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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鸽子-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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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狄离得远,不明就里地也在为老大高兴。
十音却在忙着关照吴狄:“端毒窝的事,我们多谦让着点。我这里,远程全靠你们支援。”
吴狄也懂,杜源老谋深算,那么多年都没有露头,给云海几条大鱼,想靠他为他自己脱罪?老头不可能那么幼稚。
“明白,老大一定会脱身的。”吴狄像在鼓励彼此,“杜源是不是有金蝉脱壳的打算?”
“想破脑袋,我也想不到他要用什么方法脱身,”十音问,“邮件里有没有提到任何有关配型、供体的信息?”
吴狄表示完全没有。
没有?那就是自备了一个供体。
“你紧张什么?供体又不可能是梁先生。”
吴狄在那儿笑,洞悉一切的吴队,显然是在安慰她。
被看穿十音倒不觉得丢脸,但孟冬的事没早告诉吴狄,多少又有不够义气的成分在。
吴狄说的是常识。只不过坏事一旦临在自己头上,就像在心上打了个死结,哪怕有一亿分之一的坏可能,都忍不住去强行联系。
供体究竟是谁?
十音既知绝不可能是孟冬,但只要那个供体不明确,她就怕这个对象就是孟冬。万一杜源就是丧心病狂,濒死之际,打算为了那百分之零点几、荒谬的基因相似度,强行试试看呢。
万一呢?
**
也许是来时在门外听见了巴赫作品,应杜源要求,孟冬同意在后天的演奏会上,会演奏两组巴赫小提琴无伴奏奏鸣曲,BWV1001、BWV1004。
杜源还随口建议了一首维瓦尔第、一首维塔利作品,全是巴洛克时期作品库中,孟冬灌录过唱片的曲目。他对孟冬曲目库的熟知程度,连十音都心生惭愧。
十音本以为杜源只是临出门搜了搜,做了一点功课。不想这人对孟冬的录音作品当真如数家珍,提及大前年的一版巴赫小无的录音,赞赏有加,说他不喜欢某殿堂级大师的甜腻风格,孟冬的清冷如刀的演绎,更力透纸背。
孟冬表示那作品录制中遇了点意外,问杜源是否听出来了。
杜源有那么一瞬的茫然,孟冬提示:“当时临场发现助理放错乐谱,我在第一首3分15秒的位置有个0。5秒的短暂停顿,后来录制效果还不错,时间关系就没重录。”
杜源似有若无,说是的,他的确记得,他还以为是乐谱飘落在地的关系。而后便又恭维了几句。
这些话其实不算过分恭维,业内这样的评价声音不在少数,十音内心也都是这么认为的。但这些话从杜源嘴里说出,就添了一股森森然的意味。
孟冬对此颇不以为然,事后还暗讽杜源是个伪乐迷。十音没懂他什么意思,问杜源对唱片的研究,不是很深入么?
孟冬捏一捏她的脸,哼一声:“可见你也是个伪的。”
吴狄那边一直在试图定位云海,每一次得到的反馈,都是云海仍在音乐厅。
这存在两种可能性,一是云海已经出了意外,他的微型定位装置被发现、或被留在音乐厅;二是云海人身安全尚可保证,他暂时留在音乐厅,与明天孟冬的演出计划存在一定关联。
希望是后者,不然云海一定会有信号发出,但,会是什么关联?
苗辉和彭朗的房间就在孟冬楼下,厉锋、苗辉和彭朗三人一到,众人半刻没耽误,立时投入了行动方案的会议。
十音在当地熟识的边防战友,当夜发过来一份小音乐厅的场地图。
沧东的确是个特殊地方,弹丸之地,让人吃惊的著名酒店品牌不胜枚举,这间音乐厅占地面积不大,居然也是名建筑师之作,历年接待过不少知名乐团。
音乐厅五脏俱全,场内设施完备,小排练厅在二楼西翼,东翼为休息室,演奏厅是传统的跃层结构。一、二楼皆安排了观众席,演奏厅两侧还有悬空的小型包厢。
厉锋在沧东熟人也不少,神通广大,会开到一半,竟弄到一份场地筹建时期的备案资料。资料显示,该场地开工于十年前,旧址是沧东市建于抗战时期,修建于湿地旁的一个防空洞。场馆大投资方的首位,赫然正是念章基金。这是当初筹建时的审批资料,政府最终的登记资料中并没有显示这点。此处可以看出,汽车品牌的冠名也许是个幌子,这间音乐厅的真正所有人应该就是杜源。
音乐厅建造时,旧防空洞作了怎样的处理,有无进行填埋?有限的资料,不得而知了。
十音和厉锋都认为,完全可以作这样一种猜测。杜源是场馆的主人,如果防空洞仍保留,音乐厅落成之后,他有很多机会对这个地方进行改造利用,完全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念章年会定在音乐会的次日,大量证据还没露头,省厅、边防联合专案组的大抓捕也还没到一声令下的时候,为免打草惊蛇,边防承诺,后天暗中会安排一定的增援人力,隐藏于外围以备不时之需。
十音主动建议,将小组的行动指挥人换成厉队。
倒不是临场推卸责任,后天小组行动,场内只能靠他们几人了。营救云海,还得确保孟冬和队友安全,方案制定尤为重要,十音自问做不到心平气和。
苗辉听得好笑,帮忙作证:“余队真是这个性子,上回抓周炜,她徒手就那么摁上去了,我脸都吓白了。”
彭朗笑说余队这脾气他也听过,十音不要命的威名远播,厉锋同样表示了解,当仁不让接了。
酒店房间的隔音不错,孟冬加了弱音器,一夜下来,除了楼下的十音听得见那细密如诉的弦音,应该不会有住客投诉。
孟冬有身为演奏家的骄傲,哪怕是嫌疑人邀请的演出。敷衍以对,这在他的字典里不存在。
散会前,讲解到场地步署的时,十音才请孟冬过去旁听了一会儿。
“梁先生,”厉锋指着地图上标记的每处,“彩排期间,场馆可能封闭无法进入,十音一人在内,我们只能场外接应。我们预设明晚演出会照常进行,到时小苗会混入一号点主接应你,彭朗在3号点,我在4号点的位置,十音如果退不出,她就在观众席,如果有机会退出排练厅,她会在2号点。如果没有意外,你的撤退路径请严格按编号顺序来。”
“好,厉队费心。”
“应该的。”
夜里回房后,孟冬继续练琴,央着十音陪练。
之前江岩示意厉锋去和苗辉彭朗挤挤,他自己和孟冬挤挤,留一间卧室给十音。在江岩看来,十音和孟冬的事,虽然连老江都知道,但毕竟没走过正式申请,人言可畏,他俩就算是娃娃亲,流言蜚语终归还要避一避的。
没想到孟冬直接说:“我不和你挤。”
厉锋也颇尴尬地拒了,看江岩像在看一个白痴。郁闷的江医生好心被当驴肝肺,独自回房先去睡了。
十音陪练走神,隐约听见江岩在唉声叹气,一会儿又在给付医生打电话。
旁边那间,苗辉在告诉彭朗:“江法医那么傻白甜,也就我家二位队长舍得欺负他。他俩从来就是演的假情侣,在仙鹤谷我就看出来了,这俩狐狸,躲领导安排相亲用这招,真是狠绝。嘿嘿,又学到一招。”
苗辉他们那间是吸烟客房,厉锋隐约也在,这阵子他们朝夕相处,关系倒融洽些了,烟也开始互通。厉锋在让小苗少说两句。
他从前就曾托过领导,自荐给十音相亲。结果人家回说有对象了,他还怨恨这先来后到的不公平,他明明亲耳听到云海在电话里软语温声,哄的显然是个小女生。谁知到头来,云海只是个幌子。
彭朗应和着:“这办法好,领导中意的相亲对象不要也罢,槽点一箩筐。”
厉锋在咳嗽。
那位幌子老大,您可一定得平平安安啊。
十音正这么暗念,竟有了回响,手机来电了。云海的外情送来消息,海爷的确就在音乐厅,半小时前,写了个单子派人出去买过趟烧烤。买得不多,十串羊腰、七串羊肉、又胡乱要了许多土豆茄子心、肝之类,后面那堆看着点的。
人出不来,日子过得倒还算惬意。
烧烤……十音得了信,马上跑去楼下查看场馆消防通道。
她告诉厉锋,烧烤既是报平安,数字十、七应该也有隐喻的。厉锋依着那数字去点,最终圈划出两个点,不由恍然大悟,拍案叫绝:“操,这小子太精了,这两个地方很可能是地道入口!”
十音回房,孟冬刚练习到BWV1004终曲,巴赫那首著名的恰空舞曲。
刚才十音接电话离开前就在走神,回来也一直在发呆,他故意拉错了两个音,这家伙居然一个都没听出来。
“加加,困了?”
“还好。”
“那是怎么了?”他不高兴。
“想事,厉队的安排你记熟没?”
“记熟了。不过意义不大。”
“怎么?”
“真有什么事,不会等到彩排结束。”孟冬说。
“……”
“等人多当众对我破膛?开颅?行为艺术?”
十音想想也是:“可你刚才怎么不说?厉锋说什么,你一句一句应得认认真真,很服从的样子。”
“说什么?说了那天中午他们也进不去。好歹是你队友,我总得给点面子。”孟冬笑了,点点太阳穴,“别担心,地图我都记熟了。”
十音想起那个刚吃了烧烤的人:“还好云海有消息了,吓得我们半死,他倒在吃烧烤!”
孟冬挑眉笑话她:“大半夜的嘴馋?会不会怀了?”
“……怎么可能。”
“想吃我带你去。”
“没有,我是在想,老大这家伙也怪不容易的。你知道吗,刚才这首曲子他很喜欢,从不严苛的角度他拉得真还行,至少和我比,强太多了。从前他好想找个好老师精修,指点一二,一来没时间,二来想多省点课时费给妹妹。他真是好哥哥。”
孟冬正往弓毛上擦松香,心形松香块在他手中碾过弓毛,粉末落在共鸣箱上,他用软布轻轻拭去。
“回头我来指点他,”他说,“不怕他不练哭,在我跟前哭都不算,我让他哭给笑笑看。”
“孟冬,你得二十四小时和我在一起。”他愈轻松,十音愈隐隐不安、患得患失。
他“嗯”了声,说求之不得,忽然又问,“你指一直?”
“杜源落网之前。”
“你真不跟我去克雷莫纳?”
他开始讲述克雷莫纳风光美食,说去度蜜月也是不错的选择。那家松香店铺也在那儿,他想带十音去,好让店主见见正主。
“他们夫妇问了多年,我都答,‘下次’。”孟冬低笑,“每次都心虚,总算没撒谎。”
他那种劫后余生的平淡语调,听得人心酸。
“我去不了。”十音默然半天,还是觉得抱歉,“我的护照不可能那么快到手。我的职务虽然不涉什么重大机密,就算一回去就申请转内勤,哪怕辞职,手续上都麻烦,估计总要个三五年。”
“那么久?”孟冬本来已经重新在肩头架好了琴,听到这话垂了弓,有些失望。
“我以为你知道。我特别想陪你去,你的正经演奏会我到现在就听过半场,人生大憾。”十音低着头,“……还好有妹妹陪着你。”
“没事,三五年内我调整计划。”
“不用,你演出你的,哪怕一月一次,一次也就那么几天!演奏家的巅峰年代就那么几年……”
“咒我?”孟冬恼了,“老爸都说我能活七十。”
再说,就算再过五年,他也才三十三岁。哪个演奏家巅峰期那么昙花一现?
“诶你那不是只能活七十,是七十以后没做模拟报告!我说错话!梁老师最好的时候还没来,全能让我赶上。”十音笑嗔。
“什么是‘我最好的时候?’”他干脆放下了琴。
不练了,尊严都没了还练什么琴?十音被捉着追问。
“一直都是,一直是最好的时候!”
“再说?”
“每天都最好,每次……都是最好!”
“哼,你满脑子都是什么?”
十音双手被他一只手就缚住了,盈盈的眼望着他。孟冬停了会儿,眸子里也都是笑意,四目绞作一处……又继续。
“满脑子那什么的明明是梁老师……你这样不行,我脖子痒……”
“告诉我。”
哼,这样会不会暂时忘了难过?心里老想着云海算什么,哪怕只是单纯替自己的老大担心。他难道不担心?
他自己的妹夫,他自然会费心营救。
“真的痒……”十音笑得忍不住。
江岩一推门六目相对……
“我是来还门卡的,发现我这儿有一张。抱歉。”
江岩并不知道云海已经有了消息,只听厉锋说十音刚上楼,结果……说什么好呢,冒昧的人到底是他。
江医生心在滴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何况还是命在旦夕的哭。
唉,这个新人旧人,用在这儿又不大正确,算起来孟冬更旧。
他想问问十音有没有枪,能不能违纪借他一借。实在不行,云海他一人单刀去救。
**
理应是不眠之夜的,这两天的夜里,十音不知为什么,倒是睡得极沉。
醒来孟冬仿佛总在练琴,弱音器下的琴声像自遥远地方传来,细密绵长,似无尽的春雨。
演出日中午的小排练厅,除了少量工作人员,现场观众就只有十音和杜源。
孟冬的彩排极完美,首曲尾音落下的时候,厅内静到落针可闻。
杜源的掌声缓缓而起。
十音却无暇感动。
这个环境在她听来尤为嘈杂。耳畔有不住的对话,人群很忙碌,有男有女、有老有年轻,使用的语言全是德语,她一句都听不懂。
按出发时的定位信息,云海目前仍在音乐厅,她一直在想法搜寻声音,然而搜寻到的只有这些。
依据吴狄给到的航班信息,是那两支移植团队都已如期抵达沧东,这么说来,他们此刻应该已经进入音乐厅。
十音搜寻云海声音的当口,杜源打断孟冬立即要开始的下一曲,似是在饶有兴致地发问。
“孟冬,你认为你驾驭提琴超乎常人的要素,究竟是你的手指,还是你的大脑?”
对视,孟冬和任远图的眼睛,相距数米之遥,隔空而视。
孟冬的目光从来是澄澈孤傲的,他从不修饰好恶。
杜源的心跳声已经并不强健,然而他投射去的两道目光,偏又亮得像是两道精光。他望着孟冬时,会是什么感受?似在看世上另一个自己么?
他得意么?这正是柯语微口中的“礼物”?
十音决定不再想下去。
不堪细想,脊椎生凉,寒意彻骨。
“兼而有之。”孟冬接话了,“不过在我这个年纪,应该手指的因素居多。”
“怎么讲?”杜源似乎很好学。
“演奏常有手到心不到一说,”孟冬解释,“手指的肌肉机能可以做到,但阅历和经历的局限,使得我无法抵达那个地方。”
“这么说,你成为卓越的殿堂级大师,依然需要时间,需要岁月的沉潜。”杜源问,“时间才是最重要的元素。”
“是。”
“如果世上存在那样一种技术,将你所缺少的那些时间,一次性充值给你呢?”
孟冬不置可否地笑:“有趣的想法。”
杜源接着引导:“或者说,一次赋予你那些,你永远都不可能获得的难忘阅历?你觉得如何?”
孟冬拨动了一下G弦:“我比较看重获取的过程。”
“孟冬,我真喜欢和你对话,可惜了。”这次换了杜源哈哈大笑:“幸好,在我看来过程并不重要。于万物而言,一切都没有永恒,都是瞬息,无论喜悲,都会过去。”
十音警惕地听着这里的对话,另一边嘈杂的德国人还在继续交谈,听声辨位,她猜测那些人就在东翼的地下室。
孟冬已经开始BWV1004的试排了,杜源却小声招呼十音:“小鱼,你想不想参观一下这间音乐厅?副厅有一架巴洛克时期的古钢琴,还有不少古典乐器,你一定喜欢的,来看看?”
十音悄悄给台前的人打了个眼色,一路跟随杜源去了副厅,孟冬微微颔首,心无旁骛接着演奏。
副厅简直是一间小型的乐器博物馆,珍品数上百,杜源示意她可以试奏一下那家精美绝伦的古钢琴,十音不明其意,只能佯作惊喜:“我可以么?”
杜源目光亮了一瞬:“当然,只要你喜欢。我们不过去了,让孟冬安心排练,我就在这里,专心听你的演奏。”
这讨好的话语让十音有些许不适,她强忍住了。
十音随便选弹了一小段巴赫的平均律,杜源赞不绝口。在十音的耳朵里,德国人的嘈杂声始终没有停止,隔壁排练厅的琴声一时间却消失了,按曲长,前曲应该还没结束,也听不见调弦和松香摩擦弓毛的声音。
杜源在笑:“怎么心神不宁的?”
“我在想,孟冬的曲子演奏到哪儿了。”十音随口说。
杜源调侃她:“年轻的爱恋,真是炽烈得令人羡慕,怎么,忍不得片刻相思?”
十音愈发不适了,只能不好意思地笑。
杜源居然随手按开一个墙面按钮:“那让我们来听听。”
那是一个广播器,除却微弱的滋啦电流声,广播的那一头鸦雀无声。
在十音的耳畔,却慢慢起了弓弦相触声、低沉的脚步声、挪动谱架的声音,有手指在谱面划弄……这些动静,在广播里听不见。
谁在那里?那一刻,十音连心都凝结在了一处。
然而乐声很快重新起来了,正是BWV1004的终曲,那首恰空舞曲响了起来。凄美、迷离,宗教的宿命感。
“天籁,是不是?”杜源在笑,他的皮囊是后天修补的,笑容极难解读,但十音可以感受得到,他此刻的笑中,满溢着那种“这天籁属于我”的自豪感。
十音的眼前浮现出那个开着骚气超跑的杜源。也许,那个无须低调行事,能够肆意炫耀才华与人生的杜源,才是他顶顶真实的人设。
十音凝神聆听那些乐句,耳畔的、广播的,无缝重叠在一处,似是立体的混响。她握紧了拳,她一颗心都要跃出来了。那两个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
杜源似乎果真是个伪乐迷,他一点都没听出来。
此刻排练厅的这位演奏者,是云海。
作者有话要说: 啊,紧张,终于写了6600字,我继续,这两天字数不会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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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人海微澜 二十九
杜源还在和十音闲聊,问她想喝什么。
十音笑着谢过,说随意。
琴声没有静止,绵延顺畅。不是孟冬那种熠熠生辉的冷冽音色,有一种云海独有的质朴力量。
“巴蒂塔真是杰作,用单行谱表、单件乐器就写出了完完整整一个世界。”
副厅有酒柜,各种设施完备,看得出杜源经常在这个地方消磨时光。
杜源给了十音一杯冰水,自己倒来一杯酒,琥珀色的液体,果木熏酿酒的气息漫卷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孟冬也是杰作。”他低声说,“说是上帝的礼物都不为过。”
但十音听到了。
十音正在组织应对的语言,发现其实不用说什么,杜源好像很兴奋,他有很多话想说,忽问十音会不会恰空的钢琴改编版。
十音和着广播内的琴声,在琴键上摸了两组,古钢琴的声音清脆、极富有金属感。她停下来,摇头笑了,说从前没试过,此刻只是现场听奏。
排练厅里除了琴声,听起来一切极静。但十音听得见,依旧有手指在谱纸上划弄,他们在做什么?是孟冬和云海在打暗语?
“好听,是那个年代。以后我们尝试合奏?”杜源端起酒杯,一口灌下,“这是好酒,换作孟冬,他也许会告诉你,不该是这个喝法。孟冬是极讲究的人,活在云端。”
十音只是笑。
“他看见你的眼睛,就从云端落下来了。”
“呃……”
杜源也许是喝得急了,忽然间添了一些酒意,他的双目锁住十音,在喃喃说,“世上也有一种人,他出生在泥沼里,看了这样的一双眼睛,同样念念……不忘。他多想从泥沼里伸出手去,他伸出去了,眼睛的主人却拒绝来拉住他。泥沼里的人,大概太过脏污了吧,小鱼你说,这是不是很残忍?”
爸爸说,加加的眼睛,像妈妈。杜源在暗指妈妈?
十音后颈发凉,强笑着说:“人和人之间,大概还讲一个缘分。”
“是。”杜源忽地轻笑起来,“说得不错,念念……不忘,因为前缘未尽,所以才会有现在,有今天,是不是?这真好。”
妈妈的名字反复出现在他的嘴里,突兀而难受,但十音无法阻止,杜源说得正畅快。
恰空极悠长。云海的双音处理得还不错,没有拉得太过撕心裂肺,尽管如果被孟冬听到,大概还是会把他贬到体无完肤,然后冷脸夸一句音准不错。
排练厅内起了脚步声,很轻,有隔音门瞬间打开和合拢的声音,闷且低。
是孟冬离开了么?
杜源没有发现异样,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痛快灌下,然后坐进一只夸张、厚重的巴洛克式沙发里。
他聊起他年轻的时候,在一个边远地区的实验室工作,夜里经常喝那种散装的烧刀子。
“因为便宜。”杜源在笑,仿佛那回忆还算美好,“那时候,我和若海、北溟……和那些公子哥看起来一样,都人中龙凤,都人模狗样。其实我们的底色不同,他们应有尽有……这一辈子就足够他们挥霍了。我不同,上天和我之间,有个秘密,你知道吗?”
十音是第一听他如此畅快地谈论私人的事情,他也不管她听了这些名字,是不是吃惊。
十音试探着问:“什么秘密?”
杜源指指天花板,笑声很神秘,那张脸有些痛苦:“上天欠了我一辈子。那时候我喜欢躲起来喝酒,一个人,喝到不省人事。”
杜源恢复了笑容,又灌下一杯,还是难掩兴奋。
十音坐在那家精美的雕花古钢琴旁,探究地注视这张脸。她看着这个自认被上天亏欠了的人,他已经喝了三杯。
其实眼睛轮廓的相似,哪怕是容貌的一模一样,又能说明什么?
杜源这样到老还在抱怨上天的人,孟冬的精神世界,根本无法抵达。这就是他所谓与众不同的阅历?
杜源酒量一般,目中的精光慢慢涣散开去,瘦削的脸不是普通人喝酒时的酡红,反而愈来愈苍白如蜡,配合他僵持而无生气的脸部肌肤,使得这张脸看起来愈发阴森了。
十音心头倒没升起多少惧意。职业使然,这种关头恐惧不顶任何用处,他究竟想说什么?做什么?每一秒的决策才是决定性的。
再没有谱面上的划动声,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多余的呼吸声,云海是一个人在排练厅演奏。
孟冬去了哪儿?
幸好恰空是悠长的。
这两日十音耳朵灌满了孟冬的琴声,云海的演奏可挑剔之处自然颇多。还好云狐狸从前酷爱这首曲子,练了又练,他的瑕疵透过广播音质的打折,不很明显。
云海琴声里还透出其他信息,他精神状态良好,他预测的试毒事件还没发生。
这两人凑在一起,主意一个比一个大,专干这些惊心动魄的事。上次孟冬去南照音院探杜源伤势那回,十音想想就后怕。
这次玩得更大,调包?
“我本来以为这就结束了。”杜源在苦笑,“并没有,后来它又欠了我一辈子。前前后后欠了我两次的老天爷,你说要不要原谅它?”
十音觉得她无须作答,就让杜源说个痛快,也许还能听到些什么。
“人不能被原谅,但天可以。”杜源果然自问自答起来,“因为他送来了礼物。从前我爱喝酒,以为酒带我去另一个地方,像多出来的一辈子。冬日的暖阳、夏天的风,蝉鸣、鸟叫、踩在树叶上的声音……念念关注的都是这些尤为细小的事情,并以此为乐,她的心能穿过黑暗,直接看到那些最明亮的东西。”
他又在提妈妈。十音很不高兴,妈妈是非常有趣的人,关注小事是因为热爱每一天,可在他眼里妈妈好像是一个不接地气的公主。
杜源用错觉,念念不忘的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我年少时不懂,这些年想,只要老天还给我一辈子,我也专门只看得到这些,无忧无虑地活。你……愿意响应么?”
十音没有回答,她觉得口干舌燥,拿起水杯想喝一口。
冰水的温度几乎压制住了它的气味。刚才她没有喝,此刻在掌心的微温里,那刺鼻的气味漫上来,又是氯。胺酮。
十音觉得恶心,还是作势喝了一大口,趁着杜源坐在沙发上倒酒的当口,她将那口水吐在了袖管内侧,迅速狠狠拧了把双侧的面颊,拧得生疼。
杜源又倒了一杯,十音揉了揉眼睛望向他,双颊绯红。
杜源从沙发里起了身。
他酒量远不及孟冬,此刻脚步略显虚浮。但他的情绪又极其饱满,饱满得快要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喝多、话也多,似乎只是因为高兴,特别高兴。
排练厅的恰空到了曲终,最后那个音回味悠长。
杜源往古钢琴的方向走来了。
十音被刚才的那一口水,弄得其实有点恶心。
广播内最后一枚自然泛音消失了。
杜源像是瞬间有了一丝清醒,按动广播器上另一枚按钮,很利落地说了一句德语。它在作对讲机用。
十音听不懂,但可以猜到一二。杜源应该是下了一个指令,那边有人,也应答了一句德语。
杜源说完那句话,目光再次投过来了。
十音对麻醉品是有少许过敏的,哪怕是往口腔里过了一回,她的反应也较平常人大,此刻脑袋都眩晕起来。面颊真是烫的,并不完全是被她自己拧的。
十音就势半伏在古钢琴上,感受肩上慢慢有了温度。
那温度是滚烫的,当十音只觉得它大概是吸血鬼的掌心,如刀似冰。
为了让杜源相信他们并未生疑,十音没有携带入武器,也没有带入任何对讲设备。她身上有一部卫星电话,但她刚刚暗中查看过,场馆内的卫星信号是屏蔽的。
她与厉锋约定的时间是二小时,也就是二小时之内,她和孟冬没有出音乐厅,厉锋视作一切正常。
十音半伏着身子,暗自在计算制服杜源所需的步骤。
应该是一步。她拍开这恶心的手掌,起身放倒这个人,只需要一部。即便杜源此刻身上有凶器,她也是压倒性的优势。
但她必须再忍耐一下留意一下其他动静,这个音乐厅里究竟有多少杜源的人?排练厅的云海会发生什么?孟冬又去了哪里?
排练厅外的地面有万向轮滑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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