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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生活-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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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庋父鱿奶旃ィ揖图负醭さ煤湍盖滓谎吡恕! ∥宜潦榈哪歉鐾浣切⊙В丫某闪舜髅毖#葱⊙А⒅醒Я恋氖暌还嶂蒲#凶鐾浣侵行难!N以谡饫锛绦胫醒В恢痹赥先生的名下。 人体图片事件之后,T先生对我依旧怀有敌意,对我动辄训斥、挑毛病。随着我的个子的长高,我眼中的T先生像矮了一截似的,但是他在我面前的傲慢却越发高昂起来。 班里的几个女同学开始围着T先生转,我看得出来,她们对他充满了崇拜。T先生的语文课,她们总是从头到尾地坐得笔直,两眼不会转弯地盯住T先生,下课的时候,她们就围住T故意问这问那。她们甚至模仿他甩头发的姿势,用粉笔头学他把烟头从窗口弹出室外的动作。我自知T不喜欢我,自然总是躲得远远的。 在任何一个班级里,总会出现许多人围绕着一个人转的情形,这个人一般是他们的一位教师,或者是学生中的一位首领,大家对他服服帖帖,向他讨好,以便保持自己的安全与顺当,使自己不至于被孤立、被排挤。但是,我不喜欢这样,如果我不说出自己想说的话,那么,起码我可以不去说违心的话。宁可独自一人,没有同伴。 有一次课间休息,几个女同学照例围着T叽叽喳喳,我为了避免自己做为一个“陌生人”或者说“局外人”的尴尬,便趴在自己的课桌上做作业。 我偶然一抬头,发现T正越过那群围拢他周围的一圈小脑袋,把目光投向我,他的目光如同电流,滚烫又冰凉,穿透了我的身体。我赶快又把头埋下,专注于我的作业本上那些歪歪斜斜的字体,我的钢笔字在方格子里耸肩垂头,不成样子。 这时,我听到T大叫我的名字,“倪拗拗,课间不许做作业,到我办公室去!” 然后,我的余光看到一个宽大的身架,影子般地窜到我的课桌前。 我不敢抬头看他,我的脸肯定又胀得通红,因为我已经感到热辣辣的。我用力咽了咽口水,把由于忽然的紧张而引起的嗝肌颤动,强硬地压制下去。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对我大喊大叫,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对我讲话。我继续低着头,看了看课桌上我的攥紧拳头的苍白的手指,把一张废纸团小心翼翼地抚平,之后又把它狠狠地撕碎,仿佛手里撕碎的不是一张废纸,而是T的愤怒的皮肤。 然后,我磨磨蹭蹭地停下手里的事情,随着他磨磨蹭蹭地到他的办公室去。 后边的课,我自然没有上成,我一直在T的办公室里聆听他的训导。我始终别扭地把头扭向一边,拒绝看他,他便不断重复地扳过我的肩,或者拉扯我的胳臂,要我注视着他以及他的尊严。有时候,他说累了,便盯住我的脸孔或胸部,目光像锈住一样一动不动,仿佛我是一个怪物,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我不知道我的这些部位有什么异样,使他如此恼火。
六:我是我自己的陌生人(2)
他盯住我看,又强迫我也专注地看着他。他端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我站立在他的右侧,倚着窗棂,我的眼睛垂下来正好落在他的头顶。于是,我便盯住他的头发看,那头发是先天鬈曲的,呈栗黑色,乱蓬蓬地簇拥在头顶。也许是天气热出汗的缘故,他的头发湿淋淋的,像刚刚洗过澡的样子,散发着淡淡的盐渍味,透出一股挡不住的旺盛的生命力。窗外一缕金色的阳光正好斜射在他的脑袋上,那鬈鬈曲曲的头发看上去似乎是热带雨林丛中的一个毛绒绒的鸟窝。 他终于注意到我不停地盯住他的头发看时,便不自在起来。他不住地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捋来捋去,肩膀神经质地耸动,好像那衣服穿在他的身上很不合适。 从他闪动的眼神,我可以看出,他对于我如此专注的目光,感到疑惑不解。然而,我的目的就是使他疑惑不解,正如同我对于他的目光的疑惑不解一样。 T的确是一个怪异的男人。 那个时候,我自然是不能够理解,一个傲慢的大男人的敌意,往往是出于一种他自己也不能明确的狂妄的热情。那一种诋毁和愤怒的力量,实际上与他对于对方的向往倾心是成正比的。如同一个男人的献媚或热情,往往是出于他骨子里面的敌意,而不是出于爱恋,这是同样的道理。 许多男人就是这么一种矛盾、暴烈、神圣不可侵犯的人。 无论是小学还是上了中学,我一直与身边的人隔着一道深深裂沟。我们那时候,所在的班级是从小学“一锅端”升入中学,应该说,所有的面孔都是熟悉的,但是我始终像一个外来人一样,无法参与、渗透到他们当中去,我始终在他们的群体之外,承受着一个异乡人所需要担当的被驱逐在外的感受。而其他梳着小辫子或者理着短发的小姑娘则安全地混淆在一种群体的欢乐中。学校成为她们的家园和天堂。而我却毫无这种感觉。 与群体融为一体的快乐,是我永久的一种残缺。 我清晰地记得学校里那些淡棕色的有着木质条纹的桌子和椅子,记得玻璃黑板与劣质的粉笔磨擦时所发出的刺耳的尖叫,记得我的位子在临窗第三排的左边,更记得每一件侵辱了我的自尊心的事端。但是,我对于与这个团体或其中一部分人扭合在一起所发生的什么,却没有多少记忆。 许多年之后,当我长大成人,读了卡尔瓦伦丁的《陌生人》的时候,才明白了一个人并不一定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才成为一个陌生人。因为一个陌生人感到自己陌生,才成为一个陌生人。也就是说,只有他感到自己不再陌生之时,他就不再是一个陌生人了。这当然是一种说法。另外,我倒是以为,一个人直到他明白懂得了他身边的一切事事物物时,对他来讲,没有什么是陌生的了,他就不再是一个陌生人。 所以,在我的学生时代,我和我的学伴们无非是彼此陌生的熟人。 实际上, “陌生的熟人”这一形象,在后来的许多年之后,一直伴随着我。 炎热的夏天,我在家里经常穿一件长长的大背心,盖过屁股,连衣带裙,穿在身上旷旷荡荡,我的肢体大部分裸露着。这使我有机会观察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我对着镜子长时间地观察起了自己,这动机起源于T对于我的脸孔和胸部的怒视。我忽然发现,我的确有了某些变化,这变化首先发生在我的胸部,我觉得那里变得丰满突隆起来。我连续观察了一些日子后,感到里面像有一块发面头,使得那里一日日发酵膨胀起来,并且,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隐隐的胀痛。 这个发现,实在使我觉得奇怪。 这时,刚好我家前院有一姓葛的邻居家的女人得了乳腺癌,据说是洗澡的时候自己摸出来的,她摸到里面有一个硬硬的疙瘩。也有人说,是她的男人在一天下雨的夜里摸出来的,闷热和缠缠连连的雨声使得他无法入睡,他就闲极无聊地仔仔细细抚摸他的女人,结果就摸出来异样。总之,她去了医院检查,几经验证,最后诊断为是癌症。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霸气书库
六:我是我自己的陌生人(3)
我听母亲说,她已经做了一个很大的手术,医生把她两只乳房像摘树上的柿子似的都挖掉了,并连带腋下的大部分淋巴一同摘除。一个无胸的女人,平坦得犹如一块切菜板,在闷热的伏天里,她的胸部缠满血淋淋的纱布,那种窒息和苦痛是来自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压迫。 母亲还说,即使如此,那女人不久之后依然会死去,因为她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当然,她自己并不知道。 夜里,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听到从前院隐隐约约传过来葛氏女人长长的呻吟,格外恐惧。树叶发出飒飒的抖动声,仿佛近在咫尺,与那女人的哼吟遥相呼应,我惊恐地把手放在胸口上,摸索起来。 果然,我从自己微微隆起的胸上,摸到一个硬硬的小疙瘩,就在乳头底下,我再摸另一只,同样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疙瘩。这下,我真的吓坏了。 整整一夜,我翻来覆去,无法睡着,想象不久之后我会同前院那女人一样,即将死去这件事情。 听母亲说,死亡就是把生命咬碎。没有哪一种消失会比死亡走得离我们更远,没有哪一种解脱比死亡更加彻底,没有哪一种背叛比死亡所带来的对亲人和朋友的背叛更为深刻。死亡就是一种不可更改的结束。 我躺在床上,仿佛被人强行穿上绫罗绸缎的长袍寿衣,脱也脱不开。我注视着窗外夜晚的一潭蓝水那样清澈的天空,心脏散发出来的热带季风与冰冷的寒流交替地在血管里窜动。我想,我并不想解脱什么啊,也不想背叛我的母亲,还有我非常喜欢的禾。干嘛要死呢?当然,如果我死了能够达到背叛T先生和我父亲的目的,那才是惟一令我感到愿意的事情。但是,我还是不想死。 我不敢去搅醒里边房间里的父亲和母亲,便一个人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我听到死像一件最刺耳的乐器,仿佛是尖利的玻璃或者金属发出的声音,房门合着它的拍子,嘭地一声关闭起来,我被外部世界排除在外。 这时候,我的尸体像一道闪电,嗖地坠落到床上,冰凉地躺到我的身边来,与我并排而卧。我侧过身,向一边退了退身子,在模糊不清的黑暗中,我看到我的尸体睁着大大的眼孔,但是她那绝望的眼睛拒绝看我。她的嘴唇不停地嚅动,但她也拒绝同我说话。她不停地打着喷嚏,但声音却怪怪的,犹如我家里原来的那只索菲亚罗兰在打喷嚏。 后来,我的尸体终于不得安宁地从床上站立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动,很像一堵高耸的垣墙上的影子。她没有左右,也没有前后,仿佛徜徉在一个###度的空间里,闪烁晃动,捕捉不定。她能够看到一切她想看到的东西。 我的尸体在地上孤零零地走了一阵,便朝我走过来。那尸体忽然冲我发笑,嘴唇一张,便向我问好。她说,她不喜欢坟墓,她喜欢在杉树林里穿梭。我神不守舍地想伸手摸摸她的胸口,看看她是否还有气息。可是,我发现她的胸部平平的,没有性别。我感到恐慌,但又不想丢开她不予理睬…… 直到天微微亮了,我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清晨,母亲叫我起床时,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神情,非常惊讶,不知道怎么一夜之间我竟变成这个样子。 母亲摸着我的额头,问,“拗拗,你生病了吗?” 我说,“妈妈,前院那女人会死去吗?” 我母亲更加莫名其妙,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说,“妈妈,我也会死掉的,我这里面也长了癌。” 我终于哭了出来。眼泪像七月的雨珠,哗哗啦啦飞淌飘落。 母亲在我身上摸了摸,果然摸到里面有一个硬硬的小疙瘩似的东西。我向后闪了闪身子,我说,“疼。” 我母亲疑信参半,“哪有小孩子就得乳腺癌的?”她这样说着,脸上也开始不安起来。 这天早晨,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上学,母亲带我去了医院。 那时候,学校里是不开设生理课程的,不像今天的青春期的孩子们,可以从学校生理教学的正当途径了解到男人与女人性的发育、完善与不同。我虽然已长得差不多与母亲一般高,但我的性意识和性知识却是非常的愚昧。而母亲一直还把我当成孩子,看不到我的长大。
六:我是我自己的陌生人(4)
医院妇科的屋里,出出进进几乎全是肚子鼓鼓的要生小孩子的女人,有个孕妇正仰身躺在高高的硬床上,她的肚皮如同一只圆圆的白鼓,仿佛里边充满了气体,已经膨胀得不能再鼓了。一个中年的男医生在她的肚子上按来按去,不停地问着什么。我等在一边,非常担心那个肚子被按破了。 轮到我时,母亲向那个男医生详细说明我的情况。 那个医生长着一张瘦脸孔,两只眼睛的距离间隔得很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张大嘴,由于脸孔的细窄,显得过于硕大,夸张地透露出他内心的不满。 他要我解开上衣,于是,我便害羞地在这个陌生男人面前敞开我的衣襟。他漫不经心但又十分细致地在我的胸部摸了摸,然后冲我母亲似乎是嘲弄地笑了一笑,说,“她没什么问题,她正在发育。” 我母亲说,“可是,她说里面有些疼。” 那医生有点不耐烦,“难道您没有发育、长大过吗?这很正常嘛!” 然后,他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就缓和了语气,问,“她多大了?” 母亲回答了他。 医生说,“她比起同龄的女孩子显得瘦了些,应该给她多加强营养。” 看完“病”出来,我和母亲都松了一口气,松弛地走出了那片铺天盖地的来苏气味。 在医院大门旁边的小卖铺里,我母亲立竿见影,当场就给我买了一瓶酸牛奶和一根火腿肠,要我加强营养。那种急迫,仿佛我一吃了这些,立刻就会胖起来。 我一路吃着回了家。 走路的时候,我恍恍惚惚想起了禾寡妇的桃子般沉甸甸、白花花的乳房。
七:伊 秋(1)
她的父亲把她生在“动物园”里。她惊人的适应力使她在“笼子”里身体发达,体验着游猎和被捕获的愉快。她在栏杆前,一只手支撑着臀部,另一只手捂住嘴。她把声音淹没在自己的肉体里。 她没有往事。 我14岁的时候,终于在同学中找到了一个愿意与我交谈的伙伴。我们是因为T先生分配的假期学习小组,而走到一起彼此熟悉起来的。 我的这位惟一的小组成员伊秋,她在幼年时曾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颀长饱满,而另一条腿却细如笤帚把,并且短了一小截,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呼扇着动静很大,肥硕的臀部扭来扭去,像一只腿脚麻利、富于弹性的大猩猩移动过来。她的身材格外高大壮硕,每次她出现的时候,那轰轰隆隆、手舞足蹈的动作,总是先于她的躯体闪动在门前走廊上,宣布了她的来临。 伊秋比我大3岁,她7岁时,没有和大多数适龄儿童一样进入小学,而是由叔父带着,到北方的一个小城去治腿。据说,那里有一个民间医生,他往患者的残肢里不断地埋进一种固体的药物,那药物就会在病人的已经凋敝萎缩的肌肉里发散,把所有死去的神经刺激成活,然后残肢即可恢复常人的活力。但是,伊秋治了两年,瘸腿没有一点复活的征兆,他的叔父终于再也无法拿出继续治疗的医药费,便告退回家。 伊秋虽然只比我大3岁,但她已经是一个发育成熟的、处于“性开发期”的姑娘了,她的胸脯厚实而开阔,两只乳房沉甸甸,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那鼓鼓胀胀的乳房顶立在薄薄的的确良汗衫底下,拼命往外支撑着,让身边的人十分担心那上衣随时会被她的一阵大笑或者一口用力的呼吸给撑破。总之,她的那个地方想掩盖也掩盖不住。 但是,恰好伊秋不想掩盖她那厚墩墩的胸脯,这一点我可以从她的姿态上看出来,她很为自己的肉感而感到得意。我甚至可以捕捉到某种难以言传的感觉——她其实正是打算利用她的身体所散发的性的气场,来引诱什么人干一些诡秘而模糊的勾当。她的两胯拉得很宽,臀部用力夸张地向上翘起。 尽管伊秋说起话来有点笨嘴拙舌,体态也显得臃肿蠢钝,但是她却长了一张俊美的脸孔,一双最为温顺的羚羊式的大眼睛,乌黑的眉毛又粗又长,奶白色的皮肤渗出淡淡的红晕,贪婪的大嘴镶嵌在椭圆形秀美的脸颊上,仿佛可以吞下世间一切洁净的或者龌龊事物,吞下所有的疼痛和丑恶。她结实的牙齿可以咬碎最甜蜜的歌儿,也可以咀嚼最为冷酷的悲剧。 总之,我觉得,伊秋所有的聪颖都集中在她的脸孔上,那脸孔矛盾地洋溢着一种愚蠢的激动和一股别扭的灵性。而伊秋的所有的聪颖,又都是用她的蠢笨来表达的。 …… 我骑着自行车如同驾驶着一只大鸟,在林阴树间的小路与光秃秃的四壁灰墙的长廊里,交替行走。我一点也不担心我的车速太快,因为我知道我是在梦中赶路,并不是在真实的清晨的路上。林阴路上那些山毛榉树令我格外凉爽,我感到惬意,我发现这路我看着很是眼熟,路面细长,而且一律向右侧倾斜着。我一时想不清楚眼熟的感觉出在哪里。 于是,我继续往前走,进入了光秃秃的长廊,两边的墙壁拔地而起,气势陡峻,狭长的走廊没有一个人影,但是却有许多暗红的目光从墙壁的缝隙中射出,好像是无数只警觉的眼睛镶嵌在墙壁上,令我恐怖。我恍惚觉得这长廊也格外眼熟,有点像我学校里从T先生的办公室到学校大门所必须经过的那一条狭长的过道,但又不是。我迷迷糊糊,同样想不清楚这里的眼熟感出在哪里。 我用力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我一直都在梦里骑着自行车。我想,等再到了下一个路口,进入下一个林阴小路和下一个秃秃的长廊,我就会真实地走在真实的路上了,这样只需17分钟,我就能够到达伊秋的家,开始我们学习小组的功课了……
七:伊 秋(2)
正在这时,闹钟叫了起来。 我睁开眼睛,清醒过来。赶快起床收拾,匆匆忙忙吃了点早饭,就奔伊秋家走去。 我其实并不会骑自行车,对于现代的、机械的东西我一直都缺乏平衡感。 走进伊秋家院子时,我感到有点惊讶。因为这院子与我家的院子非常的不同,旷旷荡荡的院落里只有一幢旷旷荡荡的老房子,那老房子的木门和窗棂全都破损不堪,红色房瓦参差不齐,垣墙由于阴雨霉湿的侵蚀,浮上一层锈绿。这里实在不像是一个有人居住的院子,它更像是一个废弃的、无人问津的仓库和旷场。 我从晾衣绳上一眼看到一件熟悉的褪了色的粉红上衣,那是伊秋的衣服,它正在阴凉里无精打采地摇晃。由此我判断出这里是她的家确凿无疑。 我沿着院子里铺着的深灰色的石砖,侧身擦过几株被焦灼的太阳烘烤得有些凋敝的向日葵,走近那幢老房子。 我站在外边喊,“伊秋!伊秋!” 老房子裂开一道缝隙,伊秋从一处很不像是房门的木头门里探出头。她高兴地应着,招呼我进屋。 伊秋正在镜前梳头发。进屋时我看到她光着脚板直直地站立在坑坑凹凹的洋灰地面上,身体向上挺翘着,穿着一件下摆饰着花边的挺俗气的短裙,上衣的领口开得很低。她正在把长长的头发辫成一根很粗的大辫子,然后把它弯弯绕就盘在脑后。她的肉感的胳臂在镜子前高高举着,不停地晃动,以至于我无法从镜中看清她的脸孔。我从后边看到,这样一种已逝的岁月里的古老的发式,被她三盘五绕地一弄,却重建起一种耳目一新的风韵,非常奇妙。 我环视了一下这幢旷旷荡荡的老房子,注意到里边还有一个套间,那房子虚掩着门,从门缝看到里边黑洞洞的,好像没有窗子,只是隐隐约约看到里边的一只行军床上堆放着一些白花花的被褥或者衣物。 外屋的陈设十分破旧,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几乎顶着顶棚那么高的老式衣柜,柜面下端已有多处油漆剥落,露出一道道白花花的木茬,像是早年家里养过小猫或者小狗,留下被它们磨牙和练爪时啃咬抓挠的痕迹。木柜把手上的铜环已经锈迹斑驳。 清扫得还算干净的洋灰地上,木椅、米桶、花架以及几件穿脏的衣物,凌乱地左一摊右一堆摆放着。墙壁光秃秃的,没有一件装饰物,几朵潮湿的霉斑如同绿色的花朵开放在泛黄的墙壁上。 在我身后的墙角处,我惊奇地看到有半墙高的残损不堪的书籍,那个角落尘埃遍布,灰土像一条毛毯严严实实地把它们罩住。由此可以看出,这幢房子的老主人曾经是一个喜欢书籍的人。但是,我早已知道,伊秋是跟叔父长大的,她早就没有了父母。 伊秋的家里只有她一人。 我一时不知坐在哪里合适,就又去看镜前梳理头发的伊秋。我的目光倾斜地越过她右边的肩膀,从侧面可以看到镜中反射出来的伊秋,她的身影犹如一片乳白色的光线,两条架起的胳臂仿佛做着奔跑状。我虽然看不到她那双可以蹿出火苗来的大眼睛,但我可以感觉到镜中那影像正是风华正茂。 然后,我把惟一的那只油漆脱落但格外结实的木椅拉到桌子前,坐了下来,摊开我的作业本,无心地写起来。 一会儿,伊秋收拾完毕,就晃晃悠悠瘸着腿走过来,散发出一股薄荷凉的痱子粉气味。她坐到我对面的床上,与我隔桌而坐,也把作业本摊在桌子上。 平时,在班里,我和伊秋几乎没有说过话。由于她比班上的同学大两岁,又是个瘸子,大家总是嘲笑她,甚至学她走路时一拐一拐的怪样子。但是,她从来不生气,别人拿她开心时,她不仅不生气,而且表现得比别人还要开心,笑起来没完没了。 这时,伊秋打开作业本,但她并没有做功课,而是盯着我看。 看了一会儿,她说,“倪拗拗,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呢?” 我抬头,羞涩地笑了一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霸气书库
七:伊 秋(3)
我说,我说不好。 伊秋说,“一条腿坏了,就是个瘸子,而两条腿都坏了,就成了一个神仙,可以飞。” 我听不大明白她到底要说什么,便没出声。 “有一种饥饿像时间一样,长了,有助于思考。”她说。 我继续不说话,她就一人继续自说自话,“对牛,我们不能说狗的语言。” 在班里时,我知道伊秋经常不合时宜地开怀大笑,即使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笑。并且,她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古怪话。大家因为她瘸,因为她比大家大,都不怎么理睬她,谁也没拿她那些怪怪的话当真。而我似乎一直都处在集体之外,自然也是不知道她都说些什么。 这会儿,我听到伊秋继续自言自语,“一只鸟是音乐,两只鸟就是噪音。” 她一个人说了半天,得不到我的呼应,便觉得没趣,就停下来,也做起她的功课。 房间里一时便沉默下来。只有钢笔在纸页上嘶嘶啦啦划动的细微声。 隔了一会儿,伊秋还是耐不住寂寞,就又说,“倪拗拗,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的。说话就是一片乱糟糟树叶,不说话才是一棵实芯的树。叶子多了,不利于树木长大。” 我觉得伊秋说话真有意思。她是那么地渴望交谈,以前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从作业本上抬起头,冲她笑笑,我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伊秋高兴得大笑起来,她的乳房随着她的气息一颤一颤。 然后,她压低嗓子,小声说,“哎,你知道,为什么T老师偏偏把我们两个分在一个学习小组吗?” 我想了想,说,“不知道。” 伊秋说,“因为我们俩有共同之处。” 我感到惊讶,“我们?什么共同之处?” 我实在想不出我和伊秋能有什么共同之处,又说,“我们惟一与他们不同的是年龄,我比他们小一岁,你比他们大两岁。” 她叹了一声,“我们俩都不被大家接受,我们根本就不在他们中间。我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站立在他们之外,不被注意。” 这次,我表示了反对,“那不一样,”我说,“我的情况是,我不喜欢他们。”言下之意是,并不是人家不喜欢我。 我的自尊心别扭起来。 伊秋说,“你不喜欢人家,就意味着人家不喜欢你。这是一样的嘛。” “我不觉得一样。” 我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已经动摇起来。 我把她的话在脑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几遍。 最后,觉得她的话的确有道理,便不再吭声。 这时候,我忽然觉得,伊秋的外表貌似一副肉感而且没心没肺的蠢样子,实际上她心里比我聪明。 很多年之后,当我回忆起我和伊秋当时所面临的某种共同的处境时,才有能力意识到,我们在本质上其实仍然存在着根本的不同。 伊秋出于生存的本能,是懂得一个人无论为任何理由而切断与外界团体的关系,都是在伤害自己,都会遭到生存上孤立自己的危险。个人与外界如果完全隔绝,那么个人的生存便会出现危机,就会枯萎和凋谢。她知道,她必须努力与这个集体建立起某种相依相存的关系,使她个人的生存能够仰仗一个庞大而健全的秩序。她的确为此努力了。但是,由于她个人生理方面的残疾,她被这个过于正常和健康的集体排斥了。因此,伊秋与集体的隔绝,是被动的、消极的隔绝。 而我与大家的隔绝,是一种主动的、积极的隔绝。我出于对外部的恐惧,或者说,是一种心理方面的残缺,始终不肯冒险对外界做出探寻式的姿态,使自己有机会得以与这个团体中的伙伴发生真实的接触。这种恐惧感,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我顽固地不愿意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收敛或者放弃自己的个人化,把生命中的普遍化向外界彻底敞开大门,这就等于为自己的生存敞开了方便之门;而反过来,就等于为自己的死亡敞开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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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伊 秋(4)
这一天的学习,我们在一起没有做成功课,伊秋拿出来她父母的照片让我看,那些黑白旧式照片已经边角损缺,颜色泛黄。伊秋告诉了我许多她的身世。当然,这些身世是伊秋从她的叔父那里听说的。 伊秋的父亲曾是一位小学校长,是个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的大好人。平时,他在学校里为人处世显得谨慎、懦弱、周到而谦恭,但实际上他的内心却极易被外界干扰,性情郁闷而紧张,并且胆小如鼠。她的母亲曾是话剧团的一名演员,泼辣、开朗、妩媚而性感,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缺乏良好的教养,但她总是透出一股子肤浅、大胆的热情和欲望,对男人充满了幻想和冲动,所以她曾是本地区男性公民眼中“收视率”极高的“明星”,被男人们你争我夺。伊秋的父亲在经过了8年之久的求爱之后,终于以学识和本分获得了她母亲的青睐。她们于1964年初结婚,并在次年就生下秉承了母亲姿色和父亲的顺从的小伊秋。 但时世不济,好景不长。在小伊秋4岁的时候,她的内心焦虑的父亲,再也承受不了当时中国正在发生的那一场政治运动的格斗与厮杀。有一天夜里,他被勒令与两个死人睡在一起,一个是刚刚被红卫兵打死的女教师,另一个是“畏罪跳楼自杀”的教务主任。他被要求躺在两具尸体中间,并不停地用手摸它们,以便于第二天可以“头脑清醒”地交代问题。整整一夜的折磨,他的懦弱的神经终于崩溃。第二天天蒙蒙亮,趁看守昏昏沉沉睡着之际,逃出牛棚,回到家中。就在这个一月里的寒冷的清晨,在太阳升起之前,他的抑郁懦弱的本性忽然失控,爆发成狂躁症,酿造了全家同归于尽的惨幕。 小伊秋被路人从河水里捞出来时,已是奄奄一息,身体上有几处被剪刀刺扎的伤口。可以想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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