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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影无痕-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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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梦庭拭了拭泪,道:“这件事因我而起,是我连累得大哥受伤……”便将自己如何与凌惜惜去钱塘观潮,如何身遭暗算,萧青麟如何舍身相救,以致受了重伤之事,详细述说一遍,最后又道:“大哥为了救我,不惜使用天魔啐血大法,致使内功大大受损,又中了‘碧磷火’之毒,此刻毒火攻心,危及性命。钟离嫂夫人,念在大哥对你一片深情的份上,我求你去见一见他,帮一帮他,好吗?”
宫千雪道:“我见一见他,帮一帮他,可我……我又能帮他做什么呢?”
狄梦庭急道:“你能!只有你才能救大哥!”他脸上露出期盼的神情,道:“大哥见到自己的面容毁伤,心情郁闷,偏又不肯服药,若是任他这样下去,一条铮铮汉子就此便给毁了!钟离嫂夫人,只要你能去到大哥身边,给他一份信心,劝慰他安心疗伤。大哥一定会听你的。”
宫千雪道:“我只要这么做,便能救他吗?”
狄梦庭道:“对。我能治愈大哥的毒症,却治愈不了他内心的创伤。他现在需要的不是灵丹妙药,而是心爱之人的关慰。只有这样,他才能够鼓起活下去的勇气。钟离嫂夫人,普天之下,只有你才能给他!”
宫千雪心中悱恻,叹道:“我……我能给他……可是我……唉……”
狄梦庭又道:“大哥的安危,全系在你的身上。今夜我冒险闯山,实是迫不得已,若是冲犯了钟离世家的威严,你们尽可打我骂我,便是一剑将我杀了,我也甘心。只求你能下山一趟,陪大哥说一会儿话,不要离他而去。”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宫千雪听了也不禁感动,道:“麟哥今生幸运,能有你这样的好兄弟。”
狄梦庭道:“我却为有这样的大哥,深感苍天厚爱。”
宫千雪抬起头来,眼光与狄梦庭相接,见他脸上一片期盼之色,挚情流露,不由得心中摇动,心想:“我这就随他去!”便在这时,忽听得钟离世家的大院中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传入宫千雪耳中,便如一柄大锤在心头重重敲了一记,她身体猛地一颤,心想:“那日我与麟哥分手,说定今生今世不再相见,并非出于一时意气。好好恶恶,前后已思虑周详。眼下若无一时之忍,日后贻致两人终身之患。”于是转过头,长叹一声,道:“麟哥现在心情郁闷,日后慢慢就会好起来的。我不能为他做什么事,也不能见他。你好好的走吧。”
这几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可是言语中充满无奈与凄婉之意,一听便知她对萧青麟实怀深情,这几句话乃是违心之言。
狄梦庭又急又气,道:“难道钟离世家对你真有这么重要,连我大哥的生死都置之不顾么?”
宫千雪柔情百转,自从那日萧青麟分手后,她只想从此寡居深院,这番情缘自是一刀两断,兼之莫干山中外人罕至,料得此生与他万难相见。岂知狄梦庭突然闯到门前,说出萧青麟受伤的事来。一想到萧青麟此刻在伤痛中受煎熬,她心中便如针刺般的疼楚,但是又想:“我既已是钟离世家的人,若跟了他走,钟离世家怎能放过了他?唉,还是拒绝了他,任他大怒而去,任麟哥终身恨我。以麟哥那般英雄气概,何愁无淑女佳人相配?如此我虽伤心一世,却免得他日后受苦了。”因此硬起心肠,缓缓点了点头,道:“是的。”
狄梦庭大声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绝情?大哥始终将你铭刻在心,平日虽然绝口不提,但他昏迷时,口中叫的全是‘雪儿’、‘雪儿’两个字。他这样深情对你,你怎能忍心叫他哀伤苦楚?”
宫千雪脸色苍白,颤声道:“别说了,你别说了!”她双手扶住亭子栏杆,热泪夺眶而出,道:“麟哥待我情深,我岂能不知?但我已嫁入钟离世家,便不能背叛这个家。”
狄梦庭道:“可是钟离世家又给了你什么?不错,你受人尊敬,你有呼叱众弟子的气派,你有支配千万家财的权力。但是偌大的宅院之中,有谁懂得你的心?有谁知道你孤独寂寞?有谁能如大哥般怜你爱你?一个人就算拥有了天下所有的财富和权力,却生在一个牢笼般的家中,活得又有什么趣味?”
宫千雪轻声道:“你不懂的,你不会懂的。”
狄梦庭道:“我不懂。因为我只知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宫千雪道:“天下事若只凭一个‘情’字便能了结,那世间万般愁苦,却又从何而生?”她取出一块丝帕,轻轻拭去泪水,望着钟离世家的宅院,沉默良久,缓缓说道:“这座莫干山,乃因古时的冶剑大师干将、莫邪在此铸剑而得名。钟离世家以冶剑之术闻名天下,最敬佩之人便是这对夫妇。”
狄梦庭道:“这段典故我听大哥说过……”
宫千雪摆了摆手,叫他不要插话,继续说道:“相传干将为吴王铸剑,炼铁三年不化,后来,他的妻子莫邪一跃投入炉中,炉中猛地升起红黄蓝橙七色火光,那块顽铁才化成彤红的铁水,铸成天下名剑。”她又叹了一口气,道:“记得我嫁到钟离世家的第一天,剑阑就郑重告诉我,钟离世家的男人,便要如干将一般,把生命与剑融为一体;钟离世家的女人,也须象莫邪,为了剑甘愿牺牲生命。那时,我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只觉得人是活的,剑是死的,怎能将宝贵的生命与剑相提并论?剑阑知道我的心思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远下南疆采集玄铁,是想铸成一柄名剑令我折服。哪知身染瘴毒,撒手尘寰。”说到这里,语音一顿,她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之色,道:“如今,我日日与剑相伴,才感悟出剑的灵性。如果当初我早一些明白这个道理,剑阑便不会死。”
狄梦庭忍不住插嘴说道:“你怎能把钟离剑阑的死归咎到自己身上?”
宫千雪道:“是我害了剑阑!如今我所受的苦楚,都是苍天对我处罚。所以,我不能随你离开,不能让钟离世家为我蒙受耻辱,不能让剑阑在天的亡灵得不到安宁。”
狄梦庭道:“那……那我大哥怎么办?”
宫千雪道:“麟哥是一条铁铮铮的硬汉子,不会把儿女情长总放在心上,他一定能平安渡过眼前的难关。”她又深深望了一眼狄梦庭,道:“麟哥有你这样的好兄弟,我真为他高兴,希望你能好好照顾他。你这便下山去吧。”说罢,转身往回走去。
狄梦庭追上几步,叫道:“你错了!”
宫千雪既不答话,也不停步,仿佛全未听见狄梦庭的声音。
狄梦庭提高声音道:“你对钟离剑阑的死心怀内疚,但他已去逝多年,你这样苦着自己又有什么益处?我大哥挚恋你也已多年,你却冷漠待他,岂不是又伤了一个爱你的人?”
这时,宫千雪已经走到院门前。她缓步登上台阶,回头轻声道:“狄公子,你什么话都别说了。总之是我不好,辜负了麟哥的一片情意,也对不起你这份义气。只望你们别记恨我。将我忘了吧,我……我不值得你们挂记。”
她语气凄凉,情意深挚,一语既罢,闪身进入院中,大门“咣”的一声紧紧关闭。
狄梦庭木然望着紧闭的大门,胸口便似压了一块巨石般的沉重。此时此刻,他知道无论怎样劝说,宫千雪是决不会下山去见大哥了。对于她的绝情,狄梦庭原以为自己会怨愤,甚至恨她,然而每当脑海中回想起她那充满哀伤的眼神,心里却被一种深深的怜悯之情溢满。
如此又是失望,又是无奈,浑浑噩噩地漫步走去,不知不觉又回到剑冢之中。
狄梦庭来到钟离剑阑的墓前,只见月光照在碑林之中,别的石碑都有杂草丛生,唯独钟离剑阑的碑上一尘不染,知道这是宫千雪每日擦拭的缘故。他抚摸石碑,喃喃说道:“钟离剑阑,你的身体虽然葬在这里,却把墓碑埋在她的心上。你若知道她为了你、为了钟离世家,一生再无欢乐,只怕你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宫千雪仿佛又是一个莫邪,两人都是嫁入铸剑之家,丈夫亦都痴迷于铸剑之术,以铸成天下名剑为无尚之荣。不同的是,莫邪为丈夫铸剑甘愿付出生命,宫千雪却要为丈夫死后的声誉付出青春和情爱。
如此细细一想,倒觉得莫邪更为果敢决断。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全铺在剑上,从没有象爱剑那般深切的爱过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把自己的生命投入熔炉,铸成名剑,成就丈夫一世的英名。
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远胜过宫千雪这般寡居深院,面对漫长无涯的寂寞岁月。
想到这里,狄梦庭感慨无限,仰望夜空,只见月弯如钩,不禁想起苏轼的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这般默默静立,思绪如麻,不知过了多久,衣衫已被林间的夜露打湿。
便在这时,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狄梦庭猛地一惊,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山中驰马?”只听得蹄声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来到剑冢近佐,蹄声缓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马走进剑冢。狄梦庭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缩在墓旁的松树之后,要瞧来的是谁。
月光之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身影钱着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七八丈时,狄梦庭看得明白,那人白裙如雪,正是宫千雪。
他一颗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上,思如潮涌,只想:“这样深的夜里,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只见宫千雪走到钟离剑阑的墓前,缓缓跪倒,低声道:“剑阑,这些年来,我们朝夕相伴,可是现在……对不起,我要走了,不能再留下来陪你。”她取出一块丝帕,仔仔细细将石碑擦拭一遍,又道:“你虽然去逝多年,可在我心里,你并没有死,只是活在一个我看不见的世界里。剑阑,如果你能听见我说话,你会原谅我么?咱们一起渡过的时光虽然很短,但我知道你是深深地爱我。可是我……我心中却一直不能忘了他。无论在情意上,还是在道义上,我都欠他太多太多。如今他受了重伤,危及生命,需要有人陪他渡过这个劫难。”说到这里,她脸上闪过一丝决断之色,道:“剑阑,我要离开莫干山去照顾他。也许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但我不能拒绝,不能再去伤害一个真心关爱我的人!你怪我也罢,恨我也罢,总之所有的苦难折磨,都由我一人来担当。如果你在天有灵,就请保佑他平安无事。”
狄梦庭和她几度相遇,见她总是若有情若无情,哪里听到过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无人听见,也决不会泄露心中的郁积。宫千雪说了这几句话,心神激荡,扶着墓碑,沉默不语。
狄梦庭再也忍耐不住,纵身而出,道:“你愿意随我去见大哥了?”
宫千雪大吃一惊,退了一步,叫道:“你……你是……”待看清楚竟是狄梦庭,不由得满脸通红。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说道:“我答应你去见麟哥。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狄梦庭大喜过望,道:“可以。别说是一件事,就是一千件一万件,狄梦庭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宫千雪放低声音,在他耳旁说了一句话。
狄梦庭登时神情大变,道:“这……这……这怎么可以……不行……不……”
宫千雪却面色平静,道:“麟哥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现在该轮到我来报答他了。再说若不这样,我们又怎能天长地久?”
狄梦庭望着宫千雪,见她肩披月光,白纱笼着淡淡的清辉,圣洁如仙,令人难以逼视。狄梦庭心中感动莫言,深深地躬身一拜,道:“这一拜,是替大哥感激你的情意。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大嫂。”
黎明时分,晨雾自西湖湖心飘散开来,如烟如纱,漫过临安城中的条条街巷,将满城的亭台楼榭都笼罩在其中。
一片寂静之中,只听得蹄声答答,车轮在石板上隆隆滚动,一辆乌蓬马车驶过空空荡荡的街道。
萧青麟坐在车中,望着窗外街景,浓眉微皱,默默想着心事。
在他身旁,凌惜惜小声问道:“萧大哥,你有心事?”
萧青麟道:“没什么。”他转回目光,又道:“二弟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他要咱们早早赶到临安城中,想干什么?”
凌惜惜道:“我……我也不知道。”这话才出口,她脸上一红,低下头去,显然是知道此行的目的,却故意不告诉萧青麟。
萧青麟目光锐利,如何看不出来?却只淡淡一笑,道:“是么?”
凌惜惜终究没说过谎话,不禁局促不安,道:“我只听他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几天来一直在忙这件事,想必已经准备好了。”
萧青麟道:“二弟为了让我高兴起来,煞费一番心血。可是以我这一张脸,早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怕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说罢长叹一口气,闭上双眼,不再说话。
马车穿街过巷,又走了一柱香的功夫,来到一条窄巷深处,停在一座宅院门前。
狄梦庭站在门口,上前打开车门,道:“大哥下车,咱们到了。”
萧青麟道:“便是这里么?”他先请凌惜惜下车,然后取出一块黑布,将受伤的半边脸庞遮住,这才走下车来。他内伤尚未痊愈,刚刚走出两步,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狄梦庭急忙将他扶住。三人一同进入院中。
这是一座小巧玲珑的江南小院,虽只一进一出,却显得十分雅致清秀,院中种着两株桃树,开满错落的粉花,更添得几分春色。只见正屋门前的檐柱上新刷红漆,上面贴着两个金灿灿的大“喜”字,金红相映,极是喜气洋洋。
萧青麟顿时明白:“我猜不透二弟近来在忙些什么,原来要与凌小姐在此成亲。”又想:“今天是他们大喜的日子,我可不能露出丝毫不快的神情,扫了他们的兴致。”当下微微一笑,用力拍了拍狄梦庭的肩膀,道:“二弟,大哥恭喜你!凌小姐是个好姑娘,以后可要好好待她,让她幸福喜乐。”又对凌惜惜道:“凌小姐,从此我就要叫你弟妹了。将来二弟若要惹恼了你,只管告诉我,由大哥为你主持公道。”
凌惜惜脸上飞红,道:“萧大哥,你说什么来?不是的……不是……”口中虽说不是,眼中却闪出喜悦的神采。
萧青麟哈哈笑道:“什么不是?我这二弟文采武功,人品德行,哪一样不在世人之上?只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比我这个大哥更强上千百倍。”
狄梦庭也笑道:“大哥这样说,不是夸我,是损我来着。我哪里比得上你。”说着将他拉到正屋门前,道:“大哥,你在惜惜面前夸我,我承情了。可这门上的喜字,确实不是为我写的。”
萧青麟“喔”了一声,奇道:“不是为你,那是为谁?”
狄梦庭正色道:“你。”
萧青麟身体一震,道:“我?”
狄梦庭道:“对,是你。”他推开门,走入屋中,道:“大哥,你看她是谁?”
萧青麟定睛望去,只见屋中的东墙边立着一对雕花木椅,椅上坐着一人,身穿大红缎子衣裙,金绣霞帔,顶着盖头。晨曦的金晖从窗缝间透入,照在那人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格外安祥美丽。刹那之间,萧青麟就似遭了电闪雷击一般,身体顿时僵住了,口中喃喃说道:“雪儿,雪儿,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
狄梦庭轻声道:“不是做梦,而是心中的美梦终于成真。”一边将桌上的花烛点燃。此刻屋中并不黑暗,然而花烛一亮,晨光与烛光辉映,照着红裙素影,愈发娇艳静美,令人怦然心动。
萧青麟感极噙泪,道:“二弟,是你安排的,一定是你……”话到这里,心中感动,再也说不下去了。
狄梦庭道:“若仅凭我一人之力,怎能劝动大嫂下山?大哥,是你一片赤诚深情,感动苍天,也感动了大嫂,方能成全这一桩佳话。”
萧青麟点了点头,望着宫千雪,眼中说不尽的爱恋,说不尽的感激,却又夹杂了些许无奈之情,当真是心乱如麻,怔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狄梦庭催道:“大哥,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快去揭下新娘的盖头呀。”
萧青麟却依然沉默,过了一会儿,拉着狄梦庭的手,走到屋外,道:“二弟,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无缘见到雪儿,如今你却把她带到我面前,便只这么静静望她一会儿,对我已是天大的福缘,我已然心满意足。我……我真是谢谢你!”说罢,忽地深施一礼。
这一来慌得狄梦庭急忙伸手相扶,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
萧青麟道:“我要你再做一件事。”
狄梦庭道:“什么事?”
萧青麟一字一字说道:“马上送雪儿回莫干山去!
作品相关 第十六章 洞房花烛
这句话一说出口,旁边的两人都是一惊,狄梦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大哥,你说什么?”
萧青麟道:“我要你将雪儿送回莫干山去。”
狄梦庭诧异地看着他,道:“你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她为了到你身边,费了多大周折,受了多大苦楚。你不说好好陪她、宽慰她,怎么反叫她回去?”
萧青麟容色凄苦,道:“她若留下只会徒增苦恼,我……我是不能和她成亲的。”
狄梦庭急道:“她离开钟离世家,抛下荣华富贵,就为了能够和你在一起。此刻洞房花烛,你倒忽然变卦了。”
萧青麟道:“她和我在一起不会幸福喜乐,我不能耽误她的岁月。”
狄梦庭一下子气往上撞,道:“你凭什么说她不会幸福喜乐?”
萧青麟不急,也没冲狄梦庭喊,只是惨然一笑,抬手撩起遮面的黑布,道:“就凭我这一张脸。”
这张被烈火摧残扭曲的脸,已经无法看到当年傲啸群英的雄姿,唯有眼中的神采依旧如故,还是那么明亮、真诚。
狄梦庭的心顿时软了,过了半天才涩声说道:“可是她……她爱你,你也深深爱她!虽然你们都把这份情意埋在心底,但是瞒不过我。大哥,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要她离开,是违心之言,对不对?”
萧青麟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一点躲避或者游闪,坦然说道:“是的,我爱着她,一如她深深爱我一般。但是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不爱。你看着我的脸,扪心自问,我还是那个英武伟岸、神剑无敌的萧青麟吗?这付面容已如半人半鬼,加上我的手筋受伤,再也不能准确有力的握剑了。二弟,你说……你说还让她爱我什么呢?”
狄梦庭道:“你现在的处境,我都对她说了,但她并未因此离开你,反而执意到你身边来,帮助你渡过难关。”
萧青麟道:“这正是雪儿的善良之处。她知道了我的处境,便赶来照顾我,守着我,知冷知暖,无微不至,这都没问题,她能做得很好。可到这个时候我怎能忍心要她为我受苦呢?既然我已不能给她幸福,再要她和我在一起,这样做岂不是害了她么!我又如何对得起她给我的情意?”
听了这一席话,狄梦庭感动之极,只道了一声:“大哥!”便再也说不下去。
萧青麟又道:“二弟,你记住大哥的话。我可以不被爱,但我不愿被人怜悯。哪怕一丝一毫的无奈,将来都会在心上留下山一般的沉重。雪儿爱不爱我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爱她,你能看着你深爱的人带着疲惫和困苦跟你共同生活吗?所以,我从心里感激她,却必须离开她!”
说到此处,萧青麟犹在微笑,虽然他伤损的半边的脸上肌肉扭曲,看不出一点笑意,却能让每一个人感到一种温暖,那是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情感流露,因为真诚,所以神圣!凌惜惜早已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狄梦庭握住大哥的手,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开口,只道:“大哥,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便在这时,忽听屋中传来宫千雪的声音:“麟哥,你到屋里来。”
这一声召唤声音不大,传入萧青麟耳中,却仿佛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他虽然不愿再与宫千雪相见,但犹豫一下,还是走进屋里。
只见宫千雪端坐在檀木椅上,道:“你到我身边来。”
萧青麟依言上前,道:“雪儿,你好吗?”
宫千雪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指了指身旁的椅子,道:“坐下。”
萧青麟默默坐下,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一尺,呼吸可闻,几乎连彼此的心跳都听得见。
宫千雪道:“方才你们在屋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麟哥,我不让你为难,你不愿和我成亲,我不勉强;你要我回莫干山去,我也答应你。一切都依着你说的办,好么?”
萧青麟听她这番话说得语意凄凉,也不禁心酸,道:“你不要怪我绝情,我已经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麟哥了。如果我答应和你成亲,那样只会害了你。我不能让你和一个半人半鬼的怪物活上一辈子。”
宫千雪道:“麟哥,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你待我好,处处为我着想,我懂。现在我只求你为我做一件事,好吗?”
萧青麟道:“什么事?”
宫千雪道:“揭下我的盖头来。”
萧青麟脸色一变,道:“不,我不能。”
宫千雪道:“你不敢?是怕你的样子吓着了我?”她幽幽叹了口气,放柔声音道:“我知道你脸上受了伤,变得连你自己都无法忍受。可是我不怕,因为我也不是原来的我了。麟哥,你难道不想看我,看看你朝思暮想的雪儿吗?”
萧青麟胸口一热,脱口道:“我想。”
宫千雪道:“我知道你想。麟哥,别再苦着自己了。我要你答应我,好好看看我的脸,然后凭你决断,你要雪儿离开,我决不留下来拖累你;你要雪儿留下,咱们便同甘共苦,相依为命。麟哥,别犹豫了,我等你揭下这顶盖头呢!”
听了这番话,萧青麟心中一阵激动,情不自禁伸出手去。然而,当他指尖触到盖头的一刹那,心头却突然涌起一片苦涩,将心中萌动的激情一下子都淹没了。他摇了摇头,手臂变得无比沉重,僵在半空。
宫千雪虽然看不到萧青麟的神情,却能感悟到他的心情,低声说道:“麟哥,你还是不敢。好,我自己来揭。”说着右手一撩,将盖头拽下。
就当盖头扯落的一瞬间,萧青麟心中“怦”的一下剧震,左手猛地挡在受伤的半边脸上,闭上了眼睛,心道:“完了!”耳中仿佛已经听到宫千雪发出的惊叫声。
哪知过了一会儿,屋中却始终宁静无声。萧青麟睁开双眼,只见宫千雪端坐在椅上,脸上犹然带着安祥的微笑。这笑容原是萧青麟熟悉的,但此刻却变得陌生起来,他心中顿时生起一种不安的预感,仔细凝看,发现宫千雪眼睛直直地望来,那双原本皎如月光、柔如春水的眸子,此刻却象蒙了一层烟霭,再无半分神采。萧青麟“啊”的一声大叫,急道:“你的眼睛……怎地……怎地盲了?”
宫千雪平静地说:“盲了。”
萧青麟一腔热血顿时直冲头顶,大声道:“为什么会这样!”
宫千雪薄嗔道:“你急什么?我的眼睛盲了,心里却明亮得紧呢。如今我虽然看不见你,却能用耳朵听你,用心感受你,这样不是很好吗?”
萧青麟道:“这样怎行?你真是……真是……”情急之下,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重重拍了一下脑门,道:“对了,二弟是风神医的衣钵传人,医术绝伦,我叫他来为你医治,或许还有复明的希望。”说着跳起身来,就要奔出门去。
宫千雪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道:“是我叫狄公子令我双目失明的,何必再麻烦他来医治。”
萧青麟又是一惊,道:“什么?是二弟弄盲了你的眼睛?”
宫千雪微微一笑,道:“麟哥,你的脸伤了,我的眼盲了,这岂不是天生地配一段佳话么?在天下人眼中,任凭你的模样如何难以目睹,我都看不见。在我的心里,便只有一个依如往昔的麟哥,永远那样神气,那样骄傲,那样卓然不群……”
萧青麟眼中一热,泪水几欲夺眶而出,道:“雪儿,你为了我,舍弃了家,舍弃了名节,甚至不惜弄盲双眼。我……我何德何幸,值得你为我做出这样大的牺牲?”
宫千雪道:“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如果牺牲名节得到自由,牺牲财富得到幸福,牺牲光明得到爱人的威仪。那么,我情愿牺牲。”说完这番话,她涨红了脸,紧紧抓住萧青麟的手。
萧青麟却缓缓抽出手来,道:“雪儿,你的情意我心领了。可是……”他犹豫一下,说道:“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你再好好想一想……嫁给我便意味着半生光阴都要活在黑暗之中,而且我武功受损,仇家无数,偌大的江湖已无我存身之地,只怕今后的日子将在藏藏躲躲中度过。那份艰苦,绝非常人可以忍受。雪儿,也许我不该讲这个话,可你要替自己的今后想一想,现在改变……还来得及……”
宫千雪脸上的红潮渐渐消褪,摇了摇头,道:“我不悔。”
萧青麟道:“这是你一生的幸福,不要视同儿戏。”
宫千雪又是一笑,双手摸索着从桌上捧起一杯茶,道:“麟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狄公子也曾劝过我,一生的幸福便取决这一刻,岂能视为儿戏……”她呼吸渐渐急促,两眼陡然蓄满了滚滚欲滴的泪珠,由衷说道:“因为我不想再行尸走肉般的活下去了。自从剑阑死后,我已对生活绝了希望,断了依恋,我所以活着,全是为支撑着钟离世家的忠贞牌坊。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想真正的活过、爱过,深深地去爱人也被人深深地爱,这就够了,就不枉我来世一遭……麟哥,我是一个女人,需要有一个人来关心我、呵护我,我想成亲,还要生孩子,给你生一个漂亮的儿子,为了我们的幸福和圆满,我不怕黑暗,愿意用我一辈的光明去换!”她将茶杯端到胸前,道:“以茶代酒,你若肯留下我,就喝了这杯。”
萧青麟嘴唇颤抖,一时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此时此刻,还能说什么呢?他接过茶杯,一饮而尽,道:“雪儿,今日以前,我为江湖威名而活。今日以后,我为你而活。”
宫千雪道:“真的?”
萧青麟郑重说道:“真的。只怕你要与我受苦了。”
宫千雪喜极而泣,道:“有你这句话,我什么都够了!从今天起,我要永远永远做你的妻子,我们永远永远不分离。”
萧青麟道:“是,我们永远永远不分离。”
宫千雪道:“不,这还不够。我们要永远永远深深爱着,我还要你保重自己,我也要为你养好身体,虽然我眼睛盲了,但还能操持家务,我要让我们的家温温暖暖和和睦睦。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不怕颠沛流离,我什么都不怕!我只要你高高兴兴。当你在外面苦了累了,便回到我身边来,让我照顾你、关心你、守着你,不让你孤单,我要把我的命和你的命牢牢地系在一起……”
萧青麟听她说得兴高采烈,满脸都洋溢着幸福之色,心中波澜翻涌。他走到她身前,一句话也没说就跪下了。他抱住她的双腿,将脸埋在她的膝间,哭了。他从十几岁闯荡江湖,历经无数折磨打击,从来没有哭过,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冷了,永远不会哭了。可是现在他哭得象个孩子,才知道世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情感,那便是爱,当你心中一旦拥有了这份情感,不由得你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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