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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痣1-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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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真好。”庄恪强迫自己笑。
陆晚不说话,默默将庄恪推到房间里,由龚叔和其他几人一齐将人移到床上。安顿完,庄恪对她说:“小陆护士,待会儿你能不能来给我念一下书?我有些失眠。”
陆晚点头。
她先回自己房间简单洗漱,还将碍事的长发扎起。做完这些,陆晚回到庄恪所在的套房,在外间泡了杯温水。
把床摇起来,陆晚将水杯递过去:“喝点吧,安神。”
庄恪确实有睡前喝杯温开水的习惯。
他安静地喝完了它。
陆晚于床边的单人沙发上落座。一本《纯粹理性批判》,她断断续续为庄恪读了两年都没读完。细长的手指翻动书页,她问躺在床上的男人:“你想从哪里开始?”
“从你喜欢的地方开始吧。”
找到一处段落,陆晚将摊开的书半举起来,晦涩艰深的词句被柔软的语调包裹着,徐徐递到庄恪耳边,音色平和,偶有顿挫。
不到半小时,庄恪便闭上了眼睛,呼吸清浅匀净。
又过了一刻钟,一直念到“我们其实根本不可能认识到事物的真性,我们只能认识事物的表象”这句,陆晚才终于停住。
——她曾为庄恪念过这一段,就在阮佩来找她要血样的当晚。如今重读一遍,她终于体会到了其中真意。
庄恪让陆晚选她喜欢的地方开始,她没听。她只想选自己喜欢的地方……做个结尾。
等庄恪的呼吸放缓,陆晚放下书,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会儿——说看也没看,她的眼神其实更像是在放空,她用牙齿咬住嘴唇,那上面渐渐有血渗出来。
似是终于打定主意,陆晚起身从床边的柜子里找出一个医用注射器来,50ml,最大的那种。
因为身体情况特殊,庄恪房间里常备这些东西,随取随用。只是,没有朱医生的允许,陆晚在庄家根本弄不到任何药剂。
哦不对,她最近一直饱受失眠的困扰,朱医生每天会给她一颗安定片。陆晚将药攒了下来,今天拿出三片磨成粉,化在了庄恪刚刚喝的那杯水里。
除了这些安定片,陆晚无法接触到别的药剂。
只不过,她今天也不需要什么药剂。
陆晚读护理时,曾听同校的医学生说过,他们处理实验价值用尽的兔子的方法,就是打空气针。从耳缘处注射空气到静脉中,不多时,兔子就会因为静脉空气栓塞而猝死。
“这样做比较人道,死得快,没那么痛苦。”对方稀松平常地解释。
陆晚好奇心强,问:“也就是说,也可以用这种办法来杀人喏?只要扎一针空气到静脉里,神不知鬼不觉的,还不沾血。”
对方笑:“能倒是能,只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要达到最好效果,浅表静脉注射肯定没有深静脉置管好,而且从致死量上来说,最低50ml,保险起见起码得100ml空气。100ml,你想想,谁会干躺在那儿等你打空气针?”
“就算成功了,非正常死亡法医肯定得解剖啊,这种情况,心脏刺孔会有气泡溢出,人家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到时候你往哪儿跑去?”
而陆晚眼前,正好就有个人平静地躺在床上,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任人宰割。
*
几乎同一刻,帝都周边某省,祁陆阳正开车行驶在雨夜的盘山公路上。
雨下的不大,奈何山上气温低,雨水滴落在地,迅速结成了薄薄一层冰。
天气恶劣,外加时间已晚,路上来往车辆并不多。车厢后排的安全座椅上,一个四岁出头的小男孩正好奇地打量着窗外飞速后退着的山林。
“叔叔,叔叔,房子里没电了,我们是去买电吗?电在哪里买呀?我们要去哪儿?”他问,声音软软的。
祁陆阳从后视镜里看过去,正好触碰上孩子无辜天真的眼神,他赶紧撇开视线,下意识捏紧方向盘。
去哪儿?
“叔叔也不知道。”男人茫然地说。
时间回到一周前。
祁陆阳从林家回来后没几天,意外地接到了林雁回的电话。
“陆阳,你明天有没有空?茂茂也不知道怎么了,闹着吵着非要你陪他一起去马场骑马,谁劝都不听。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了,不过你要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受累来一趟?孩子他——”
“我来。”
在此之前,茂茂和祁陆阳满打满算不过相处了几个小时,可等两人再见面,茂茂热情得就像他们已经共同生活很久一样。
“叔叔!骑马!茂茂会骑马,你会打枪!我们一起打坏蛋!”
小家伙穿着套神气的骑马装,衣服不大不小,合身精致,就连手上的小鞭子都是特制的,在他身后,一名员工牵着匹矮脚马跟着,架势摆得很足。
孩子实在可爱,也换了骑马装的祁陆阳蹲下身,捏住他脸蛋上的软肉就往旁边扯:“打枪打枪,成天就知道打枪。骑马骑顺溜了吗?东西得一样一样学,来,叔叔骑大马先带你跑两圈去。”
说完他叫人把伊丽莎白给牵了过来。
林雁回将茂茂扶上祁陆阳的马,对他说:“茂茂就拜托你了。这孩子好动,你可得骑慢点啊。”
祁陆阳说知道了,笑容很浅。
一开始,他速度并不快,小跑着带茂茂在场地上兜圈子。茂茂起先觉得挺有意思的,端着小胖手在那儿指点江山,让祁陆阳往左往右地随他调遣;没多久,孩子有些意兴阑珊起来,时不时回头仰着脸看身后的人,神色蔫蔫儿地说:
“叔叔,我想睡觉。”
“困了?”祁陆阳将速度降下来,空出手给他整理了下小帽子,“看来是嫌不够带劲啊,那叔叔带着你飞一记?”
祁陆阳瞟了眼林雁回的方向,又看向马场北侧的一扇铁门。那扇门是员工偶尔遛马出去用的,马场周围一圈也是开元的地,往北走一公里的样子有条土路,可以往国道开。
而此时,铁门开着,林雁池的车也停在在土路旁边。清晨时她便发了消息过来:
【等你。】
男人微垂眼皮,脸上的笑意渐渐不显。
茂茂是个挺老实的小孩,他明明心里很想试试坐快马的感觉,此时却仍接着祁陆阳的话说:“妈咪不让。”
“没关系,她现在就算看见了也逮不着我们的,咱们嗖的一下跑出去,好不好?”
祁陆阳说罢,一夹马腹就冲向了前方。
顾及到茂茂,他当下的速度比平时自己骑马的时候仍慢出不少,可落在林雁回眼里,就是极危险的了。尤其当祁陆阳的马越跑越远,直奔马场边缘那扇临时打开的小铁门时,林雁回一颗心直接悬在了嗓子眼儿。
她想到出门前父母的嘱托。
他们再三叮咛,祁陆阳和祁宴清可不一样,他从小在乡下野大的,做事惯不按常理出牌,随心所欲,加之林家与他之间关系微妙,又有利益牵扯,茂茂还是远离这个人为好。
她一时是越想越后悔,悔自己不该惯着孩子由他胡来,更悔自己不该盲目信任祁陆阳。
眼见祁陆阳带着茂茂已经冲出了铁门,迅速消失在场内所有人的视线里,林雁回心知已来不及让员工上去拦,除了让人赶紧追过去,没有任何办法。
那天天很蓝,柔柔的风裹着一点落叶在马场上打着旋儿,林雁回就像落叶,六神无主,完全没了方向。
就在马场内众人乱做一团的时候,有人突然大喊:“他们回来了!回来了!”
林雁回赶紧看过去,只见祁陆阳的马折了回来。那马儿速度不快,脚步悠闲轻松,马上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表情亦然。
等祁陆阳将马骑到林雁回跟前,他一跃而下,又把茂茂抱了下来,递给她:“嫂子,不好意思啊,茂茂非要试试伊丽莎白能跑多快,我没注意,跑远了些。”
“你看,一根毛没少。”
茂茂听到这话很配合地摘下帽子,指着自己的头发,有样学样:“妈咪你看,茂茂一根毛都没少。”
周围的大人笑成一团。
兴奋不已地搂住林雁回的脖子,茂茂在母亲臂弯里又蹦又弹:“妈咪你看到没有!叔叔好厉害,我们的马快飞起来了,风在眼睛里吹,我都要看不见啦!”
孩子嗓子有些沙哑,想必是骑马的时候大喊大叫给扯着了。
“你们——”林雁回气不打一处来,茂茂突然把眉一皱:“妈咪,我、我有点不太舒服。”
她忙问:“哪里不舒服?让妈妈看看!”
茂茂伸手够向自己身后,左揉揉右揉揉了一阵:“我屁股痛,马上面好晃,晃得我痛。”他揉完自己的屁股,又把小胖手往祁陆阳面前伸:
“叔叔,你屁股痛不痛?我给你揉。”
祁陆阳夸张地哈哈大笑,又狠狠搓了把茂茂的脑袋瓜子:“咱家大侄子可真孝顺!”
林雁回心里的脾气,就这么消了下去。
茂茂歇了会儿,嚷着让人教他骑矮脚马。祁陆阳手把手地帮孩子纠正了动作,又牵着马溜了半圈,便将差事扔给了马场员工。
场边,林雁回给他递过去一瓶水:“茂茂从出生起就跟在我身边,稳妥倒是稳妥,就是养得有些娇气了。他今天玩得很开心,多亏你能来。”
口袋里,林雁池催命一般的信息和电话已经消停了,只因为祁陆阳发了一句话过去:
【先取得信任,今天时机不成熟,下次再说。】
祁陆阳脸上看不出任何纰漏,淡定地朝林雁回笑:“我顶多能陪着他撒撒野,真论到教育孩子,还是得靠你。茂茂这孩子懂事有分寸,我可教不出来,都是嫂子的功劳。”
一如何嫂所说,一母同胞的兄弟俩都能长成截然不同的人,而林家姐妹这种同父异母的,就更不同了。林雁回显然知道父母的打算,兴许也知道些祁陆阳的身世,更明白茂茂与他之间的利益冲突,她却仍愿意抱着善念去信任祁陆阳,容忍孩子亲近,其中,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决心。
也只有这样的林雁回,才会和祁宴清走到一起,感情甚笃,至死不渝。
而祁陆阳正在筹谋着如何辜负她的信任。
他正出神,林雁回忽然问:“下个月我打算去祖坟拜祭一下,宴清和爸走了以后,除了第一年,我都没去看看他们。你来吗?”
去祖坟拜祭,是最后也最好的下手机会。
祁陆阳心跳得很快,脑中有善恶两派在激烈地交战。只是,他的行动已经越过意识,率先表了态。
“我会去。”他说。
林雁回毫无察觉:“那我跟茂茂说说,他又有机会和陆阳叔叔玩了。这孩子,指不定得多高兴呢,他已经把你当无所不能的大英雄了。”
祁陆阳心里一痛,没接话。
祁家祖上不是老帝都人,祖坟安在周边某省郊县的一座风景宜人的小山中,风水极佳,就是位置有些偏,从帝都开车过去来回得七个多小时。
00年,祁元信出钱将祖坟重新修葺了一番,又在山腰上盖了栋别墅,每年清明都会来住上一两晚,拜祭先祖,顺路踏青登山。
12月中旬某天,林雁回和林永强、顾玉贞一起,带上茂茂,一大早就出门往祖坟去。
顾玉贞知道祁陆阳也跟来了,就在后头的车上,不免有些担心:“他往年来过的吗?怎么今年就上赶着做这副孝子贤孙样。是要给谁看呢?”
闻言,林永强不悦皱眉:“茂茂还在车上,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而且,我记得陆阳之前也来过两回,今年都是第三次了,不奇怪。”他对祁陆阳印象一直不错,只是碍于很多方面,有些事不得不做。
见妻子被自己驳得有要生气的样子,林永强又陪笑:“当然,小心还是很有必要的,特别有必要。”
林永强说罢看向林雁回,嘱咐:“别让孩子跟祁陆阳走太近了,免得横生枝节。我们干脆明天在祖坟拜祭完就马上回去,多歇一晚,容易夜长梦多。”
兴许是听到几人提到祁陆阳,差不多快睡着的茂茂突然精神了:“我要下车,我要去陆阳叔叔车上玩儿!他说他能把车开成飞机,飞好高好高呢。我要坐‘飞机’!我要坐‘飞机’!”
听到这话,林雁回失笑,笑完立刻心生警觉:祁陆阳说什么话茂茂都信,这确实不是好事,得提防。
林家的车后头跟着一辆黑色SUV,驾驶位上,祁陆阳的神色显然算不上好。
距离祁陆阳跟茂茂一起去骑马已经过了大半月,其间,茂茂时不时会拿林雁回的手机拨视频过来,拉着自家无所不能的宝贝叔叔聊天。
最近一次是在前天,常年旅居海外的小娃娃中英文交杂,在那头分享自己最近吃了好的什么玩了什么好的,以及外公外婆又给买了什么厉害玩具,小脸上精彩纷呈,得意中带着天然的亲近。
祁陆阳耐心听着看着,心里五味杂陈。
也是在同一天,他得知庄恪生病了,虽然已经脱离危险,可他还是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祁陆阳只恨这人怎么没一口气死掉,明明苟延残喘,却还要靠着病体残躯拖住陆晚不放。
祁陆阳更恨自己,明明有机会一招翻盘,报酬雪恨,却还在这里游移不定,放任时机错过。
一行人到达山腰上的别墅时,已是中午时分。
按祁家老家的规矩,拜祭祖坟必须选在早上,不然不吉利,所以这天没有安排,大家休息整顿,明天一大早再上山。
午饭时,林永强拉着本打算单独用餐的祁陆阳入席,要他陪自己喝酒,顾玉贞明面上也客客气气的。
可祁陆阳还是发现,林雁回较之之前防备心变大了些,吃饭时,她带着茂茂坐在了餐桌另一头,没允许孩子往他这边跑,饭毕,茂茂硬拉着祁陆阳去观景阳台上看山看鸟看湖水,林雁回和保姆阿姨一直跟在几步外,一丝都没放松。
祁陆阳心里知道她这多半是察觉到什么,知道警醒了。
是夜,原本就阴沉的天空上忽地飘起了小雨。
“据X省人民政府办公厅《X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做好雨雪天气防范应对工作的紧急通知》(X政办明电2号),今天夜里到明天白天全省有一次明显雨雪天气过程,其中XX山区部分地区有冻雨,请各单位做好防范,各类应急救援队伍要进入战备状态,做好抢险救援各项应急准备工作。”
林雁回看着手机上的推送新闻,心里涌出股难以形容的不安来。
此时的她正坐在客厅中,看保姆阿姨带着茂茂玩乐高。用手按了按心脏扑通狂跳的胸口,她对阿姨说:“把孩子带去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
等不情不愿的茂茂被阿姨牵着走了,林雁回正准备再把公事翻出来看看,谁知,眼前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山上,停电了。
第69章 Chapter 69
十二月中,帝都,庄家别墅。
手拿注射器的陆晚静立在庄恪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个人曾是她的高中校友,两人在学生时代第一次短暂交集,是陆晚主动的,后来也许还有,她就不知道了;等几年过去再见面,他变成了瘫痪在床的病人,她是他的管床护士。
陆晚已经忘了他。
她更不可能知道,从重逢的第一天起,这个人就在自己头上布下了一个网。
陆晚是初入密林的无知小兽,毫无察觉地踏入网中,她丢了工作,害死了爷爷,档案里也有了前科,更枉论后面发生的那些,比如祁陆阳被逼远走香/港,比如将陆晚引入张元元的房间,一桩桩,一件件,想来都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陆晚的人生道路在这种差之毫厘之后,谬以千里,随后便再也掰不回来。
如果不是阮佩告诉自己这些,她现在还蒙在鼓里。
陆晚抖着手掀开被子一角,庄恪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男人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熟,她屏息,轻轻将人的袖子往上捋了捋。
庄恪比健康人要瘦一些,皮下脂肪很薄,他上肢力量不错,肌肉并不算发达但纹理清晰,加上长期多次大剂量静脉注射,手臂上的血管特别好找。
一路蜿蜒、轻微凸起的青蓝色血管是如此显眼,陆晚冷静地撕开注射器无菌包装,拉动推杆到底,深吸口气,弯腰。
只要把针头推进血管就好了,推进去就好了,她告诉自己。
从学校到岗位,这个动作陆晚做了不知道多少遍,已经到了闭着眼都不会出错的程度,她跟自己说可以的,等这一针推进去就好了。
如果一针不够,那就再加一针,50ml不保险,100ml总行吧?等空气进入静脉,用不了多久,这个男人就会因为静脉空气栓塞,抽搐着死在陆晚面前。到时候,新仇旧恨一起了结,想想就很痛快,不是吗?
是的,庄家人不会放过陆晚的,庄恪一出事,警察很快就能找来,她会再次锒铛入狱,但她一点都不在乎。
她只想庄恪死。
要是没有庄恪,陆晚还是人民医院的小护士,她不会来帝都掺和祁陆阳的事,祁陆阳的对手也不会多出来一个,而陆瑞年,也不会死。
甚至,余奉声若是能安安稳稳地副转正,也不会在极端选择中仓促暴露出本性来,令人失望。
陆晚不认为自己是在冲动,在她发觉阮佩出狱后下落不明的时候,在她回想了无数遍血样调换当晚所有细节的时候,在她隐隐约约猜测到什么的时候,这个场景就已经开始在陆晚脑中演练了。
她也曾不止一次告诉过庄恪,自己有一天会这么做的,她会用注射器将空气注入他的体内,她要杀了他。
陆晚不过是用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来报复,另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而已。
但是在这一刻,在注射器针头已经将庄恪的皮肤压出一条凹槽的这一刻,陆晚居然犹豫了。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曾经闭眼就能做出来的动作,如今却变得无比艰难。陆晚脑中空空,手指僵直了一般,耳朵里也听不见其他,只有胸腔里一颗心在狂跳的声响。
那声音轰隆隆的,像有惊雷在耳边坠落,一如阮佩期期艾艾地敲开病房门,来找她抽血帮忙的那天晚上。
过度紧张会让人缺氧,陆晚有些发晕起来,她难受地用一只手撑住床沿,又用另一只手在前襟处摸索。她找到祁陆阳还给她的玉佛,把那块玉捏在手里,良久,心里终于平静了片刻。
陆晚想起两人在南江机场分别的那天,男人将带着自己体温的玉佛挂在她胸前,他还说:“菩萨最喜欢你这样的好姑娘,会一直保佑你的。”
将玉佛印在唇上几秒,陆晚不期然抬头,意外地发现庄恪紧绷的嘴唇越抿越紧,眼睫毛也在轻轻颤动。
醒的?
庄恪的睫毛不算长也不够翘,却十分浓密,小扇子一般。半睁眼皮时,它们会在男人的眼球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陆晚总是看不清阴影藏着的东西,也看不懂阴影下的这个人。
不受控制地,她想起那个圣诞节。
街面上游走着如织的行人,耳畔传来叮当叮当的歌曲,天上,大片大片的雪飘下来。陆晚错过了下车的车站,错过了电影票上的时间,也错过了一个为自己而来的少年。
那天的她也许听到了他在对街的呼喊,但是却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当年的陆晚,心里眼里,都只有一个陆阳。
要是自己那天回头了就好了,陆晚止不住地想,她会明明白白地告诉庄恪,全部是她的错,她的轻抚恶劣让对方有了误解、以至于白白浪费时间,她会让他赶紧回家去,陪伴家人,继续之前的人生道路。
但她没有。
而之后在庄恪身上发生那些残酷的事,陆晚也全都一无所知。
她清楚责任不在自己,起码不全在,可却经不住去想,要是没有自己这一出,庄恪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
肯定比现在好一千倍一万倍吧?
陆晚厌恶举棋不定的自己。
可她真的做不到。
她做不到。
忽然站起身,陆晚开始发狂一般地举着注射器往庄恪的枕头上扎,一下又一下。她的动作又狠又快,只要稍不注意、将针头偏离几厘米,它就会戳进男人的脸颊,或是耳廓,甚至可能直接戳瞎他的眼睛。
陆晚在发泄,也在试探。
庄恪依旧没动。
他明明是醒的。
最后一次,陆晚重重地将针头扎进枕头中。那枕头已经千疮百孔,几处破口大的地方鹅绒漏了些出来,漫天飞舞。
她跌坐于床边的椅子上,眼泪掉下来。她问那个仍紧闭着双眼的男人:“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躲?你为什么不躲……”
庄恪终于睁了眼,闷闷地回答:“我活该。”
时间像被调慢了似的,轻盈松软的鹅绒还在缓缓往下落着。庄恪这般看过去,觉得它们像极了圣诞节那天的雪。那个夜晚,17岁的他躺在地上,肢体扭曲,关节翻转,整个下半身却感受不到一丝痛觉。
庄恪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也许瘫痪了。
当时的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雪片落在脸上,融化后带来的一点点凉。
那份凉意他记到如今,不敢忘。
此时的庄恪,面对漫天鹅毛,却意外地有些高兴。不对,不止一些,他明明是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般高兴,连婚礼那天都没有。
其实,他已提前留了遗书给龚叔,不管最近发生了什么,不报警,不调查,动静越小越好;庄恪知道,哪怕龚叔再不愿意,只要是他下的命令,都会尽全力办到。
他平静地看着天上的鹅绒,说:“前几天,昏迷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进到了一个很亮很空的地方,一片虚无,只有你的背影在前面。我叫你名字,一遍又一遍,却连回声都听不到。哪怕在梦里,你还是听不见我的声音,你还是不原意回头。我那时候想,自己大概是真的要死了,但是不觉得遗憾,因为清醒时我最后看到的那个人是你。”
“你还要我别死。小陆护士,我很高兴,你会叫我不要死。”
庄恪躺在床上,慢慢说道:
“我是个有缺陷的男人,心理上,生理上,都不健全,我无法站立起来、和你平视,也不懂得如何正常地表达情感,甚至,我在你眼里都不算个男人。对吗?”
陆晚说不出话来,他便继续自言自语。
“我承认我做了很多错事,有些事一做完就后悔了,可有一些,我到死都不会后悔的,就比如强迫你和我在一起这件事。没办法,也许我后面的日子都会靠着这段时间的回忆来过活,我需要它。”
“不过,我今天决定当一回男人,一个说到做到的男人。”
*
另一边,祁陆阳已经将车开到了接近山脚的地方。
山腰别墅的电源是祁陆阳切断的,不过是找到供电室、拉个闸的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随后,在恢复供电之前的短短十来分钟里,他又回到别墅主楼,于黑暗中偷偷将跟在保姆身侧的茂茂抱走。
做这些的时候,祁陆阳用意志力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他逼自己当一个没有心也没有体温的冷血动物。
他抱着孩子从别墅后门出去。后院外,停了一辆前几天就被祁陆阳亲自开过来的套牌越野车,另一个车牌就在后备箱里,遇事机动性很强。
深山老林人烟稀少,这辆车一直没被人发现。
去后院的路上,茂茂的小手把人搂得紧紧的,紧张又期待,还以为祁陆阳在跟自己玩什么刺激的游戏,直到上车都没察觉自己已然陷入了危险。
而此时,孩子已然在安全座椅上靠着睡着了。
他是如此地信任他。
茂茂的专用儿童座椅是祁陆阳临时买来安装上的。他觉得自己这番作为,像极了刽子手在行刑前给受刑人披件衣服、怕人冻着,纯属自我安慰,伪善至极。
将放在茂茂身上的视线收回,祁陆阳凌冽的目光穿过雨幕,专注向前行进。
雨刚开始下,路面冰层尚且不厚,并不难走。这座山海拔不高,从山腰出发、行车不过十来分钟,祁陆阳就已经到了接近山脚的地方。
再走十来公里,下国道一处集镇的入口,便能看到一辆打着双闪的车停在路边。
林雁池就在那辆车里,她下午就跟来了这边,已经等了很久。
祁陆阳只要按约定把孩子送到,两人汇合,各取所需,一切便尘埃落定。
他们目标相同,不过是想要林家和祁家付出代价,金钱上的,精神上的,一个都不能少。有茂茂在手里,林家人不仅不会轻易报警,还会乖乖地把祁陆阳和林雁池应得的东西都交于他们。
祁陆阳要的不过是一份公道,林雁池也一样。
当然,祁陆阳不是没有犹豫过。
用孩子当砝码,对他来说是下下之选,完全违背了他从小到大从陆瑞年那里学来的一套东西,虽说祁陆阳恨不得将祁元信从坟里挖出来挫骨扬灰,可茂茂和他自己一样,都是无辜的。
灼热的煎熬从上个月开始折磨祁陆阳,如若事成,这种苦痛也许会绵延一辈子。
林雁池把这些看在了眼里,她劝说:“你下不了手就按原计划,把孩子交给我吧,我有地方安顿他,也不容易被发现。陆阳哥,我要是你,会等自己的孩子出生、合法拿到那份信托股权后,再把茂茂送回去。保证万无一失。”
这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任谁都能算清楚。
外面雨势渐盛,祁陆阳手把着方向盘,能感觉到地面上的薄冰对行车的影响也越来越大。
他将速度放缓再放缓,直到车完全停在路边。
祁陆阳不知道自己停车是为了什么,他也许只是想点根烟抽上。怕熏到后面的茂茂,有些六神无主的男人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的手习惯性地往胸前一抓。
——玉佛早不在原处了。祁陆阳想起来,自己已经将它还给了陆晚。
也不知道菩萨能不能多保佑保佑他的好姑娘,保她一世顺遂,平平安安;他自己是不指望菩萨了,没有菩萨会渡这样一个祸害无辜孩子的男人,他不配。
如果有天祁陆阳劫数到了、横死街头,到地下会碰到陆瑞年吗?那老头儿肯定得会气得跳脚,他明明教过他的,从小念叨到长大……
他说,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
祁陆阳一直没敢忘,当下却连想起的资格都没有。
就在这天早上,祁陆阳出门前,何嫂送他到车库入口:
“我看了天气预报,山上要比这边冷个好几度,晚上还会下雨。您小心开车,记得把带的衣服都穿身上。还有,山里神明多,您言行上注意点,生意人还是要讲究下的,别犯了忌讳……”
祁陆阳刚回祁家时,曾特意嘱咐何嫂不要少爷少爷地喊,很膈应,结果直到今年何嫂才不再这么叫。
曾经恭敬的疏远,终于变成了随和的亲近。只是,一想到何嫂前十来年对自己的种种隐瞒,祁陆阳心里更觉得憋闷了。
“您近来倒是越来越唠叨了。怎么回事?”他一边戴着手表一边说。
何嫂立刻收声:“是我多话了。”
“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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