  顾双仪愣了愣,飞快的抬眼瞭了他一眼,心里有些好奇的应道:“好呀好呀。”
  祁承淮听见她轻快的声音; 也飞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了床铺上坐好; 又用被子将人团团围住。
  然后他坐在顾双仪的对面,盘着腿,低下头不知在看什么,许久才开口道:“傅琛走的那天晚上,天也是这么黑的,一颗星星都没有……”
  顾双仪听到他提起傅琛,面上的神色顿时一怔,她没想到祁承淮会提起傅琛,但她也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的提起他,于是尽管觉得意外,却忍住了涌到了嘴边的疑问。
  祁承淮低头紧紧的看着银灰色被面上的牡丹花纹样,絮絮的说起他和傅琛的一些往事来。
  他与傅琛认识,是在赴南苏丹的维和部队开拔前的动员大会上,他作为医疗队的队长亮相人前,与担任维和部队参谋的傅琛有了第一次接触。
  后来便是在异国他乡时的彼此照应,也许是远离家乡,同胞之间更加团结的缘故,医疗队的医生和维和官兵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和王永宁也是那时才逐渐熟悉起来的。
  因为纪律限制,维和队员们每个星期只有一次跟家人联系的时间,祁承淮在医院上班时常常不回家,当住院总最的那一年,他曾经三个月才回了一趟家,久而久之就很少会想家了,于是连这一周仅有一次的机会也有时会放弃。
  但与他不同的是,傅琛每周一定要给家里打个电话,用他的话讲就是,哪怕只是听听老婆孩子的声音,也好过日思夜想想得抓心挠肝。
  傅琛性子和善爽朗,有着军人特有的大气,祁承淮很喜欢和他聊天,听他讲一些部队里的趣事,那种战友之间的深厚感情,是他无法拥有的。
  熟悉了之后,祁承淮听他说起他和妻子的往事,从一见钟情到结婚生子,他们走过了漫长的几千个日夜,这期间经历了重重波折和困难,也感受到了甜蜜和喜悦。
  他说起他的儿子,大名叫傅远瑞的小男孩,“小名儿叫小宝,他妈妈起的,我也觉得恰当,他妈挣命似的给我生的,可不就是宝贝么。”
  王永宁当时听了嘬着牙花子在一旁说风凉话,“拉倒吧,要真是宝贝,你能一言不合就打人屁股?”
  “你懂什么,男孩子不能惯着,得要求严格,不然他妈该管得多累。”傅琛据理力争的辩解道。
  祁承淮乐呵呵的在一旁看着他们斗嘴,举杯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饮料,基地规定不能喝酒,于是能有饮料也是好的。
  那时一切都是好的,虽然每日要做很多事,南苏丹也并不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地方斗争日益剧烈,时不时就有难民和需要帮助的普通民众需要援助,他们和联合国驻扎在当地的其他工作人员一起试图努力的维持着本地区的关系平衡。
  他们渐渐和生活在当地的中国人一样习惯了偶尔响起的枪声,小心的保护自己及同伴的安全,一切都平稳而有序。
  祁承淮甚至跟傅琛说等回国了要去他家坐坐,认识一下总被他挂在嘴边的妻儿,他总觉得军人的妻子很是辛苦而伟大。
  他说这话时距离他们这支队伍回国还有半年多,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有一场持续了四天的激烈武装冲突即将爆发。
  那天是营地的聚餐时间,本来是高高兴兴的,可还没开始众人就听到旁边的难民营方向突然传来激烈的枪声,当时的哨兵说是两军持枪对峙,不知道谁开了第一枪,两伙人随即开战。这边枪声一响,周边几个地方马上开始交火,一时间枪声密集。
  刚开始听到急促的响声,祁承淮还以为是鞭炮,但傅琛他们经验丰富,立即就意识到不好,等到看见不停有人往反方向跑,才真的确定有冲突了。几分钟后,有某方的增援部队从医院旁边经过。
  “我看到两辆坦克,装满军人的装甲车,还有两架战斗直升机。”祁承淮如是对顾双仪回忆道。
  医院马上关闭了大门,祁承淮和同事把病人集中在一起。事发突然,局势发展难料,他们把所有食物和饮用水收集起来,统一分配,做好了长线准备。
  枪声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祁承淮心里也害怕,怕被流弹击中。但他又凭着经验认为,南苏丹人不会主动攻击中国人,尤其不会攻击中国医院和医生。
  傅琛他们立即就接到了支援任务,迅速披装取武器,到门口哨位执勤,对想进来的难民进行安检和指引。
  当天难民营附近的交火一直持续到晚上,红色的跳弹像烟花一样接二连三,事态却未如祁承淮所想那样逐渐平息,而是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了。
  期间有人持武器进入医院搜查,将一个被认为是对方间谍的当地人强行拖走,对方否认便被枪托打破了头。
  那是祁承淮几十年人生里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远远比疾病危险而恐怖。
  祁承淮想起那几天,能记起的是子弹从头顶上不时飞过,发出咻咻的声响,时不时还有炮弹在附近爆炸,震得房子一颤一颤的。
  傅琛是被同样满身是血的王永宁背着进来的。他们停在难民营的一辆步战车被炮弹击中,内部爆炸,傅琛当时便在里面。
  王永宁当时从西门口去找他,路上找了个掩体趴在地上,第一次感觉到死亡近在咫尺,心里又恨防弹衣为什么不再大些沉些。
  傅琛送来时已经是深昏迷,各种措施都做了还是无用,祁承淮却希冀自己能有力回天。满身满脸的血污浸透了迷彩服,又浸透了手术间里的每一张手术巾,心电监护上的图示已经成了直线,他还在拼命的做心脏按压。
  后来他才在厕所的镜子里看见自己通红的眼,像是渗出了血。
  王永宁也受了伤,只是不重,但他与祁承淮的情绪,好似随着傅琛的死而一齐变得无比低落。
  祁承淮觉得很难过,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兄弟,还有深切的疑惑,那么多的仪器和药物,竟然都没能让他醒来哪怕片刻。
  那时他频繁的做梦,梦见傅琛跟他说很想念家人,然后从梦中挣扎着醒来,满心的疲惫无法言说。
  起先他以为只是一时的情绪低落,谁知直到一切回归平静,就连王永宁都逐渐跨过伤痛之后他还是会做那个梦。
  狭窄的营地医院手术室里,满脸灰尘和血污的男子,被血浸透成了墨绿色的手术巾,地面上还有血液滴落,鲜红色变成暗红色,铺天盖地的成了一张巨大的红绿交织的网。
  他终于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却也只好默默忍下闭口不谈,直到回国后去找关岳。
  这个带给他与傅琛的友谊又带给他伤痛的战乱之地,曾给他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我们当时是在朱巴,从飞机上看,蓝天白云,遍地植被,一片热带草原风光,一副乡村小镇的样子,七层以上的建筑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小平房、茅草屋。”
  然而此时他再提起,却是道:“我再也不会去那里,哪怕只是停留片刻。”
  话毕,他沉沉的叹口气,终于将眼从银灰色被面的牡丹花纹里抬起来,却看见对面的顾双仪正将半张脸埋在盖住屈起的膝盖的被子上,睁着一双水眸关切的看着他。
  她看着他问:“这些事你一定没同关岳之外的人说过对不对,一直藏在心里,是不是很累?”
  他怔了怔,不知是什么缘故,竟突然觉得眼眶和鼻子都有些酸涨,像是委屈又迷茫的孩子终于等来了接他回家的家人。
  祁承淮深吸了一口气,弯下腰去,将脸埋在盖住她的身前,许久才喟叹似的呢喃了一声,“是啊,很累……很累……”
  顾双仪闻言抬起头,伸出手放在他的头上,一下一下的捋着他的头发,乌黑的发丝从她的掌指间滑落,她心里头梗得些难受,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到了最后,也只能化作心底的一声叹息。
  她侧了侧头,好似听见了窗外北风呼呼吹过窗台的声音,敲打着玻璃,哐啷哐啷,仿佛有些悲伤。


第八十章 
  傅琛的死; 是祁承淮至今耿耿于怀的心魔。他们曾经朝夕相处,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突遭横祸丧失生命,那种难过不是其他的病人抢救无效可以比拟的。
  只是他无法向家人或者朋友开口说出自己心里的感受,他习惯了在他们面前扮演成熟稳重和冷静理智的祁承淮,日久天长,终于再难告诉他们自己心里的脆弱。
  就连关岳; 他在说起这些事时也有八分将他当做自己求助的医生,如此才能说得出口。
  唯有对着顾双仪时; 他是全然无防备的将自己所有的心事3袒露,满怀忐忑; 他怕她的反应里有哪怕一丝的满不在乎或者其他想不到如何形容的神色。
  但她只问了一句累不累; 就轻易的将他心底最纤细敏感的那根弦拨动; 让他心生出从未有过的委屈来。
  也许是倾诉过后心里压力减轻的缘故,祁承淮这晚睡得比之前要安稳些,尽管仍旧从梦中惊醒; 但却不像以往那样再觉得心慌又难以入眠。
  他翻身抱住了熟睡的顾双仪,嗅着她发间的暖香,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光亮会驱散黑暗。
  床头的闹钟突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安静; 顾双仪下意识的伸手摸过闹钟,又极其勉强的睁了睁眼; 从眼缝里看了一眼,下意识就要坐起来。
  可是才坐起来她就又想了起来,自己和祁承淮都在休假,并不需要早起。
  于是她又躺了回去,被窝还是暖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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