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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男爵-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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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头顶着布袋子,他们穿着撕破的衬衣和长裤,不是光着脚丫子就是脚上缠着布条,有人将木屐系好挂在脖子上,脱下鞋方便爬树。他们是一大群盗果子的偷儿,柯西莫和我一贯同他们一一在这一点上我们服从了家室的训令——离得远远的。然而。在那个早晨我的哥哥似乎寻找的不是别的什么,虽然他自己也不很清楚他期待着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等着他们,他们一边往下爬,一边用他们那种刺耳的低声向他掷过诸如此类的话语:“这个人在这里找什么呀?”他们还朝他吐核桃核或是扔长虫咬过的、鸟啄过的樱桃,他们用投掷运动员的姿式将樱挑甩得围绕着小柄儿在空中旋转。

“呜唷!”他们突然惊呼“原来他们看见了他挂在身后的短剑。“你们着见他有什么吗?”哄然大笑起来。揍屁股的家伙。

接着他们安静下来,憋住了笑声,因为他们等待着一个会使他们乐得发疯的恶作剧:两个小无赖,悄悄地,溜到了一根正好横生在柯希莫上面的树干上。他们张开一只布袋的口对准他的头(这种脏污的袋子当然是他们用来装脏物的,袋子空着时,他们就把它当风帽顶在头上,披到背后),霎时间我的哥哥可能来不及明白怎么回事就被装进袋子里,他们会象系香肠似地把他捆起来,给他洒作料了。

柯西莫觉察到了危险,或者说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听见嘲笑短剑,他出于自尊心要抽出佩剑,他高高地扬起剑来,剑头碰到了布袋。他手腕一转,将布袋从两个小贼子手里挑起,飞甩出去。

这真是漂亮的一招,出手不凡。他们连呼“唷!”又失望又惊讶,两位被扔掉了袋子的同伙用土话啐骂起:“刁鬼!魔王!”

他却来不及庆幸自己的成功了,这位柯希莫。猛烈的反击平地而起,人们怒吼、扔石头、大叫大喊:“这次可逃不脱了,小杂种们!”他们高举起三齿大叉。树上的毛贼们纷纷缩回胳膊和腿脚,将身子紧缩成一团。是他们围着柯希莫吵闹的声音惊动了早有提防的农民。

进功是由组织成队伍的人们预先准备好的。山谷里的许多小地主和佃农们眼看蓄日渐成熟的果实被偷走,怒不可遏,他们结成联盟。由于小流氓们采取同时一齐爬进一座果园,抢劫一空之后从另一个方向逃走的战术,起先,还没有找到这样的办法对付他们,即大家一起潜伏在一座园子里等待他们或早或晚到来,当场抓住他们。现在解开了链索的狗狂吠不止,龇牙裂嘴地在樱桃树下窜。干草叉子在空中挥动。有三四个小偷跳到地上,正好被三齿又的尖头扎破脊背,被狗咬烂了裤管,鬼哭狼嚎着逃开,一头撞入葡萄架里。于是没有人敢再下树了,惊惶失措地站在树上,他们和柯希莫都莫不如此。农民已经往樱桃树上搭梯子了,他们用叉子尖齿开道,往树上爬。

柯希莫花了几分钟才明白他自己受惊时,为什么那一帮流氓儿感到了恐慌,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正如以为他们很能干而自己不行的想法一样无聊:他们象傻子一样愣住的事实已经表明,他们怎么能从周围的树上跳走呢?我哥哥这么想清楚了,并成功地这么逃脱了:他紧一紧头上的三角帽,找到那根先前替他搭桥的树枝,从最后一棵樱桃树上转到一棵角豆树上,吊住角豆树往下落到一棵梅子树上,循序渐进。那些家伙,看见他在树枝间行走如同在广场上散步,明白了他们应当立即跟随着他。如果不跟他走。在找到自己的出路之前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他们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弯腰曲背地爬过一条曲折的路线。此时的他,爬上一棵无花果树,从那上面越过庄园的篱笆,下落到一棵桃树上。桃树的枝条柔嫩,必须一次一个人地从上面踩过。桃树只是帮助他去抓住从一堵墙里伸出来的那根弯曲的橄榄树干。他从橄榄树上纵身跳到一棵橡树上,橡树的一根粗壮的树丫伸过小河,他转移到了河对岸的树上。

手拿叉子的人们,原来以为偷果子的贼是手到擒来,却看他们象小鸟一样从空中逃跑了。他们追上去,同狂吠不已的狗一起奔跑,可是他们必须绕过篱笆,接着是那堵墙,然后是小河,河上没有桥,他们为找可涉水而过的地点而浪费了时间,野孩子们跑远了。

他们大模大样地在地面上行走。留在树上的只有我哥哥了。“那个绑护腿套的黑喉石鸟到哪儿去啦?”他们在前面看不到他后就互相询问。指头一看,他在上面在橄榄树上爬。“喂,你下来吧,现在他们抓不到我们了!”他没有下来。在枝叶丛中跳跃,从一棵橄榄树转换到另一棵橄榄树,消失在密匝匝的银灰色叶片里。

那些小流浪汉们,头顶着布袋做的风帽,手拿着木棍,现在爬上了山谷深处的一些樱桃树上。他们不慌不忙地干起来,一个枝头一个枝头地采摘,为摘到树的最高顶梢,他们两腿交叉缠在树上,伸出两个指头去掐樱桃果柄儿,然后将果儿放入搁在膝盖上的帽子里,他们看见谁啦?那个绑腿套的少年!“喂,你从哪里来?”他们问他,气势汹汹。但他们泄气了,因为他仿佛是刚刚飞到那里。

我哥哥此时一颗一颗地从帽子里拿出樱桃,送进嘴里,好象吃蜜饯果似的。然后他一口气从嘴里吹出果核,小心地不弄脏西服背心。

“这个吃冰淇淋的人,”有一位说道,“他来我们这儿干什么?他为什么跟着我们?为比么不吃自己花园里的樱桃?”但是他们有点胆怯,因为知道了他爬树的本事比他们大家都强。

“在这些吃沙淇淋的人中间,”另一位说,“有时没准儿会冒也一个有能耐的。你看,欣富罗莎。。。。。。”提到这个名字,柯希莫侧耳细听,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脸上发起烧来。

“欣富罗莎出卖了我们!”有人说道。

“可是她很能干。虽然她也是一个吃冰淇淋的人,假如今天早上有她给吹号角,我们就不会被抓了。”

“一个吃冰湛淋的人也可以同我们在一起。当然。如果他愿意当我们的人!”

(柯希莫听懂了吃冰淇淋的人是指住在别墅里的人,或者是贵族,或者是一切有身份的人)

“你听着”有人对他说,“条件很清楚:如果你愿意同我们在一起,你同我们一起找吃的,把你会的走法都教给我们。”

“你要让我们进你老子的果园!”另一个人说,“有一次他们用沾着盐水的鞭子抽打我!”

柯希莫听他们说着,却想着自己的心思。然后他问道:“你们告诉我,谁是欣富罗莎?”

树上的小无赖们立刻全部大笑起来,有的笑得差点儿从樱桃树上摔下来,有的笑得身子直向后仰,只用腿夹住树干,有的乐得用双手勾住树,吊着身体晃悠起来,他们不停地狂笑和喊叫。

可以想见,这种喧闹声又引来了追捕者。那支带着狗的队伍—定正好到达那里,因为很响的狗叫声传来了。拿叉子的人全都来了。只是这一次他们从上次的失败中得出了经验,他们首先占据周围的树木、搭木梯爬上去,从树上用叉子和耙子将小偷们团团围住。狗在地面上,在爬在树上的人们的指挥下。它们没有立即明白应当扑向哪里去撕咬,抬着头朝空中汪汪乱叫。小偷们因此趁狗群混乱之际,飞快地溜下地、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奔跑。虽然他们中有人小腿上被咬了一口,或挨了一棒,或遭了一石头子儿,多数人安全地逃出了那块地方。

柯希莫留在树上。“你下来呀!”别的人一面逃命一面叫他,“你干什么?趁路上没有人的时候你快跳下地!”可是他呢,用两个膝盖头夹紧树干,抽出短剑。农民从四周的树上朝他戳过来一支支用木棍接长了的叉子,柯希莫抡着圆圈地舞动短剑,将叉子一一挡开,终于抵挡不住,被几支叉子顶住,其中一支对准前胸,他在树上动弹不得。

“住手!”响起一声喝令,“他是小皮奥瓦斯科男爵!少爷,您在那上面干什么?您怎么同那些下等人混在一起!”

柯希莫认出他是朱阿·德拉·瓦斯卡,我们父亲的一个拳师。叉子纷纷退落,队伍中许多人脱帽致敬。我哥哥也用两个指头从头上摘下三角帽,躬身施礼。

“喂,你们下去,栓好狗!”他们大声嚷嚷着,“让他下去!少爷,您可以下树了,您当心树很高哇!您等一等,我们替您搭一副梯子吧!然后我们送您回家去!”

“不,多谢,多谢,”我哥哥说道:“您们别费神了,我认识我的路,我知道我要走的路!”

他消失在树干之后,在另一棵树的枝头上出现,再绕过树干,又出现在更高的枝头上,再次消失在树干之后,人们只望得见他站在更高的树枝上的脚了,因为高处枝叶密实,只见脚在跳动,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上哪儿去了?”人们说着,不知道朝哪里望才好,是往上还是向下。

“他在那儿!”他在另一棵树顶上,远远地又不见了。

“他在那里!”他又在另一棵树顶上,树摇晃起来,好象被风吹动着,他纵身跳起。

“他摔下去了!没有!他在那边!”他在绿色的树梢上晃动,只看得见他的三角帽和辫子。

“你有个什么样的主人呀?”那些人问朱阿·德拉·瓦斯卡,“他是人还是野兽?或者是魔鬼变的人?”

朱阿·德拉·瓦斯卡默默无语。他划十字。

只听得柯希莫的歌声传来,一种练嗓子的喊唱。

“啊,欣一一富一一罗一一莎……!”

五 

欣富罗莎。一点一滴地,柯希莫从小偷们的谈话中知道了许多关于这个人物的事情。他们用那个名字称呼山谷里的一个小姑娘,她骑一匹白色的矮种小马,同他们这群衣衫褴褛的人交朋友,曾经保护过他们一阵子,她是那么的强悍,还曾指挥过他们。她骑着小白马跑过大道和小路,当她看见无人看守的果园的果实成熟了,就向他们通风报信,象军官似地骑在马上陪同他们一起偷袭。她在脖子上挂一只打猎用的号角,当他们抢劫杏或梨时,她就骑马在山坡上巡逻,从那里扫视整个田野,只要她一看见地主或农民表现出可能发现了窃贼并匆匆向他们赶来的可疑行动,就立即吹响号角。听到号角声,无赖们就跳下树来逃跑,因此当小女孩同他们在一起时,他们从来没有被抓住过。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颇令人费解。欣富罗莎对他们的背叛好象是她把他们引进自家的别墅去吃水果,结果让他们被仆人痛打一顿;又好象是她偏爱他们中的一个人,一个名叫贝尔。洛雷的,她因此还在受人讥笑,同时又宠另一个叫乌加索的,并且使得这两人互相打架。那顿仆人们的棒打,可能不是发生在偷吃果子的场合,而是当两个争宠吃醋的人最后联合起来向她进行讨伐的时候;或者又说是她多次答应给他们蛋糕,后来终于给了,却是用蓖麻油做的,他们吃下去后,肚子痛了一个星期,这些事件中的某一件或者类似的事件,或者所有这些事件加在一起,使得欣富罗莎同这伙人断绝了往来。而现在当他们说起她时,怨恨难消,但也不无惋惜。

柯希莫留心倾听这些事情,他将所有的细节拼凑出一个他熟悉的形象,最后他决定打听:“她住在哪座别墅里,这个欣富罗莎?”

“怎么,你是说不认识她?你们是邻居呀!翁达利瓦别墅里的欣富罗莎呀!”

柯希莫不一定需要这样的证实就可以肯定这些流浪儿的朋友就是薇莪拉,那个秋千上的小女孩。我想,正是因为她先告诉自己认识附近所有的小愉,他才立即开始寻找这伙人的。也是从那时开始,他的狂热劲头变得更激烈了,虽然过去从未停息过。他一会儿想率领这一伙人去抢摘翁达利瓦别墅的果树,一会儿他又想替她效劳去反对这一伙人,但他首先唆使他们去找她的麻烦,以使自己能挺身出来保护她。一会儿他又想做出勇敢的行为,将能间接地传入她的耳里,他被这些意念所困挠,他跟着小偷们干,感到越来越疲惫不堪。当他们下树时,他一个人留在树上,忧伤蒙上他的面庞,就象乌云遮住了太阳。后来他突然弹跳起来,象猫一样灵活地跃过一根根树枝,跑遍果园的花园,嘴唇不动地哼唱着什么,一种神经质的哼哼,低得几乎听不见,眼睛盯着前方却又象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他真象猫一样在本能地掌握住自己的平衡。

我们几次看见他如此活跃地在我家花园里的树枝上穿行。“他在那里!他在那里!”我们惊呼,因为虽然我们尽力找点什么事情来做,但他自然是我们心中的牵挂,我们计算着他在树上度过的小时数、天数。我们的父亲说:“他疯了!魔鬼附身了!”他对福施拉弗勒尔神父大发脾气:“只有替他驱除妖魔了!还等什么,您,我说您哪!神父,您袖手旁观!我的儿子,他身上有魔鬼,您可明白,真见鬼!”

神父象是突然清醒了,“魔鬼”这个词儿似乎使他心中的一整套有关的思想复苏了。他开始发表极其复杂的关于如何正确认识魔鬼出现的神学演说,别人不明白他是故意同我父亲唱反调还是一般的说说而已。总之,他不谈事实,不说我哥哥同魔鬼的关系是可能存在的或者是根本没有的。

男爵听得不耐烦了。神父中断话题,我早就腻歪了。相反,在我们的母亲那里,母亲的忧虑,作为超过一切的不安感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她不久就想把一切感情化为实际行动并寻找合适的工具,正象是应当解决一位将军的忧虑那样做的。她找到—架露天望远镜,带很长的三角架。她把眼睛凑上去,就这样在别墅的阳台上度过时光。她不断地调整镜片,以便将焦距对准在树叶丛中的孩子,当我们几乎发誓赌咒地告诉她孩子远在视线之外时,她还是照样忙碌不停。

“你还看得见他吗?”我们的父亲从花园里朝她问。他在树下忽前忽后地走动,从来也没有能看见柯希莫,除非这孩子走到他头顶上来。女将军做出肯定的答复示意和不许说话的警告手势,她仿佛在跟踪一支在高地上行进的军队,我们万万不可打搅她。显然,有时候并没有看见他,但是她不知为什么估计他一定会出现在某地而不是别处。她也会不时悄悄地承认自己弄错了,那么她就把眼睛从镜片上移开。去审视一张推开在膝盖上的地图册上的地形图,一只手搭在嘴上不动,显出思索的神态,另一只手在图上难辨的字迹上移动,确定出她的儿子应当到达的地点。计算好角度之后,她将望远镜对准这树叶的瀚海之中的某一树梢,慢慢地调好焦距,从她嘴唇上露出的哆哆嗦嗦的微笑,我们明白她看见他了,他真的就在那里!

这时,她从身旁的凳子上拿起一些小彩旗,她逐一挥动这些彩旗,动作干脆利落而富有节奏感,好象在使用一种商定好的通讯语言(我对此感到有些气愤,因为我竟不知道我们的母亲藏有那些小彩旗,并且懂得用法。假如她教我们同她一起玩旗子,那该有多美呀,特别是在从前,当我们兄弟俩都还小的时候。可是我们的母亲从来做事情都不是为了闹着玩的,如今也别指望将来会有这好事)。

我应当说明,她动用了她所有的一切作战装备,也始终仍然是同从前一样的母亲。她提心吊胆,手绢在手心里捏成了团儿,但是可以说,充当女将军可以使她的精神有所寄托,或者说以女将军的身份而不是普通母亲的身份去经受这份焦虑能使她不致悲痛欲绝。正因为她本是一个娇弱的小妇人,从冯。库特维茨家族继承来的那种军人风度是她唯一的自卫方式。

她在那里一边挥动一面小旗,一边从望远镜里观看,只见她脸上容光焕发并且笑了,我们明白柯希莫回答她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回答的,也许挥挥帽子,要不就是摇摇树枝。肯定是从那以后我们的母亲变了。她不再象从前那样忧心忡忡了,虽然,她有这样一个抛弃具有天伦之乐的习惯生活方式的奇特儿子。她作母亲的命运与任何别的母亲是如此的不同,她是我们一家人当中第一个接受柯希莫的这种反常举动的人,也许现在的招呼就是柯希莫对她的回报。从此以后,他每隔一阵子会突然送来对她的问候,他们互相交换着无言的信息。

令人不解的是我们的母亲每当得到柯希莫的问候后,并不因此而幻想他将结束出走而回到我们当中来。相反,我们的父亲却反反复复地处于这样的思想状况之中。每一个有关柯希莫的新消息,那怕是小的事情,都会令他苦苦地空想一番:“是吗,你们看见了?他就要回家了吗?”但是我们的母亲,同他的看法相差最远,或许她要显示出自己是能够一如既往地对待他的唯一之人,或许因为她不认为对柯希莫的表现能有一种合适的解释。

我们还是回到那一天吧。一会儿,几乎一直未露面的巴蒂斯塔也从我们的母亲身后探出头来,她作出甜蜜的表情,捧着一只装着一些汤汁的盘子,举起一只汤勺:“柯希莫……你吃吗?”她挨了父亲一巴掌,回屋去了。谁知道她又做了什么鬼糊糊。我们的兄弟不见了。

我狂热地追随着他,现在知道他参与了那一伙子叫花子们的活动,就更加起劲了。我觉得他为我打开了通向一个新奇王国的大门,那是一个不再以惧怕和怀疑的眼光去看待的王国,它将获得我的热忱赞同。我飞快地从阳台窜上高高的阁楼,从那里我可以扫视一切树顶。在那里我不仅听得到而且还看得见。我循着那帮人从果园里传来的吵嚷声望去,只见樱桃树的树梢摇摇摆摆,不时露出一只摸索和揪扯的手,冒出一个乱莲莲的或者顶着布袋子的脑袋,在叫嚷中我听出还有柯希莫的声音。我自问:“他如何爬到那上面去的呢?刚才他还在花园里呀!他难道爬得比一只松鼠还快吗?”

我记得,当吹牛角的声音响起来,他们正在大池塘旁边的红色梅子树上。我也听见了牛角声,但我没有在意,因为我不了解那是怎么回事,他们可不啦!我的哥哥告诉我。他们立即静默下来,突然重新听见牛角声响,他们没有记起这是警报,而是互相询问是否听清楚了,是否真是欣富罗莎骑着矮种小马在大路上巡视以便替他们预告险情。他们都冲出果园,但不是为了逃跑而跑,而是跑去找她,去赶上她。

只有何希莫仍然留在原地,脸烧得象火一样红,但是他一看到顽童们跑开就明白他们是去找她了,他便开始在树枝上跳跃而行,每走一步都有摔下去折断脖颈的危险。

薇莪拉在一条上坡路的拐弯处,她一手勒住马鬃的缰绳,一手挥动着马鞭,停立在那里。她从下往上望着这些男孩子,把小马鞭的尖儿送到嘴里,轻轻地咬着。她的衣裳是浅蓝色的,牛角上镀着金,用一根细链子挂在脖子上。男孩子们一齐站住,他们也在嘴里啃着什么,梅子或指头,或者是手上或胳膊上的伤痕,或者是布袋的边缘,虽然他们从来不喜欢自相矛盾,却慢慢的几乎是强迫自己克服厌恶的情绪,从他们那含着东西的嘴里很不情愿地开始挤出差不多听不见的话语。他们一字一顿的说着,好象想唱歌似地:“你来……干什么……欣富罗莎……现在你回去……你不再是……我们的伙伴……哈哈……哈……胆小鬼……”

树枝摇晃一下,他来了。柯希莫在一棵无花果树上露面,他在树叶之中喘息着。她呢,嘴里咬着那根小马鞭,自下而上地望着他,他们一律偏向那同一视线。柯希莫不曾顾及到这些,他气喘未平就脱口而岁,“你知道我从那从后从未下过树吗?”

基于某种内心的执着追求的事业,应当默默进行不引人注目。某人如果稍微加以宣扬或夸耀,就会显得很愚毒,毫无头脑甚至卑鄙、于是我的哥哥话刚出口,他就后悔莫及,他觉得这件事情对他再无丝毫意义,甚至产生了下树一走了事的想法。正在这时,薇莪拉慢慢地移开嘴里的马鞭,说话了,语调可爱动人:“是吗?……勇敢的傻瓜!”

从那些长虱子的癞皮们的嘴里起初发出嗬嗬的大笑,然后爆发成放肆的叫喊哄笑,柯希莫又气又恼,在无花果树上狠跺了一下脚,木质不坚的无花果树承受不住,他脚下的一根树枝断裂了。柯希莫象一块石头一样往下掉。

他跌下去时空张着两臂,没有抓什么。说实在的,那是他在长在这块土地内的树木上生活期间里唯一的一次,他既没有想到也没有出自本能地去攀住什么。然而,礼服上的燕尾的一侧将他缠在一根矮枝上,柯希莫头朝下的被悬空吊挂起来,离地面很近。

他觉得又羞又臊,血液向头上涌来。当他睁开眼睛,倒着向下看,只见咋呼乱叫的少年们象是倒立着的,他们发疯似地翻起筋斗来,一个个翻向正立,仿佛他们的双手都紧紧地抓住了覆盖在深渊之上的一块土地。金发的小女孩骑在前蹄腾空的小马上飞奔。他首先想到的只是这是他第一次对人谈起他在树上的情况,这也将是最后一次。

他扭动身躯,伸手抓住树枝,跃身上去回到了原处。现在他好象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柯希莫忘记了他在那一瞬间的仓皇失施。小女孩将牛角放到嘴边,吹出警报声的低沉音符。听到这声音,野孩子们(这时——柯希莫不久后评论道一一薇莪拉的出现在他们身上发生了刺激作用,他们慌慌张张,就象野兔见了月光)开始逃窜,他们明知她是吹着玩的,好象出于本能的反射,还是跑了起来,他们也是闹着玩,一边模仿着牛角声,也跟在骑着矮腿小马飞奔的小姑娘后面向山坡下跑去。

他们这样拼命地瞎跑一气之后,忽然发现她不在前面了。她改变了方向,跑出路外。把他们远远地撇在身后,她上哪儿去?她沿着生长在一片平缓向山谷伸延的草地上的橄榄林子跑,寻找着柯希莫。他正在一棵橄榄树上费力地爬着。她绕着他跑了一圈,然后走开。她后来又出现在另一棵橄榄树下。而我哥哥正抓住那棵树的枝叶。他们就这样沿着象橄榄树枝一样弯弯曲曲的路线,—起走下山谷。小偷们,当他们发觉了,看见了那一个在橄榄树上跳跃的和另一个骑在马鞍上的合谋之后,便开始一齐吹响口哨,一种戏弄人的恶意的口哨声。他们大声吹着这种口哨,向卡佩利城门走去。

只剩下小女孩和我哥哥在橄榄树林里互相追赶。但是柯希莫泄气地看到,当那伙小流氓不在之后,薇莪拉玩这种游戏的高兴劲显然减退,她已经开始有些厌倦了。他怀疑她所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惹别人生气,但同时他也希望现在她是故意惹他生气。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她总是需要通过使别人生气以显示自己的娇贵(这一切感情是长成小伙子以后的柯希莫才能理解的。实际上当他在那些粗糙的树皮上攀援时什么也不明白,傻里傻气的,我想象得出。)

当小女孩转过身来时,一阵又猛又密的石头子儿向她袭击过来。她将脑袋掩护在马脖子后面逃走了,我的哥哥呢,他站在一个显眼的树权上,承受着打击。但是石头子儿到达那个高度时偏差太大。除了偶然落在前额或耳朵上的之外,都打不痛他,那些肆无忌惮的家伙,又吹口哨又哈哈大笑,高声喊道:“欣一一富一一罗一一莎是讨厌一一鬼……”然后撒丫子颠儿了。

野小子们跑到了卡佩利城门口,城墙上垂挂着碧绿的刺山柑藤条。从周围的茅房棚屋里传出一阵母亲们的呵斥声。但是对于这些孩子,母亲们的斥责不是为了叫他们晚上回家来,而是因为他们回来了,回家来吃晚饭,而没有在别处找到吃喝。在卡佩利城门那一带,在小茅屋和木棚子里,在断腿的大蓬车里,在帐蓬里,挤满了翁布罗萨最穷的人们,他们穷到被城里的人拒之城门外,而又被乡下人轰得远远的这般境地。这是一些从遥远的地方和国家流散出来的人,他们被在世界各国蔓延的灾荒和贫穷驱赶而来。正值黄昏时候,披头散发的妇女怀抱婴儿扇着冒烟的炉灶,乞丐们躺倒在阴凉处解散伤口上的绷带,另外一些人在下棋,大哼小怪地呼叫。那一群偷果子的伙伴们现在混入了那种炒菜做饭的雾气和争吵叫嚷之中。他们挨了母亲的反手耳光,互相厮打起来,在尘土里翻滚。他们的破衣服上增加了各种各样的新破洞,他们掺和到那群浑浑噩噩的人们之中后,就失去了小鸟般的快活劲儿,只能使那里无聊的事情增加得更多一些。另外,他们刚一抬头看到骑马的金发小姑娘和在她身边树上的柯希莫,就躲退到这里来,企图在尘土和炊烟之中隐藏起来,就好象在他们之间突然竖起了一堵城墙一样。

这一切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发生于一瞬间、一眨眼的工夫。现在薇莪拉将薄暮之中的小屋的炊烟和女人孩子的尖叫声抛在了身后,奔跑在海滩的松林里。

那里有大海,听得见沙石在滚动。天色已暗,有一种最清脆的沙儿滚动声,那是奔跑的小马在石头上踩出了火花。我的哥哥从一棵低矮而弯曲的松树上,望着金发小姑娘清晰的身影穿越海滩。一朵浪花刚刚露出黑色的海面,高高地卷起来,雪白雪白的向前涌来,正当浪花碎裂时,驮着小姑娘的马的身影疾驰而过,而溅起的白色的咸水打湿了在松树上的柯希莫的脸蛋儿。



柯希莫在树上的最初日子里没有目的或计划,他只是渴望认识和占有他的那个王国,因此他一天不得空闲。他真想很快地将他的领土勘探一遍,直到达远处的边境。逐棵树、逐根枝地去发现,调查出它能向他提供的全部资源。我说的是:他想这么做,而实际上我们时常看见他降落在我们的头顶上,以野生动物的那种极其敏捷的奔忙姿态出现,虽然有时人们看见那些动物也会蹲伏着不动,却总是保持着仿佛即将跃起的姿势。

他为什么回到我们的花园里来呢?看见他在母亲的望远镜视线范围之内转来转去,从梧桐树上跳到圣栎树上,人们会说,促使他回来的动力,他的情感中心自然是那要同我们吵架的情绪,他存心折磨我们或惹我们生气(我说我们;是因为我自己那时还不会理解他想些什么。当他需要东西时他认为同我的联盟是无可怀疑的,其余的时候,他从我头上经过就象没有看见我似的。)

而他来这里仅是路过而已。是玉兰花边的那堵墙吸引着他,我们看见他任何时候都出没于彼,当那金发小姑娘肯定还没有起床之前或她已经被一群老妈子或姑姑们拉进屋里以后,他也会去的。在翁达利瓦家的花园里,树的枝干象奇特的动物的鼻子或吸管一样翘伸着,地上象星星一样铺满了从绿色的藤条上长出的叶缘锯齿状的叶子。黄色的竹子轻盈地摇曳,发出翻动纸张似的沙沙声。柯希莫从最高的树上如痴如狂地尽情欣赏那色彩斑谰的绿色,阳光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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