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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男爵-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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鹑的啾啾声,她没有注意。

两位紧追不舍的男骑士,似乎还没有弄清楚她的意图和路线,继续向错误的方向跑,不是闯进了荆棘丛生的荒地就是陷入了沼泽之中,而她却安然无恙地飞驰,别人休想抓得着她。她还不时向骑士们发出种种命令或提示,有时扬起拿马鞭的手。有时从角豆树上摘下豆夹扔在地上,表示告诉他们应当从那里走。骑士们立刻奔向那个方向,沿着草地或河岸急驰,可是她却转向另一边,不再理睬他们。

“是她!是她!”柯希莫想着,希望使他越来越兴奋。他想大声叫她的名字,可是从嘴唇上出来的却只是一声鹊鸟悠长的哀鸣。

可以看出她的这些来去,对骑士们的欺骗和耍弄的花招都是围绕着一条路线。虽然它弯弯曲曲并不规则,仍不失为一种可能的愿望。猜出这种企图,不再持追不上她的想法,柯希莫自言自语:“我要去她将到的地方。至少,她要去那边就不会停留在这里。”他跳上他的路,走向翁达利瓦家荒废的旧花园。

在浓荫之下,在那芳香四溢的空气里,在那些颜色和形质独特的树木花草之中,他沉浸在对那个小女孩的回忆里,几乎忘记了女骑士,或者是他没有忘记她,只是觉得也可能不是她,虽然对她的等待和盼望已经是那么真切,就像她已经来到了那里。

他听见一阵响动,是白马踏在鹅卵石上的蹄声。她进入花园后不再疾驰,女骑士好像要仔细地打量和辨认每一件东西。听不见愚笨的男骑士们的任何动静,她一定是彻底地把他们甩掉了。

他看见她了。她环绕着水池、凉亭和水缸走了一圈,看见垂挂着气根的树木变得粗壮了,王兰花落英缤纷。但她没有看见他。他用戴胜鸟的咕咕叫,用草地鹨的啭鸣,呼唤她,这些声音汇入了花园中各种鸟雀的繁多的啁啾中。

她下了马鞍,握着缰绳,牵马步行。它来到别墅前,放开马,走进门厅。她大声吩咐:“奥尔登西亚!加埃达诺!达尔奎尼奥!这儿需要粉刷,需要重新油漆百叶窗,把壁毯挂起来!我要在这里放圆桌,那里放长条桌,中间摆斯频耐琴,所有的画都要换位置。”

柯希莫这时才明白,在他粗心大意地看来一直是无人居住的关闭的房子,现在却是敞开着的,里面有许多人。仆人们在打扫卫生、整理房间、开窗通风、布置家具、拍打地毯,是薇莪拉回来了。那么,薇莪拉重新定居翁布罗萨,她重新拥有她小时候离去的别墅!但是,柯希莫胸中高兴的心跳与害怕的心跳没有很大区别,因为是她回来了,在他眼前的她是这样地超出他的预想和傲气十足,这就意味着他失去了她,记忆中的她不复存在了,那在树叶的神秘的芬芳之中和阳光穿过的绿色里的她不复存在了。这就意味着他将不得不躲开她,那么对孩提时的她的最初的记忆也将消失。

柯希莫在这种变化了的心跳中看见她在仆人中走动,指挥他们搬动长沙发、钢琴、角柜、接着匆匆走进花园,重新骑上马,后门跟着一群仍然恭候吩咐的人,现在她对园丁们讲话,告诉他们应当如何重新修饰荒芜了的花坛,如何在小路上重新铺设被雨水冲掉的鹅卵石,如何重新安置柳条椅、秋千……

她高高地扬起手指指以前挂过秋千的那根树枝,现在应当重新吊起秋千,绳子应当多长,摆动的幅度应当多大。她这么指手画脚地说着,眼光投到了玉兰树上。从前柯希莫就是从那上面出现在她面前的。他在玉兰树上,就在那里,她又看见了他。

诧异,非常惊讶。他们都说不出话来了。当然,她立刻恢复了常态,像平素一样摆出一副骄矜的架式,但是就在她露出惊奇表情的那一刹那间,她的跟晴和嘴笑了,露出一颗牙齿,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接着她尽可能地用一个人谈起一件寻常事情的自然语气,但她没能掩饰住她的高兴和兴趣:“哟,你从那时候起就一直这样留在这里,从没有下来过吗?”

柯希莫终于把快要冲口而出的麻雀的叫声变成了一句话:“对,是我,薇莪拉,你还记得吗?”

“从来没有,真的从来没有把脚踏上地面吗?”

“没有。”

而她,好像觉得自己过分坦率:“噢,你看你不是做到了吗?那么后来不是很难办。”

“我等你回来……”

“好极了!喂,你们,把那幅窗帘放到哪儿去呀!都放在这儿,我看着!”她回过头来打量他。柯希莫那天是一身打猎的装扮,头戴猫皮帽,肩挎火枪,显得粗野。“你像鲁宾逊!”

“你读过那本书!”他马上说道,为了向她显示自己也知道。

薇莪拉已经掉过头去:“伽埃达诺!阿姆贝利奥!枯树叶!到处都是枯树叶!”又对他说:“过一小时以后,在花园的尽头见,你等着我。”她骑上马跑去发号施令了。

柯西莫跳进树林深处。他真希望这些树木比现在还稠密一千倍,他必须踏过大量的树叶、树枝、荆棘、香忍冬和铁线蕨并且钻进去,只有当全身都被草木淹没时他才开始考虑自己究竟是兴奋还是发疯了。

在花园尽头的一棵大树上,他用膝盖紧紧地夹住树干,掏出外祖父冯·库特维茨以前用过的一只老式大怀表看时间,心里想,她不会来了。然而青年女子薇莪拉几乎准时到来,骑着马。她在树下停步,并不朝树上看一眼。她没戴帽子,也没穿女骑士装,镶花边的白色女衬衣配黑底裙子,简直像修女的打扮。她站在马镫上把手伸给他,他拉住她,她踏着马背上了树,然后还是不看他,迅速地向上攀缘,找到一个合适的树杈,坐下来。柯西莫蹲在她的脚边,他只能这样开始说话:“你回来了?”

薇莪拉嘲弄地望着他。她依然像小时候一样金发碧眼。“你怎么知道呢?”她说道。

而他没听懂她的玩笑话:“我在公爵猎场的草地上看见你……”

“那猎场是我的。长满了大荨麻!你都知道了?我是说,关于我的事情?”

“不……我只知道现在你成寡妇了……”

“当然,我是寡妇,”她拍了一下黑裙,解释道,并且喋喋不休地说开了:“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成天在树上探听别人的事情,结果你一无所知。我嫁给了托莱马依科老头子,因为我父母逼我嫁给他,他们逼迫我。他们说我卖弄风骚,不能没有一个丈夫。我当了一年的托莱马依科公爵夫人,这是我一生中最无聊的年头,虽然我同那老头子呆在一起的时间不满一星期。我再也不踏进他们的任何一处古堡、废墟和旧房子了。那些地方爬满了毒蛇!从今以后我将留在这里,这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我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大家知道,以后我还会走的。我是寡妇,我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事情,终于如愿以偿了。我总是做我喜欢做的事情。说实话,托莱马依科也是我要嫁的,因为嫁给他对我很合适,说他们强迫我嫁给他是假的,他们只是希望我出嫁,不论好歹,那么我就挑选了求婚者中最衰老的,幸亏有这么一位。‘这样我将早当寡妇。’我说了。而且实际上我现在是了。”

柯希莫被滔滔而来的消息和不容置疑的断言惊呆在那里,薇莪拉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陌生了:卖弄风骚,寡妇和公爵夫人,组成了一个不可捉摸的世界,他能够说出来的全部话语是:“你向什么人卖弄风骚呢?”

她说:“瞧,你嫉妒了。当心,我以后决不允许你吃醋。”

柯希莫真的由于被煽起的妒火而感到了要吵架的冲动。接着他马上转念一想:“什么?嫉妒?可是她为什么认为我会为她生出妒嫉之心呢?她为什么说‘我以后决不允许你’这样的话呢?这好像是说她想我们……”

这时,他的脸涨红了,激动不已,他想告诉她,问她和听她解释。相反,却是她向他发问,干巴巴地:“告诉我,你做了些什么?”

“哦,我做了些事情。”他开始说道,“我去打猎,连野猪也打过,但是主要是猎狐狸、山羊、貂、还有大家都知道的鸫和画眉,后来海盗来了,一些土耳其海盗上岸,发生了一场恶战,

我的叔叔死在那次冲突中;我读了很多书,为我自己读,也替我的一位朋友读,他是一名被吊死的强盗;我有狄德罗的整套百科全书,我还给他写信,并且得到了他从巴黎写来的回信;我干过许多活计,修剪树木,我从大火中抢救了一片森林……”

“……你将永远爱我,绝对地爱,爱我胜过一切,你会为我做任何事情吧?”

对她的这番戏谑的话,柯西莫感到惊愕,说道:“是……”

“你是一个仅仅为了我而生活在树上的男人,为了懂得如何爱我……”

“是……是……”

“吻我。”

他将她挤靠在树干上,亲吻她。他抬起头来。发现了她的美颜容颜,仿佛以前不曾看到过似的:“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漂亮……”

“为了你。”她解开白衬衣,青春的胸脯,玫瑰花般的乳头,柯西莫伸出手来刚刚触摸到,薇莪拉就顺着树枝往上逃,好像飞起来一样,他跟在她后面攀缘,她的裙裾拂着他的脸。

“你带我去哪儿呀?”薇莪拉说道,就像是他在前面引导她,而不是她把他丢在自己的身后。

“从这边走。”柯西莫说着,开始为她引路,每当从一棵树跨越到另一棵树上时,他就拉住她的手或者搂着她的腰把她接过去,他教她如何走步。

“往这儿来。”他们走上几棵从陡峭的山崖上向外伸出去的橄榄树上,爬上其中一棵的顶端。他们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大海象天宇一般广阔、明净、安谧,在此之前他们从枝叶里只能窥见好像碎裂了的一片海水。地平线延伸得宽广又深远,蓝色的海面平展而空旷,不见一线帆影,略现水纹,显示有微波荡漾。惟有清风从海滩的沙地上吹过时,才听到犹如叹息般的风声。

柯希莫和薇莪拉眯着眼睛往下溜,回到树叶中间深绿色的浓荫里:“去那边。”

他们爬上一棵核桃树,在主干的顶部有一处盆形的凹陷,是很久以前斧头砍下的痕迹这里就是柯西莫的藏身所之一。那里面铺着一张野猪皮,周围放着一只长颈圆肚的大酒瓶,一只碗和一些工具。

薇莪拉扑倒在野猪皮上:“你带过别的女人来这里吗?”

他迟疑着。薇莪拉说:“如果你没有带来过,你是一个毫无价值的男人。”

“带来过……一些……”

他挨了不折不扣的一记耳光:“你就是这样等我的吗?”

柯希莫摸着被打红的脸颊,不知说什么好;可她却好像是恢复了情绪,而且满不在乎地问:“她们如何啊?告诉我,她们怎么样?”

“不如你,薇莪拉,不如你……”

“我怎么样你知道什么,喂,你知道什么呀?”

她变得温柔甜蜜,柯希莫对她瞬息骤变的情绪,连连吃惊。他挨近她。薇莪拉的毛发和肌肤犹如黄金和香蜜。

“你说话呀。”

“你说……”

他们相互认识了。他认识了她和他自己,因为实际上他过去不了解自己。她认识了他和她自己,因为虽然她一向了解自己,却从来没能认识到自己原来如此。

二十二

他们首先去拜谒的就是那棵刻了字的树,字迹深陷在树皮里,已经陈旧变形,不象是出自人手刻写了,字母变得粗大:柯希莫,薇莪拉——靠下一些——佳佳。

“在那上面?谁刻的?什么时候?”

“我,当年。”

薇莪拉很感动。

“这是什么意思?”她指了指那两个字:佳佳。

“我的狗。也是你的,矮脚狗。”

“图尔加雷特吗?”

“佳佳。我这么叫它。”

“图尔加雷特!那年我出发之后发觉他们没有把它装上马车时,我哭得好厉害呀。。。。。。那时我并不在乎以后见不着你,而是为失掉了矮脚狗而伤心!”

“如果没有它,我就找不到你了!是它在风里嗅出你就在附近,在找到你之前它一直焦虑不安。。。。。。”

“我刚瞥见它气喘咻咻地跑进行宫,马上就认出是它。。。。。。旁边的人说:‘这东西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弯下腰查看它身上的毛色和花纹。‘这可是图尔加雷特呀!是我小时候在翁布罗萨养的短脚狗!’”

柯希莫笑了。她忽然皱了一下鼻子:“佳佳。。。。。。多么难听的名字呀?你从哪儿找到的这么丑的名字呢?”柯希莫顿时脸色黯然。”

此时佳佳却感到志得意满,没有丝毫的不痛快。它那颗为两个主人操碎了的心终于得到了安宁,为了把侯爵夫人引到禁猎区边上柯希莫所在的白腊树前来,它曾经煞费贫苦心地忙碌数日。它衔住她的裙裾拉她,或者叼走她的一件东西边向草坪,让她追赶过来,她说:“你要干什么?你把我拖到哪里去呀?图尔加雷特!站住!我找回一只多么讨厌的狗!”但是短脚狗的出现勾起了她对童年的回忆,对翁布罗萨的怀念,她很快就着手准备从公爵的行宫搬出,回到长满奇花异木的别墅旧居。

她回来了,薇莪拉。对于柯希莫来说,最美的季节开始了。对于她也是。她骑着白马在田野上奔跑,看见了出现在蓝天和树叶之中的男爵,她立即从马鞍上站起,抓住斜生的树干,顺着树枝爬上树,她很快变得几乎同他一样是爬树的行家里手了,跟着他到处转悠。

“呵,薇莪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爬向哪里。。。。。。”

“爬到我身上来。”薇莪拉悄声细语。他欣喜若狂。

对于她来说,爱情是非凡的经历,在欢愉之中体验到了人所具有的勇敢、慷慨、献身、力量这一切心灵之美。他们的小天地是在那最难以到达的枝叶错综复杂的大树之巅。

“上!”他指着树枝间最高的一个树杈大声说道,他们一起跑起来向那上面奔去。在他们之间开始一场杂技竞赛,会合时的拥抱使竞赛达到高潮。他们悬在半空中相亲相爱,背靠着或手吊着树枝,她象飞来一般扑到他身上。

薇莪拉在性爱上的独特追求与柯希莫的特殊的性爱方式相一致,偶尔不和谐。柯希莫讨厌扭扭捏捏、娇滴滴、软绵绵、矫揉造作的那一套,他不喜欢任何不是天然情爱的表现。共和派的道德即将产生,既严肃而同时又很放荡的时代正在蕴酿之中。柯希莫,这个现在不知厌足的情人,过去是一个信奉禁欲主义、苦行主义的清教徒。他不断地追求爱情的幸福,到头来却总是对肉欲产生反感,他甚至怀疑接吻、抚摸、喁喁情话减弱或者取消了原始的快感。是薇莪拉使他产生冲动,他同她做爱之后从没感到过神学家们所说的那种沮丧;他还就这个问题进行哲学上的探讨,写了一封信给卢梭,也许搅得卢梭思想混乱,他没有回信。

但薇莪拉也是风雅女人,任性骄纵,在血统上和心灵上都是基督徒。柯希莫的爱满足了她的情欲,但没有使她的幻想得到满足。因此,有时发生口角和抱怨,但是吵闹的时间很短,他们的生活以及周围的世界毕竟是那么地丰富多采。

他们感到疲乏了,就去找他们那些隐蔽在枝叶最茂密的树上的安乐窝:象一片卷曲的叶子一样包裹住他们的身体的吊床。或者是帷慢随风飘动的悬空帐篷或者是羽绒床铺。在这些设施上显示出薇莪拉女士的天才:侯爵夫人无论到何处,都有本事创造出舒适而讲究的环境和发明一种难得的方便。看起来很难做到的事情,她却奇迹般地很快实现,因为她想做的事情,她一定不惜一切代价立即办到。

欧鸲停在他们这些空中洞房上歌唱,孔雀蝶成双成对地飞进帐篷。伏天的下午,当瞌睡袭击了两个偎依着的情人时,一只松鼠钻进来,寻找可以啃噬的东西,用毛茸茸的尾巴打他们的脸,或者啃他们的大脚趾。他们仔细地关好帐篷,那么又有情况发生:一窝睡鼠啃破帐篷顶,摔落到他们身上。

那是他们互相了解的时期,他们讲述各自的经历,彼此提问。

“你感到过孤独吗?”

“我想念你。”

“孤独浊是因为与世隔绝吗?”

“不是。为什么会呢?我一直同别人打交道:我摘收水果,修剪树木,我跟神父学哲学,我同海盗打仗。难道别人不是这样生活吗?”

“只有你一个人是这样,因此我爱你。”

可是男爵还没有弄清楚薇莪拉愿意接受他的什么和不愿意接受什么。有时候只因一件小事情,他的一句话或是他说话的语调就会使得侯爵夫人勃然大怒。

例如他说:“我同贾恩。德依。布鲁基一起读小说,同骑士一起设计水利工程。。。。。。”

“同我呢?。。。。。。”

“我同你做爱。比方说:修剪吧,水果。。。。。。”

她缄默了,身子-动不动。柯希莫立刻觉察出惹她生气了:她的眼睛突然变得冷冰冰的。

“为什么?怎么啦?薇莪拉,是我说了什么吗?”

她好象离开他一百里远,既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似的,脸板得象大理石。

“别这样,薇莪拉,你怎么啦?办什么呀,请你听我说。。。。。。”

薇莪拉站起身来,不用他帮助,就灵活地从树上往下走。

柯希莫还是不明白他错在哪里,他还是想不出,或者根本不想,反正他不懂。为了更好地表白他的无辜:“别这样,你没有听懂我的话,薇莪拉,你听我说。。。。。。”

他跟着她一直下到最低处的侧枝上:“薇莪拉,你不要走,不要这样,薇莪拉。。。。。。”

她这时开口说话了,但是对马说的,她已经来到马跟前并解开拴马的绳子,跨上马鞍,走了。

柯希莫开始担心了,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别走,薇莪拉,告诉我,薇莪拉!”

她飞驰而去。他在树上追赶:“我恳求你,薇莪拉,我爱你!”可是他望不见她了。他急忙往前赶,脚踩到一些不结实的枝条,冒着摔下去的危险,蹦跳着走。“薇莪拉!薇莪拉!”

当他肯定自己已经追不上她,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时,又看见她骑着马从眼前一路小跑而过,并不抬头看他。

“你看,你看,薇莪拉,我在干什么!”他开始用光头朝树的主干撞击(说实话,他的头非常之硬)。

她还是不看他,她已经走远了。

柯希莫期待着她会绕着树木弯弯曲曲地折回来。“薇莪拉!我太伤心了!”他把身体倒悬在空中,头朝下,两只脚勾紧树枝,用拳头猛打一阵自己的头和脸。或者以一种破坏性的疯狂毁坏树冠,一棵枝叶茂盛的榆树在几分钟之内变得光秃秃的,被剥掉了装饰,仿佛下过冰雹一般。

但是,他从不以自杀相威胁,而且,他从不用任何方式威胁别人,他不会在感情问题上进行讹诈。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在他已经做了之后,行动就宣告了他的想法。他不会在还没有做时就扬言要如何如何。

在某个时刻,薇莪拉夫人像她突然生气一样出人意料地露面了,柯希莫的一切发疯的行动似乎都不曾使她受感动,某一行动却出其不意地点燃了她心里的怜悯和爱情之火:“别这样,柯希莫,亲爱的,等着我!”她从马鞍上跳起,匆匆爬上一棵树,而他在高处早已伸出双臂,准备把她拉上去。

爱情像吵架一样疯疯傻傻地重新开始。这其实是一回事,但柯希莫对此一点也不开窍。

“你为什么让我痛苦?”

“因为我爱你。”

这时是他发火了:“不,你不爱我!爱着的人需要幸福,不要痛苦。”

“爱着的人只要爱情,也用痛苦来换取。”

“那么你存心让我受苦。”

“对,为了证实你是不是爱我。”

男爵的哲学拒绝走极端:“痛苦是消极的精神状态。”

“爱情包括一切。”

“痛苦总是会被克服的。”

“爱情不排斥任何东西。”

“有些东西我永远不会接受。”

“接受了,因为你爱我并为此忍受痛苦。”

在柯希莫身上,痛苦表现为摔打叫嚷,快乐也在心里装不住了,它要迸发出来。当他的幸福达到某一程度时,他不得不从情人身边离开,一边跳跃一边叫喊,宣扬他的情妇的美丽可爱:

“我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

那些坐在长凳上的翁布多萨的闲人和老海员,对于他这种倏然而至已经见惯不惊了。他们看见他沿着圣栎树跳跃过来,听见他吟诵:

姑娘,在你那里,在你那里,

我寻找我的幸福,

在牙买加岛上,

从黄昏到早晨!

或者:

有一块金光灿烂的绿草场。

带我去,带我去,我将在那里安息!

随后就销声匿迹了。

不论他的古代语言和现代语言的知识是如何地缺乏深度,都能让他将各种语言混合在一起尽情恣意地大叫大嚷,抒发他心中的感受。他的心愈是被强烈的激情所振动,他的语言就变得愈是含混不清。人们还记得有依次,翁布罗萨的居民聚集在广场上庆祝守护神节,广场上竖起一根夺彩杆,拉起彩带,插起小旗子。男爵出现在一棵梧桐树顶上,以他特有的耍杂技式的灵敏快捷的跳跃,纵身跃上夺彩杆,一直爬到杆顶,大声喊到:“美妙的维纳斯的屁股万岁!”他顺着涂了肥皂的杆身滑下,几乎触地时停住,飞快地再向上爬至杆梢,从奖品中拿出一块粉红色圆形的乳酪,再一跳飞身上了梧桐树,不见了人影,让翁布罗萨的居民们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没有比这种奔放的表露更使女侯爵感到幸福了,感动得她以同样热烈的爱来回报他。翁布罗萨的人们看见她快马急弛,脸几乎埋进白色马鬃里,就知道她是跑去同男爵幽会。她在骑马上也表现出一股爱的力量,柯希莫却不能在这件事情上与她相互依随,虽然他很欣赏她对骑术的爱好,但是这也是心生嫉妒和忧虑的隐秘原因,因为他看见薇莪拉拥有一个比他的世界更广阔的天地,并且懂得他不可能独占她,不可能把她禁锢在他的王国的边境线之内。侯爵夫人呢,从她那一方面说,也许她为自己不能同时身兼情人和女骑士而苦恼:有时她难以分辨清楚自己需要的是同柯希莫的爱还对马的爱。她不满足于在树上用腿脚奔跑,她真想骑上她的骏马在树上驰骋。

其实她的马在费劲的沿着斜坡或峭壁往上走时,就变得像一匹鹿一样得举前足跳立了。薇莪拉有时驱使他冲向一些树木,从它们向外斜伸的枝上飞跃过去。比如一些苍老的橄榄树,白马不时会跳上主干的第一个分杈。她养成了不再拴在地上,而是拴在橄榄树上的习惯。她跳下马,让马啃食树上的叶子和嫩枝条。

因此,有一次一个多嘴多舌的人走过橄榄园并抬起好奇的眼睛看见男爵和侯爵夫人在树上拥抱,马上去告诉旁人,还添枝加叶地说:“白马也站在一棵树顶上!”这被认为是他的幻觉,谁也不肯相信。因此这对情人的那一次幽会也没有被打搅。

二十三 

我刚才讲到的事实证明,对我哥哥过去的风流韵事从前是那么津津乐道的翁布罗萨居民们,现在对于可以说是在他们头顶上发生的这种爱情,保持了如此可敬的克制态度,好象是面对着什么比他们自身更伟大的东西。不仅女侯爵的行为没有受到指责,而且对于她的外露的表现,也无人非议,比如骑马飞奔(“谁知道她去哪里,这么着急”人们说道,虽然他们清楚地知道她是去同柯希莫相会),或者是她放在树顶上的那些家俱。那时已经出现了一种社会风气,把任何事情都看成是贵族们的时髦玩意儿,是他们的许多怪癖之一(“如今是男男女女都跑到树上去了。他们再也想不出新花样啦?)总而言之,虽然一个比较宽容的时代正在到来,然而它更虚伪了。

男爵每次在广场的圣栎树上露面的时间长了,这是她已离去的标志。因为薇莪拉有时要远远地走开几个月,去管理她的那些分散在欧洲各地的财产,但是这些离别总是发生在他们的关系产生裂痕,而且是侯爵夫人由于柯希莫不理解那些她要让他明白的爱的表示而生气的时刻。薇莪拉并不是负气而去,他们总是在这之前就和解了。但是在他心里留下疑惑,他想也许是对他厌倦了才决定做这次施行的,因为他没能挽留住她,也许她已经同他离心离德,也许一次旅行的机会或者一段时间的思考将决定她不再回返。于是我哥哥忧心忡忡地打发日子。一方面他努力恢复他在遇到她之前的生活习惯,重新去打猎和钓鱼,干农活,读书学习,上广场吹牛皮说瞎话,装得好象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一样(在他身上依然存在着年轻人的顽固的傲气,不愿承认自已受到别人的影响),同时又毫不掩饰爱情给他的活力和自豪;另一方面他发觉自己把许多事情都看淡了,没有了薇莪拉,他觉得生活失去了滋味,因为他的思绪总是往他那儿跑。他愈是想排开薇莪拉引起的纷乱的思绪,愈是感到她留下的空虚和等待她的焦灼。总之,他的恋情正像薇莪拉所希望的那样,而不是像他自以为是的那样;赢家总是那个女人,尽管她离得远远的。而柯希莫,很不情愿承认,到头来只能活受罪。

突然间,女侯爵回来了。在树上又开始了恋爱的季节,但也是嫉妒的季节。薇莪拉去过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柯希莫急切地想知道,同时又对她回答他的盘问的方式心怀恐俱,那是含义暧昧不清的答复,柯希莫觉得有理由对每一个回答产生疑问,他明白她这么做是为了折磨他,或者一切都可能是真的。在这种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中,他的嫉妒时而隐退时而猛然发作,对于他的反应薇莪拉以总是变化莫测的态度回敬。有时他觉得她空前地依恋自己,有时又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点燃她的热情了。

再说侯爵夫人在旅行中的生活情形究竟如何,我们在翁布罗萨是无法知晓的,我们离大都市太远,那里的流言蜚语传不到我们耳朵里。但是就在那时候,我第二次幸游巴黎,是为几项生意合同而去(销售柠檬,因为那时许多贵族也开始做买卖了,我就属于最早动手干的那批人)。

一天晚上,在巴黎最有名气的一个沙龙里,我遇见了薇莪拉太太。她梳着讲究的发式,穿一件华丽耀眼的裙袍,真使人难以相认了,可是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她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不可能把她错看成任何别的人。她漫不经心地同我打个招呼,但是很快找到办法同我走到僻静的一角。她不等我回答就接二连三地问我:“您有您兄弟的新消息吗?您很快回到翁布罗萨吗?请你拿着,把这个作为纪念品交给他。”她从胸口里掏出一条丝绸手绢塞到我手上。接着她立即就被身后的一群崇拜者追上来。

“您认识侯爵夫人?”一位巴黎的朋友轻轻地问我。

“只是匆匆地见过几面。”我回答道,说的是实情,薇莪拉太太在翁布罗萨逗留期间,由于沾染了柯希莫的野气,不大同左邻右舍的贵族们往来。

“多么罕见的美貌招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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