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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月-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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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鹦闲步穿过无人的客厅,指尖拂过走廊的墙,仰头望着吊灯,脚下情不自禁地转圈,地毯收下足音,两侧墙上挂有许多静物画,她只认出了德加的芭蕾舞女。
  随后,她戛然止步,单独打量一幅画。
  这幅画里的耶稣手上满是鲜血,头上冠有荆棘,除了衣着和姿势之外,就像一个干瘪的老头。
  “这是罗马天主教的画。”
  ——冷不丁响起的女人声音,仿佛近得在耳朵后面,黄鹦惊了一下,立刻转身面对着她。
  她那双化着深绿色眼影的圆眼睛,盯着墙上的画,不偏不倚,自顾自地说着,“听说,这个天主教的修女如果生下孩子,就会把孩子活埋在修道院的围墙里,连灵魂都要站着忏悔。”
  在黄鹦不知作何应答时,就见她伸出掌心,介绍她自己,“李佳莞。”
  黄鹦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她抢过去说着,“黄鹦,我知道。”
  李佳莞先是友好的笑着,提议自己当向导带她四处逛逛,随即把她领进第二栋洋楼的一间房。
  在装饰物的布置下没有空余的墙壁,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收藏着各国革命书籍,人物传记,中外小说,毫无疑问这里是一间图书馆。
  黄鹦饶有兴致地观察每一件陈列的物品,塔夫绸般的鬈发披在背上,毫不介意一旁注视她的目光。
  李佳莞敛回视线蹬掉拖鞋,弯曲她的膝盖,涂着墨绿指甲油的脚趾踩在褐皮沙发上,展示自己在这个家里是无拘无束的,当黄鹦问起为什么将白葡萄酒摆放在书房时,她又表示自己不知道,并且说,“我也才来两天。”
  才来两天,已经摆出女主人的姿态。
  李佳莞抄起书桌上一盒万宝路,找不到打火机又扔下,突然说,“我想这个周末在家办BBQ……”她从沙发里下来走到窗前,用指尖点了点嘴唇,表情像是在思考,然后指着圈住花园的那面墙,“就在那里吧。”
  她又扭头问黄鹦,“你要来吗?”
  黄鹦肯定这个李佳莞不喜欢她,却还要强迫自己与她亲近,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
  但不管是她专横的自说自话,高傲的神情,或者目中无人的种种态度,完全达不到刺激黄鹦的程度。
  直到——
  “Norman!”李佳莞朝一个方向喊道。
  黄鹦顺着望向书房外,看见不远处出现的陈宗月身形颀长,难以忽视,他正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作别。
  李佳莞快步奔上去,不屑于跟那个准备离开的中年男人打招呼,只冲着陈宗月明朗的笑,她的手背在身后,姿态娇俏。
  黄鹦承认自己在一些事情上,心眼没比黄鹂鸟的五脏大。
  目睹这一幕的她正想着,如何才能让陈宗月像她一样,厌恶这个李佳莞。


第7章 07
  送走生意往来的人,他知道李佳莞等候在旁,但是一转身,陈宗月先望见站在书房里的人。
  离得不算太远,刚要对上视线,她就把头低下,把脸斜向一边,露出纤弱的脖子,摆出漠不关心的神情,像是本该属于书房中的一幅人物画。
  他们正朝书房靠近,黄鹦拿起铅笔,往空白的横线稿纸上写了一个‘陈’字,同时听见李佳莞在跟他商量BBQ的事情,他没拒绝也没答应。
  放下铅笔,陈宗月已经来到她面前,他穿着比平日稍显正式,纯棉衬衫罩住宽阔肩膀,收进窄腰,深灰色长裤,他的脸刮得很干净,突出了过分高挺的鼻梁,线条分明的眼睛。
  陈宗月问她,“好点了吗?”
  黄鹦抿唇嗯了一声,对他扬起笑脸,一双杏眼变作两道弯月,眼角碎发就似遮挡到视线的树杈,他准备伸手将其拨开,恰巧端着餐盘的菲佣进来了。
  磨砂银的托盘上堆满熟透的草莓,描金的骨瓷茶壶旁边,配着装有方糖块的玻璃罐子,好像跟那天被他用来装独角仙的罐子一样。
  陈宗月往后退了一步,下半身倚靠着桌子,“阿丞说你要来,我叫厨房做点清淡的,今晚留下吃饭?”
  黄鹦捏了一颗草莓,侧身对着他,坐在沙发扶手上,并拢一双腿,试图将脚尖对齐照在地毯上呈菱形的阳光,低着头说,“他不喜欢我留下。”
  这个‘他’是钱丞,也可以是近在一旁的李佳莞。
  陈宗月慢慢道,“是我让你留下,不用管他。”
  无从得知黄鹦是否故意,在李佳莞正要开口说话时,她突然咳嗽起来,如同喉咙里含着砂砾的声音。
  陈宗月上前倒了一杯热茶,“生病了不在家休息,非要到处跑?”
  黄鹦从他清瘦的手中接过茶杯,抬起下巴望着他,“我想自己跟你说声谢谢。”
  他笑了笑说,“你总有理由谢我。”
  找不到机会出声的李佳莞深深拧住眉心,她把陈宗月视作长辈,黄鹦与她不同,就像黄鹦不想规规矩矩的坐着,一定要显出她修长双腿;不愿意伸长胳膊去接杯子,一定要等他走到身前,让男人裤管停在离她细小膝盖不到五公分的地方。
  这时,黄鹦扭头瞧了她一眼,对陈宗月说,“佳莞想周末在花园烧烤,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陈宗月把头偏向窗外,发白的光线让他压低了眉骨,“最好小心点,外头这圈草皮都很贵。”
  黄鹦咽下一口茶水,睁圆了眼睛,“真的?”
  陈宗月笑着摇头,“开玩笑。”
  这一句玩笑之外的意思是他答应了。李佳莞有点诧异,怀疑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打转。
  “为什么把这瓶葡萄酒放在书房?”黄鹦想起就问,顺便俯身向桌上捡草莓,而他挡着桌子,手臂势必要从他身侧伸过。
  她半个身子往前探,白皙到可见静脉的脸,几乎要碰到他裤腰上的皮带时,又缩了回去,成功塞进嘴里一颗草莓,薄薄的腮边鼓起两下,再塌陷。
  陈宗月身形未动,沉吟一番,煞有其事的说,“因为它……立志做一瓶有学问的酒。”
  黄鹦笑了起来。
  然而,李佳莞听着他们有来有往的对话,仿佛刻意在塑造正常的交流方式,掩饰着不正常的肢体动作,其中吊诡的味道,使她焦虑地咬住墨绿色的指甲盖。
  晚餐即将在一张狭长的、中间铺着桌旗的餐桌上进行,每个座位前都放着盛冰水的刻花玻璃杯、一套中式餐具。
  在他们落座前桌上的花瓶已被撤走,换上一盘新鲜水果。
  陈宗月十分自然地为她拉出椅子,黄鹦顺势坐下,长桌最靠头的位置,边上就是主位。
  她对李佳莞此刻的表情不感兴趣,选择环视在座的陌生面孔,甚至还有一位外国男士。
  很快,桌上的食物开始丰盛起来。整只油鸡肉而不脆,干炒牛河和海参冬菇之间是一盘蒜蓉清蒸鱼,排列整齐的耗油菜心,冒着热气的生滚煲仔粥。
  一人一例汤,所有人都是杏仁白肺汤,只有黄鹦面前是川贝炖鹧鸪,止咳化痰。
  陈宗月开了从书房带出来的葡萄酒,与旁人相谈甚欢,一时间桌上的声音丰富。
  李佳莞打了个响指,对来人说,“我要一杯杜松子泡几片酸橙。”
  站在她面前的小女孩,十三四岁的模样,粗辫子挂在肩上,穿着湖蓝色斜门襟的上衣。她迷茫的问着,“酸橙……是青柠檬吗?”
  李佳莞很难以置信且嘲讽的反问,“你连酸橙和青柠都分不清?”
  她一下子战战兢兢,“……厨房好像没有酸橙。”
  “芒果汁总有吧?”李佳莞没好气的说,“加点威士忌,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威士忌是什么。”
  只见她赶忙一阵点头,匆匆跑走。
  黄鹦全程听着,没作声,但眼睛不由自主的瞥向陈宗月。李佳莞可以这么骄纵,也是倚仗他的放任不管。
  如果能够实现,她想和李佳莞交换人生。
  当晚餐进行到后半段,钱丞方才出现,屁股挨上座椅前打了一圈招呼,然后就敬酒之路,满室觥筹交错。
  李佳莞跟人谈笑间,手里捏着长长的高脚杯,手肘垫在桌上。下一秒,黄鹦倒抽一口气,混合威士忌的芒果汁浇了她一身,杯子也掉在了她大腿上。
  “噢,对不起!”
  随着李佳莞的惊呼,周围的声音戛然而止。
  黄鹦刚刚拿起毛巾就被她夺去,胡乱地擦了几下,抢在陈宗月开口前,说着,“擦干也没用,味道不好闻,去我房间换一件吧。”
  李佳莞将她带进三楼的房间,虽然漂亮整洁,但仿佛喷了整个浴缸的香水量。
  “对了,黄鹦……”她打开柜门,不经意的问着,“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七月二十。”
  李佳莞倏地转过身,一双眼睛大得出奇,“七七年出生吗?”
  黄鹦微愣着点了点头。
  在让人头晕以至要犯恶心的香水气味里,李佳莞脸上显露出古怪的惊喜,“那我们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正当黄鹦感到惊讶,李佳莞就变了脸,“不过……”
  “我从小在香港长大,在纽约念书,还是和你不一样。”
  李佳莞笑着递给她一件黑色的纱裙,语气轻快的说,“喏,这条裙子我不穿了,给你吧。”又补上一句,“巴宝莉的。”
  黄鹦既不气急怨恨也不悲伤,没有接下裙子,异常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走出房间。
  走廊挂着壁灯仍是昏暗,她贴着光源往前走,回头确定李佳莞没有追出来,她下楼的脚步很轻且慢,张望到疑似是他的身影,才跑下楼。
  陈宗月撞见她的时候,泪水正挂在她苍白的脸上,被她慌忙抹掉以后,竟然没有留下痕迹,“我先回家了……”
  说完就仓皇逃离,没给他任何机会拦住自己。
  夜已深了许久,躺在盒子似的蚊帐底下,黄鹦迟迟不能入眠,电扇一边嗒嗒嗒的响,一边转出闷热的风,换下的裙子浸泡在浴室的盆里,因为生气不想清洗。
  从弄堂间传上来几声骇人的犬吠,接着是铁门震颤的回音。
  黄鹦翻下床开门,果然是钱丞。他双眼有些朦胧,浑身上下酒气熏天,进门先塞给她一只比肩宽的手提袋,倒向了自己窄小的折叠床,床板的弹簧发出咯吱声。
  黄鹦抱着这个印有名牌字样的袋子,一无所知,就听他说着,“食餐饭,赚件衫,你真有本事,不愧是我阿妹。”
  钱丞瘫在床上对她竖起大拇指。
  翌日,潮湿的雨天就此无影无踪,白昼强烈的光照下,满耳蝉响,随她迈进茶楼,变成古典乐器演奏声,带着茶香的清凉。
  黄鹦要了两张纸巾擦汗,上楼找到正坐着敛目休息的陈宗月,他提起精神,正要调整坐姿的时候,她将手提袋放在他眼前的矮几上。
  “我不能收,您退了吧。”
  陈宗月微微偏头,目光不在她身上,想着说,“佳莞性格直接,她没有恶意……”
  黄鹦打断他,“你不要替她道歉!”
  “我可以原谅她,但你不要替她道歉。”她坚持这么说,拧着细细的眉毛,下面是波光粼粼般清澈的眼睛。
  受不了陈宗月在她面前,袒护别人。
  他着实有些意外,随即低笑了声,懊恼说,“可能我不应该拿她当借口……”
  陈宗月看着她,声音清晰且缓慢,“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单纯想送你一件裙子。”
  黄鹦眨了眨眼睛,慌张地别开视线,又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故意这么说,只要我收下了,你也算替她传达了歉意。”
  他哭笑不得,“黄鹦你……”
  陈宗月无奈的笑了,抬手捏住了她的耳朵,轻轻晃了晃,“脑袋就这么点大,想法还挺多。”
  黄鹦懵着望他,下意识要挡开他的手臂,动作却非常迂缓,手背滑到他掌心,她把手翻转马上要离开,突然被他抓住了一下!
  那一刻她屏息,在他松开之后,攥紧手心,藏到身后。
  在心率过快的紧张中,黄鹦鬼使神差的问出,“如果我讨厌她,那么你会讨厌我吗?”


第8章 08
  曲小楼在延安路路标性的大世界商场上班,时间固定薪资不高。
  从厕所回来的同事面如菜色,她关心了几句,不提帮忙代班,将钱包带上,踏着低跟黑皮鞋,走下扶手电梯,准备出去解决午餐。
  也不知道是怎么,在大街上一片喧闹之中,只一眼就瞧见那个脸庞已无从前白净的男人,蹲在马路对面的理发店绿玻璃门前,默默地抽着烟。烈日灼目下,他眯起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车流。
  曲小楼完全可以躲开他,双腿不由自主地穿过拥闹的人群,走到他面前。
  钱丞眼前出现一双没有污迹的黑色皮鞋,有透度的黑色丝袜,他顺着抬头,膝盖上是包臀裙,棉质白衬衫,头发梳成个松散的圆髻,不像黄鹦垂柳一样的四肢,她的体态很匀称。
  他仿佛回到以前每次见着曲小楼的时候,血热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脑袋里就剩性。
  曲小楼毫无温度的说,“好久不见。”
  钱丞扔了烟,矫健地跳起来,下巴一扬,“吃了吗?”
  她冷淡的回答,“吃了。”
  “我没吃,推荐一个?”钱丞笑着说。这表情让她记起曾经没事就爱趴窗口嗑瓜子,碎碎的瓜子皮从窗户扔进她房间里,为她打架打得头破血流,还嘲笑她胆小的少年。
  大世界里简餐厅最便宜一份也不下十五元,街道上的小饭馆十元可以有肉有菜,碍于面子曲小楼带他到楼上的美食城,找了间面馆坐下。
  她的沉默,丝毫不减钱丞的胃口。他吸溜着一碗猪肝面,配几口烧鹅腿,短袖衫的袖口卷着,使筷子的手臂比以前粗韧,快至肩头处有一道伤疤,看上去有段时间了。
  他扔下啃完的骨头,搓了搓指腹,“听说你最近泡到个靓仔?”
  曲小楼没有很大反应,也许因为她的眼睛总是缺点什么看起来黯淡无光,她反问道,“跟你有关系吗?”
  钱丞顽劣的呵笑了声,看着她说,“他知不知道你跟我睡过啊?”
  午市人声嘈杂,一巴掌扇到人脸上不够响亮,也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曲小楼起身走到收银台,冷静地从钱包里掏出仅有的一张五十元,收好零钱,转身离开面馆。
  挨了一巴掌的钱丞歪着头,自嘲地笑了笑,又把筷子狠狠一摔。
  茶楼的雕刻月梁上飘着周璇的四季歌,江南江北风光好,怎及青纱起高粱。这张矮几一侧开着楼窗,窗台前摆着一盆杜鹃花,日头越大它越艳。
  “如果我讨厌她,那么你会讨厌我吗?”
  话音一落,黄鹦就后悔了。
  对陈宗月不甚了解,她按正常逻辑推测,他应该会问,为什么要问这个?她答不上来。
  在别人的事情上,黄鹦能表现豁达的一面,轮到与陈宗月有关的事,她却无比自私,她不知道这个叫占有欲,她知道了会很痛苦。
  然而,陈宗月给了她简洁的答复,“不会。”
  出乎意料,黄鹦直瞪瞪的看着他,却见他朝自己伸出手,眼睛睁得更大了。
  在她掂量着自己有没有胆量拿出背后的手,覆上去的时候,陈宗月视线往她另一只手上一瞥,说,“纸巾。”
  黄鹦一愣,将擦掉自己汗液的纸巾团放在他掌心,他扔到烟缸里,又疑惑的瞧着她,“不坐?”
  整整反应了两秒,黄鹦才在对面坐下。
  陈宗月捏起手提袋,搁在矮茶几腿边上,“记得带走。”不留下拒绝的时机,他接着问道,“今天没课?”
  她来不及思考,诚实的说,“逃了。”
  “不怕明年重修?”
  黄鹦渐渐镇静,“我……偶尔上课会睡觉,但是没逃过课,三次点名不在才挂科。”
  陈宗月将火机叠在烟盒上放远了些,打开了烧水炉,“你念的是哪所大学?”
  “新闻传媒大学。”
  他好奇的问,“以后从事新闻业?”
  黄鹦没有那么长远的抱负,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不是结巴么,一直到高中说话也不利索,才想报的播音主持,当是治病呗。”
  陈宗月失笑出声,“治病?”
  “我是真这么想的,分数倒不是什么问题,我成绩还行,就是报考播音系要面试,当时我一紧张又结巴了,四个考官都笑了,居然说我勇气可嘉,就让我过了。”
  他摇头笑着,“幸亏他们不知道你是来治病的。”
  一向无人问津,仿佛踩着楼下谈话声,仿佛自在且逍遥的三楼,周璇的嗓音从头顶离开之后,黄鹦已经找回让自己像一阵初夏南风,轻飘飘拂过人心的状态,她靠近茶几,两只胳膊垫着桌上,先笑得牵动了脸颊,再问他——
  “陈先生,我可以采访你吗?”
  陈宗月稍顿一下,颔首同意,她就迫不及待的开口,“你……您为什么来海市呀?”
  他拎起烧开的水壶,缓缓注入茶盅,雾气腾上他的脸,他似娓娓道来,“我母亲是海市人,父亲是香港人,所以我也算半个海市人。”
  黄鹦原想要抬手托住下巴,生生顿在脸侧。
  陈宗月看了她一眼,故作恍然的表情说着,“哦,原来他不是无父无母啊。”
  “我没,没没这么想……”结巴已经出卖了她。
  他宽慰的笑了笑,“我还有一个弟弟,九岁就不在了。”
  黄鹦脱口而出,“Hyman?”
  “你怎么知道?”
  陈宗月颇感惊讶,就见她有点犹豫地指向自己的纹身,上面藏着一个英文名,他才露出豁然的表情。
  其实,黄鹦也是昨天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一年多的梦里,都是凌乱的图案,有时候是带刺的黑玫瑰,有时候甚至是令人恐惧的东西。
  有些人的纹身是禁忌,她担心陈宗月亦是,马上岔开话题,“为什么开了间茶馆,不开饭店?不开酒吧?”
  “年轻时我也更喜欢酒,因为愁的事情多,至于饭店……我请了一个脾气比较大的厨师,如果一直有人跟他提意见,也许会把他气回香港。”
  陈宗月在回答时与先前的神情无异,他的声音像块磁铁,像个神父,叩问她的灵魂去了哪里,或者,是她细弱纤巧的腿。
  黄鹦眨了两下眼睛,遮掩慌张,“怎么才能像你一样,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一点也不着急。”
  他笑了笑,“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开始喝茶,看报,晒太阳,当你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抗衡自然死亡这件事,整个人就心平气和,就像不着急了。”
  陈宗月诚然说,“我只是比你有耐心,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黄鹦过分认真的聆听,实际已经将自己的脚尖慢慢移动到,他在桌下的两腿之间,好像裙子就要被他的膝盖骨拦住了。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是别人寄存在这里,不是她的,不听她的静下来,万一他发现了怎么办。
  “那你的缺点是什么?”
  又是一次错误提问示范,没有人愿意暴露自己的短处,黄鹦想咬自己的舌头。
  但在下一刻,陈宗月往前倾身,用那双亦正亦邪的眼睛盯着她,明明是轻语,字音却重,“贪。”
  这时,突然响起一句,“陈先生……”
  黄鹦惊得往后一缩,膝盖撞到茶几下沿,疼得她尖叫一声,也吓到了刚刚走来的老文。
  陈宗月关切的问她,“没事吧?”
  她从速摇着头,却还是捂着膝盖。
  老文没闹明白事情怎么发生的,回过神,只对陈宗月说,“……高老板电话说家中有事,中午不过来了。”
  陈宗月点头,立即又看向她膝头上的一块淤血,不由得皱了眉,“喷点药?”
  “不,不不用,两天就消了。”
  老文一走,黄鹦端起茶杯,低垂着她薄薄的眼帘,吹了吹,手有些抖,不敢再转回去面对他。
  嗅着这股的茶香,听见陈宗月似有若无的叹了一声,然后说,“偷偷摸摸的是你,瞎紧张也是你。”
  当黄鹦愣着转头,他正好起身,开一扇雕花乌木门,拎出一只鸟笼,挂在窗台上方。
  沐浴阳光的小鸟儿一顿一顿地拨动脑袋,陈宗月打开了鸟笼的门,用镊子夹着一只蚱蜢,对它轻轻吹了一声哨,它就张嘴接住。
  这一夜,门外的钱丞神情麻木,盯着电视机抽烟,房间里的黄鹦也没能安然入睡。风扇依旧竭力的转,她下了床,从衣柜中拎出他送的裙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最上面是一张卡片,翻过背面,她不自觉将指尖按在唇上,那是流畅的钢笔字——
  To Oriole。


第9章 09
  李佳莞在上海没有朋友,因为她马上又要回纽约去了——
  这是钱丞说的,目的是说服黄鹦参加周末在陈家花园里的BBQ,她没答应,点了他一颗万宝路,斜仰在他的折叠床上,宽宽的棉麻短裤下是她翘着的细腿,她吸一大口烟都不到肺,全部吐出来,烟雾缭绕周围,装模作样,才说,“好吧。”
  钱丞即刻把烟抢了过来自己抽,黄鹦不满地抬脚踹了一下他的背。
  铺着石子路的花园,被一面石墙围绕着,一阵热风哗哗吹过的香樟树,带来了干燥的土壤气味。
  黄鹦身上蓝色的衬衫连衣裙,蓝得像透明的天,腰上绑着流苏的绳,白色凉鞋踩着绿色草皮,她偷偷摘了一片白栀子的花瓣含进嘴里,听见后头传来一些声响,她松开了压低树枝的手,转过身去。
  菲佣推来带轮子的餐车,血红生肉在盘子上摇晃,银亮的刀叉叮叮当当。
  李佳莞一手抱着香槟一手掐着几只高脚杯,跟在后面出现。来的人不知道从哪儿来,她的礼貌止步于幅度正好的笑,不太搭理这些人,同样,也不搭理黄鹦。
  黄鹦更无所谓她的态度,站在这里的理由,只是那个正帮忙搭建烧烤架的男人。
  不远处的陈宗月穿着黑色上衣,亚麻布裤子,他是成熟的温润,沉淀的威严不锐利,当他留意谁的时候,谁就会变得拘谨起来。
  所以,自从打开他送的裙子那天起,黄鹦再也没去见过他,一是找不到借口,二是说不出的紧张,进门至此,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连对视也没有。
  她身子斜斜的站着,指尖缠绕腰上的流苏绳,不知钱丞何时走近,将自己的巴拿马草帽盖在她头顶上。
  “她人呢?”他问着。
  黄鹦恨铁不成钢的说,“她问我你在不在,她说你在她就不来了。”
  虽然她觉得小楼和子谦早晚是一对,但谁让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是她表哥,胳膊肘不能朝外拐。现在小楼不愿意见他,问题肯定出在他身上。
  吾日三省吾身,为何不得姑娘情真。
  黄鹦准备好好教育他一番,就听一声无比刺耳的尖叫,将人全部召唤过去。
  有一只蟾蜍跳到李佳莞的脚背上,吓得她不敢动弹,手里还举着穿了一半芦笋串,黄鹦在一旁憋笑,憋得快断气了。
  当陈宗月抽了一张纸巾,从她脚背上,轻松捏走那只蟾蜍的时候。
  黄鹦就笑不出来了。
  李佳莞吸取这个‘惨痛’的教训,要将烧烤地点搬到露台上,谁让她是女主人公,而且,这个家真正的主人看上去,也没有要阻止她的意思。
  东西陆陆续续搬上露台,黄鹦靠着石砌的围栏,少了树荫遮蔽的阳光更刺眼,她摸了摸快被晒辣的后颈,还是不见陈宗月的身影,她装作下楼搬东西,却趁他们不注意,走向过道尽头的另一边楼梯。
  她哼着听不清词的曲调,下来就不太想回去了。
  楼梯平台角落放着一盆云片松,那绿雾般的叶片就要垂到地上,黄鹦取下枝干上的大红色丝带花,绑在她自己的头发上,甩了甩头,后脑勺沙沙响。
  她身子一歪坐在楼梯扶手上,顺着扶手滑下去,快到底的时候,突然从旁边走出一个男人来,她脚下一慌,直接扑到他身上。
  什么东西咣当一声翻落在地,黄鹦被他两边胳膊架住,贴着他精实的胸膛,好像可以听到他的心跳,还是她的心跳。
  “你……自己能起来吗?”陈宗月的声音在头顶传来。
  黄鹦从他身上弹开,就见他戴着厚厚的手套,她踩到的全是散落的灰黑碳块。
  陈宗月蹲下捡碳,她也帮不上忙,只能跨出这片区域,没等他捡完,等到了一句,“你先上去吧。”
  她点了点头,便绕过他快步跑上楼。
  陈宗月是听见那声响,才抬头望去,看见她头发上跳跃的丝带花,又移向那盆少了点红色的云片松,哑然失笑。
  天光亮得人睁不开眼睛,黄鹦没想到一上来,就被李佳莞招了过去,她正握着烤肉夹子,在崭新的网上烤着牛排。
  “我没想到你愿意来,不生我气就好,毕竟……”她突然亲密地靠近黄鹦,说着,“没有卖命上位的表哥,你也很难接触到我们这样的人吧,好好把握机会哦。”
  李佳莞冲她轻蔑而明媚的笑,接着就不明所以的,目睹她主动碰上自己手中烧烫的夹子,然后惊声叫了出来。
  恰巧,陈宗月跨进露台,闻声放下一盆碳块走过来。看见他,黄鹦湿润的眼珠子像个透明的玻璃球,将烫伤的手保护在胸前,恐惧着身旁的人说,“我不知道……”
  李佳莞情急解释,“不是,我怎么可能……”
  黄鹦抢过来说,“我,我没关系,佳莞不是故意的。”
  此时,李佳莞恍然大悟,这是要给她坐实罪名,气得把夹子摔向烧烤架,刚要和她对质,就见她被陈宗月给带走了。
  黄鹦肩膀在他宽而有力的手里,险些跟不上他的脚步,被他带到了楼下的客房,又被独自留在这里。
  坐上蓬松的大床,她扭着脖子瞧了瞧肩头灰黑色的碳灰,又观察到第二个壁龛里,摆着的白色蜡烛和银色烛台时,就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陈宗月对门外的老文交代一句,顺便把门关上了。
  他的手套已经摘去,坐在她身边,沉默不语地握住她的手腕,拉到自己身前,将烫伤膏挤到她手背上,一股浓重的薄荷味迅速侵占嗅觉。
  黄鹦觉得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有点吓人,不敢与他碰到视线。陈宗月却仿佛感知到她的心虚,抬眸瞧着她,“你很喜欢受伤?有自虐倾向?”
  他看出来了。
  黄鹦垂下的眼睫,摇了摇头。
  “没有就好。”隔了片刻,陈宗月警告说,“不许有下次。”
  她不太理解这个警告的意思,下次不准再欺负李佳莞?
  得知表妹被烫伤,钱丞立刻跑下楼,迎面撞见老文,“我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老文拦住他,“陈先生在里面。”
  钱丞的表情瞬间从着急变成讶异,他好像了察觉到什么,只差一点点。
  客房中,黄鹦收回自己被处理好的手,即使她殚精竭虑的接近陈宗月,每次得到他的反应,却总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两片嘴唇忽而抿紧,忽而直冲冲地质问,“她到底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陈宗月带点探究的看着她,“佳莞爷爷是我的义父。”
  这个答案让黄鹦的气焰点燃几秒,就被浇灭了,她低下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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