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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游-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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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可道此刻的心情顾宁再理解不过,他的母亲纪洁08年上旬就曾因肿瘤住院,虽然最终治愈了,但那阵的担心和焦虑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
  屋里的人还在昏睡,脸上带着氧气罩,遮去了大半边容貌,几乎让人认不出来。顾宁隔着玻璃看了一会儿,回头问道:“嫂子前两天不是还挺好的吗,怎么突然就……”
  听到这样的疑问,魏可道并不意外,一时却只有摇头苦笑:“玲儿她犯傻,怕拖累我。”
  魏可道家里情况如何顾宁多少清楚:燕玲患病多年不能工作,日常花销全靠魏可道每月那点有限的工资;虽说两面老人不用操心,可也都是普通工人,养老金不多,都用在看病吃药上,的确帮不了什么忙。家里本来就攒不下多少钱,如今燕玲一周几次透析,加上住院、医药,压力可想而知。
  对于这样普通的家庭,无病无灾就是福,一旦有了灾病,便好似开闸的洪水、无底的黑洞,非要吸干一切积蓄和外债,直到一穷二白、债台高筑才能罢休。
  听闻这话,顾宁心下了然,转身面向魏可道,肃容道:“魏大哥,你跟我说实话,现在这开销可还打得住?”魏可道没有回答,只是勉强勾勾嘴角,出神般地盯着墙角沉默。顾宁也不逼问,但低声说道:“那医生怎么说?”
  魏可道对着墙角吸了吸鼻子,过了半晌才哑着声音说道:“我问过好几家医院,都说最多半年,必须做手术,不然就不成了。”早在数年前,国内器官的供需比例就达到一比三十,缺口之大为国际之首。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要想在半年内要找到匹配的肾/源,谈何容易?
  顾宁哑然。年前那会儿他还能宽慰地说一句总有办法,可如今眼看着希望一点点被绝望的沼泽吞噬,所有的话语都变得苍白无力。而他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就是现实,像一尊冰冷坚硬的铁碑,容不下丝毫的商量与周旋。
  他只能再次叹气,默默地从包里掏出那叠红红白白的票子,放进魏可道手心:“齐治平和我都忙着案子,也来不及给嫂子买点什么……就算我们一点心意吧。”
  魏可道一愣,下意识想要推拒,却被顾宁一把拦住,不由分说地打断道:“魏大哥,是给嫂子的。”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魏可道先卸了劲儿,连连哑声声道:“谢谢,谢谢。”
  眼见魏可道收下钱,顾宁抿抿干裂的嘴唇,才又开口:“说实话,我今天也不是专程过来的。昨晚你不在的时候又死了三个人,这儿的院长夫妇和内科主任。”
  大片玻璃墙下,影子浅淡如稀释殆尽的残墨。顾宁背过光线,目光落在魏可道宽平的肩头:“这家医院可能有问题。”
  魏可道闻言略微皱了皱眉,收拢思绪,打起精神注视着顾宁被阳光映照得格外分明的轮廓:“你觉得它和兖中地下肾交易有关?”
  顾宁点头:“但我需要证据。不管对还是错,只能由它来讲。”
  魏可道没有回应,许久才又叹息道:“说句不该说的,我倒希望这儿真有,好歹也是条路。”
  话音还没落定,一阵铃声便在这满室寂静中乍然作响。顾宁连忙接起电话,放低声音:“你好,请问你是哪位。”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他皱起眉头,几次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一味听着,面色越来越凝重。
  这单方面的对话没有持续多久。见顾宁放下手机,魏可道信口问道:“谁啊?”
  “是裴安民。”顾宁压着声音,“他要我单独去见他。”
  魏可道下意识地一把将人拦住,劝道:“太危险了,通知队里跟着吧!”
  “不,冒这个险值得。”顾宁却不答应,低头想了想,重新掏出手机。
  队里人手紧张魏可道自是知道,如今见他这般反应,也明白是放不下医院这面,当即开口说道:“别麻烦了,这里我看着。你小心些,早点儿回来。”
  顾宁似乎还有些过意不去,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点头应允。窗外冬日已经高高升到天幕南隅,俨然到了一天中影子最短的时候。

  第十九章·山重水复

  查找市内枪伤患者的工作出奇顺利。
  根据兖中二院清洁工的举报,齐治平在该院精神科医师休息室角落里取出一枚陷在墙体内的64手/枪弹,粗略对比应与先前子弹属同一枪支发射。同时医院一值班小护士反应,精神科范医生曾找她处理过手臂上的伤口,那伤口形状不似寻常擦伤,问他却只说是被病人闹起来时弄伤了。
  本来锁定嫌疑人,审问调查,敲定证据、口供,就是一条新的线索。谁想世界偏偏小到让人吃惊。齐治平先前听队里无心提起一句,说顾宁曾把裴安民安置在二院一朋友那里,隐约记得姓范,一问之下果不其然,受伤的医生正是老槐村纵火案中裴安宁住院期间的负责医师范齐。
  范齐很痛快地承认自己的确受了枪伤,但原因却是因为裴安宁。据他讲述,在裴安宁自杀的那天中午,有一个穿灰色羽绒服的男人闯进休息室,向他逼问裴安宁下落,期间曾开枪威胁。事后范齐也考虑过是否报警,然而一来裴安宁已死,男人很快不知所踪,而他全然不知其中前因后果;二来自己只是轻微擦伤,并不严重。想想不值得为此大惊小怪,便没有声张。
  一番说辞虽显牵强却也没有明显漏洞,齐治平正将信将疑,不期房门突然一开,就见范敬熟稔地走进屋里。两人照面具是一愣。老槐村纵火案已经结束,随着裴安宁的死亡,裴安民也不会再与这里有什么交集,范敬此时来到这里显然不是为了公事。
  范敬愣了一下,倒是自然地解释道:“这是我兄弟,办案路过,正好看看。”说着又问,“齐队,你怎么过来了?”
  连日来发生了太多事,齐治平一心扑在案子上,队里人事本来就未曾了解透彻,现下更无暇补习,因而只是顺着范敬的话点点头,不等再说什么,就听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响起来。
  电话是留在队里的禾苗打来的。从并不十分条理的叙述中,齐治平还是很快弄清了她的意图:兖中这些天的事情已经惊动了省厅,上面关心案件进程,来电询问;正副局一对几起案子了解有限,因而临时决定开个会,让他和顾宁回去把最新的进展汇报一下。
  放下电话,齐治平甚是不悦地腹诽了几句,又没事人般向范齐具体询问了一些情况,这才驱车返回。回到警队已比正常速度耽误了十多分钟,宋立言和罗守一想是等得急了,已直接在队里候着。
  齐治平快步走进,伸手把外衣往门边一挂,不等开口就看宋立言抬手指了指手腕:“半个多小时了,你小子够忙呀。厅里来了两通电话催问案子侦办情况,要不你直接跟你邢头儿说?”说这话时宋立言在站在窗口融融的天光里,迎着望去看不清面容,只见周身一片灿亮,像极了西方宗教画里圣洁的神光。
  他口中说的“邢头”却是省厅的邢之远,也是兖中警队出来的人。其人早先干缉毒、经侦出身,与宋立言和顾建业都甚为相熟。04年被宋立言推荐转调省城,07年任省厅大队长,不久又升为副厅。齐治平在省城时就是被邢之远一手提拔起来的,也早听说过这段渊源。如今见宋立言打趣起来,便顺势笑道:“再忙也没局长忙啊,这不接了电话就回来了嘛!”
  宋立言点点头,不再玩笑:“小顾没跟你一块儿?”
  齐治平诧异地挑起眉毛:“没啊,禾苗说电话无法接通,先联系的我。怎么,他还没到?”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齐治平也没当回事,但顺口说道,“可能还在医院,要不我给老魏打个电话问问?”
  齐治平本就是随口一说,哪成想宋立言还真不客气,也只得依言打过去。电话那头静得厉害,齐治平清了清嗓,沉声说道:“老魏,顾宁去过你那儿吗?……那行,他手机打不通,你见面跟他说一声,这头有事儿,让他赶紧回来。”
  对方不知道说着什么,齐治平听了一会儿,竟是不自觉地抬高声音:“什么?单独见面?和谁?”连着问出三个问句后,他的脸色一变,旋即凝重起来。
  罗守一在一旁看得真切:“怎么了?”
  齐治平回神看向站在面前的两人,眉头慢慢绞成一团:“顾宁去见裴安民了。”眼下几个案子已经串联调查,两队随时互通消息。齐治平这番下意识地举动,毫无疑问地表明顾宁正在私自行动:没有应对计划,没有保护措施,无异于一场赌博!
  顾宁和宋立言的儿子同龄,宋立言几乎是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也太清楚他的脾气。一时忍不住脸色铁青,急怒道:“胡闹!那裴安民是什么人,他顾宁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吗? ”
  裴安民是当年特种兵里最优秀的一个,相较之下,顾宁本非警校毕业,又一直用心于科研,甚至连基本的格斗擒拿都是后来补的,实力对比自是可想而知。罗守一跟着追问:“走多久了?”
  齐治平看看手机,立答道:“快半小时了。”
  宋立言断然吩咐:“赶紧通知技术室给顾宁定位,让特警随时待命!”
  “老宋,现在情况还不清楚,是不是再联系一下?”罗守一皱眉。
  宋立言转头看着他,眸中深浅不定——兖中已经死了七个人,不能再死一个警察了——他深深吸了口气,叹道:“老罗,说句心里话,老顾已经没了,小顾来这儿你纪嫂子本来就不愿意,要是他再出什么事儿,我都没法交代!”
  罗守一再没做声。冰冷的阳光从冻结的云层间跌落,一半滑落室内,一半坠下高楼,宛如泾渭分明的河流。
  顾宁如约来到城南银都购物广场已是下午一点。太阳微微向西南偏斜着,数不清的金屑在若隐若现的光束间起落浮沉,仿佛浪头摇荡起的无数浮沫。
  商业群楼五年前动工,宣传说要建成兖中最大规模的现代化综合性百货商场,带动兖中金街商业区,却因为资金断链最终成为一片烂尾楼。从吊车斜对的入口进入大楼二层,四周没有隔墙,一眼可以望见整片区域。周匝空荡不见人影,向内走出两步,便见东北角落侧对窗口处有个楼梯。
  顾宁缓步走过去,声音不高不低:“有人吗?”
  四下仍旧静得厉害,只有隐约的回声在空荡荡的环境里不着痕迹地回荡着。楼梯顶端忽地晃出一点人影,接着一块衣角落进眼底,放大成一个完整的轮廓——正是裴安民本人。
  顾宁遥遥地向他翻开衣怀,示意自己没有携带武器,然后看着那缓步踱下来的人直接切入话题:“就我一个人,现在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吧?”
  裴安民在他两步开外站定,应声而道:“六个案子了,你们警方的调查一直就没找着重点。”他的口气从沉着坚定,俨然如一个资历丰富的老警察指点新来的后生。
  顾宁忍不住皱了皱眉。裴安民的目光快速扫视过来,阳光在他脸上形成明暗均匀的投影,竟恍惚生出几分威严的气势。片刻后,他的喉结动了一下:“李薇是他杀。”
  顾宁的眉头拧得更紧,只听那人继续说道:“孙瑞冬受人指使接近李薇,并伺机杀死她,伪造成过量吸毒的假象。但李薇很聪明,每次出去都必须让孙瑞冬拿身份证开房。于是孙瑞冬等不及了,趁李薇吸毒时将她推入浴盆淹死,又自作聪明的抛尸,只是架不住运气好,让他歪打正着了。”
  孙瑞冬小剂量的贩卖毒品,李薇则刚好是个瘾君子,两人有供有需,要勾搭在一起十分容易。而吸毒需要一个相对私密和安全的环境,李薇只肯在正规宾馆开房和他厮混,的确让孙瑞冬顾忌身份不敢轻易下手,但背后雇主催着,眼前毒资耗着,他没有太多耐心。于是在那日约会时,就地取材淹死李薇,并将其抛尸,伪装成意外溺水,在被警方抓获后又避重就轻……一切行为倒真能解释得通。
  李薇的案件细节警方尚未对外公布,这些详情甚至连警方内部都不清楚,可裴安民却能准确道出因由。顾宁心下暗暗吃惊,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问道:“谁要杀李薇?”
  “这个人你也认识,崔皓。”裴安民答得毫不犹豫。
  顾宁心下一动,刹那间联想起温泉与诊所两起案件中人际关系的交点,以及将齐云飞牵涉进案的奇怪联系人。当下沉声道:“说说看。”
  “李薇是云海医药代表,崔皓是栖梧山院长,两人地下情人的关系已经有几年了。李薇毕竟小打小闹,不知道崔皓就是贩肾组织的重要头目,以为自己知道点儿栖梧山的隐情,就可以逼着崔皓要器材。情人变成□□,崔皓能怎么做?当然是一边安抚她,一边找人伺机做了她。”
  根据翟志远的口供,李薇同本市一医院院长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几人筹备单干之初,李薇也的确试图向他索要手术用具。顾宁眉心紧蹙,就着话头进一步说道:“可据我所知,在李薇死前一个月,她的合伙人就已经得到了器材。”
  裴安民笑了:“没错,但崔皓不可能给她器材。她们几个刚开始摸索路子的人,敢在这时候顶风而上,搞不好就把自己砸进去了。崔皓要真是给了东西,不就让你们警察顺着摸到他这条大鱼了?”说罢将目光射向顾宁,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道,“所以他给了李薇永济公司的电话,如果事成,永济当个冤大头,大家都好;如果不成,最不济永济将事情捅出来,崔皓赶在李薇被抓之前,提前把人做了。”
  早在齐云飞排除嫌疑之际,顾宁和齐治平就对整个案件的疑点进行了讨论。如果裴安民所言属实,真的是崔皓先坑了李薇等人,那也难怪在崔鸿鸣死的时候,这对夫妇死活都坚持儿子是被人谋害,而绝非意外。顾宁深吸一口气,心中激荡,语气却仍不放松:“看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裴安民平视前方,目光炯然:“你应该相信我。”
  顾宁不应:“裴安民,你带走了王娇,约见王良,当晚王良死了。你去过栖梧山院长办公室,到过外科主任郝海平家,一夜里三条命没了。你想让我相信什么?”
  窗洞外漏进的阳光拉长到两人脚下,裴安民的神色变得肃穆:“我说过,我手上没有人命。你们追着我查,不会有任何结果。”说着稍作停顿,似给足对方思考的时间,“我涉足的事远比你们想象的复杂,如果到现在你还不信,那我今天不该来。”
  “可我们不找你,还有人会找你。”顾宁猝然开口,“你妹妹的消息上了报纸,不到两天就有与你体貌特征相似的人杀人抢枪,接连犯下大案;王娇在你手上,赴会的家长死在你们栖身的厂里,孩子却毫发无伤;你追着栖梧山负责人,可又有一个人与你目标相同,不惜闹出一场枪战……”
  顾宁紧盯着那人因迎向阳光而微微发亮的瞳孔,神色认真中带着一丝困惑:“裴安民,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说你没有杀人,既然你能来找我,为什么就不敢去警局投案?”
  裴安民突然挑起嘴角,似笑似谑:“要命的错误,犯一次就足够了。”
  顾宁诧然皱眉:“什么意思?”
  裴安民迎上那平静中不乏戒备的目光,近乎苦笑地将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吐出三个字来。其实他并没有真的发出声音,但对方足以从那翕动的嘴唇上读懂一切。裴安民在说:“顾建业。”
  顾宁周身一震,瞳孔一瞬间不可抑制地放大。对面沙哑的声音安然响着:“如果我所知不错,他是你父亲。那时候他还是兖中的刑警队长,跟你一样。”
  顾宁没有出声,但听裴安民继续说道:“2002夏我负气逃出军队,次年被他带回警局,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我自愿跟他回去的。我们交过手,话说回来,真拼命他不如我,可这个人我服。他说杀一个人很容易,但这是私刑,毫无益处;要真是个汉子,就把恶人交给法律制裁,让天下人都看见,让善者慰、恶者戒——我信了。”
  顾宁曾翻遍相关案件的卷宗,没有一个档案上有过类似记录,他所了解的情况仅仅是裴安民一直在逃。04年兖中大力追查在逃人员时,曾有人举报说看见过他,但警方几次撒网搜捕都无果而终,之后再无音讯。可如果只这样显而易见的谎言,裴安民没必要对他说,更没必要冒着危险来见他。
  似知晓顾宁心中的疑惑,裴安民顿了顿声,又道:“那个案子的确很难,警方用常规方法毫无突破,几经商议,最后同意让我私下接近怀疑对象,灵活取证。当年警局知道这件事的不超过三人,所以名义上我还是携枪潜逃的通缉犯。”
  那时的裴安民年轻气盛,又是特种兵里的佼佼者,就像放置在疾驰汽车中的□□,危险而不稳定。他迫切地想要亲手惩治真凶,而警方也需要一个能力突出的人员收集证据,做出这样的决定完全在情理之中。顾宁皱眉接道:“可你一直没有回来。”
  “不,你错了。一年后我就带着证据回到警队,他们收下证据,说会立刻展开调查,为我正名,要我安心。”裴安民说着声音顿停,目光也在这一瞬间寒凉下来,好似寒冬腊月封门的大雪。“可我只等来兖中警方全市范围的搜捕。”
  顾宁倏然变色:“不可能!”04年顾建业已经是分管刑事侦查的副局,如果裴安民所说属实,那么只会有一种情况:兖中警局里出了黑警。而顾建业,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裴安民无声地抿起唇峰,那棱角分明的线条像一柄出鞘的利刃,纵然十年风霜也未曾磨去锋芒——这是最无声而又肯定的回答。他似乎并未看到顾宁眼中的震惊,犹自道:“说起来,你父亲的死,绝不会只是个意外。”
  一句话,如惊雷,骤然炸响在这空荡的厂房中。顾宁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而且比谁都清楚。作为儿子,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顾建业好酒且酒量不错,但因他素来律己极严、甚至近乎苛刻,故而局里知道的人反而寥寥无几。回家料理丧事的那几日,顾宁从前来悼唁者零星的言语中听出,出事前不久,顾建业正打着吊瓶,所以聚餐庆祝时大家没有劝酒,甚至聚餐结束时,他还给古常青打了个电话,安排第二天的工作。但就是这样的人,死于酗酒引发的酒精中毒!
  从来没有人暗示过什么,可有个念头却在脑海里扎了根。于是他放弃学业和爱情留下,不顾母亲的反对当了警察,就只为找出真相。可是如今,当另一个人说出他埋藏心底多年的念头时,他突然怕了。而他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怕那个费尽心思找出的答案,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裴安民的声音仍在耳边清晰地响着:“此后我一直潜逃外省,直到四年前风声过了才又回到兖中。我没有放过他们,他们也没有放过我。”
  “去年末,我终于找上古常青。你们年底的那次行动,就是我提供的线索。”他说着叹了口气,一贯坚决的语气中竟似透出浓重的伤感,“但后来,再联系不上了。”
  顾宁当然知道为什么,一个月前古常青因公死于爆炸,现场清理捡回多块破碎的骨肉,竟然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最后只能无奈将分辨不出的部分合在一起火化。身后窗口透进的朔风和阳光同时落在脊背上,冰冷而又灼热。顾宁努力稳住声音,压着嗓子道:“他没了,年前下的葬。”
  裴安民没再说什么,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好像答案早在意料之中。
  顾宁深吸一口气:“古队知道吗?”
  裴安民摇头:“我还没来得及提醒他。”
  “那为什么找我?”
  “现在白道要杀我,黑道也要杀我。而且——”裴安民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有那么一瞬,竟仿佛塞满了无奈和苍凉,“十一年了,我快要等不及了。”
  顾宁没有做声。他的视线从裴安民依然锐利的目光滑落到微苍的鬓角,突然就明白了那人此刻的心情。过了这个年,裴安民就四十四了。为了这个案子他从青年等到中年,却仍然不曾看到希望。如果直到年迈体弱依然盼不来那一个昭白于天下的公道,倒不如趁着尚有体力和精力的时候,亲自了断这一切。
  顾宁摇了摇头:“你并没有完全对我坦白。”
  “至少你要让我觉得值得信任。”裴安民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隔空扔给顾宁,“这里有一段录音,你不妨拿去听听,想好了来找我,那时候我再决定是否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顾宁单手抓住,扫了一眼便放进外衣兜里:“就这样?”
  裴安民没有回答,两眉却在一瞬间锁紧,目光凛肃地投射过来。顾宁先是一愣,迟了片刻才隐约分辨出四下稀疏碎响,却也只来得及摇头示意,表示这并非他的意思。
  与此同时裴安民右手已探进衣怀,反手一枪逼退了试图从通道进入的特警,旋即闪身避开入口视区,贴上楼梯侧栏。此时不用细想也知道,方才说话的功夫,警方定然已经悄悄将这里合围。
  顾宁皱眉侧踏一步,用后背挡窗洞,压低嗓音:“劫持我。”
  裴安民如言调转枪口,黑洞洞的枪口直抵顾宁额头。此际裴安民背靠楼梯,前对顾宁,周身要害全在射击死角中。探进头来的特警队员一时别无他法,只得重新退出。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大出乎了顾宁的意料,但转念也明白警方为什么会找到这里:魏可道知道自己来见裴安民,而自己的手机没有关机。他本来只是想见裴安民一面,并未打算让队里知道,更没想到竟然惹出这么大的动静,如今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顾宁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声音:“过一会儿他们会喊话,你可以谈条件了。”出乎意料地,外面没有响起扩音喇叭变了调的声响,反倒是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裴安民的目光缓慢移动到顾宁身上,停顿片刻,点头示意他接听。
  电话那边是罗守一命令般清晰简短的话语:“顾宁,你回头。”顾宁心下诧异,却仍下意识地依言侧转身体。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洞直照过来,晃得人有些眩晕。顾宁瞳孔骤然收缩,闪念间回身扑住裴安民。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被背后的大力推得一个踉跄,本能想保持平衡,一呼吸却只觉巨大的疼痛铺天盖地地涌来,像茫然天宇间猝然裂开的黑洞,快速吞噬掉眼前所有光线和耳畔乍然响起的密集脚步声。

  第二十章·当局黑白

  顾宁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半梦半醒间,无数模糊的色块和回音纷杂凌乱地涌入脑海。他的大脑还在忠实地记录着周围传递的信息,却已然不足以支持思维运转。就像被投入无底汪洋,感官隔着沉重的海水,变得凝滞迟钝,而他别无选择,只能任由自己不断下沉,沉入一片恒久的黑暗。
  顾宁是被一阵瓶罐轻响吵醒的。蚁啮般的酥麻感从右肩胛处升起,逐渐放大成一片火烧似的灼痛。冷汗浸透全身,像刚从一场高烧中醒来。余光所及处,一片移动的素白正推着个泛起金属光泽的东西没进大面蓝绿色背景中。他愣了一刻,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在医院,前来换药的护士刚刚走出房间。
  窗外已是昏黑一片,吊灯悬在头顶斜上方,晕开一圈亮白的光晕,有些刺眼。顾宁本能地想抬手遮挡,身边已有人眼疾手快地按住他连着仪器的胳膊,藏青色制服帽檐下,眉间川字纹清晰可见。顾宁张了张嘴,发出两个干裂的音节:“罗局。”
  见他醒来,罗守一松了口气,一贯严肃的面容却比平日里更加凝重:“小顾,这次真是太胡闹了。如果楼上狙击的同志反应再慢一点儿,你就不是在这儿了。”
  罗守一的话没有夸张。当时狙击手瞄着裴安民的心脏,如果不是最后一刻本能地偏了一点,那颗步/枪子弹将直接射穿顾宁肺叶,随之而来的失血和血气胸在路上就会要了他的命。
  顾宁似乎还没有从长时间的昏睡中完全清醒过来,罗守一盯着他看了会儿,终于无可奈何地叹气道:“你宋叔守了大半夜,刚被电话叫走;朱梓那帮小子怪闹腾的,我也给撵回去了。案子你别操心,有人接手,这段时间好好休息。”
  顾宁点点头,开口问道:“裴安民呢?”
  罗守一没有回答,只下意识地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重的鼻息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病房里分外清晰——其中意思已然再清楚不过。顾宁移开目光,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被灯光映着,显得更加难看:“是谁下的令?”他的声音低沉无力,却执意追问,“谁下的令?”
  “调特警的是宋局,下令开枪的是我。”气氛无端尴尬。罗守一站了稍许,但道:“好好休息吧。”说罢,再不多言,径直走出病房。顾宁侧头看着他的背影退出视线,点漆似的瞳孔似有一瞬黯淡,很快便不动声色地藏进微阖的眼睫之后。
  略远处有人叹了一声,声音清亮而熟悉,隔着半个房间清楚地传入耳中:“你不该说这话。”顾宁寻声望去,不出意料地看见齐治平抱手靠在阳台边,显然是一直守在屋里。“裴安民是在逃的特种兵,兖中系列命案的重要嫌疑人。在那种情况下,罗局下令开枪没有错。”
  顾宁沉默着,半响方才出声:“可他是知情人。”
  “大家都明白。”齐治平配合地点点头,并不打算否认这一说法,“不过顾宁,裴安民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命都不要了去给他挡子弹?”
  齐治平穿着件浅灰绿色大衣,让背后的夜色一衬,像勾了轮廓般清晰可辨。顾宁的目光在他身上徘徊了一会儿,疲惫地合眼叹道:“本来他可以帮我找到真相。”
  “说到真相——”齐治平压低嗓音,神情一改素来的飞扬,竟是说不出的肃穆,“我曾经有一年专门负责内部调查,很多亲手查出的结果,我自己都没法接受,那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在找到真相之前,谁都不会预先知道它的模样。似被这一句话击中心事,顾宁骤然睁眼,目光灼然,却一句话也接不上。倒是窗边那人先松了口:“办法总会有的,你现在需要休息,别多想了。”
  顾宁恍若不闻,仍坚持问道:“裴安民到底是怎么死的?”
  “打入你身体的那颗子弹穿出后直接射进了他的左肺,没等救护车来人就不行了。”齐治平本也无意隐瞒,痛快地回答道,“你还好,子弹贯通右肩,轻微擦伤扉页。我问过医生,好好休养,日后不会有什么影响——顾宁,这是命。”
  顾宁无言。同一枚子弹,他活下来了,裴安民却死了。如果那样不计后果的举动都不能改变这个的结局,那只能是天意,还有什么好说的。他突然苦笑:“治平,麻烦把我的笔记本带过来吧,这些日子,真闲下来也怪无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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